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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冬季,房里昏暗极了。
阳光充裕的时候,房里才有一些淡漠的轮廓,火炉偶然冒出几点星火,眨几眨,旋即又熄灭,像一些瞪亮的眼睛忽然又闭死。
火炉立在当地,炉筒在屋底绕了许多弯子才伸出房外,筒嘴上看不到烟。
火炉对面便是火炕,一对极衰老的夫妻相对而坐,老头膝下搂一杯腐朽的茶水,老婆则用枯干的手抚摸一只肥硕的花猫。
午后的太阳从窗口的格子里探入光亮,将火炕上的一切映得如同剪纸一样单纯而坚固。
老头看一些书,那些书都是破“四旧”应该破掉的极没落的旧书,书页里常常散出一种死人或棺木的气味。老头又常常把那些文字哼成一支极不规律的歌曲,于是老婆也跟随了这种曲调有节奏地活动着身体。
老婆对那种曲调简直熟悉透了。
老婆经常在早晨还没出太阳的时候就把头埋入一些灰黄的纸箱里搜寻。纸箱的表面都用“官厅”烟的包装盒裱着。纸箱里收藏着老头青年时写给老婆的书信和她青年时拍摄的私人相片,以及老头老婆过去的衣物。老婆每天都要收拾一遍那些东西,从那只纸箱取出藏入这只纸箱,又从这只纸箱取出放入那只纸箱。几十年来这种活计费去老婆不少精力。
平常,老头老婆是不迈出房门去的,因为往往在他们将要出门的时候便总会有人来送些食物或者蔬菜茶叶之类的东西。于是老头每天专心致志读那些几十年来没读完的书,老婆依旧像从前爬入纸箱里不断地搜寻。这种生活虽然单调一些,然而又是如水一样的平静。
老头老婆每天都在重复这些和从前那些日子一样的日子。
老头喝茶的习惯由来已久,老婆却也养成一种由来已久的不断地热开水的习惯。多少年来老婆在火炉与纸箱间穿梭不停,以至房里那些破旧的纸箱不断地调换新鲜的位置,火炉上壶嘴永久地蒸发一股虚茫的白气,使昏暗的四周在酷冬显得异常的温暖。
房里安静得像一幅插在木框中的图画。
那只花猫许久以前就在房里住下来了。只有在春天阳光夕照的黄昏,她才出去寻找一些闲荡的男猫交配,其余的时候,猫和老头老婆一样不轻意离开房子到外边去。房外几乎每天有男猫呼唤不止。那些呼唤在老婆听来似乎又像一个可爱的男婴在啼哭。
多年以来,老婆一直想起她从前养育过的那个眼球金黄的男孩,男孩金黄的眼球在老婆内心刻下深深的印象。男孩很会唱歌,头发漆黑,面若桃花,已经十多岁了还不会说完整的话,却在十岁以前便能用鼻音唱一些极不规律的歌子。
男孩走失那天正好是老婆四十岁的生日。
蛋糕和蜡烛是在早饭以后摆好的,正是春色初动的季节,苍蝇那年复活得很早,太阳从火炕上那孔窗口里洒入几缕耀眼的金光,映得几只绿莹莹的苍蝇不停地在糕面上旋转。男孩两眼清澈明亮,看着那些苍蝇唱一支古怪的歌,咿咿呀呀的歌声断断续续忽起忽落。
以后老婆看到猫眼的时候由不得想起那双金黄的眼睛。金黄的两眼几十年来一直在房顶和火炉之间飘飘闪闪。老婆看着那双眼神色惶恐而至茫然。
大约时将正午,老婆实在看不下那些苍蝇诡秘的舞蹈,老婆满身油渍做一盘米糕,老婆吩咐男孩去对门的人家借一把苍蝇拍来。男孩那年十二岁的样子,十二岁以前男孩出门都是由老头带出去的。老婆想,十二岁的男孩该是出门闯荡的年龄了。
男孩不断地点头,两眼像两盏灯一暗一闪。男孩穿两只很大的鞋子,跌跌撞撞晃出房门。
直到午后老婆才意识到男孩真的不回来了。
老婆约了所有的熟人在街头不断地呼喊。那天春光明媚,从南方御寒归来的雁群从众人头上一掠而过。
以后的日子便暗淡下来。
老头一根一根抽烟,老婆用心积攒老头丢弃的烟盒,老婆把那些烟盒叠得方方正正然后压入炕底。炕底还压着男孩收藏的糖果包装,包装上印着一些白鼠红鼠的图案。
那时老头在很远一个地方做工,老头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或三个月才回来一次,老头回来只是因为给老婆送些烟盒。老婆一如先前把烟盒叠得方正压入炕底,炕底日渐增高,炕板变得坑凹不平。
