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衩沟和东小学的四个故事(武怀义)

　　韩东西

　　裤衩沟的东小学里，有位老师叫韩东西。韩东西先前是煤矿的工人，后出了工伤，便照顾来东小，负责带一至五年级的体育课，一天至少有一节或两节。

　　小学生们喜欢体育课，体育课能玩，男学生一伙踢一只足球或篮球，女学生一伙跳皮筋踢键子。韩东西爱背操了手，虚起眼只是看，有时也逗出些玩笑，小学生们齐抱住肚笑一气，一节课就散了。有的小学生禁不住笑竟尿湿裤裆了，便偷偷溜出东小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将裆展开让太阳晒，几时散去尿迹了，才又回到东小去上课。

　　韩东西眼睛极小，又极近视，小学生们也喜欢他那样怪异，那样生得和其他老师不一幅脸面。韩东西教学生们翻杠子，推铅球，还带学生们绕了操场跑步。韩东西跑步的样子，在小学生看来，也是很想笑的，他背操了手跑，头和了步子的节奏缓缓地点，有时眼镜掉到地下，韩东西没了眼镜，便不敢再跑，忙忙喝一声：“立定。”小学生们全停住了，却不帮韩东西去捡眼镜，韩东西慢慢蹲了，伏下身子胡摸一气。有时摸到了，韩东西便骂一声：“她二姨的。”有时摸不到，韩东西便喊出学生的名字，说：“麻烦你帮我捡捡呢。”“那学生脱不掉，走出队伍捡起了，韩东西接过来，拿衣襟抹一下，戴在脸上去，便盯住那学生，大声骂：“你二姨的屁，不主动出来捡呢。”“那学生呆住了，韩东西又说：“看你捡起有大功呢，自由活动去吧。”那学生迟一迟，觉醒了，转过身，飞一样快，跑出东小去了。

　　韩东西似很大了，还没娶妻，每日仍与老母吃住在一起。老母烧好菜，就喊：“东西子，吃饭呢。”韩东西略带些气三两下吃几口，下地了。老母疑了疑，问：“东西子，饭不香?”韩东西气气地，对了老母，大声说：“往后藏起小名呢，我现今是先生呢。”

　　东小的学生们竟都知道了这件事，站在韩东西盯不清的墙角喊：“我现今是先生呢。”韩东西看十几步远，就有些朦胧了，耳朵却能分辨出声音来，等有了体育课，唤捣乱的学生站出来，那学生竟忘记了，韩先生对了手背，问：“你××日××点在××处捣什么乱？”那学生细一想，就认帐了，韩先生用掌拍一下讲桌面说：“我不冤枉你，罚你绕操场跑十五圈，还锻炼你身体呢。”

　　那学生到操场上，一想韩东西眼不好，就耍起聪明了，找操场边有荫凉的树，爬上去，让风吹一气，便下来报告了。韩东西看不清人，操场上那个黑点点跑几圈，心里还是有个大约的数，见那学生来报告，使大声骂：“你二姨的屁，才跑一圈半，就上树了。”那学生哑住口，返回到操场，终是想不出来了，有人告密的，不是韩东西亲眼看见的。

　　韩东西个极高，冬日里常穿一件军大衣，那大衣似有些年代了，有捣乱的学生便喊说： “韩老师该换新大衣了。”韩东西解开扣，将大衣甩在讲桌上，说：“哪来钱呢，这件你们爹妈谁要四十元处理它。”学生们都举了手，各自都说放学回家去问爹妈。韩东西手一背操起，又说：“和你们逗呢，能舍下卖，美国总统顶多能穿这件大衣，美国的穷孩儿光屁股念书呢。”学生们一齐问：“韩老师去过美国了？”韩东西笑笑说：“等美国解放了，我领你们全去转。”小学生们信真了，一齐问：几时能解放呢？韩东西迟一下，说：“你们好好锻炼身体，争取解放全人类。”小学生们兴奋了，都想去操场跑几圈，韩东西说：“天太冷，要不唱支歌。”学生们都应了，于是随了韩东西，放开嗓门吼着唱：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

