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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百味] 忆苦思甜,说说我这十年--------全篇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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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币

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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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齐达外 于 10-2-20 15:47 编辑

最近好像流行忆苦思甜,也说说我当年吃过的一点苦吧,不多,就是个念想,谁知道再过几十年我是否还记得这么清呢。

(一)
2000年,我二十岁,刚毕业,小青年儿,找不到工作,家里又呆不住。正在这尴尬时节,一个同学打电话来,他毕业后就到了郑州某家私立学校打工,电话里说那边还可以,如果我想去,他可以帮帮忙。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儿,事实证明这是次失败的旅行,我的随身物品包括一包衣物,一大包书,一把电吉他,一个吉他音箱,还有一包零零碎碎生活用品(我要投奔的那个兄弟更绝,他当时带去一套完整的台式电脑)。一路上转了两趟车,我以每五米一歇的速度转场,全部旅程四十多小时,中途没睡觉没吃饭没喝水,差点昏倒在郑州车站。

不管怎么样,兄弟活着到达了,这就是胜利。我带着满腔的热血和饥饿来到了同学的单位,却被告知没有空位。这简直是记闷棍,同学安慰我说,别郁闷了,反正过几天我也要辞职,咱俩一块儿找工作。我翻翻口袋,总共有一百五十多块钱,这点钱似乎用不了几天就会花光。同学说没关系啦,我还有一千多块钱工资呢,听了这话我心稍安,不过很快他又补了一句:都在单位扣着,不知道啥时候能发。

忘了我是怎么找工作的了,可能在大街上游荡了几天,对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念念有词,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职位。还听了半天传销课,蹭了一顿饭后开溜,唯记得满屋臭脚丫子味儿。

天无绝人之路,兄弟后来凭着自身的优异表现,成功地混进一家学校当老师,正好我那同学也在。他是任课老师,我是生活老师,虽然都叫老师,工作大相异趣。他教小学生上课,我给小学生叠被。不仅仅是叠被,还有好多事要做。当时我的作息时间表是这样的:
6:00  起床
6:10-6:30  洗漱
6:30-7:30  到学生宿舍,监督学生起床、穿衣服、上厕所、洗漱(学生平均年龄8岁左右)
7:30-8:00  把学生的被子一一叠好,整理床铺(我负责2个宿舍,总共有25个左右学生)
8:10-8:50  去食堂,监督学生吃早饭,给每个学生盛饭分菜分汤,不许他们挑食,不许剩饭,不许喧闹
9:00-11:30  回学生宿舍,把每个学生脱下的脏衣服分别记录标号,统一送到洗衣房,清理每个床铺,打扫两间宿舍和一条走廊,一个卫生间
12:00-12:40  去食堂,监督学生吃午饭,规则同早饭
12:50-14:00  带学生回宿舍午睡,要监督他们脱衣服睡觉,不许打闹,不许喧哗,必须全部睡着,其间不能离开学生宿舍
14:10-14:30  监督学生起床、穿衣服、上厕所、洗漱
14:40-15:10  把学生的被子一一叠好,整理床铺
15:10-17:50  继续打扫卫生
18:00-18:50  去食堂,监督学生吃晚饭,规则同早饭
19:00-20:30  终于轮到我休息了
20:40-22:00  在宿舍监督学生洗漱洗澡,22点正式上床睡觉,不许喧闹。如果学生没有全部睡着,不能离开学生宿舍
22:00-22:40  最能熬的学生终于也闭眼发出熟睡的声音了,我可以回我的宿舍了
22:45-23:30  洗澡洗漱
23:50  在一身酸疼中睡着,睡前定好闹钟

这只是常规工作,我的工作内容还包括一周值两次夜班,夜班要凌晨1点起来一次,叫几个爱尿床的小朋友去卫生间;凌晨4点再起来一次,烧热水供早上学生洗漱用。

因为是全封闭的寄宿学校,没有周末,每个月休息1-2天,超过2天,没戏。

我的工资是每个月300-400元,吃住免费。

难忘的是那些工作内容,比如清扫卫生间吧,学生很小,经常把便便拉在外面,要先拿墩布清扫,再用水,最后还要趴在地上,把每一块地砖,每一条地砖缝用钢丝球一点点擦成白色。学生宿舍里的床很低,打扫床下时腰累到快断。随时会有领导来检查,为首的是校长的侄媳,成天冷着一付大饼子脸,假如被她查到地上有一道脏印儿,恭喜你,整条走廊都归你了。

为什么我非得干这个破工作?只是为了一口气,我在等着,等着哪天我不干这个生活老师,去当正牌的讲课老师。我一定要站在讲台上,让你们看看,除了扫厕所,我也能讲课,讲得比你们还好。

当了一年生活老师,我终于转正了,之后的日子不提,虽然也很累,总比叠被洗厕所强。

这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很难以忍受,当年则不然。不管怎样,每天能吃饱饭,有地方住,比起以后的好多日子,这种生活简直是天堂了。那时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哄孩子洗厕所更不能忍受的,我还年轻,身体里充满力气,脑子里不缺幻想,除了偶尔发生的一点点乡愁,我什么都不怕。那年春节我第一次离家千里,学校安排我的同学和我值班,除夕之夜我们把电视声音开大,在大大的茶壶里煮速冻饺子,半夜不睡洗棉衣,我们不敢停下来,怕触动那根思乡之弦。困到不能再困,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天已大亮,推开窗,大雪茫茫,转眼又一年了。


(二)
说话间到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我依旧没工作,四处闲混,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县城里有几个哥们儿和我互通声气,彼此颇有怀才不遇惺惺相惜之感,于是时常聚会。我们也想和宋公明李逵哥哥们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无奈阮囊羞涩,他们在学校代课,每个月三百多块钱,我无业,收入为零。某兄不忍,替我寻了个教课的馆职,其实就在县城里的小乐器店内打工,教人弹吉他,最多时学生收到2个,每人每月4课时,学费50元,乐器店老板拿一半,于是我的纯收入为每月50元。

住的地方还是要有的,我家虽然不远,但离县城有半小时车程,单单路费便所费不赀,万难承受。我和朋友们挤在一起,那是两个和我一样的有志青年,一个叫海龙,一个叫老倪。海龙和我一样颇有文学青年的雄心,又工书法,我给他看过相,书上说武安君“小头而面锐”,海龙兼具隆准长脖,实在有些圣人不相的意思。老倪是个瘦秃子,脑袋上没几根毛,喜欢嘿嘿一乐,露出两排四环素牙。我一直觉得人秃则秃矣,总要胖些方能相称,比如曾志伟臧天朔之流,脖子上再挂一黄金大链,很有黑道风范。既瘦且秃,除了像持枪抢劫犯,似乎看不出别的好来。这里得插一句,去年我回乡看见老倪,果然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秃脑门儿啤酒肚双下巴,我和他灌了几瓶酒,心满意足地摸着他的肥脖儿道:这才像回事嘛。扯远了,老倪教音乐,敲得一手好架子鼓,嗜酒及电脑游戏及一切好吃好玩儿的东西,用咱东北话讲,那是个讲究人儿。

开始的时候我和这两人挤在一张炕上,那张炕之小仅能容我三人平卧,幸好彼时都瘦。炕头放我们的兵刃,吉他啦毛笔啦书啦鼓棒啦箫啦等等。上面有块搁板,板上是最值钱的家当,一个电饭锅。

别小看这个电饭锅,早上他俩都上班走了,我就指着它活着。买鸡蛋一只,打散加水,点一滴油,加半勺盐,一点盐油,几片葱花。电饭锅下面煮饭,上面套个塑料蒸屉,鸡蛋碗放上,扣好盖,米饭熟了,鸡蛋羹即熟矣。每天三餐,我都吃这个,后来海龙和老倪都奇怪地问,你一打嗝怎么就是鸡粪味儿?

缺乏青菜和水果的后果不仅仅是鸡粪味儿,还有口腔溃疡和便秘,这个就不细表了,影响各位情绪。

某天房东找我们,说这间房不能再住了,你们要搬家。我们离开了温暖的小屋,开始四处找房,开始找到一家,房东是个老大爷,慈眉善目的,可怜我们没地儿住,说他家有间空房要租,我们去看时,觉得条件尚可,就是脏了些,不过不要紧,咱有的是力气。老大爷提供抹布水盆,哥仨甩开膀子干了整整一天,连天花板都擦了。第二天提着大包小裹赶过去,老大爷遗憾地说,唉呀不好意思,昨天你们刚走我那远嫁外地的姑娘就回来了,要在家住些日子,你看这房子......依老倪的脾气,估计要在老头儿身上施几招降龙十八掌,我俩赶紧拉开。这下可好,新房子没住上,旧的退完了,眼看天色将晚,我们仨似乎山穷水尽了。

还好,老倪的校长人不错,把学校的废车库给我们用,我以前在帖子里说过,那间房子顶部有个巨大的洞,足可伸进奥特曼一条腿。万幸那几天天不落雨,不过蚊子奇多,附近几公里的蚊子都赶过来,享受三具香甜的血肉大餐。



(三)
事实上,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在县城混得并不如意。没工作,没钱,没女朋友,像一个来路不明的三无产品。因机缘兴趣所至,我读过不少杂七杂八的闲书,有一段范仲淹的故事,我记忆很深。原文是这样的:

范仲淹家贫,就学于南都书舍,日煮粥一釜,经夜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其二,断齑数茎啖之。留守有子同学,归告其父,馈以佳肴。范仲淹置之,既而悉败矣,留守自讶曰:“大人闻汝清苦,遗以食物,何为不食?”范仲淹曰:“非不感厚意,盖食粥安已久,今遽亨盛馔,后日岂能复啖此粥乎!”

兄弟不敢和范公并举,仅就食粥一事,我能稍稍继踵他老人家。每天早上,我把昨晚的剩饭泡成稀粥,分成两份,上午一份,下午一份。菜是老倪的父亲某次带来的辣白菜,当时盛满大大的塑料口袋,我足足吃了一冬天。只不过我没范公的好运气,没人请过我赴饭局,更别提馈什么佳肴了。有一点得承认,假如真有人送我佳肴,我一定大嚼大咽,绝不客气。兄弟就是一俗人,没想过日后富贵云云,我这辈子干不成什么大事,显然的。

那个冬天雪特别多,除了去乐器店教课,我基本不出门。窝在家里,随手找本书看,看累了就睡,饿醒了再看。头发胡子悄然生长,像我的寂寞。某次一个叫小强的同学来看我,说起911事件,我茫然无应,那时已是12月,我连县城里的消息都不灵通,更不知道地球另一端发生什么事了。说白了,就是知道又能怎么样?老子都快成非洲难民了,哪TM有心思管美国人的P事儿。

最最难受的并不是饥饿,饥饿感用一餐稀粥就能暂时糊弄过去,某些事情却没那么容易。比如未来,一提到未来我就茫然,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就想找份天天能看看书弹弹吉他的活儿,能养活我自己,问题是这种机会似乎从没遇到过。白天睡多了,晚上开始失眠,听着老倪缠绵如叫春的呼噜,我焦灼辗转,眼睛睁圆,看着虚无的黑暗,仿佛打了鸡血的猫头鹰。我开始盘算自己的前途,第一,我的学历只停留在可怜的中专阶段,在大一点的城市,这张文凭约等于无。第二,除了看书扯淡,我什么技能也没有。弹吉他只会那几个和弦,在县城蒙小朋友尚可,在专业人士面前啥也不是。我喜欢涂涂画画,不过只是喜欢而已,没画过石膏像,更没美女脱光衣服让我点染。第三,我家里没钱,啃老肯定没戏,弄不好我还得养他们。怎么办怎么办?每天每晚我被这个问题困扰,弄得都没心思吃辣白菜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个冬天,眼看着盛辣白菜的大口袋渐渐瘪塌,我的信心一点点瓦解。似乎我这辈子只能凄凄惨惨地度过了,当个小职员,或者干脆回家种地。我的父亲也为这事儿着急,他劝我回学校当老师,早点成家生娃,像我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我迟迟没有答应他,就算我已经深陷泥潭,就算一切都证明我是个废物,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星星微亮的火光,它在提醒我不要放弃。是啊,你看过那么多伟人的传记,你熟谙那么多贫困通达的转捩,你才刚刚尝过生活的滋味,怎么能轻易否定这一切呢。无聊的春节过去了,接着是无聊的元宵,老倪和海龙都回家过寒假,我独自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烟火。胡思乱想,关于未来梦想一个接一个,都是成功的,现实却空无傍依。我不想像我的父亲一样,二十岁到六十岁都在一所可怜的小学里写可怜的教案,每五年集体旅游一次,多数时候是去北京看天安门,退休后在县城买个两居室,去老年活动中心打五毛钱的麻将。我还年轻呢,野心尚未死透,我忽然想起小强,他现在省城混,何不去找他呢?