有时老婆半夜惊醒,老婆看见炕底的红鼠白鼠东奔西跑,她把这种现象告诉了老头,老头不以为然,把男孩收藏的糖纸一一团入手心,老婆为老头的举动惊诧不已,老婆告诉老头糖纸是男孩收藏的,男孩收藏的任何东西是不能轻意毁坏的,说不准男孩以后回来还要寻找糖纸,因为这种鼠牌糖果前两年就在所有的糖果店消失了。之后老头便不断点头,老婆重新把那些糖纸摸展夹入炕底。老婆说只要不动弹那些糖纸她宁肯整夜在地下走动。
老婆把老头送出街外,老婆总是这样把老头送出街外,直到一辆带篷布的卡车把老头拉得很远去了,老婆才想起忘记安顿老头注意一下很远那个地方有没有男孩的影子。据说老头领了不少青年人在那个地方作铺铁路的活计,老婆以为男孩一定会沿着铁路行走,或者横过铁路总要路经一些道口。折回家老婆又想没安顿老头也对。男孩已经走失四年或五年了,四五年能走多少路呢?老婆由不得想起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这些话来,老婆为她能想起这些话惊异不已,老婆以为寻常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思维是不会像她那样敏捷。老婆禁不住在心下笑出一些声音,那种声音对老婆来说极其陌生,老婆看着镜中仔细笑了几回,老婆觉得刚才镜中那个女人十分恐怖。
后来一天,老婆真切地听到男孩啼哭的声音,天正降黑,那声音从很远的夜里愈来愈近。老婆立起伏到窗口上张望,老婆以为一定是男孩从遥远的地方返回来了。老婆一边张望一边回忆男孩从前啼哭的声音,老婆肯定眼下的啼哭一定是男孩要回家来了。
叩门的声音是老婆从炕板上滚下地以后响起来的,老婆忘记了门插的位置,老婆几乎摸索许久才拉开门插。老头笑着闪入门槛,男孩的哭啼也戛然而止,一只花猫从老头怀里跌在地下,神色仓惶凄然。老婆看见老头所有的头发都像枯败的草茎四散摇曳,老头看见老婆缩在门里像一只红鼠,老头又看见所有的纸箱都裱上了烟盒,满房里溢出辉煌的色气。
有猫在房里,日子渐平静如水,老头有时放下书去,和老婆玩顶大拇指的游戏,老婆多年来对这种游戏的兴趣有增无减。
老头在一次午饭后忽然发现自己面色苍黄,近似用柠檬染过一般。老头对这种颜色的恐惧由来已久,自从男孩金黄的眼球在房里消失,老头子无意识间感到房里的气氛一下轻松起来。过去男孩常在夜间猛然坐直,告诉老头不要爬在老婆身上嗯嗯哧哧笑个不停。男孩的双眼在深夜的房角里一明一暗闪动,老头看见那种和猫眼一样的眼睛毛骨悚然。
同时老头发现自己的每个关节都像注入水又肿又大,老头隐隐感到每个关节里都藏着痛感。
老婆在以后的日子对搜寻纸箱的活简直失去了先前那种认真的态度,老婆常常伸手从纸箱摸出几样东西摊在炕上凝神端看。有时摸出男孩曾经戴过的一顶帽子,老婆摸住那顶帽问老头是否还记得关于那顶帽的故事,老头从书里探出眼,神情谈漠,于是老婆更不断地叹气,摸着帽顶说一些遥远的话,老婆说那些话的时候嘴角笑得几乎露出全部的牙齿。
老头看见老婆两腮飞满红晕。
……
老头握书的双手隐隐作痛。
老头想一直呆在房里也不算什么事睛,老头告诉老婆在开春之前他要出房子外边看看顺便活动一下所有的关节。老婆吩咐老头注意看看街外有没有男孩的身影,男孩的鞋子很大,老头不断地点头,颈椎里仿佛有一种液体在流动,哗啦哗啦的声音长年来在老头的颈椎里此起彼伏。
夜里老头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敲门声,老头对这种声音几乎有些熟悉。老婆一旁鼾声不止,花猫在老婆被管里作一个关于红鼠的梦。
花猫偶然一次见到炕底那些糖纸,花猫踏住糖纸的红鼠尖利地叫了许久,那一阵尖叫几乎让街外所有的男猫吃惊不少,所有的男猫纷纷循声而来,咿咿呀呀的啼哭声一直响得彻夜不休。
老头几次想把老婆喊醒听听门外吱吱嘎嘎的声音。老头以为肯定是一只男猫在房外气得抓门。
直到吱吱嘎嘎的声音消失以后,老头才忽然想起男孩从前敲门的声音,从男孩敲门时便发出这种吱吱嘎嘎的声音。老头套好衣裤,老头又想既然男孩不再敲门一定是又到什么地方走窜去了,老头又把衣裤褪下,老头打算天亮以前去找找那男孩。
天亮以后老婆才知晓昨晚发生的事情。
