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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没住院前,肚就疼了两天,不过能忍,妻便照例吃饭睡觉,和我有说有笑。妻肚子尖尖挺着,每次一笑,肚子就随了笑猛猛地抖几下,妻急急用手托住肚子,埋了头看,还让我摸。孩子正展胳膊腿,顶得妻肚子外一阵动弹。
其实差预产期还两天,妻就住院了。和妻一天住院的还有个蓝袄女人,蓝袄女人的肚子比妻的大出一圈,不见男人在,只个婆子拉了胳膊绕走廊走。蓝袄女人嘴咧了,快要歪至耳根,有气无力不住地叫唤,妻和绿袄女人立着不动没事人似的,却又显出笑话绿袄女人的样子。绿袄女人的男人和我说他姓纪,当建井工人,我便和小纪熟悉起来,各自掏出烟卷,推让半天,都不自在了,又燃了各自的抽。
小纪个子极低,人却爽快,能靠住,心就藏不住话了,寻着和他说。小纪也有了兴意,见走廊尽头置一组暖气,拉了我过去蹲下,和我说话。
蓝袄女人就在眼前走,头在胸前拉出很长,若不是有那婆子在托住胳膊,她就会倒在走廊地下。我和小纪一齐看蓝袄女人,见妻和小纪女人立在近前相互瞅了肚说笑。小纪又回转过头,问我:
“你想要啥哩?”
“啥也行呢。”
“我就想要男的哩,男的为贵,拉扯起来也有意思。”
“女的也有意思呢。”
“有啥意思,给人家拉扯哩。”
“反正姓自己呢。”
“姓和姓就差远了,还是男的有意思哩。”
小纪女人一旁听见,和妻停住笑,朝了小纪说:
“没开转哇,生男生女由你还能由我呢?看看书去。”
“就是就是。”我说。
小纪有些不高兴了,说:“哪有那事情哩,男人女人都有责任哩。”
我不说了,朝地上拧了烟头。蓝袄女人又走过来,那婆子看样再不能支持,枯指紧聚捏住蓝袄女人胳膊不停颤抖,蓝袄女人裤脚埋下鞋底一截,我想蓝袄女人姑娘时一定衣冠楚楚,现今落魄成这种模样,心里由不得抽缩几下。
小纪手里又摸出烟了,朝我手里塞,说:“抽哩。女人们受罪哩。”
我缩回手,说:“不抽,不断气抽,受不了。”
“抽哩,不就是盒破烟,毛数来钱东西,抽哩。”
我只好接了,还没燃着,过来个护士,指了蓝袄女,说:“像人家那样拉了走,到时候不好生的。”
我醒觉起来,相信那护土说对了,烟没顾燃去拉妻胳膊,妻还有些顾及脸面,怕让过路人瞅她。小纪女人也是,让小纪到一旁去。妻跟小纪女人各自迈了慢步,且说说笑笑,很快也熟悉得深了了起来。
小纪给我燃烟,他也燃了,都狠劲抽了一口,烟挡在脸前不散,我和小纪相互辨不清脸面,各自移了一步,躲开那烟,我看见小纪脸在笑,小纪拉我一下,说:“走哇,还到那蹲去,我妈说过,多会疼得想死才生哩。”
暖气烧得烫手,小纪用手摸摸,想坐在暖气顶上,努力坐了几次,都没坐住,干脆又蹲了。我也蹲了,背靠住暖气,片刻腰觉出热了,只是腿酸困不行。小纪也有些蹲不住了,干脆又立起,两手捏住两膝盖,前后展了几下腿。我看了小纪脚,穿一双鞋极大,鞋也异常地亮,每次脚一动,鞋上便反了顶灯那光也动,高光还有些闪眼。再看我自个鞋面,灰得辨不出原色,和小纪的比起又脏又暗,脚由不得往里缩了,手也不轻意地遮了鞋面。再看小纪并不找我鞋看,拢了自个裤脚捕中间那揩,左右各拽几次,又直了腿看。我也看小纪那腿,正想不出腿为何短脚为何长。小纪女人过来了,强弯下腰摸一下小纪膝盖,骂: “脏猪去哇,穿不了个好东西,你看看,几天天又顶出膝盖了。”
小纪看看我,我装了埋头想自己的事情,再一抬头,见小纪女人走出老远。妻也在走廊尽头走,远远一看,像站了不动,只身子缩成个黑影在晃。
小纪不蹲了,自个起身走了,两手装在裤兜里,腿的频律极快。
我也没事可干,就拧了烟头撬开烟丝瞅,见不远处停了个蟑螂,不知从哪窜来的,也不知要窜到哪里去。暗下心谋算,一若向东窜了,妻便生男孩或向南或向西或北窜了,妻便生女孩。这样一想,心便紧缩起来,眼盯了那蟑螂,那蟑螂并不动,终于盯得烦了,过去一吓,结果是只死的,心就凉了,倒是也舒坦起来,抬腿踩那蟑螂一脚,又回到暖气下去蹲。
远处小纪又转回来,手上提了老大块纸片,问我:
“你在地上寻啥哩?”