(四)
野心就像野草,春天一到自然生发,窗外雪尚未全融,我打点行装去省城。父母没说什么,他们知道我留在家里也不会安分,用某位朦胧诗人的话说:这颗动荡的心啊,再次踏上征程。

小强在某间超市工作,似乎是弄电脑之类,他们单位不错,工资挺好,但经常不发。我去时和他和一个朋友合住在一间小屋里,他替我们介绍了一下,那人叫伟哥,矮黑胖子,时常露出憨厚的笑容,让我想起宋江。实际上伟哥小聪明挺多的,心眼儿也活泛,他蹬三轮儿车给一个小食品商送货,顺便也推销。我们仨挤在一铺小炕上,和我在县城住过的那间屋子差不多大小,但是由于伟哥胖,就显得挤了。

住了几天,我们决定再寻住处。伟哥成天奔走在各色小巷内,自然对出租行情熟稔,他说某处山上有便宜的房子,不如去那里住。我和小强只要便宜就行,自无反对意见。这个地方在市中心的一座山上,所有房子都依山而建,一条兜兜转转的小路盘旋而上,我们找的房子建在半山腰。听到这里你可能会想到半山别墅之类,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实际上这是城市里最破的一片棚户区,房屋布局毫无章法,东搭一间西接两间,如此铺展开来,从建国起直到现在。这里住着最穷的原住民和最穷的外来客,那条唯一通上山的土路,坑坑洞洞,从未修过。政府前些年安了自来水管,但是没有下水道,每户人家的脏水都直接向路上泼,夏天路的坑洞里浮着油绿,散发浓郁的腐烂味道。冬天更坏,烂菜叶塑料袋脏布破纸全冻在路面上,反复的水浇使路面结上一层又一层的脏冰,如果你愿意,可以从山顶直接滑到山脚马路上。

我们住的房子是个四合院,起初只有三间正房,后来陆续接了另外三面,围成个七扭八歪的四边形。我们仨住一间,另外几间里住着挑担卖茶叶的云南小姑娘,在马路边上等活儿的刮大白工人,还有些不知道什么行业的人,来来往往,记不清楚。总之口袋里都没几个钱,这是可以肯定的。我们那间房墙体是单层红砖,屋顶是木头架着油毡,最上面压几个砖头。外面有个小厨房,里间一张大炕占据了四分之分的空间,炕上有一层十厘米左右的黑色物体,仔细辨认后发现是层层叠叠的棉被,油泥把它们黏在一起,早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不知道这铺炕上有多少好汉翻滚过寂寞寒凉的夜晚,想到这点不禁令我肃然起敬。我们合力把旧被子清除,底下是大片黑色的霉斑,只好再铺几层塑料布,好歹隔开,心里舒服些。春寒尚浓,夜里我们被冷风吹醒,原来墙体上每条砖缝都是风的通道。又过了些天,雪化了,滴滴答答漏个不停,用各色瓢碗接了,夜里响声不止,小强骂道:真TM烦。我说别烦了,古人曰过,这叫替人垂泪到天明,唐明皇还写过雨霖铃呢。伟哥接道:咱能和唐明皇比?人家怀里抱着杨贵妃,白白胖胖,美死了。伟哥就是这样,对一切又白又胖的东西抱有天然好感。

后来我们又换了处住宅,这次步步高升,上楼了。此楼是东北地区特有的火炕楼,一般是三至四层,每个单元共用一根烟囱,可以在卧室里搭火炕。不过现在早破败了,火炕拆掉,换成铁床。这楼少说有三四十年历史,住的大多是下岗职工,楼道里没有灯,堆满破烂物件儿,稍不小心就会碰到,楼梯被踩出深深的坑,有些楼梯干脆断成两截。每层楼道原本有一扇窗户,现在不仅玻璃全没了,连窗框都不知所踪。总之这座楼活像是座废墟,适合我这路穷人居住。

冬天来了,我最害怕的冬天,楼道里风声呼啸,屋子里温度和外面几乎一样。小强受不了这份儿冷,在单位找了间宿舍住下,我和伟哥想尽办法对付寒冷,比如在窗户缝上贴胶带,在门上钉棉被等等,收效甚微。屋子里唯一的取暖设备是电热毯,我一条他一条,只要有可能,我们尽量呆在被窝里,同时戴上棉帽。早上起床后,从身下抽出衣服,用最快的速度穿上,然后把脸盆里的冰砸破,用下面的水简单洗洗脸。平时在屋里活动要穿棉衣戴棉帽,如果有手套更好。夏天时别人送过我一个鱼缸,里面养两只小甲鱼,我听人说冬天甲鱼要冬眠,要在鱼缸里铺层沙子。我铺了大半缸,那两只小东西早早地钻进去,不幸的是,没过几天,全冻死了......

忘了和你们说吃的问题,眼下我们连鸡蛋羹也吃不起了,还是伟哥办法多,他买了两只鸡蛋和一大包酱,锅烧热,放一点点油,鸡蛋打进去炒炒,再倒入酱,翻炒几下,就成了鸡蛋酱,盛出来足有满满一大碗。每餐我们用电饭锅做一大锅米饭,就着鸡蛋酱,每人两大碗米饭,那酱至少能吃一个多星期呢。



(五)
对了,我还没说我的工作呢。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在大街上闲逛,正巧有一家打字复印的小门脸儿上贴着招工告示,需要名片印刷工一名,条件是男性优先,18-25岁,吃苦耐劳,心灵手巧。我觉得这个条件和我正符合,推门应征,这是我在省城的第一份工作。

这家店很小,大概15平米左右,上下两层,楼上是名片印刷机,楼下有两台电脑,还有打印机、不干胶刻字机等等,满满当当摆满三面墙,去过复印社的同学应该有印象。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姓辛,她让我叫她辛姨(后来我才知道辛夷是种挺漂亮的花,还能入药,不过和这个女人扯不上半点关系了)。辛姨四十来岁,戴副红框眼镜,头发蓬松,口红经常画到唇线外面。她说话急急叨叨,给人一种五大三粗的印象,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她精明得很,而且胆子大,只要挣钱什么生意都敢接。她这间店面租自一家影院,影院的头儿是她妹妹,所以在这一片她人头熟得很,说话相当管用。辛姨的老公是个沉默寡言的工人,忘了姓什么了,姑且从她的姓名之曰“辛叔”好了(辛姨夫叫着太别扭)。辛叔成天穿套蓝色工人制服,肩上挎着工具包,里面有电钻焊条之类的东西。他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单位半死不活,没什么活儿干,可去可不去。辛姨接些需要体力的活儿,比如门头招牌,辛叔负责出力。辛姨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在一所什么职高上学,有时候来店里。

我在二楼摆弄了几天名片机,这台机器被各种油墨弄得脏兮兮,墙上打上架子,摆着一盒盒名片纸,像中医药房。地上散落着废纸废片,空气里满是油墨和汽油的味道,熏得脑仁儿疼。没有任何劳保措施,顶多在洗墨时戴副胶皮手套,这双手套看上去很有历史,已经被各种化学试剂固化定型,硬邦邦发亮。我不喜欢这间屋子,味道呛红眼睛,嗓子也不舒服至极。转机很快到来了,楼下摆弄电脑那个小伙子对电脑实在没天份,宁愿和我换。我欢欢喜喜下了楼,以后极少上去。

电脑我不陌生,上学时用单色286玩超级玛丽,后来用室友的赛扬366玩盟军敢死队帝国时代,仅限于这些。现在我面对的是全新的任务,首先我要学用五笔打字,打一页A4纸老板可以挣10块钱。然后要学coreldraw等软件,做名片排版,这是我们的主业。还要学着用那台刻字机刻不干胶字,刻锦旗字,做泡沫字等等,另外有些复印扫描之类的杂活儿,比较简单了。在这些方面我学得挺快,第一周才过去一半,辛姨就不用看着我做了。第二周起,我用熟了软件,开始创造一些新的名片版式。其间还接了一单写感谢信的活儿,小时候学的毛笔字派上用场,帮辛姨挣了50块钱。

每天早上我7点起床,起来后随便弄口饭吃,骑上车子赶到单位,8点钟开始到8点半,打扫卫生,8点半后一直到晚上,都是工作时间,中间不管饭。楼下只有辛姨和我两个人,事情多得很,几乎每分钟都在疯忙。噼哩啪啦打完一页字,跑到窗边复印两张工程图纸,再用胶带小心粘成大图;排名片的客人已经等好久了,坐回电脑前,急急的排完打印硫酸纸写单子;偏赶打印机没墨了,骑单车奔到两公里外的另一家店里拆兑(辛姨不让去商场买,嫌贵,这家店主是她亲戚,买墨盒省钱);刚装订完两册标书,商场里还有个柜台等着要做泡沫字;扛梯子回来还没撂下,正好和辛叔去焊牌匾用的铁架子......每天像个陀螺般忙到黑,到家时往往九十点钟了,一个月休息1天。这样下来,一个月我能挣350块钱,实际拿到手的只有300,那50块辛姨说到年底再发,怕我不辞而别她的生意受影响。

忙我不怕,毕竟也在学东西,咬牙坚持即可,最难受的还是饥饿。早上只吃两口剩饭就咸菜,从早7点半要一直坚持到晚上9点多,那滋味可想而知。中午虽说可以出去吃饭,可是我没钱,什么也吃不起。周围最便宜的面条要4块钱一碗,这对我来说很贵了。工作才开始,我仅有的一点钱都交了房租,实在没余钱在外吃饭。每天我口袋里顶多一两块钱,有时候一毛都没有,那就只能祈祷自行车胎别扎了,不然得步行十多里地推回山上。

辛姨中午带饭到店里吃,不知道是因为她家的饭香,还是因为饥饿导致我的嗅觉格外敏感,每天中午她打开饭盒时,我似乎能听到味蕾惊叹的声音,心脏嘭嘭跳个不停,腹内像有个巨大的空洞亟需填补。我只好借故走开,说我也出去吃饭,然后顶着大风在外面走一圈儿再回来。这时我渴望下午的工作最好忙一些,再忙些,因为一忙起来我就会忘掉饥饿。最难受的事是辛姨偏喜欢打听我在哪家饭馆吃的饭,吃的什么,好不好吃等等。我只好在无边的饥饿感中编造出一餐餐美食,今天是肉包子,味道有点咸,要多喝水;明天是烙饼,油汪汪的,闻着就很香;后天是饸饹面,卤不够味儿,格外加了两勺辣椒......有人说饿到一定程度时说点吃的能顶饿,我没感觉到,我只是感觉越说越饿,同时还要掩盖肚子随时发出的巨大咕噜声。

有时候辛姨的儿子来店里玩,多数时候是向她要钱,辛姨的脸上乐开了花,就连数落儿子花钱大手大脚时也带着甜蜜的母爱。给完钱后,她从包里拿出个饭盒儿,好儿匝,这是你二姨早上拿来的肉丸子,快来尝尝!再不就是,乖宝贝,妈给你十块钱,去对面买几个肉包子,瞧你这小脸儿瘦得!儿子嘟嘟囔囔,鼓起两腮肥肉去了,带回一笼刚出锅的食物,二人你一个我一个,刹那间风卷云散,我强咽口水。

有几个下午,我跟辛叔去安装牌匾,他推着自行车在前,我扶着铁架子在后。绷完宝丽布后,铁架上系好绳索,我爬上二楼用力向上拉,辛叔在下面指挥。绳子是那么重,每一个细胞都在流汗,心跑到嗓子眼儿下面狂蹦,口发干腿发软,又不敢停下来。每次干完,我要喘息良久才下梯子,浑身的体重都被抽走了,轻飘飘不受一点儿力。辛叔数落我,大小伙子干活儿太慢!我没回声,他又看看我说,晌午没吃饭?我默默点点头。辛叔买来10个馒头4瓶啤酒,我们相对而坐,吃饭喝酒,吃完转身回店里,谁也不说话。

那是我在这家店里吃过的唯一一顿午餐。我的体重从120斤降到90几斤,妈妈打电话说家里给我办工作的事,要寄几张一寸照片回去。拍完寄了,她险些没认出来那人是我。



(六)
在这家小店里,我呆了一个多月,其间我学会了打字排版,学会了用某个软件排名片,还会用一些别的机器。当我发现继续呆下去已经学不到什么新东西的时候,我想到了辞职。辛姨大概早有防备,在发给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她执意要扣100块钱做押金,在我的坚持下扣了50块。这件事让我很不舒服,也使我坚定离开的念头。我清楚的记得,那是2002年的5月1号,我休了一天假,这是我到店来的第一次歇假,躺在炕上,我在想到底离不离开,怎么和辛姨张口。辛姨说了,下个月我的工资涨到450,如果干得好,还能再涨,这对于当年的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转念又想,即便留下来,即便挣到500、600,又能怎么样呢?楼上印名片的小孙在这快一年了,虽然挣得比我多,可终归是个印刷工,每天忙活同样的那点事。有一次我趁着和他一起去商场安装的机会,问他以后怎么打算,他好像毫无感触,那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儿呗,现在挺好嘛。我本来有满肚子的感慨想找人倾诉,闻听此言,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忍受刻薄的老板冷漠的同事。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忍自己就这样止步在小小的高度。我的梦想还长着呢,怎能刚开始就满足?提起梦想这个词儿,心下不禁热血翻涌,我想起自己对未来的诸般憧憬,御风浮于海上,遍赏世界繁华……年轻意味着有无限的野心要去实现,不能浪费时间。好不容易抚平心绪,我开始理智的思考这件事,留下来的好处是比较稳定,挣得稍多一些;弊处是没什么发展,时间一长容易把自己束缚住,最重要的是再学不到新东西,总干些低级重复的劳动,不会有出路。把这些利弊想清楚后,我决定辞职。

当第二天我期期艾艾地和辛姨说这事儿时,内心充满慌张,我不是特别善于谈判的人,常常话还没出口自己先红了脸。辛姨反到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她没提扣的那50块钱,我也忘了说,等如释重负的转身出门,骑车在大街上自由呼吸的时候我才想起,50块钱对我来说是笔不小的财富,我想转身回去向她讨要,但实在没办法鼓起勇气。自责之余,我开脱自己,不就是50块钱么,算个啥,以后挣钱的机会有的是!实际上这件事说明了我性格中的一个弱点,羞于与人打交道,尤其在谈到与利益相关的事情时。这不是个好习惯,斤斤计较当然不好,但该争取的利益就要勇敢争取,顾虑太多只能白白吃亏,人家还不领你的情。

下一份工作在哪里?我没什么头绪,不过现在比刚到省城时好多了。第一,我口袋里有刚发的300块钱,可以坚持一阵子;第二,我多少掌握了一点技术,不再是什么都不会的菜鸟。我决定从这点技能出发,继续找相关的工作。继续排名片当然不行了,我要找对技术提高更有挑战的工作。



(七)
说来也巧,我正在街头闲逛的时候,偶然走到一条广告公司扎堆儿的马路上,瞧见一家公司窗户上贴着招聘平面设计,不由心下一动。我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对着这张启事琢磨起来。上面说得很明白,他们需要有经验的平面设计师,熟练掌握CD,PS,AI等软件,有成熟的设计思路,月薪面议。我逐条和自己对照,我排过1个多月名片,算是“有经验”,他们要求的软件,我只会其中1种,至于设计思路,我还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几次想掉头走开,几次又留下来。内心挣扎着要不要进门应聘,无意中走到门边,门开了,一位女士问我,你是要来应聘么?