　　东小有个最坏的学生，叫常亮亮，他书兜里常藏个弹弓子，专门射东小的玻璃窗，射女学生女老师的脚脖子。韩东西一日正带了学生跑步，左眼就挨了常亮亮一弹，这一弹打得不轻。

　　就此韩东西只剩了右眼，也不好使，校方照顾韩东西去看门房，他能看住门房吗？

　　韩尔西其实是个极自强的人，可一辈子又总须有人去照顾。

　　路 月 君
　　
　　路月君在东小，是年轻又漂亮的女老师。东小的女老师大都叫什么花什么叶，叫她这样个别的各字是极少的。
　　
　　东小的老师，大都有坐在荫凉地闲扯的习惯，路老师却不爱，这大约与她爱穿裙衣有关，穿裙衣坐平地有许多不便。路老师是不爱闲扯的，或许她原本就不爱闲扯，并没曾想过穿裙衣坐平地有不便这些问题的。
　　
　　路老师是让人尊敬的，倒不是人们努力要尊敬她，是路老师原本就让人无私地去尊敬她。路老师带二年级，语文算术，就她一人全教。路老师在讲台上总显出谦和的微笑，她长着两个尖尖的虎牙，微笑时总又全表露出来，将红红唇略略支起些，又让路老师的口多出些丰富的内容。小学生们都喜欢路老师尖尖的虎牙，都愿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生出像路老师那样美丽的虎牙来。
　　
　　路老师从不打骂学生，可她的性子也并不完全像她微笑时那样谦和，她也和捣乱的学生发怒，猛地捡颗粉笔头子，准准地投在捣乱学生的额上，那学生呆一下，忙忙将手指背操紧，竖起耳来用心听课了。路老师早伏在黑板上，她很得意自己投粉笔的功力，便对了黑板悄悄地笑了。
　　
　　路老师总是那么谦和地微笑着。
　　
　　路老师是个极考究的女性，每个举止在东小的学生们看都极个别。路老师清鼻涕，都不让学生们看见了，掏出手帕来，出教室门口去完成。路老师还按日期查学生们的手指甲，查衣服干净不干净。到了冬日，男学生都用棉袄袖头擦鼻子，有的竟将袖头擦成发亮的硬片，路老师看见了，就要管，让学生们都攒起钱买手帕。
　　
　　路老师家住裤衩沟的山崖上，崖上很少有树，野花碎草总是多呢，路老师常常独自出家来在山崖上闲走，或采些花儿攥在手心。隔着沟，那边山崖的学生们望见了，放开声喊：路老师。路老师竟听到了，挥一挥手里的花儿，定住了，朝崖那边望。路老师还年轻呢。
　　
　　路老师有两件裙衣，一是粉色的，一是白色的，隔几日，替换一次。学生们记准了，那边山崖有了穿这两样裙的，便必定是路老师了。
　　
　　不知哪日始，路老师变得郁闷了，她再不微笑了，也再不穿裙衣了。放暑假的时候，路老师便不代课了。又换来个女老师，板起脸将功课抓紧了。
　　
　　小学生们都想路老师。不多日，学生们相互说，路老师生了野孩儿。
　　
　　路老师果是生了野孩儿。她没曾婚配过，怎地生出孩儿呢？
　　
　　是哪个男人这样不尊敬路老师呢？东小的男老师一同叹息几日。
　　
　　在裤衩沟，以后再没能见到路月君老师。
　　
　　可人们并没完全将她遗忘掉。

　　常 亮 亮
　　
　　东小最坏的学生，就是常亮亮。
　　
　　常亮亮的年龄似能上初中一年级了，他却仍在东小念四年级。东小的老师，听见他的名字就有些头痛。
　　
　　常亮亮家住裤衩沟底，沟底终年有污水流淌，年老的人都说沟底人家生不出好孩儿，这大约似与那终年流淌的污水有关。
　　
　　常亮亮是在污水沟里长大的，他的肤色也似与那污水有某种联系。
　　
　　东小校方曾将他从东小开除，却终是没能真正从东小除去。东小背后山上是常亮亮经常活动的地方，那里有天然的山洞，山洞里有常亮亮杀死的鸡狗，山洞里又有常亮亮用石块筑成的炉灶，东小爱逃学的学生常去山洞里吃常亮亮烧的鸡狗。
　　
　　东小的老师们都有些惊讶，常亮亮是怎样杀死了鸡狗，又怎样剥洗干净的呢。
　　
　　常亮亮是个天生的坏孩儿。
　　
　　他还打东小的玻璃窗，打坏了韩东西老师的左眼。他拉倒过东小校长家的烟筒。他走路常用脚踢地上的石块，用手在砖墙上摩擦，他是一个生硬的野性十足的坏孩儿。
　　
　　常亮亮的父母是知道常亮亮有多坏的，他们生育了这样的后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常常被常亮亮气得在裤衩沟底放声去哭，这哭声，东小的校长和老师也都能听见了。
　　
　　东小每下第二节课，学生们就挤在操场上做广播操，广播操的音乐与口令是由一个拴在电杆上的高音喇叭放出来的。一日学生们站满操场，却是等不来口令，校长急忙查看，才知高音喇叭让人摘了。很快又有学生传说，喇叭是常亮亮偷去的。校方派人到后山察看，喇叭果是埋入山洞里了。
　　
　　东小有好几日没做广播操。
　　
　　常亮亮偷高音喇叭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不想做广播操罢了。他再大也不过十三四岁，坏人大约总是从小就能看出来了吧。
　　
　　常亮亮坐在最后一排课桌上，他不愿坐了，就从后窗跳走，老师们看见了，也不愿去管。这样坏的学生，谁愿意管呢。常亮亮还爱打女学生，女学生都很惧怕他，他还亮出腿裆里的玩意给女学生看，给东小的女老师看，他还憋足尿从后排往前排冲，他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变态的坏学生。
　　
　　像常亮亮这样的孩儿长大能做什么呢。
　　
　　以后竟听说常亮亮娶了同班的女学生，那女人管得他很严，每日将他裹在家里，教孩儿写大小多少这些字。
　　
　　常亮亮该安静地过日子了吧……