老婆做了一夜关于那男孩的梦,老婆梦见那男孩坐在门槛上唱歌,边挥舞苍蝇拍子抽打一只绿莹莹的苍蝇,被男孩抽打过的苍蝇变作一盒奶油四处流淌的蛋糕,奶油的颜色清澈明黄,映得门槛通明透亮。
早晨老婆推起老头,老头说他早在夜半的时候就己听到男孩敲门的声音。老婆吩咐老头快去街外看看吧。半黑夜总是把男孩的腿脚也冻僵了。老头拉住鞋子,告诉老婆出街去找男孩是他早在夜半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老婆依然抚摸花猫,告诉老头万一男孩在老头之前回来她会立即下地开门。
早饭以后老头走出街外,正是赶路的时间,街里人头涌动,又不完全像人,老头这样想。即便是人老头以为他是应该认识不少人的,而眼下的情形和他在房里想的判若两样,不仅看不见男孩的影子,更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天将正午老头踉踉跄跄跌回房里,老头把街外的情况断断续续讲给老婆老婆默不作声,老婆以为街外的情况根本不会像老头讲述的那样糟糕,老婆决计午后亲自去找那男孩。
午后的太阳越入房里开始能觉出温暖。
昏暗的冬季不久便结束。
老头午困起来喝下一杯早在午饭前沏好的茶水,茶水不凉,几乎还烫着嘴角。老头告诉老婆好像外边有人要给房里送一封信,老头说他有二十多年没收过信了,眼下应该是能接住信的时候了。老头嘱咐老婆快去接一下那信,送信的人以往常送蔬菜茶叶,已经够辛苦了。老婆不断地点头,说她可能要晚些时间回来,顺便再看看男孩。老头又说那信说不定是男孩寄来的,如果不是男孩的信,信里至少也能知道一些男孩的情况。
老婆出房以后便被一些熟人围住,熟人们不断地询问男孩的事情,老婆几乎费了全身的气力才从圈里挣脱出来。很快又有一些熟人把老婆围绕起来,其中一些人并不熟悉,一个尖嘴男人说,如果男孩活着一定也够他那样大了,男孩的双眼漂亮得使人永远不忘。
老婆看见那男人的鼻下胡须如锈针一样插着,四处人们皆说男孩真是可怕极了。老婆叹一声长气,老婆看见人们竖着百十只耳朵,老婆便把花猫的一些情况讲给众人。众人从老婆嘴里知道她家花猫怀了十一只小猫,有人甚至怀疑十一只是不是多了一点,老婆说一点也不多,十一只十二只甚至二十只二十几只都是极有可能的。众人便不断地点头。尖嘴男人说他打算和老婆要一只小猫养育,老婆笑笑应下。
老婆很久以后再次从人圈里挣脱出来,她想送信的人一定在她接信之前就送到了老头手里。老婆以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找找男孩。
黄昏来临老头才意识到老婆一定在街外出了什么问题。老头内心惶张不安,关节愈变肿大,隐痛遍布周身。老头几次想从炕首上坐起,几次都失败了,老头干脆卧得平展,老头想睡一个闲觉,花猫那种生活方式一直让老头羡慕不已。
近夜半吱吱嘎嘎的敲门声再度响起,老头从梦中惊醒,所有的关节一下变得轻松愉快,一阵惊诧之后,老头觉得周身有使不完的气力。老头轻身跃至门前,奋力拉开门插,旋即门外飘入个男人,头发黝黑,面若桃花,两眼明黄如灯一样闪烁。没及老头问话,男人先开口说街外糖果店边有个男孩,手执蝇拍,样子很像您们从前走失的男孩,真是像极了。男人说完侧身嘱咐老头。快去看看吧,可怜的男孩说不定认不得家门。说完男人在夜深处退去。
老头几乎走遍所有的糖果店,所有的糖果店前都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摇荡。
老婆一晃一晃的背影不断在老头的印象中出现,老头很想叫住老婆一同去寻那男孩。
老头看见老婆在遥远的夜里东瞧西瞅。
老头一心一意往遥远的夜里走去。
……
许久以后人们不断听到有孩婴啼哭不止,人们循声来到房下,房里阴沉昏暗,花猫揽住一窝猫崽,瞪着清澈明黄的眼朝窗外凝望。
窗外布满耀眼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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