感谢上帝,及时派来位天使大姐帮我解了围,我带着就坡下驴的侥幸跟着她进了屋。设计室里有四五个人,都在低头忙碌,没人抬眼看我。那位女士自我介绍,她姓金,我就叫她金经理好了。她大概问了问我以前做过什么,那时节还不流行递简历。后来她说还是上机做点东西看看吧。记得她出了一个母亲节海报的题目让我做,还指给我几大盒光盘素材,说可以随便用。我看呆了,以前还从没见过这东西呢,更别提怎么用了。金经理说完就走开了,说我做完可以找她。我定了定神,从目眩中恢复过来,开始考虑这东西怎么做。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在电脑上试着排了几下,感觉这东西说来简单,做起来比名片难多了。偷眼观瞧,周围的人在静静的忙着自己的事,他们电脑屏幕上那些炫丽的图案让我窒息,看着他们熟练地使用快捷键,那些图案神奇地变幻,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人家?胡思乱想之后,还得面对自己的题目,我感觉很热,出了一身汗。室内阒无人言,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催命一般大声。我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死的心都有。

实在憋不出来,横下一条心,算了,我现在差得太远,放弃了。但是我实在又舍不得放弃,这和我几天前在打字社的工作真是天上地下,这里没有低级的打字复印,没有闹哄哄的人来人往,一样都是人,我干的什么工作,人家这又是什么工作?凭什么我只能在5毛钱一张的复印机前累死,人家却能舒舒服服的坐着,想喝水喝水,想听音乐听音乐,凭什么啊……

我还瞎想呢,金经理过来了,她看了看我的电脑屏幕,又看看我说,你做完了?我说不出话,点点头。金经理说咱们出去谈吧。在外间,她很委宛但明确地说,也许你不是我们需要的人……我早知道这结果,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开。她送我出门,就在这一刹那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结结巴巴地说,金经理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的水平还很低离你们的要求很远但是我相信自己有潜力我会很快提高的您能不能试用我一个月我不要钱真的我不要工资一个月后您再看我的水平怎么样能不能令您满意我看见您公司的设计室正好空闲着一台电脑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涨红脸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我怕一旦中断我就没勇气继续说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我说完了,金经理没说话,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过了好几千年,我忽然听见她笑了,尴尬气氛有些缓解,她还说,那你明天来上班吧,早上八点,试段时间再说。我忘了自己谢她时的笨拙,忘了怎么出门骑上自行车,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我终于可以不用排名片了,我有了新工作,能和那些真正做设计的高手并肩工作了。美滋滋的回到家,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打个转身跑到小强的单位,我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还没下班,没关系,我尽可以在他单位楼下迎人傻笑。



(八)
我的新单位名字叫“印鉴”,进去后我才知道,原来此间公司在我们省城里小有名气,不禁窃喜自己祖上有德(当然不是宋大嘴的那个“祖德”喽)。当然,在这里我要夹起尾巴做人,谁叫我什么也不会呢。每天早上,我早早赶到公司擦桌墩地,给各路前辈端茶倒水。其实他们中有些人比我还小,既然要向人家学东西,就应该多尽礼数。他们做东西的时候,我负责打下手,比如给人家扫描图案,查找资料等等。如果没我的事儿,我就看他们怎么用软件,怎么构思。这里的人大多比较和气,坐在我身边的姓田,我叫他田哥,他软件用得很熟,我在使用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如果他正忙着,我先不问,等他闲了再请教,田哥也乐意指点一二。有些繁琐但是对技术要求并不太高的活儿,比如抠图,我主动请缨帮他们干。那段时间公司常接些电动金属门、鸟笼子之类的画册,抠图极其麻烦,工作量巨大。我下班时不急着先走,把图都拷到我的电脑上,一张一张抠,常常忙到后半夜,这样第二天他们上班时就有现成的图可用了。公司经常有些印刷品入库,这些东西很重,没人愿意去搬,我想既然我不会别的技术,力气总是有的,而且新单位中午免费供午饭,没别的,撸起袖子干呗。一来二去,我在公司混了个脸儿熟,人缘还不错。

这里想对初上职场的朋友们介绍几条经验,主要就是少说话多干活儿。有问题瞧人家不忙的时候请教,人家愿意告诉,咱用心记好了,别下次再问同样的问题。人家要不愿意告诉咱,你也别有怨气,毕竟这是技术活儿,人家还指望这个吃饭呢。慢慢琢磨,转益多师,总有一天你能参透那层窗户纸。实在不成,你就多长个心眼儿,他干活时你偷偷瞧几眼,看看人家是咋干的,早晚学得会。另外手脚勤快些,像端茶倒水这种小事儿,没人说一定要你干,但你也别跟大爷似的等着别人干,年轻人,干点活累不死,跟家懒惯的,别把毛病带到单位来。

第一个月结束,我学了不少东西,虽然几乎每天都很晚才到家,但精神头儿很足,浑身上下有劲儿。我不怕饿不怕累,就怕没进步,现在真真如了愿。上个单位发的300块钱已经消耗不少了,我正打算下个月怎么度日,金经理找我聊天,她笑呵呵地说我进步很大,公司领导比较满意。公司也不能白用你,这样吧,你的工资暂定为每月400块钱,从你来的那到开始发,以后看情况再往上涨。

我快乐疯了,正缺张牌上听呢,没想到连摸俩会儿。嗑嗑巴巴地表达了感谢之情后,回家时美了一路。我决定好好干,一定要在这里站住脚,起码要把水平提高到和别人一样。我不想人家因为可怜我而给我钱,我要用实力证明给他们看,我值这个钱。此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熟悉了平面设计的流程,从开始给人家打下手,到能独立做一些要求不太高的活计。所有工作都是入门难,看清门道后就简单了,天天在这些成熟的设计师堆儿里混,耳濡目染,多少提高了眼界,先知道什么是好的设计什么是不好的,然后琢磨换成自己应该怎么谋篇布局。说句实话,当年我所接触的东西,用现在的眼光看当然是很幼稚的,但那是很重要的一课,对一个完全没有经验而又充满学习欲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无比难得的机会。我一头扎入其中,陶醉在学习的快感里,回想起来,那是我工作以来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我在这家公司干了几个月,还是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这件事到现在还让我时常想起,愧疚不安,到底什么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九)
我在印鉴呆了几个月,那时正是设计和印刷业在中小城市的黄金发展时期,早上8点钟就有客户进门,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我们公司6个设计师满负荷工作,经常忙不过来。我们的老板是两口子,男的主管工厂生产,女的主管设计和业务部门,他们年纪都不大,三十岁左右,孩子才一岁多。平心而论,这俩个人对管理挺在行的,对员工也都不错。尤其是老板娘,做事颇有男人气度,快刀乱麻,爽利得很。给我们的工作不很高,但在同行业内比起来也不算少,工作中有什么需要,一般都能很快得到解决。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老板为了给设计部更新电脑,推迟了买房计划,一直在单位附近租房住。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工作技能以外的东西,受益良多。

我离开之时正是十一,公司很忙,只放了三天假,恰巧我有个同学结婚,我和金经理请假,她很为难,说现在单位很忙,请假有些困难。我想到前段时间有个设计师家里有事,单位足给了五六天假,心下有些不高兴,所以负气延误了几天。回单位那天早上下着大雨,我骑车到单位,因为到得有些早,同事们都没来。我把地墩了,卫生打扫一遍,他们才来,看我的眼神均有些诧异。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我的迟归,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和金经理打招呼,她应了一声,没像往常那样接茬聊几句,我坐在椅子上,很是别扭。后来老板娘到了,找我谈话,内容大致是问我为什么迟到几天。我把缘由说了,老板娘很严肃地对我说,不管有什么理由,你终归是违反了公司纪律,今天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但是以后别人再出这种事我就没办法管了。所以我很遗憾,我必须解聘你。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人指责的难过,对自己负气使意的羞愧,还有自尊心受打击的尴尬,种种滋味混杂在一起,别提多难受了。身上原本被雨水淋湿过的地方刚有些干,又被汗水打湿。我忘了后来她说些什么,脑袋里乱哄哄一片,朦朦胧胧感到办公室里格外嘈杂,窗外雨下不停,一只玩具灯笼在窗口乱转,像找不到出路的苍蝇。后来她送我出门,我呆呆地走了出去,路经设计部,他们都在看我,我更臊得无地自容了,恨不得赶紧飞出去。在门口,老板娘叹口气说,其实我们都很看好你,你是个很有天赋的设计师,如果明天你有勇气重新踏进这道门,我还会继续用你的。我胡乱点点头道过谢,骑进没头没脑的雨中。

回家时他们都不在,我一个人走来走去,毫无头绪。家里格外寂静,这是让我不安的静谧,几个月来我已经熟悉了纷乱的生活,从没福份享受白日的安宁,不知怎么的,今天它来到时如此沉重。良久,我才摆脱懊恼自责的心情,考虑下一步如何进行。

老板娘说得很明确,她实际上还是希望我回去的,但是我能回去么?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公司,此刻再回去,我受不了。我不能接受同事们的目光,更不能接受自己的自尊心受挫。这件事是我错,我认了,人家就算不计较,我也没办法厚着脸皮吃回头草。俗话说人有脸树有皮,兄弟没多大能耐,面皮却委屈不得。也许以后我会回去的,但不是以求职者的身份,我要做为一个成功者重新踏进那道门。主意想定了,下一步就是去别家找工作。



(十)
我在城市里转了几天,在一间很小的门脸儿上发现了招聘启事,进门一聊,条件还可以,每月500块钱,工作内容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老板是对老两口,大概五十岁。老头儿以前当过国企印刷厂的厂长,说话总带着几分官腔。此公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受邀到德国海德堡公司(世界最大的印刷设备制造商)参观访问,还当过市人大代表,后来工厂破产,自己搞了个小印刷厂,总有些虎落平阳的感慨。有时候兴致上来,和我讲德国如何如何,海德堡公司如何如何,反正我也没去过,听呗。老太太是个很天真的人,从小天真到老,也不容易。胸无半点城府,人情世故之类更是不懂,常挨老头训斥。我就纳闷这两个人怎么捏合一块儿去的。

店里还有一个小伙子,和我做同样的工作。他家和老头儿家是世交,算子侄辈儿,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了。现在老头儿想扩大规模,所以招我过来。我忘了那小伙叫什么了,只记得姓李,且叫他李一吧。李一是典型的城里孩子,二十来岁,衣冠楚楚,头发梳得铮亮。爱玩儿网络游戏,打台球,爱一切好玩儿的东西。我刚去的那几天李一很兴奋,他整天和老头老太太呆在一块儿,简直没什么可说。我让他失望了,他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熟悉,也没兴趣,几天下来,他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

我当时对什么感兴趣呢?一是吃饭,二是学习。我的财政状况一直不太好,所以肚子只好受些委屈。那段时间正逢冬天,每天中午午餐时间,我穿上外套出门去,门外走五六分钟便是大江,风疾天高,江滩上旷无人迹,我怕到别处闲逛被他们看见,就在江滩上徘徊。腹内阵阵饥饿感和风声呼应,只能疾步快走,期望寒冷能战胜饥饿。暗羡仙人餐风饮露的本领,这里别的没有,风有的是,保管够吃。

我还要学习,在上间公司学到的一些技能只够基本应用,再上一个台阶则需要继续努力。只是关于设计的教材都很贵,动辄几十上百,对我来说是负担不起的,只好去书店蹭看。每逢休息的日子,我早早骑车到新华书店,等它开门后第一个进去。书店里又暖和又不吵,如果有把椅子就更美好了。从早上八点一直看到下午五点,书店关门时我再走,中间不吃饭,反正我都饿习惯了。除了看教材,我还喜欢看文学历史,每每看到一本吸引人的好书,全神投入其中,全然忘掉现实一切。直到书店打烊,走出温暖明亮的房间,寒风凛冽,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全身打个寒战,才想起明天要交房租,想起饿到前胸贴后背,想起还要骑一个小时自行车回到同样寒冷的家。书中和现实的巨大差距令人唏嘘,唯有忍耐,忍掉那滴消然涌上的热泪,我是个男人,我得承受这一切。

店里的生意并不忙,老头儿说要上马的新项目迟迟未动,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学习。每天我到单位坐下,打开电脑,脑子里回想教材里的内容,一遍遍的演练。有时候卡在某个环节,怎么也过不去,就要仔细回忆书里的步骤,实在想不起,记下来,以后再看书时留意。后来我找到一家书店,他们办理租书业务,每月二十块钱,可以把书借回家看。我先后租了七八本教材,从头到尾在电脑上实践一遍。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匆忙,生怕这本书在手里时间久了浪费租金,还有一个考量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有这么好的机会,有人预备一份薪水和一台电脑让我免费享用,所以我一定要抓紧时间。

不出所料,老头儿有些不高兴,他雇我原本是让我干活的,没想到成了出钱让我用他的电脑练手,虽然这责任并不在我。我干了不到两个月,他找个机会找我谈话,大意是现在没什么活儿干,不想继续用我了。我早有心理准备,心下还是有些不舍,好日子太短太短了,不用太多,再给我一个月也好。不禁想起孔子早感叹过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古来时光如流水,圣人亦做是叹。



(十一)
我又找了家单位,工资好像是600。现在找工作不是什么问题,需要设计师的地方有的是,只是待遇高低罢了。这回新单位的头儿是条大汉,1米8高,250余斤,原姓黄,他给自己起个名字叫诸葛啸,估计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啸哥的经历不简单,经常喝多了给我们讲他想当年。吃过苦受过累,当过民工进过监狱,从监狱里出来洗心革面,白手起家,先是印名片,后来买台小印刷机,我去的时候他手下已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远近小有名气。

啸哥好喝酒,颇有江湖气,为人豪爽,那几年市场很不错,啸哥意气风发,很有些爱谁谁的意思。他在管理上也如此,对员工并不十分讲规则,而是义气为先,个人好恶为先。当年我还年轻,看见不顺意的事,好提几句意见。啸哥的好多做法我并不怎样赞同,我觉得一个公司想发展好,首先要订好规矩,大家都认可后,从上到下全部执行,朝令夕改只会造成人心浮动,做不长远。有时候我和啸哥聊起这个,他表面上似乎很注意听,实际根本没当回事。而且有时我把在印鉴时看到的一些管理方法和这里的做比较,为的是说明现在的管理尚有改进余地,啸哥听了可能觉得我是在贬低他不如印鉴的老板,有些不高兴。话说多就没意思了,我干了几个月,觉得这里并不是我理想的工作场所,于是萌生退意,终于辞职。

接下来还是没什么打算,去过几家单位面试,都不太合意。我那时的想法是不要急于找工作什么机会都不放过,要找就找家自己满意的,公司有长久发展,自己也能得到提高。这时还要说说我的同学小强,他的单位很久不发工资,他想办法弄了套东西在街头摆摊,找我合作。这东西您大概见过,就是一张白布,上面印有各式图案,每个图案下有相应编号,你可以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图案印在身体上,胳膊大腿任凭君意。印刷工具是块小小的丝网印布,将其于皮肤上绷紧,再把专门配制的药液涂于其上,几秒钟即干。干后呈灰黑色,能保持3-5天,视洗澡频率而定。小强弄这套东西花了500块钱,现在急着把成本弄回来,挣点现钱总是好的。

我们俩开头在大学门口摆摊,毕竟大学生思想比较开放嘛,对这个可能有兴趣,1元钱1个图案,还是蛮便宜的。初次摆地摊,没经验,加上面皮都有些薄,拿着工具在校门口转悠半天,谁也不好意思摆。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不能总这么闲逛啊,晚上还等米下锅呢,咬牙横心,把白布铺开,四角寻石头压上。小强坐镇我吆喝,“快来看最时尚的彩绘纹身啊!1块钱1个!”声音哆里哆索,激动得有些发颤,一出口把我自己吓一跳。反正也喊出来了,索性放开嗓门,天黑,许是看不到我涨红的脸。不少学生围过来,问这问那,我忙着给他们解释,小强操刀动手,半小时不到,居然成了几桩生意。这可是现钱啊,我俩激动万分,刚才那些羞涩啊语无伦次啊不好意思啊,都TM丢太平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嗓子钢口会如此响亮,喊了整个晚上,硬屁事没有。彼时正热播《流星花园》,好几个女生效仿杉菜,要在脖梗子上印蜘蛛。看她们垂下头来,长发绾到一边,露出白白的脖颈,还带着好闻的洗发水清香,我这颗可怜的小心脏啊,扑通扑通扑通扑扑扑扑通,瞬间飙到一百八十迈,鼻子眼儿用力呼吸,却怎么也供不上大脑极速的运转,头晕眼花,带着梦幻般的幸福感将黑手伸向那段雪白。兄弟二十多了,还是人没人要的穷光蛋,如果她愿意,我宁愿抛开整个世界,跟她走。