　　杨 指 挥
　　
　　裤衩沟有百货店，有理发馆，有洗澡塘，同样也有政府安设的治安所。治安所设在沟底，沟底的坏人多一些，治安所设在沟底自然又是最合适不过的。管治安的人叫杨指挥，他是外路来的侉子，或是河南人，或是河北人，裤汉沟的人很少与外界来往，也断定不准杨指挥讲的究竟是河南语，还是河北语。在裤衩沟人们的印象里，只要是外路人，就一概是侉子了。
　　
　　杨指挥个矮矮的，脸极白，鼻头尖却是红红的，有时也不完全红，偶尔又有粉的色彩掺和着，是粉红粉红的。裤衩沟人，将这种鼻叫做绸缎鼻。
　　
　　裤衩沟人是极排斥沟外的东西的，如果你说杨指挥那样鼻是酒糟鼻，众人就听不大懂，便说你是从外国学来了寡文化，要在裤衩沟来显示了。
　　
　　杨指挥单身住在治安所，也没要紧的事每日让他去忙，早晨起来，练几下拳脚，便去生炉火了。炉筒积满烟屑，杨指挥也顾不得去倒，烟就出得慢了，倒折回屋来，将四壁熏得黑沉沉的。黑沉沉的屋里，养了个长绸缎鼻的小白胖呢。
　　
　　裤衩沟里，就一部电话机，通在治安所里，杨指挥爱打电话，哈哈说笑一气，跨上车，就出沟去了。杨指挥的车，是公家的，衣服帽子牙膏手纸，全是公家的。杨指挥常去东小的厕所大解，便有小学生们跟去了，他们都谋着杨指挥手里握的手纸。杨指挥很费手纸，垫一叠子，抹一下，就扔在地下，等杨指挥提起裤子一走，小学生们就抢开了，将有脏的撕掉，剩下没脏的，上边还印着方格子，或横条子，学生们拿一张，垫入白纸本里去，按了横条子方格子写作业，永远也是不走样的。
　　
　　杨指挥还爱喝一点酒，却是喝不多的，三两也醉二两五还醉，杨指挥的酒量，大约只在一两五到二两这条线上。一二两酒，在喝酒人看，是极微少的，喝入杨指挥肚里，却能让杨指挥的绸缎鼻愈加红艳起来。杨指挥喝多酒，还能说，管你人听不听，他只管说就是了。杨指挥常受东小校方邀请，去给小学生讲话有时没邀请，杨指挥也去了，校方只好临时动议，将课间广播操停下了，给杨指挥抬把木椅，放在操场中央的台子上，台子也不很高，中央歪歪立一根旗杆，遇见“七一”、“十一”“这些日子，旗杆便放倒了，拴好红旗，再扶得站起，这些事，过去由带体育课的韩东西老师做。
　　
　　杨指挥在小学生们的眼里是深不可测的，他们幻想的杨指挥是能够杀死孙悟空的，因为杨指挥有枪，那枪肚子极大，手柄却是木制的，用几条螺栓和枪身固在一起。手柄上又裂开些口子，用了铁线缠着，铁线也磨得亮了，显着那枪的流年。杨指挥用这支枪，去东小背后山上打野兔，有时也打住狐，背回治安所里，剥开，便吃掉了。杨指挥还吃青蛙，吃猫肉，裤衩沟人，简直不能想象这些事情。
　　
　　裤衩沟人，除去摸牌小赌，打打伙计，再无其它业余爱好。小赌这些事似对社会无明显破坏，也就无须去强制，且又都是熟人，因为小赌，去制人家，杨指挥是抹不下这个面子的。
　　
　　杨指挥写毛笔字给澡塘写通知：
　　
　　澡堂有水了。
　　
　　男人一三五洗。
　　
　　女人二四六洗。
　　
　　二四六日常有男人偷看女人洗操，杨指挥有半数精力，是努力用在抓这些人身上。抓住了，还要办学习班，有时抓了一个，值不得办，下回又抓两个，够一组了，杨指挥就给他们讲生理知识，生理卫生，也讲猿是怎样便变作人的。
　　
　　杨指挥还组织开会，表扬“五好家庭”，宣布常偷看女人洗澡人的名单，也劝人们再不要小赌，输又输不成家破人亡，赢又赢不了金银满罐，以后能克服，就戒掉了。
　　
　　杨指挥还常去打野味，他那枪已老掉牙了，每放一弹，枪身便猛地向后退去，杨指挥用它，也是提心吊胆着。一日果然弹丸在枪膛里炸了，等牧羊的农民发觉杨指挥已挺挺死在后山上了。
　　
　　裤衩沟人只是觉得，沟里这下全是地道的本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