“没寻啥。”
“我当是你丢东西了。”
小纪弯下腰,往地下铺纸片,独自坐上去?笑笑地说:
“毛裤新打的,昨天才穿的,怕顶出膝盖不暖和哩。”
我点了头,小纪又说:
“你女人挺好哩,也不说你。别看我老婆,其实可好哩,就是嘴碎。”
我又点了头,小纪又问:
“你不怕顶出膝盖哩?”
“不怕。”
“那你就蹲一会哇!”
“不怕的不怕的。”
“你女人怀的像男孩哩。”
“是不是?”
“肯定了,男孩,我看得可准哩。”
我笑了,不再说话,埋了头抽烟。老半天不见蓝袄女人走了,心下想一定是生了,抬头看妻,见和小纪女人停下说话。医院围墙是蓝颜色的,妻和小纪女人立在暗处,似两个树桩,护士猛地走出一个,白白的像一把鬼火满走廊飘。
小纪坐踏实了,一连哼哼出几支歌曲,都唱不完整。我觉出无聊,立起身子,展展腰,朝妻的病房去了。去妻的病房,要经过护理站,妻的病房只妻一人住,床却是摆了两张,床单极不顺眼,红色和黄色的东西散满满都是。
妻也进到病房,脸暗了下来,以为是嫌床单那颜色,我给垫了报纸让妻坐。妻嘴不动,只摆了手不坐,我知道妻又是肚疼,便不再展那报纸,问妻想吃啥,妻也只是摇手。眼看了妻手,我伸手握住,想不到冰一样凉,再看妻脸,也灰了许多。妻握了我手,像是用力,眼直直不转,只眉上下抖,身子弓起,像一只虾米。我一时失去主意,松口气看窗外,云块和山顶把太阳夹扁,景物在暮色里模糊成一片,赶忙拉住窗帘。妻肚子不再死疼,独自展一张报纸坐了,瞪了眼看我,模样极是陌生。我也看妻,都想说话,都没说出,各自嘴抖了一下。
有人推门进来,见是小纪,急急让坐,小纪也不推让,换我坐下,先是看了我笑,又是看了妻笑。妻埋下头去,正手搬了床架,眉又急急抖。小纪也看出来,急急跑出去,片刻推入车来,我和小纪抬妻上去,妻眼已是直直的了。产房门口护士看见,一齐来帮,我和小纪再不能深入产房一步,就立在产房门口说笑,即刻有了孩子哭声,声音宽宽的,也很急切。我近了产房推开门瞅,眼却模糊得看不出半步,使劲把眼一闭,再睁,这才看清,妻让一个大棉被盖住,护士托着孩子正洗,见是女的,有些不信,再细细瞅,结果不错,心抽缩几下,再一想女孩也行,只是几十年后和妻一样受生育之罪了。
妻回到病房来,先说是胜利了,因为妻是想养女孩,所以说胜利那就是胜利了。孩子放入婴儿室去,也不让看,只听得哭声一片,也分辨不出哪一声是我女儿哭出来的。小纪知道是女孩,急急回病房去了,转身时还吐了三口唾沫,大约是怕他也生了女儿。
到了半夜,妻己睡稳,我却醒着。蓝袄女人再没见走。走廊里只剩小纪拉了女人,声音一会远去一会近来,紧紧又跟一声凄戚的哭声,以为是小纪女人,我拉了鞋出来,见走廊尽头,已围一圈人,小纪和她女人也在,一问,才知道蓝袄女人死了,孩子还在肚里。护士用车子来推,那婆子瘫在地上,僵硬作一团,也再哭不出声音,三四个护士忙着搬弄。
我不愿再看,回转身来,见小纪女人低低地抽泣,小纪一旁劝说。同一天来的,蓝袄女人死了,把小纪女人吓坏,小纪也有些怕,我又劝说小纪,他俩这才安静下来,回病房去了。
妻己醒来,问我外边出了啥事,我没实说,只让妻多睡,妻脸一转,又睡稳了。
|外边也安静下来,只厕所水不停流着,老鼠在走廊拉卫生巾啃,声音,断断续续。
第二天一早,小纪就蹲在产房门口,见我出来,也没说话。产房一群医生护士都忙,我走过去,见小纪眼眶里憋满了泪,呆呆朝了地看,一旁立着几个护士说话,隐隐是说已听不见胎音,过一刻再没有,就得引产,或是剖腹。我吃一惊,猜想孩子八成已死,赶忙去劝小纪,结果越劝越坏,小纪终于“哇”一声哭起来。过来个医生,让我拉他出去走走,我拉起小纪,去到外边,挠了几圈,停下,小纪腿仍有些抖,问我:“我老婆没事哇?”
“没事没事。”
“我这就放心了,我老婆可好哩,就嘴碎。”
“不碎不碎。”
小纪不哭了,也不再让我拉,自个来回走几圈,头仰起朝天看,说:“天气还挺好哩。”
等再回到病房,孩子已生出来,是男儿却死了,脐带绕脖子几圈,肚皮也扯去一块。小纪父母一同来了,一边照看媳妇,一边劝说小纪。满走廊人,论说着蓝袄女人和小纪女人。
我回到病房,妻正喝水,终于憋不住,把这些事告诉她,妻先是吃惊,又淡淡一笑,让我快快找车,说她要抱女儿回家。
我进到婴儿室里,紧挨紧一群小生灵闭正了眼拼命喊哭。我那女儿却呆着双眼,异样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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