问题是根本没人要我,全是意淫而已,人家来了,又走了,几分钟,留下淡淡香味,还有一块钱。夜风吹醒我满脑子胡思乱想,接着做生意吧,一块钱的生意,我需要那一张张绿色小纸片,没了它们我又得饿肚子了。

在校门口摆了几天摊,直到所有思想前卫的学生身上都印有我们的劳动成果,加之旁边卖炒瓜子的小贩总嚷嚷我们占了他的地盘,我们就转到夜市去。夜市是省城中心的一条街道,夏天每晚天黑后是这座城最热闹的市井之地。各种排档小吃服装鞋袜日用百货演出卖艺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这里汇集,可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小强瞧这里人多,拉着我抢先在占了块地,不想刚摆下,蹿出几个大汉收费,不给钱就不让摆,我问多少钱,为首的说最起码一天50。K,我们辛苦一天还挣不到50块钱呢,没办法,惹不起咱躲得起,转移阵地,连转了几个地方都有人要钱,我们只得躲进背街,还不敢大声吆喝,可是人们只来背街上撒尿,谁理会这两个守着破白布的小伙子?那几天一分钱没挣到,心情别提多郁闷了。

天无绝人之路,城西边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每年秋天有庙会,人多得很。我和小强动了心,提早备足料,一大早翻墙上山(每个人可省5块钱门票),在山路边摆下小摊儿。那天顺得很,早上7点一直忙到晚上7点多,挣了一百多块钱,我和小强乐得合不拢嘴,为出道以来挣钱最多的一次。下午傍四点钟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走过摊儿前,见到我们惊讶地站住,我抬头一看,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她没料到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见我们,我们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先涨红了脸。我冲她一乐,那时我已经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了,反正我需要钱,不管什么方式,只要是正当劳动,我都不嫌寒碜。


(十二)
在省城混了一年多,前后换了几家公司,在学到技术的同时,我又开始不满足。挣钱不多,这是其一;第二个原因是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想出去看看,到底外面怎么样。

从省城回到家,觉得家里格外温暖,我瘦了一大圈儿,没挣到什么钱,除了扛回来的一堆书。父母很高兴我回来,爸爸托人给我安排了工作岗位,他的意思是要我下学期就正式上班。我不想去当教师,我说。爸爸有些不高兴,问我,那你想干啥?沉默片刻,我说我想去北京。

这里得插几句,在我老家那个偏僻的小县城,我小时候,亲戚邻里中如果有谁去趟省城,回来都得夸耀几天,要是去北京,感觉就和外国差不多了。后来出门打工的人多了,有人去韩国,有人去俄罗斯,还有个远房姐姐被挑到美国当缝纫工,渐渐大家不觉得北京是多遥远的地方。但在乡亲们的意识中,外出不过是干苦力活儿,挣几年钱就回来,毕竟这片土地才是咱的家啊。真正在外面大城市站住脚扎下根的,几乎没有先例。爸爸当然不希望他的儿子和那些出国劳务的人一样,干人家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儿。在家乡当教师,虽然谈不上挣多少钱,起码是个有地位有尊严的职位,收入稳定,别人看得起,两相比较,他当然下意识的反对我出去。

我的父亲生不逢时,他年轻的时候大学不招生,工厂不招兵,家里条件又不好,穷得丁当响。他读完高中,没有什么出路,虽然十八岁就入了党,只能回农村种地,在公社里当小队长。有一年部队来招新兵,爸爸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报名。来招兵的部队领导很满意,让他代表新兵在全县征兵大会上讲话,还发给他梦寐以求的绿军装。那时候奶奶常年有病,身体十分不好,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就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一听说儿子要去当兵,她连哭了几夜。没办法,爸爸心软了,泪水浸湿那身崭新的军装,他放弃了。第二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爸爸已经被选上,又被某位领导批下来。等恢复高考的时候,偏远农村得到的消息很晚,根本没足够的时间复习,他试着去报考,没有被录取。经过这些打击,爸爸灰心了,他觉得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命运太难太难,人不能和命斗,安于天命好了。于是当教师,转正,一干几十年,再没离开这片土地。

我和爸爸因为这事争论了几次,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他说外面如何如何难,我说家里如何如何闷;他说我太理想主义,我说他观念陈旧;他说在家千日好,我说真是受不了......其实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的那些观点都是基于他在生活中受过的挫折磨难,他不想再让我经受一次。只是我不能接受这样被安排好的生活,我的路需要自己走,谁也代替不了。

一次次没有结果的争论,谁也不能说服谁,后来爸爸请来了我的舅舅叔叔们,看他们的意见如何。只有二舅支持我,其他人都反对。我喝了几杯酒,心情很是郁郁,借着酒劲儿,我问我爸: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回到20岁,你会选择当兵?还是考大学?抑或在家种地?我爸无语,我接着说,你们都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可如果留在家里,我就是不甘心!我才20多岁,如果按照您的旨意去学校,顶多不过和您一样,一干几十年,平平淡淡,成家生孩子,每年9月10号领两箱苹果,退休时每月拿两千来块钱,您都熬半辈子了,你觉得这样值么?我觉得不值,就算外面再险恶,我也要试试,看看到底能险恶到什么份儿上。如果因为我能力不行,我混不下去,那我认,我回来按您的意思当老师。也许我就闯出去了呢?不试试就认输,我就是不服这口气!

众人都沉默,也许我的话勾起了他们年轻时的梦想,他们也曾有过憧憬未来的时候,那些仰望星空时许下的愿望,如今都去了哪里?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岁月就像少时种下的树苗,转眼长高了,转眼分叉了,转眼成材了,而你老了。年轻为什么值得回味?皆因年轻代表着更多选择权,你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你有强壮的身体和轻轻的包袱,这些是时间给人的最佳礼物,如果你不及时享用,日后再也找不到。前几天我因为某事回老家呆了几天,和同学们聚会,有些人羡慕我,说我混得不错,用农村话讲,出息了。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只是你当时有没有勇气而已。我们那一届是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的师范生,我常想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大多数同学因为赶上分配的末班车侥幸不已,实际上我们后几届的学弟学妹们因为没有这个包袱,敢闯敢拼,在各行各业反而闯出片天地来。如果有年轻的朋友在看这个帖子,我建议你到外面的世界经历风浪吧,千万不要在多年以后因你的懦弱而后悔!



(十三)
老万总让我写爱情,那就说说吧。

兄弟家里比较穷,其貌又十分的不扬,所以在中学阶段,虽然常听老师批评某某早恋,这事儿从来轮不到咱头上。其实咱心里也急啊,自小读了几本偏重心理描写的青少年读物,红楼梦青楼梦之类,我就幻想着啥时候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最好脚先着地)。

可惜,老师批评教育了一批又一批,这好事儿咱硬是遇不到,真TM郁闷。伟大的诗人歌德说过,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兄弟算是善钟情的了,问题是没有对着我怀春的少女,让我这一腔钟情往何处发?那段时间学习很忙,天天做试卷,大考小考,这股子钟情无处发泄,全倾在考试上,老师常表扬我作文写得好,有真情实感。这是实话。

一开始我爸让我念师范时,兄弟是十分不情愿的,我还想考大学呢。被逼无奈去师范报了名,才发现原来另有福地,我们全班50多号人,男生不到10名,以阿拉伯男人每人娶4个老婆计算,还剩下不少。失之东隅收之西榆,报完名回到宿舍,我忽然觉得上不上大学其实也无所谓的。

我们班女生虽多,乍一看眼花缭乱,上了半学期后发现,平均质量不过一般。间有那么三两个颜色清秀的,要么空长副好皮囊,谈吐庸常;要么早被别人抢先下手,到兄弟这儿早就无花空折枝了。再者,搞对象也要看硬件,我爸每月给那点生活费,大部分买书用了,月底泡方便面度日,总不能老让人家陪我吃面吧。

第三年的时候,我摆脱了光棍生涯,这和我爸的政策不无关系。刚上一年级时,他说,你要好好学习,不准瞎想那些没用的!上三年级时,他说,你看某某某人家都找到对象了,你咋这么没用?我的女朋友和我同班,我也不知道她为啥看上我,可能是被兄弟渊博的学识风趣的性格优美的文笔沙哑的歌喉等等迷住了吧(我说内位仁兄,您小心别吐在键盘上,不好清理,咱这有从家乐福里顺来的塑料袋儿,质优价廉,宜吐宜倒,五毛一个,您不来俩?)。我们的交往了一年多,我弹吉他她唱歌,我蹬三轮儿她坐车,我租房子她钻被窝......打住,以下内容不和你们这群坏人说。

毕业了,人称我们这种行为“见光死”,我就不爱听这个,合着我们都是厌光细菌?我的女朋友家和学校在同一所城市,我则是外地农村的,她爸挺有钱,我爸挺有欠,没人看好我们,我自个儿也不太看好。但是她说我们会好的,会在一起的,我就信了。那真是个热血沸腾的年纪啊,我什么都不怕,就算面对整个世界的压力,我也能睡着觉,还不耽误打呼噜。

我在校外租的房子还没到期,我出去找工作,她有时来看我,鼓励我,我也相信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刚毕业,没有工作经验,我什么活儿都干。有时候扛着梯子提着水桶去给人家擦门头牌匾,一天下来手被割破十来个口子。有时候帮煤气公司发小广告,每栋楼有6个单元,每个单元有7层,每层有3户人家,把小广告插到每一家门缝里,这一栋楼全插遍,我能挣1块钱。咱心眼儿实,非把每户人家都跑遍才算完,一天下来腿累得酸疼,顶多挣10几块钱,有的楼特长,10多个单元,那就更累了。

她来看我,我总是在忙,兴奋地和她谈我今天跑了几栋楼,擦了几户牌匾。开始时她鼓励我,可渐渐她来得越来越少,我的信心也在一天天销灭。我开始觉得自己想的太乐观了,虽然在这城市里读了4年书,可毕业后的1个月就让我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坚硬。我读了那么多书,结果有什么用?还不是东跑西奔如丧家之狗?关于感情,我是不舍的,毕竟她是这城里唯一令我感到温暖的人。我竭力要她相信,没有什么困难能战胜我们的感情,爱是这世上最大的事......

可是我拿什么证明呢?我只有一颗充满爱情的心,和一所快交不起房租的房子,鲁迅的《伤逝》,我读了N遍,子君毕竟还有勇气冲破阻力和涓生在一起,她迈不出这第一步。再想想,也不怨人家,就算她走出家庭和我在一起,我又能给她什么?光靠爱情和许诺不能过生活,也许我们都错了。那天我发完传单,坐在江边等她来找我,我预料到她会说什么......我们又陷入惯常的争论,伴随泪水誓言和指责的绝望下午,然后是沉默,然后我说去公园走走吧,换个环境,她默默跟着我,走到公园门口,我又停下了,我找不出10块钱买门票......

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偶尔我回老家,会和她见个面,聊聊这么多年平淡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我们选肯德基,在乱哄哄的萨克斯风里各饮各茶。
她说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
我说我也没去过。
她说我们当时好傻。
我说当时如果不傻现在就该傻了。
她说你还和当年一样。
我说胡说我比当年坏多了。
她说你还常回忆过去吗。
我说回忆有什么用你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

原谅我用了这么多省略号,有些事情我不太想回忆,回忆一次就像重新活过一遍,我不想反复活在不愉快里。再青葱的岁月,总有黑白的时候,再红润的脸庞,总有衰老的一天。在某个时候,我爱过某个人,这颗心的某个角落因为某人一度柔软过,我把它珍藏起来,等我老了再拿出来回忆。

祝所有我爱过或暗恋过的美女们新年快乐。



(十四)
爱情是啥?有人说了,爱情是狗娘。这应该是气话,多多少少,我们都受过一点伤,这是成长的代价。翻过去就好了,二零零三年,非典刚过,我告别了家乡和曾经的爱情,独自上路,目的地北京。

很多北京人不理解为什么外地人拼了命往北京跑,宁可蹲在北京吃方便面也不回老家去。而且外地人抬高了北京房价,增加了城市管理压力,破坏环境......很多人在网上因为这个吵架。做为一个外地人,我现身说法一下,为什么我非要离开老家往北京跑呢?主要原因是北京可以提供外地没有的实现梦想的机会。以前咱们常说美国梦,意思是说美国的机会多,只要努力就能抓住。在中国最适合实现梦想的地方可能就是北京了。比如拍电影的王宝强,如果一辈子在农村老家呆着,谁会找他拍电影?恐怕他的命运不过是种地娶媳妇生娃罢了。人都有梦想,或大或小,哪里容易实现这些梦想,他就愿意去哪里。如果我在省城能看到更多希望,我不会走,我听到太多人在说北京如何如何好,水平如何如何高,所以我要来。我想向全国最优秀的人才学习,也许某天我能和他们一样,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没有钱,父亲因为不支持我的想法,只给我了500块钱。从我家到北京的单程车票是150块,他说,你一来一回总共需要300,剩下200你自己安排,呆不下去就赶快回来算了。母亲帮我整理行装,她很忧愁,她知道出门在外不容易,也知道父亲在和我较劲,可是她没办法帮我。临走的时候,母亲送我很远,她含泪对我说,孩子,妈没本事,不能自己挣钱,不然的话怎么能让你就带着几百块钱出远门......我安慰她说,您放心,儿子一定会闯出个名堂来,您等着我的好消息......

上了火车,一路上,我在回想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劝阻,我不恨父亲,他不过是怕我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同时我在暗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是讨饭,我也不回去,我一定能成功的,一定能!列车在黑夜里穿行,咣当咣当,硬座车厢里的人也渐渐瞌睡了,带着满腹思绪,我时而激动,时而茫然。未来像一幅大大的白纸在我面前展开,可我却不知道从何处下笔,生怕污了画卷。就这样想啊想啊,一路无眠。

有个远房亲戚在北京打工,她来北京站接我,带着我出了站,换了几班公交车,我都忘了是多少路,后来到了她打工的地方,在紫竹院附近。她帮我找了家地下室旅馆,每天18块钱,然后她走了。我把行李塞到床下,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睡着,做了那么多疲惫的梦。

乍醒来时我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瞧着身边陌生的被单,屋里另外还有三张床,一条大汉在大声打呼噜。思绪慢慢转动,我渐渐想起来,我这是在北京的某处地下室里,我是来找工作的,我身上有300多块钱。一想到钱,我急急地摸口袋,还好,它们还在。我坐起来,略略整理下思路,不知道现在几点,室内亮着盏25瓦灯泡,上面落满苍蝇屎,门外有人穿着拖鞋走路,踢里他拉。似乎是夜里,我出门,找到水房,洗了把脸,然后走到地面出口,阳光明媚,原来才交中午。

门外是条窄路,沿着路走不多远,有个农贸市场,地上撒满烂菜叶。我朝反方向走,经过几处修路工地,再一转,前面就是大路了,从路人口中我知道那是西三环。大致侦察完附近地形,我又在报亭买了张北京地图,回到住地研究。

在北京找工作这件事,可谓一头雾水,我没有熟人,那个亲戚是在美容院打工的小姑娘,帮不上什么。到底哪里有适合我的工作呢?我对着这张地图研究开来。从地图上得知,一直向北是中关村,我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过,中关村是卖电脑出名的地方。既然我的工作也和电脑有关系,索性明天就去那里看看吧。我这样想着,仿佛看见一家家公司门口贴着招聘启事,里面摆着台台电脑和很多设计师,我就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想得我心跳神移,最后想饿了,出门,找门脸最小的饭店,要最简单的肉丝面,居然要8块钱,老天!每天吃3碗面住一晚旅馆就要40多块钱,简单算一下,我带的300多块钱恐怕撑不过10天。危机感顿时袭来,我一定要在10天内找到工作,不然我就得睡马路了!



(十五)
第二天我出发得很早,因为心里有事,睡不踏实,一夜在想如何如何进门,如何如何自我介绍之类,翻来复去的想,头都疼了。

在火车上没舍得扔的矿泉水瓶还有用,到水房灌满凉水,省得路上买了。早饭没吃,一想到8块钱的面条,我心肝肉疼得慌。旅馆老板说坐公交车到中关村大概要半个多小时,一块多钱。看看地图,似乎并不太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省下车钱,走着过去。

我在晨风荡漾中出门了,意气风发,信心百倍,沿着西三环,一路向北。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我不禁想,用不了几天,我也会和你们一样,在这座城里生根发芽。世界是你们地,也是我们地,但归根到底是我们大伙儿地......边走边想,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座大楼又一座大楼,每处都是新鲜的。走了好久,我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吧,摊开地图一看,才到外研社,还有很远呐!

有点儿累了,在马路边上找块地儿坐下,歇歇脚,估摸着时间大概还得走1小时,不由有些泄气。索性想去坐车,又一想,那前面不是白走了吗?人好像总是这样,当你付出一点的时候,反而不如一点都没付出容易做不决断。接着向前,经过人大校园,很多学生在轻快的走路聊天,有些人拿着球拍,应该是去打羽毛球,有些人抱着书,可能要去图书馆。我看了很久,心里感觉阵阵酸楚,真羡慕人家啊,差不多的年纪,他们可以在著名的学校里上学,不用为生计奔波,毕业后找个好工作,一辈子都不操心。可我呢,同样是二十郎当岁,什么苦都得吃,到现在还朝不保夕,为填饱肚皮发愁。范缜说过,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我可能就是那不走运的一朵吧。

脑袋里充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这就是我神往已久的中关村吗?看着眼前一片车水马龙,我几乎不敢确定。看看车站站牌,没错,这里就是,但是我该向哪儿去呢?身边的每个行人,无不行色匆匆,他们都有很明确的目的,知道自己去哪里,干什么,只有我是茫然的。我定了定神,跟着人群大流,来到了海龙大厦。前文说过我有个朋友就叫海龙,看到这个大楼的名字,心里不禁燃起一丝光亮,或许这代表着老天有意保佑我找到份好工作也未可知。我在海龙里转悠到腿疼,走过无数个档口柜台,想发现一张招聘启事,没有,只有热心的询问,您要买点什么?有几次,我鼓起勇气,想上前问问店员,这里是否需要人手?话到嘴边,终于没说出口。我暗自揣摩,这个工作离我的经验太远了,我对它一无所知。那么多电脑配件,一样样数出来就让人眼花缭乱了,更别说给人家配电脑装系统。虽然我以前每天都用电脑,实则我对电脑的全部知识仅限于我用的那几种软件。

转眼就下午了,腿疼,肚子更饿,必须得找地方歇会儿了,最好能吃顿饭。我徘徊半晌,在一家现在已经记不起的成都小吃店里吃了份儿西红柿炒鸡蛋盖浇饭,几块钱忘了,反正是最便宜的。又在店里灌满水瓶,接着还得走。大半天的失败让我对自己的本领产生了很大怀疑,我的信心开始崩溃,是不是我对自己过于高估了?恐怕我还得继续修炼才行。这时我在某个墙壁上发现一张电脑学校的招生传单,上面用极有诱惑力的语言说,只要你去他们学校学习,找到高薪工作根本不算难事,学校推荐就业,保底工资每月若干......我的心开始疾跳,急忙找学校地址,刚刚好,海龙附近刚好有一家分校。算清方向后我义无反顾地冲过去,这真是个好机会,一定要抓住,我会努力学好的......边想这些,边走进那所学校,它位于一座大楼的某层,门口是张接待台,一位小姐问我想进哪个班,我说就平面设计好了,我有一点基础。她给我一份招生简章,用笔划出适合我的项目。前面还好,看到后面的学费一栏,天,居然要几千块钱!嗡的一下,头大了。我结结巴巴地问,这学费指的是?小姐微笑着说,学费是不包含住宿的,如果在学校住宿,每个月只需要再加八百块钱就可以了,我们的条件很不错的......

走出那座大厦,感觉脸上烧得慌,扯开衣领,我在楼下站了半天,让自己平静。回头望望,出入的人络绎不绝,这是他们的地盘儿,我的还没找到。有些灰心,又有些不甘心,说不清到底什么感觉。天黑了,我花钱买了张车票,奢侈一回,因为我的脚实在走不动了。



(十六)
有句话叫好人有好报,我们都希望如此,好人得到补偿,恶人受到惩罚,但现实情况往往是谁当好人谁倒霉,恶人们占尽便宜。回想我在北京的头一份儿工作,大概有点宿命论的色彩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经历了几天的失败,很有些灰心,虽然一再缩减支出,口袋还是一天天空下来。最后我一数,只剩200多块,看来弄不好真要睡马路。无论如何,我还得试试。想来想去,不如回中关村再看一下,也许静下心来找还是有机会的。一大早我就出发,还是走着去,走到海龙前面的过街天桥,双腿像灌了铅,不得不坐下休息休息。这几天的劳碌奔波下来,双脚都磨出血泡,口干舌燥,掏出水瓶猛喝。我把地图摊在地上,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知道天安门,故宫,可那不是找工作之处,对我来说没用。瞪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辙,还是去海龙转转吧。

刚起身,一个小姑娘走到我面前,问我,大哥哥你知道北航怎么走么?我打量着她,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穿得挺整洁,听口音有些熟,有种老乡的感觉。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帮你查一下。说着,我把地图打开,在上面找到北航,又查了一下具体公交线路,正好有个车站就在附近。我告诉她怎么走,坐什么车,姑娘谢了我,又有些为难的表情。我说既然你不知道怎么走,我送你过去好了。

路上闲聊,我得知她是名沈阳的高中生,最想读的学校就是北航,可惜去年高考失利,只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她一直对北航念念不忘,也有些不甘心,这次趁着放假自己过来朝圣。

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么?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
为什么不告诉?
我从没出过远门,告诉了他们肯定不让我自己出来。
那你要小心啊,看完就回去吧,别把自己弄丢了。
知道啦。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来找工作的。
你找到了么?
暂时还没有。
噢,那你送我会不会影响你找工作呢?
不会的,我现在没的没有,时间有的是......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可能是这么长时间没和人说话,我有些激动,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和一个姑娘并肩走着,随便聊聊天,不去想那些生活中窘迫的事。风吹在脸上,甜丝丝的感觉,我的脚不疼了,肚子也忘了饿,只恨这条路太短,时间跑太快。

和她道别的时候,我说你要注意安全啊,早点回家。她笑笑,是那种年轻人什么都不怕的笑,她向我挥挥手,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工作!说完,转身,我看着她消失在路口,怃然若失。

一路上我在回想这件事,激动过后,又有些沮丧。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完成后如何回家,每一个目的地都是明确的,而我还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吃。不过欢乐的情绪也慢慢涌上来,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帮助了别人,那就证明我还是有价值的。这么一想,心情开阔多了,才发现脚累得不行,时间也临近中午。我决定不去中关村了,回去歇歇脚,明天再说。

一路上歇了几气,我走得很慢,天开始阴了,风卷起尘沙,树梢低鸣,雨点儿噼噼啪啪的砸下来。我急忙躲到一座立交桥下,刚好那里有几排石凳,坐下来等雨停。我的鞋底已经磨出一个洞,脚底板的血泡受到挤压,疼痛难忍。地上散扔着几张纸,可能是之前谁拿来垫石凳上的,无聊之际,我拣起来翻看。无巧不成书,那张纸正好是某职业中介所的宣传单,上面罗列着种种职位,司机厨师保安等等。顿时,我的心呯呯直跳,连忙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翻了几版,发现招聘平面设计,月薪1000-5000不等,我的心乐开了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我怎么没看到呢?我如获至珍地将这张纸揣进口袋,这下心里有底了,想想今天送那个女孩去北航,看来好人有好报,一点不假。或许是老天看在我做好事的份儿上,让我看到招聘信息吧,心里比喝了蜜还甜,雨一停,我就冲回旅馆,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贪婪地把那张纸读了N遍。

明天就去这家职业介绍所,明天我就能找到工作啦!抱着这个美丽的想法,多日来的不顺和劳苦一扫而空,我美美的睡了,做梦都在乐。



(十七)
常和中介打交道的朋友们大概知道,北京有几处中介所扎堆儿的地方,比如和平西桥南边的某写字楼,比如北太平庄附近,我要找的这家中介就位于北太平庄,离某个**呈祥西饼店不远。

按照电话的指示,七拐八绕后终于找到了,它位于一座半旧写字楼里,很小的一间房,两张桌子,三四部电话,一个中年妇女。进屋时她正在看报纸,我自我介绍说我是来找工作的刚刚电话联系过,她哗啦把报纸放到一边儿。

你想找什么工作?
我会平面设计,想找这方面的。
对工作地点有要求么?
没有。
对工资有要求么?
嗯......我看您传单上写的平面设计月薪1500到4000......
那是人家用人单位出的数儿,我们可不敢保证您去了就一定能挣多少多少,各人能耐不一样,是吧?小伙子。
哦,我知道了。
这样吧,我先给你登个记。
说着,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上面印有姓名年龄等等表格。
先把这个填了。
我拿起笔,一笔一画,很认真地填写完毕,交给她。她又要了我的身份证,反来复去看了半天,还给我。
按咱们所的规定,你得先交300块钱。
传单上不是说不成功不收费吗?我有点急了,因为我总共就剩三百多块钱了,全给她,我喝西北风去?
小伙子,我和你解释一下,这三百块钱是押金,万一你找到工作不给我钱怎么办?我们都是统一规定的,不信你去别的介绍所问问,不可能不收钱免费给你找工作,你上全北京扫听扫听,都一样儿。放心,大姐不能骗你,我们开门做生意,要是骗你,你回来找大姐,我们有房子有地,跑不了......
那,万一你们介绍的工作不合适怎么办?
你放心,你要是觉得这家单位不合适,我们免费再给你介绍别家,一个月内,多少家随你挑,你看怎么样?
要是过了一个月呢?
你想啊,你就算一天走一个单位,一个月也能走30家,总不可能家家都不合适吧?

干中介这行的,最重要的是两门功课,忽悠和真诚,一方面伶牙利齿,把你忽悠得晕晕乎乎;另一方面又要表现得极其诚恳,让你觉得人家真是处处在为你着想,处处想在你前头儿。这样双管齐下,你不掏钱也难。尤其是我这样没什么社会经验的人,原本还有些警惕,被她这么一说,那点顾虑早烟消云散了。

但是我没钱,这点没办法解决。我心里在暗自盘算,我总共的钱数,还有余下几天找到合适单位之前我要吃饭睡觉,这部分钱是省不掉的。正好这时电话响了,她去接电话的时候,我定下主意,给她200,我留100多块,坚持个三五天,实在不行找个差点的单位先干着,再慢慢找呗。

我和她说,大姐,我从外地来北京十来天了,一直没找到工作,本来就没带多少钱,现在只剩200多块。您看这中介费咱再商量商量,给您200成吧?

她想了想,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哎呀小伙子,我们这收费都是有规定的,我也不好做主少收钱......

我说实在不行那我只好走了,我的确没那么多钱。说着我准备欠身离座。她连忙说,哎呀看你这么不容易,大姐就破例一回,二百就二百,就当我帮你个忙!说着伸出手来,等我掏钱。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痛快,心下暗喜,把钱给了她,在我的坚持下,她给我开了张收据,上面写着中介期从某月某日起至某月某日止,期间免费介绍单位云云。她又当着我面打了个电话给某家用人单位,对方说的确有用人需要平,放下电话,她把对方的地址电话给了我,这桩生意就算完成了。

出门的时候,我们都挺高兴,我因为少花了100块钱,她因为白赚了199块钱。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去时看的那张报纸叫手递手,她给我的信息就是从上面看来的,那张报纸售价1元。



(十八)
拿着那张珍贵的小纸片,我去寻找第一个工作机会。对方是个南方口音的女人,她告诉我具体地址,好像在宝钞胡同,我记不清了。边看地图边打听,在某个居民小区的顶层阁楼,我敲开门。屋子里有股熟悉的油墨味道,很乱,光线也不好,走过一条窄窄的走廊,两边是层层搁板,放着各色名片纸,旁边有道屋门半掩着,我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人围着台名片印刷机转。那个南方女人出现了,她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让我坐在电脑前排几个名片版式。如果说刚踏入房间时我还有些紧张的话,现在心底有些暗笑了,老子就是排这东西起家的,没想到到了北京还排这个。

话虽如此,我还是按她的要求做了,她过来看,又叽叽喳喳用方言招呼一个男的过来,两人说了半天,我一句没听懂,从表情上看似乎没问题。果然,她转过来对我说,我符合他们的要求,可以在这里干活。谈到工资条件,她说每月800块钱,吃住都管,每月休息2天。我觉得工资并不高,比在老家强不了多少嘛,又看了看住宿地点,其实就是在印刷机那间屋里隔出极小极黑暗的一角,有一张上下铺铁床,想去上铺必须提气垂直向上,否则会撞墙。汽油和油墨味薰得人头疼,我的顾虑加重了。最后我和她说我再考虑考虑,如果有结果的话我再联系。

走出这栋楼,我在回想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过于仓促了?毕竟我现在没有钱,找个地方勉强过渡几天也不失为好选择,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转念一想,这里的工作条件实在太恶劣了,天天闻那个味道,会把身体弄坏的,就算再缺钱,也不能拿健康当代价吧。反正中介答应我一个月内都免费,干嘛不多走几家呢?

随后几天里我看了四五家单位,有地下室里的小印刷厂,有远在郊外的喷绘公司,还有家搬家公司,不知道他们要设计什么。没太合适的地方,中介对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好几次电话里没好声气,嫌我麻烦。说什么别人一两家单位就OK了,你太挑剔云云。我想和她好好论论理,可是我的钱眼看快花光了,没时间再挑来挑去的,下一家只要还凑和就行。抱着这种心态,我找到了第一家单位。

这是一个位于团结湖附近的小门脸儿,临街的窗台下有几级高台阶,窗台里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头发乌黑,两片薄嘴唇,一双丹凤三角眼,徐娘半老偏卖俏,风韵犹存只爱钱。如果生在旧社会,她最适合的职业应该是鸨儿了,能说会道,一口京片子俏皮话儿那叫一个溜。她让我叫她庞姐,把我引见给老板,老板是男的,也四十多岁,也是北京人。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电话里发脾气,因为对方没给他算成低保,这让他每个月损失了三百多块钱。

见我进来了,老板余怒未消地挂了电话,也是简单问了问,然后上电脑操作。我刚用了几下快捷键,他说好了,我看你挺熟练的,就这样吧。谈到工资,他说每月基本工资900,还有一些提成,视情况而定。住的地方在附近小区里,楼房,听上去还不错。每天中午晚上管饭,一个月休息4天。我很痛快地答应明天就来上班,因为我已经没钱吃饭了。

出来时心底颇有些重负释去的感觉,我终于有个落脚之地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天的奔波,恍如梦幻一般。我已经憧憬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如何花,首先得买双鞋,这双鞋底的洞越来越大,遇到雨天就完蛋了。我还要买本书,好多天没看书了,每天行色匆匆,为了找工作奔忙,哪有心思看书。我沉醉在幻想里,反正115换118,路上时间长着呢。



(十九)
上班第一天,我先了解公司里的各色人物。老板姓钱,我们都叫他大哥,其实他在家里行二,上面还有个哥哥,很奇怪的是他哥却被称做二哥。我好奇地问同事小赵,小赵不屑地说,他们家谁有钱谁是老大,就这么简单。二哥没钱,这是实话,开个破红叶,打着火得十分钟,见谁都说自己在电视台工作,实际上几乎每天都帮他弟弟打杂(这个问题我也问小赵了,小赵说听他吹牛B,他在电视台就是一送盒儿饭的。的确,某个中午二哥兴高彩烈地闯进屋,招呼大伙吃饭,因为电视台的盒饭订多了)。公司里打工的见了他也不十分尊敬,有时候叫二哥,有时候干脆叫他老二,并没见他怎么恼。

大哥二哥的排行问题暂且不论,说说我们老板的发家史,他的父亲钱老爷子是本地土著,开了几十年家电维修生意,临死时把生意传给了二儿子,也就是我们老板。为什么不给大儿子?因为大儿子当时有公职,在北京电视台当司机,瞧不上这间小门脸儿。二儿子没太多文化,顶多高中毕业,没什么技能,跟着老头儿学点修电视修冰箱的本事,接手店铺后没干几年,嫌修家电没赚头,改换打字复印。正赶上那几年电脑打字方兴未艾,团结湖这块宝地附近又没什么竞争对手,几年间挣了不少钱,而后又弄了名片印刷机,室内喷绘机,烈火烹油,一发收不住,顺利上位当老大了。他哥在电视台混日子,浑身懒肉,脾气不小,典型的胡同油子,领导看不顺眼,下放到剧务组给演员送盒饭,老二骂骂咧咧,仗着资格老,净耽误事儿,在台里挣不到钱,天天在弟弟手底下,帮着拉点东西干点杂活,弟弟偶尔手指缝松动,给他漏下俩钱儿,他也不计较谁大谁二了。

虽然老大没什么文化,可是你可不能在他面前这么说,这是他最不爱听的话。自打有钱以后,老大就处处树立自己的“儒商”形象,穿白衬衫,办公室里摆一架子书,什么十大名帝厚黑学之类。我刚去第二天,老大组织我们开会,庞姐扯着尖嗓子拿腔做调儿:伙计们呆会儿都去大哥屋儿里开会八点半都别晚了啊~~~~

快九点了,还有几个人晃里晃当才到,其中包括安标牌的河南工人老张,一身油渍麻花的印刷工王良,还有超喜欢听单田芳的杂工老唐。

老大一身雪白的暗格衬衣,戴着金丝眼镜,不耐烦地背手走来走去,见老张他们才来,开口骂道:你丫挺的怎么才来,不看看都几点了?

老张嘴里塞了半个馒头没咽完,嘟嘟囔囔:也不能怨俺啊......这不刚安......那个牌子回来......

张东进你别老他妈和我嘻皮笑脸,下回开会再迟到老子扣你半个月工资。

老张嘿嘿笑,老大你要扣俺工资俺养不起媳妇她跟别的跑了咋办嘛,要不你帮俺在北京找一个好嘛!

庞姐边笑边骂,张东进你他妈就这一张贫嘴,狗改不了吃屎。

大家都笑起来。

老大在桌上拿起包中南海,笃笃磕几下,叼出一根,手刚伸进口袋,老张撅着屁股凑过来,咔嚓打着火机。老大心满意足地点着,吸一大口,老张顺手拿起烟盒往出掏,老大一把夺过。你他妈越来越不拿自个儿当外人了,唔,给,别弄脏我衣服。

老张毫不理会老大的训斥,满脸堆笑,手指捏着烟屁股,在鼻子下吸溜一遍后顺手别耳朵上。还是老大有钱,这0.5的中南海就是比俺那**闻着香(我忘了什么名了),等俺有钱了买他妈一箱,晚上点着薰蚊子!说着从自己口袋摸出皱巴巴的**点着,空气中充满刺鼻的劣质烟味儿。

大家又笑起来。

老大笑着说,张东进闭上你那张臭嘴,我都忘了开会要说啥了。

九点半,终于开会了,老大往老板椅靠背上一仰,脑袋正对着唐太宗和康熙。可能是嫌眼镜碍事,他索性摘下来,在桌子上敲着。

这次会议主要讲两点,啊,第一点呢,就是咱们公司的卫生问题。前天晚上,我正和客户谈事儿呢,不知道什么味儿,别提多他妈难闻了,我沿着味儿一找,张东进这孙子正他妈晾脚丫子呢。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哪味儿,我操......(全体大乐,老张笑嘻嘻地辩解几句,被老大骂了回去)。都别笑了,严肃,开会呐!现在我正式宣布啊,啊,往后谁都把自己那臭脚管好了,尤其是你(用手指老张)!公司宿舍里不是有沐浴嘛?你丫洗干净再来,再让我闻见那味儿,扣半个月工资,这回不是开玩笑,都给我记好喽。上回我陪同客户访问日本,你们知道人家日本那餐厅么?进门儿都得脱了鞋,光穿袜子,内叫什么来着......噢,榻榻米,我们就坐那榻榻米上,吃生鱼片,蘸点儿芥末酱油,那鱼真是活的,不知道人家怎么弄的,绝了,用筷子一扎,鱼嘴还能张开,嘿!喝内叫什么清酒,内帮孙子,一个比一个能喝,内天灌了五六瓶,花多少钱来着......噢,对了,说正事,要有一个臭脚丫子,那饭还怎么吃?还有一个事儿,以后上二楼车间,脚底下都轻着点儿,别他妈咣当咣当的,昨儿对门儿内老头儿找居委会,非说吵他睡不着觉,麻烦死了。往后你们再拿KT板边条什么的,高点儿抬着,别在地上拖,内天我眼看着老唐胳膊底下夹一捆边条就上楼,底下全磨花了,再他妈这么瞎造我得赔死。居委会内帮事儿B,能不惹就别惹,烦死了......还有你,王良,上回XX公司的十盒名片,公司标志怎么都印花了,我和你说啊,在你工资里扣,不是第一回了,让你长长记性......庞姐,还有小陈,啊,你俩看好复印机,每天早上头一件事儿把记数器抄下来,对着昨天的业务单给我仔细认真核一遍,前几天我一看,好家伙,差了好几十张纸,老这么着当谁傻子啊?小侯,方居士可要过来了,你那间屋抓紧时间给我打扫好了,啊,尤其是洗手间,别脏了咕唧让人看了碍眼......

老大洋洋洒洒说了半个多钟头,散会,老张他们几个虽然挨了批,还是嬉皮笑脸,似乎根本不是在说自己。小赵说,老大回回开会这点破事儿,他们几个滚刀肉才不怕呢。

回宿舍的路上,没有月亮,夜空很暗,绕过一栋栋楼,我还不太熟悉道路。我就要在这个地方开始工作了,深吸一口气,说实话,我真没太多把握。



(二十)
通过上回的介绍,你大概知道我的老板是何许人也了。下面再介绍两位,庞姐和小陈。庞姐前面亮过相,她是老资格,大哥(我们老板,下文均以此称呼)的老爸修家电时她就在店里帮忙,大哥接手后俩人勾打连环,很是热火,听说因为这个庞姐和老公离了婚,更是一无反顾忠心耿耿跟着大哥混了。大哥家里有老婆,一个看上去挺知识分子的女人,在一个什么中国文化研究院工作,有回我帮她搬东西去过。想不通这两人怎么走一块儿的,大哥表面上是一儒商,实际就一混混,两人的气质差距也太明显了。大哥可没庞姐那般决绝,他才不想和老婆离婚呢,现在多好,家里红旗不倒,店里彩旗飘飘,走到哪都有枕头。

庞姐在大哥那里得宠,店里平常就她说了算,这娘们儿天天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粉擦得白白的,站在窗口卖俏。大哥不在的时候,她喜欢和店里那些年轻小伙子逗贫,用文词儿讲叫谑浪笑敖,大白话就是打情骂俏。以前王良和她最好,时不常听见她从鼻子眼儿里憋出的娇声:哎哟喂我说小良咂你什么时候儿把人家内名片印好啊人家来催好几回我都答对不了啦~~~~王良是扶兰人,他把自己的名字读成王娘,二十多岁没对象,笑嘻嘻地回答:啥样人里对付不鸟?我才不信哩。安装工老张,满脸褶子,又黑又瘦,一双大臭脚丫子,庞姐也时不时撩拨。有时庞姐接完电话,老张满脸淫笑凑过去,俺说庞姐,你看电话里你对客户咋那样好?一口一个行行行中中中,啥时候跟俺也中中中一回咋样?庞姐噗哧笑出声儿来,边打边骂。去你娘的屁!回家和你老婆腻咕去少在老娘这儿瞎贫。说完又笑。张东进你个大色狼,净想美事儿。

这是大哥不在的时候,大哥要是在场,庞姐就得忙着斗法了,和谁呢,小陈。小陈三十来岁,外地人,模样一般,只能说略有姿色。小陈在老家读过个什么大专,算是大学生,用大哥的话说,拿得上台面儿。别看小陈长相不怎么样,心计可不少,虽说没老庞那么露骨,在大哥身上下功夫可不少。她老公姓田,是个木匠,憨得要命。老张说过一件事,有天夜里十点多,小陈和老田说店里有活儿要晚回去,大哥和小陈在办公室里,黑着灯,不知道干啥。老田不知道因为啥事跑来找小陈,在门口被老张碰见。老张说,当时俺急忙把老田拉住,大声和他说话,给大哥通个信儿。等俺们进去,小陈脸红红的,大哥坐在老板桌后面,不知道裤子穿好没,嘿嘿。

庞姐和小陈明面儿上挺和气,实则水火不容,尤其是庞姐,经常当着大伙儿甩出几句别有意味的俏皮话。我一向对这方面迟钝,往往经小赵或老张解释后方悟其意。既然咱头脑不是那么灵光,索性少说话,不掺和他们的破事儿。我的工作还是平面设计,做块展板,或者排个名片之类,偶尔有零星的印刷宣传品,不多就是了。店里有台喷绘机,我花了半天把它琢磨明白,其实没什么难的。另外外面活儿忙的时候我得出去打下手,扛东西搭梯子安装牌子等等。那时候我的形象通常是左肩扛副人字梯,右手提个破口袋,里面装着电钻插线板铆枪和一些配件,跟着老张出去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朝阳公园,离得近嘛,走着就到了。公园的门卫看我们这行头,知道是安装东西的,从不收门票。不过到现在我对朝阳公园也没啥印象,当时净顾着干活,啥景儿也没看见。

有时候安大标牌,记得深的是有家巴西烤肉要换店头喷绘,那张布大约2米乘5米左右,四圈儿已经绷好铁架子,要安在离地3米多高的二层。我顺梯子爬到上面,因为下面是台阶,梯子脚用碎砖垫住,很不稳。加上那时已是黄昏,风特别大,我刚把架子提到空中,一阵狂风吹来,巨大的布面兜满风,我感觉像被一群人拥住,刹那间身体转了半圈,梯子摇摇晃晃,哗啦哗啦响。我大喊老张快扶住梯子,一边下意识地抓住固定在二层的角铁架子。宝丽布重重打在铁架子上,被尖角捅出大洞,嘶啦一声,风将半幅布面瞬时扯掉,压力顿减,我知道安全了。就那么几秒钟,感觉像过了几小时,下梯子时我腿都软了,通身是汗,才发现手疼,仔细看时,手心被划出个七八厘米长的大口子。回店后大哥说要在我工资里扣除那块宝丽布的损失,我给他看了我的伤口,他才不说什么。

所有员工被分成两班儿,早班早上8点上到晚上8点,晚班早上10点上到晚上10点。休息时间,一般每周可以休一天,这是在不忙的情况下,忙起来就再说了。

对了,还没说伙食呢,早上不管饭,中午和晚上在店里吃,店里有个小厨房,小侯负责做饭。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下面条,从市场上买的手擀面,再弄点卤,每人拿自己的饭盆,盛半盆面条,浇几勺卤,一餐饭就成了。用老唐的话说,不管人多少,就是二斤面,人多的时候多煮会儿,总够吃的。偶尔有那么几次,大哥兴之所至,要改善伙食,于是全公司上下就都能听到庞姐那高昂爽朗的笑声。到了中午,庞姐早早洗罢了手,在厨房候着,这顿饭得由她掌勺。吃什么呢?电饭锅里煮着白米饭,再加一道肉菜。什么肉菜?只见庞姐烧上一大锅水,将半只冬瓜切碎投入,再切上一斤肉馅儿,在小盆儿里用筷子打上劲儿,拿吃饭的小勺子舀出个小肉丸,边扔进水里边数数儿,按人头算,每人4枚,大哥翻倍,8枚。最后要是有一两个富余,算她自己的。这活计最吃功夫,全凭手力眼力方能不多不少做出那么多丸子,而且每个丸子都差不多大小,别人谁干得来?只有庞姐。饭熟了,丸子也做得了,庞姐高声喊:快来快来,今天改善伙食,咱吃冬、瓜、羊、肉、丸、子、汤!她把汤名儿一字一顿读出来,脸上放光,颇有得色。



(二十一)
坚持过第一个月,大哥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边点钱边对我说,这个月干得不错。说完给我一打钱,有零有整,我没好意思当面点,哼哼哈哈几句,出门。赶快找个没人的墙角,偷偷数一下,一千二百五十多。我不知道为啥会有零头,也不好问别人,反正比预想中多,那就好。

第一个月工资是怎么花的?我想不起来了。大致买了几件东西,一条被子,一条床单,一个枕头,总算不用枕着书睡觉了。又买了一块手表,看时间用,花了六七十块钱的样子。团结湖附近有个天宇小商品批发,都是在那里采购的。对了,我还买了双新皮鞋,好像是45块钱,又花19块钱买了件衬衫,把头发理了理,穿上新行头,对着镜子看看,还真有点儿城里人的样子。

我和小赵,老张,老唐住一间屋,除了老张的臭脚薰人外,其他尚可忍受。老板租的是两室1厅的房子,厅很小,基本没用处,两间卧室一间男宿舍一间女宿舍,各住4个人。王良和另外一个兄弟住店里。每天下班回来,老张他们喜欢看电视,一台旧彩电,摆在屋中间,男的女的都来看。这也罢了,他们最爱看的是湖南台,那几个弱智主持人一出场,他们兴奋极了,音乐声放得很大,跟着尖叫。我最讨厌这个台,到现在也是,极少看他们的节目。我觉得这个台的宗旨就是一场庸俗的欢乐秀,让人们陷入廉价的狂欢里,造作,矫情,无聊,总之,时间过剩的人才适合看它,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们看电视时,我躺在床上看书。一开始他们喊我过去看,几回下来看我不去,懒得喊了。这样更好,你们看你们的,我看我的。无形之中我和他们之间有道鸿沟。不看电视的时候,他们打扑克,扎金花,常常玩儿通宵,第二天早上红着眼睛上班。输赢不小,听说有小赵一宿输过一千多,他一个月还挣不到两千呢。有时候,边看书边听他们的大笑,我想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我以为他们是一群没有目标没有上进心的可怜虫,他们以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故作清高的傻瓜蛋。大体上我们还算相处融洽,工作上需要彼此配合,我想我干得挺好。

老张天生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实在没电视看没牌玩儿,他闲得难受,给大家讲他的风流故事。你可以想想,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工,家里有个黄脸婆,两个孩子,大的都上初中了,他能有什么风流事?老张不然,依他说,他经历的事情很不少呢。而且不光是他的,他亲眼看见别人的就不少。大哥和小陈的故事就是他讲的,他还知道庞姐为大哥怀过孕后来被老公知道打掉了,知道小侯有几次夜里跑到老唐床上偷腥,知道小赵和打字员小何星期天去附近的旅馆开房间......总之,只要老张在,方圆十几公里关于男女生殖系统发生的所有事,你都会知道,他是这方面的百晓生。

还有王良,王良以前在别的店里干,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什么事两人分开了。这个女的有种惊人的毅力,一天给王良打100多次电话,不接就一直打,一直打。王良换了手机号,她居然又通过什么手段得知了我们店的电话,她知道王良晚上在店里睡,每晚9点以后,必定打过来。王良烦得要命,对着电话破口大骂,贱人淫妇烂货,什么难听骂什么,这女人居然不以为忤,就是不撒手。王良从此晚上不敢接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做东西,赶上她打电话,我不知道是谁的,顺手接起来。她先说找王良,王良吓得直摆手,我说王良不在,有事你打他手机。刚要挂,她哭哭啼啼地说,你是王良的同事吧?我和你说也行,我心里憋闷得慌,你给我评评理,到底我哪点对不起他......老天!第一次遇见这种女人,我听了半个小时,她还没有收口的意思,实在对不起,我挂上电话,心想,难怪王良不要她,太变态了。

说了好多不相干的,我的意思就是让大家知道,我的第一家单位什么样,我的同事又是何许人。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暂时得到安稳,每天有地方住,有饭吃,终于可以暂时摆脱糊口的压力了。我买了些书,回到宿舍没什么可干,全靠读书度日。有时候出去转转,总不离团结湖左近,远的地方路线不熟,我也没什么兴致。出过两次远门,一次是去紫竹院看望我那个老乡,重经地下室旅馆的时候,感觉恍若隔世。还有一次去公主坟买手机,我攒了一些钱,买了个二手手机,和家里联系方便些。我也开始有胆量奢侈些了,一个月去一次肯德基或者麦当劳,享受久违的干净餐桌和洗手间,花上三十多块钱吃顿饭,看看邻桌的漂亮美眉,我觉得这才是有尊严的生活。

每次出门都是独来独往,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出来,他们喜欢去的地方无非市场里那个小台球厅,或者街角那家饺子馆,猪肉大葱馅儿三块钱一两,再来几瓶啤酒,喝到满嘴胡话。

经过几个月的磨炼,我像一个从前过过阔日子的囚犯,忽然开始怀念那种感觉。我不应该总是这样活着,每天呆在破旧的电脑前,和一群没什么追求的同事在一起,这样好像背离了我来北京的初衷。如果总是这样的活,我不如呆在家乡,我是为了梦想而来的,怎么能忘了这点呢?

梦想,它像一根深埋心底的针,在我行将忘记的时候发作。那段时间,我常常在午夜惊醒,做了好多梦,梦见我在那间小小的复印店里,削一堆永远都完不了的泡沫字,或者拼一张极大极大的工程图。或者梦见上学,我和许多同学在一起,他们说说笑笑,我参与不进去。醒来后发现夜尚未结束,窗外月白如水,各式呼噜显得格外大声。闭上眼,继续沉入梦里,分不清是梦是醒,有时候流下泪水,打湿枕头,为了这卑微却不得不坚持的生活?为了遥远又不得不走的长路?我不知道。

一个梦反复重现,我在漫无人迹之处奔跑,不晓得为什么要跑,总之我不能停下来。经常跑着跑着醒过来,很累,我想,是不是生活在催促我不要停留继续上路?看着身边的他们,笑容满面,似乎从来没感觉到这梦想带来的苦,不禁有些羡慕。小赵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小何结婚,回老家开个名片店,保证挣钱。老唐在这家店已经呆七八年了,他的梦想是娶媳妇,生个儿子。老张?他的梦想是把两个孩子供大,孩子的舅舅在广东那边干装修,听说钱好赚......

其实每个人都有梦想,大小不同罢了。《基督山伯爵》里说过,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倒金字塔形的陀螺,全凭着自转才得以不倒下。我并未奢望成为最顶层的一员,我只想尽我的力量向前走,看看到底能闯出个什么名堂。现在,留下还是继续前行,该我选择了。

这是个痛苦的过程。我在这里很稳定,大哥对我比较信任,这是老张说的,他说上次公司聚餐时老大特意让我点菜即是明证。还有一次,我说电脑太破旧,老大破例批准买了台新苹果,这也是证据啊。我根本搞不懂老张的关系学,也不想搞懂,和我有什么关系?新电脑买来后,我开始用店里的传真机拨号上网,如饥似渴地关注新事物,那段时间我常常在店里忙到半夜,其实我只是看看新闻,嗅一丝外面世界的气息,好让我有所准备,不至于出去什么都不懂。

网上遇见一个旧日同事,她是我在郑州时的老朋友,没想到还能遇着。她告诉我,她有个朋友在北京开了家广告公司,如果我想出去找工作,可以去那里试试,听说那边正缺设计人员。这个消息让我热血沸腾,我太需要一个好消息支持我走出去了。数数口袋里的钱,大概能坚持两三个月,这也是信心之一。我先是和那个人联系了一下,是个年轻女人,她把地址告诉我,让我周末过去试试。为了这次面试,我还特意倒饬过,穿上我最值钱的衣服,那时已是隆冬,为了显得精神,我没穿毛裤,路上冷得要命。

她的公司在三元桥希尔顿饭店后面,很小,只有一间办公室,员工嘛,只有她自己。她姓杨,我叫她杨姐。她手上正好有个设计的活儿,我用一个上午做完了,她挺满意,还留我吃了顿饭。说到来这工作的事,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我觉得她的意思已经是没问题了。回到单位后,我着实激动了半宿,终于有个机会可以跳出去了,不行,我一刻也忍不住,明天就要和大哥说,我要辞职!


(二十二)
那时候我挺傻的,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我记得大哥一开始说过,如果我提出辞职,要提前一个月告诉他,他好找人接替我的工作。我既已有了辞职的心,想到再干一个月也好,一边可以和杨姐再谈谈,工资待遇什么的都得落实吧。一边可以再挣点钱,总不是坏事。就这样,我径直走进大哥的办公室,和他说我要辞职。我很清楚的记得他的表情,从惊诧到愤怒,大概他觉得当初是他收留了我,所以他对我有恩,只有他辞我的份儿,没有我辞他的道理吧。

他冲到外间,大声向庞姐嚷嚷。快去买份手递手!招人!!他的举动吓了众人一跳,谁都不知道什么事他如此失态。那天午饭吃得极其沉闷。后来大家都知道我要辞职,老唐和老张像瞧怪物一样看我,老唐说,别看你平时不咋吱声,干起事来还真吓人一跳。我笑笑,心里也在想,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大哥下午又找我,这时他已经平静许多,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您不是说了要提前一个月提出辞职么?我可以再干一个月,等您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后再走。他点点头,问我下一步想去哪儿,我说还没想好呢,我想找个大点的公司看看,不能总在这里呆着吧。话出口后我有点后悔,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生意小么。果然,大哥似乎又有些不高兴了,我没再多说,回去干活儿。

那几天没什么活儿,我得以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我开始发觉自己的确有些冲动,杨姐那边并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如果她那边不用我,意味着一个月后我必须重新找工作,那种压力我已经体会过,很煎熬。还有一个问题,万一到时候我还没找到工作,我不能继续在公司的宿舍呆下去,要找房子,要花不少钱。唉,这是个大麻烦,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了,这种性格干不成什么大事,我从来都知道。

怀着万分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给杨姐打了个电话,嗑嗑巴巴的把我辞职的消息告诉她,然后期待。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记不得她怎么说了,只记得她似乎在说现在不需要人,是啊,现在不需要,以后有可能,以后吧,那就以后再说......放下电话,第一感觉是自己挺傻,后来再想,无所谓啦,再难总不会比刚来时更坏,我已经坚持过来,证明我有能力再次度过。要有信心,一定要有,我对自己说,记得某本心理书上说过,每天对自己说一百次你很牛,结果你就真的认为自己很牛了。

接替我的人只用一周就找到了,大哥把工资结给我,还好,他没少算。我对他说,原本打算干完这个月才走的,所以我要月底后才能找到住处,月底前我要继续使用宿舍。大哥皱皱眉,好吧,下个月你就得搬走。没问题。我回答得很有底气,天知道这底气是怎么来的。

继续找工作,我有二十天不到的免费住宿时间和两千左右块钱。相比刚来北京那会儿强多了,这样想,安慰着自己。早上,我在床上躺着,到了往常该起床的时间,听着他们起来穿衣洗漱出门,寂静,好像有一万年没机会享受的寂静。这房间像一个小宇宙,我是它的主宰,倾听天地运转的声音,我听到了,萧然悠远,洞彻肺腑。我太久没关注过自己的心灵了,匆忙劳乱,急管繁弦,心灵不如不觉如枯花,失掉应有的透润。我想起童年,那缕夏日阳光透过窗棂,走了二十年,拂着这个许久未得到安静的人,那就是我。那天上午,我得到了安静,第一次忘掉焦虑,精疲力尽后的歇息,干渴已久后的啜饮,支离破碎后的哭泣,两行泪水消然溢出,在颊上,犹豫前行。

我似乎悟到了什么,你们能感觉到么?



(二十三)
哭过之后,释然许多。我开始打算下一步怎么走。

头几天先不急着找工作,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光客,仔细看看这座大城。来北京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用认真的目光审视它。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炸酱面,喝自来水,坐公交车,有时候干脆走着。高楼大厦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看琉璃厂的夕阳,听胡同里的家常,在昆明湖边坐忘,吃路边摊的卤煮和炸灌肠。这才是北京。有时候书包里揣着一包方便面一瓶水两本书,我可以在北海公园里坐上一天,天气冷点儿,不要紧,这份清静难寻。

我开始学会慢下脚步,不再急急的往前赶,该是你的,自会归你,急什么呢?当然,这念头有些过于消极,应该说彼时的我经历太长太长的紧张焦虑,弦绷得过紧,必须经历这样一个放松的过程才行。古人云张驰有度,此言不谬,人和机器一样,天天上紧发条,可能工作十年就完了,不如只上一半,工作到二十年三十年,整体算下来总量亦不少,还赚了悠闲。

说远了,拉回话题,我后来又给杨姐打了一两回电话,她的意思很明确,春节后有大项目,肯定会招人。我看下时间,现在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索性不再找了,回家过年吧。算算出来有小半年了,来的时候穿单衣,现在穿棉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半年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主要是信心上有些收获,北京并不如想像中的难混,我照样能立足。我给父母打电话,说我要回去过年,他们很高兴,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终于能回家了。临走前我把行李委托给老唐照管,他因为我的辞职颇有些惋惜,我说人各有志吧,往后还有再见的机会。

我给家里人挑了几样儿礼物。送爸爸吉列剃须刀,送妈妈棉衣,送姐姐Adidas运动装,这些钱花在自己身上我舍不得,给他们买东西,我很大方,这就是亲情吧。卖棉衣的是个白白小小的南方男人,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他说这件棉衣是送给娘亲的吧?质量很好的,穿在身上一定很暖。我觉得“娘亲”这个称呼真好,一说出来,好像就想到妈妈的脸庞,感受到妈妈的温暖。好久没见到爸爸妈妈了,他们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回故乡的火车格外慢,多少回望眼欲穿的盼望,终于等来那声汽笛。走出站台时,恍如梦里,离家越近,家乡的一草一木就越是关情。半年未见,父母的头发又白了几根。没有太多的嘘寒问暖,我也能感受到浓浓的温情,睡在家里的土炕上,从未如此安稳。

父母问我的打算,我说了在北京的大致情况,打算过完春节再回去。父亲看我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艰难,便也同意了。我在学校的职位,他托了关系暂时可以保住,万一哪天我改变主意还可以回去。用他的话说,保住一天算一天吧,实在不行咱就放弃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在外面还能吃上饭,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话虽如此,我知道,他对我的未来还是不够确定,我需要更加努力,让每个人看到我不仅能出去,还能站住脚,还能扎下根,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的。

接下来的春节和往年一样,走亲戚看朋友,大家都问我在外面如何,我含混应付过去。春节刚过,我回到省城,这次借住在强子宿舍里,他还在那家超市打工。我在城里找了个教美术的老师,每天下午到他家学画,我决定在这方面尽快补齐自己的不足。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家里有不少学生,每个角落都散着铅笔屑和橡皮渣。我和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起,从最简单的正方体画起,孩子们惊讶地望着我,叽叽喳喳议论着。我不理会他们,只顾认真画我的。几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对于美术颇有些天份,老师看到我的作业,很是惊了一番,这让我更加有信心。渐渐我发现,都说孩童时期是学习的最佳时期,这话不全对。孩童时学东西容易养成良好的习惯,加之心思单纯,心无杂念,这是它的优势;成年人学东西往往因为社会事务多容易分心,但是成年人对事物的理解力是孩子比不了的。如果成年人能抛开其他的念头,全身心钻到学习中,几个月所取得的成绩绝不次于小孩子几年所取得的。我当时的状态就是疯魔般的画,别的什么都不想,也没什么可想的。盯着石膏像,我试尽各种办法把它表达在纸上,十几天后,我交出了第一份人物石膏像作业。当然,那是比较粗糙幼稚的作品,老师指出很多不足,也给了我很多鼓励。那是令我信心大涨的一件事,面对之前一直很畏惧的“专业技能”,我试了,并且知道只要我全力以赴,它就没有那么难。这件事的影响一直到现在,我不害怕听上去很困难的专业挑战,只害怕光说不练。


(二十四)
2004年,春节过后不到1个月,我回到了北京。

我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大包,身上穿的是我最贵的一套衣服,在我们县上订做的藏蓝色西装,连工带料花了三四百,脚上还是我在团结湖市场买的那双廉价皮鞋。这身行头怎么看怎么像农民工,一路上被警察盘问好几次。

我是接到杨姐的电话后回来的。她说有个大项目就要启动了,让我过来,有很多事可干。一路上这股兴奋劲儿在激励着我,我觉得自己真不是干大事的材料,书上说的什么沉稳啊,胸有城府啊,喜怒不形于色啊,统统和我不沾边儿。就像小时候去春游,我头几天都睡不着,心里搁不住事儿,那就是浅呗。老家有句骂人浅薄的话,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酥油,没办法,天生就这样儿,改也改不过来。

话说回来,干嘛非要改呢?有人性格坚毅,有人天生活泼,这些天性不是自己愿意什么样就能什么样儿的。只能说性格各有不同,但不能说哪种性格一定好,哪种一定坏,善于扬长避短就好。言归正传,我到了杨姐的办公室,除了她还有个女孩,杨姐说这是新招的员工,叫小燕,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小燕是山东姑娘,和我差不多高,性格比较爽朗,和我一样,也是胸无城府那种人。不到一天我们就混熟了。顺便说一句,小燕同学现在一家挺好的广告公司当中层领导,很是不错,前段时间结婚了,生活很幸福。杨姐说,新年咱们的项目就是-----2004北京国际车展!她已经抓住一家汽车厂商,今年这家汽车的展台全归我们做,还要在他们的基地做一个展厅,全算下来很是不少。她重点强调,第一,这个消息绝对不许外传;第二,你俩好好干,事成后我绝对不能亏待你们(原话是“你们得到的将远远超出你们的想像”)。听完这两个“绝对”,我心里颇有些踌躇满志,终于盼到大施拳脚的时候啦,哈哈。

大项目归大项目,眼下的问题是我住在哪里?吃什么?这些都没着落。本来杨姐说的是这些问题她会帮我想办法,所以来前我根本没当回事儿,现在杨姐不提这茬儿了,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下午四五点钟,杨姐说今天你先在公司沙发上对付一下吧,明天上网找找,然后就走了。小燕和同学一起租房,都是女孩子,帮不上什么忙,她也走了。我坐在沙发上,有点被愚弄的感觉,可又说不清,唉,谁让我想问题太简单呢。上网查吧,我必须在明天一天时间内找到住处,因为今天我听杨姐和写字楼物业说了,后天我们要换个小点的办公室,沙发很可能放不下,我总不能睡地上啊。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急匆匆的赶时间呢?不管什么事,没一件能让人消消停停干下去的,都是火烧眉毛刻不容缓。拿找房子这件事说起吧,一天之中上哪找合适房子去?头都大了。而且我又看了网上的价格,三元桥附近单间每月最少六七百,还得押一付三,我哪有那么多钱!年前我存下的两千多块钱,来回路费花了三百,给家里人买礼物花了六七百,学画画又花了二百多,现在只有不到一千块了。我总得吃饭坐车吧,这些钱不能全交房租,我刚到杨姐这儿,一天活儿没干,不好意思张口向她借。唉呀,愁愁愁,再愁下去头发都白了。

只好找最便宜的床位,和别人共处一室,这样便宜些。终于看到一条消息,在亚运村附近有个床位,每月315块钱,可以按月付。上班坐419,还算便利。我火速打电话联系看房,对方是位大姐,四十岁左右,卖保险的,说话很和气。她让我坐车到炎黄艺术馆下车等她,那里有个阳光飘亮广场,可以直去先逛会儿。我以前从未去过亚运村,觉得路程还可以,不算太远。等了一会儿,那位大姐来了,她要出租的房间位于慧忠里小区,几号楼我忘了。那是个两室一厅,厅很大很明亮,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大间住4个女孩,小间住3个男孩。现在小间里3个男生都在,大间空出一张床位,就是这个大姐想走。男生中有一个主事的,是广东人,叫小谢,他说你过来后咱们四个男的可以搬到大间,剩下三个女的搬到小间,每个月这套房的房租是2200块,7个人平摊,每人315元。房租每三个月一付,现在离下次交租还差一个半月,我可以先交这一个半月的。我想想如果这样的话预算还够,就这样吧,的确没时间再找别家了。说好了晚上搬家,同时交房钱。小谢提示我,如果以后我不想在这住了,必须找到下家才可以走,我说没问题,到时候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回到熟悉的团结湖取行里,老唐还是那样子,我的床铺上已经放着别人的物品。匆匆把东西取出来,我请老唐吃饭,以示感激,老唐大度地挥挥手,算了吧,等你以后牛B了再请不迟。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这句话,可惜我一直没那么牛B,让他失望了。


(二十五)
住的地方解决了,我的钱包空了一大半儿,赶紧忙工作吧,挣了钱就好了。

一工作起来才发现,这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多少年来我做的一直是设计,也就是和电脑打交道,杨姐说了,要转变思维,和人打交道才能挣大钱。她和我讲,你做设计,将来顶多混个总监什么的,一个月万把块钱撑死了,而且多少个小设计里才能出一个总监啊。不如做业务,只要做上三两年,手里积累几个大客户,比总监什么的轻松多了。我听了她的话,也在思量,一方面我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做业务的确容易出成绩,设计师想做出名堂来太难了;另一方面我觉得做什么职业得根据个人的性格喜好来决定,总不能看什么挣钱,大伙儿一窝蜂都去做,那也不成啊。我自忖改做业务有些难度,先试着做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设计可做,杨姐让干啥就干啥呗。

车展和那个展厅还有段时间才开始呢,杨姐让我和小燕找项目,她说什么项目能挣钱就干什么,说完就不管了。我和小燕对视一下,都吸了口凉气,这不就是平地抠饼么,我们哪有那本事啊,再说,如果我们有这本事还在你这儿干么。

那是极度痛苦的一段时间,办公室很小,我们三个挤在一间屋里,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杨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有的时候,比方她今天心情好,在网上看到个笑话,哈哈哈哈,拉着我们俩一块疯笑。哪天她心情不爽,不管我们做什么,她都要发脾气。比如,她给我一个任务,某商场门前有块空地,大概有二百平米左右,她想搞个小型汽车展销会,让我找车厂拉赞助。就是搁现在,这事儿也够我挠头的,更别提当年了。我从网上搜了一大堆汽车厂经销商的电话,这个容易,难的是怎么和人家说,找谁说。杨姐根本不给我们培训,就告诉一句“找他们能主事儿的人”,那也就是找人家老总呗,问题是我根本不认识人家老总,人家凭什么接我电话。还有她所谓的那个展销会,八字没有一撇儿呢,她的意思是先找着买单的人再去商场谈,不见兔子不撒鹰,空手套白狼,这手功夫现在我还没学会。我拿起电话,脑子里先绕了两万多道弯儿,拨号键有千斤重,半天按不下去。电话通了,心里开始打鼓,砰砰砰砰,一边怕找不到人,一边又盼着最好没人接,我就可以交差了。万一人家接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准备好那几句话忽然全忘了,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就没底气,对方很不耐烦的说几句套话,把电话挂了。杨姐冷峻又有些不屑的目光扫过来,比冬天最冷的风还刺骨,我低头不语,满面羞愧。

我开始后悔来杨姐这儿帮忙,她不像是个好的雇主,她对别人要求很严格,甚至苛刻。她很精明,精于算计,更可怕的是,她有时候还很冷酷,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这是我事后总结的)。在她身上,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或是说见识了不少。有一次,我们要了一桶水,我在向饮水机上安装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桶磕裂了道缝,杨姐说没事,让送水公司赔。说着把送水的小伙子叫回来,那小伙子十八九岁,一看就是农村孩子进城不久。杨姐说你们的水桶有问题,换个好的吧,小伙子嚅嗫着,刚才我送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应该不是在我手里坏的,拿回去老板要扣我钱的。杨姐撂了一句反正到我们这儿就坏了,你们必须换新的,你看着办吧。说完就不理人家了,自顾干自己的事儿。我和小燕都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明白这个送水的真冤,但是又不敢说什么。送水的小伙涨红了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杵在那里。一时间办公室里的空气尴尬到冰点,杨姐却不以为然,该打电话就打,该和我们说话就说,就像那个外人不存在。我终于明白到故意冷场不仅是种手段,还是很厉害的手段,这种沉默的威仪让人窒息,沉不住气,浑身不自在,最后乖乖投降。果然,过了没几分钟,送水的小伙子把坏桶拿回去,换了新的给我们。

这种事让我良心不安,我觉得自己成了同案犯,还好这种事不经常发生(如果每天都遇到,我想杨姐不会顾及良心而收手的)。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但是我现在急需工资活命,一时间去哪儿找工作?提到工资,我又开始担心起来,杨姐一直没明确说过每个月给我多少钱工资。

我真是个傻瓜,我这样想。本来已经切切提醒过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提条件,事到临头还是犯这个错误。应该一开始就和杨姐谈好,工资多少,干什么活儿,本来该谈好再来的。唉,没有办法,坚持完这个月再说吧,赶快挣到钱,一个半月后还有一千块钱房租要交呢。



(二十六)
那段等工资的时间可谓艰难,我和小燕的电话销售做不好,杨姐成天冷着脸,吓得我们不敢说话,遑谈工资待遇。私下里我问小燕,杨姐答应给她多少钱,她说1200,做好了有提成,我心想1200省省花应该也够用了,等吧。

没有收入,钱只能越花越少,我发明了不少省钱的办法。首先,天天做公交车花钱太多,办张月票,我托小谢的关系弄了张学生月票底板,这样每个月只要花20块钱就搞定。到第二个月我觉得20块钱也是笔大数目,索性用彩色打印机做了张假的,头几回用不免提心吊胆,后来没人查,心安理得之。穿衣方面,家里带来那套西装穿不得了,土得厉害,天气也热了,我在飘亮广场地下的超市里买了几件套头衫,19块钱一件,除了爱起球儿,别的挺好。吃是个大开销,中午单位负责午饭,就在我们那个写字楼的二层,菜定量,饭随便添,每餐还送一个水果,香蕉苹果梨任选。我早上不吃饭,饿到中午拼命吃,每次差不多都要消灭两饭盒儿米饭,有时候吃到顶着,也不能放弃,因为这顿饭关系重大,晚上和夜里全指着它呢。水果我从来不挑香蕉葡萄什么的,专挑个儿大的苹果,这东西能当饭吃,顶饿。我把苹果塞到包里,下班回家后当晚饭。

最害怕过的就是周末,月票是自己做的,成本为0,我不介意多做几趟公交车,可免费的午餐没了,这可要人命。有那么两个来月,我全部现金加一起不超过10块钱,常常要靠几块钱过一个星期。周末和我同屋的室友都不上班,人家要么出去逛街,要么买些菜回来在家做,炒菜的香味飘过来,口水四溢。有时候他们叫我一起吃,我摇摇头,毕竟没什么交情,吃了这顿,下顿我拿什么回请?索性出去走走,飘亮二层有个大广场,我常拿几本书去那里,边看边晒太阳,累了躺在长椅上咪一觉。如果2004年的春夏你去过那里,或许会遇见我,我躺在椅子上,尽可能把身体弄成舒服点的姿势,让阳光均匀照在身上,脑袋里浮现出《动物世界》里的片断:

(以下内容请用赵忠祥老师的语调朗读)
太阳渐渐升起来,照在非洲肯尼亚的高原上,一只雄性非洲鳄缓慢地爬出水面,它在吸收着阳光带来的宝贵热量。我们知道鳄鱼是冷血动物,它必须依靠外界的热量来提升自己的血液温度。在红外摄像机镜头下,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鳄鱼身体上的红色区域逐渐扩大,它转身将另一面身体朝向阳光。等它吸收到足够多的热量后,它就要重新潜入水中,准备今天的捕食......

我幻想着阳光源源不断地涌入我体内,蓝色区域变小,红色区域变大,直至占据所有空间。我像那头鳄鱼一样翻转着身体,让每一面都尽可能多地吸收阳光,这样我就能更强壮。我又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变形金刚,机器人们靠一种叫“能量块”的东西生存,既然光也是一种能量,把能量块儿放在阳光下,显然它就会慢慢充满。我多希望自己是变形金刚啊,那样就可以不用吃饭了。饥饿和热量的双重作用下,头晕乎乎的,身体说不上多舒服,可也不多难受,胃吸足了太阳,食物可以缓一缓,头脑却想睡了,迷迷乎乎,听着孩子们轮滑时的叫声,有时在耳边,有时在天边,我就这样耗着,太阳落山时方起身回家。两条脚软软的使不上劲儿,头脑竭力保持清醒,快点快点快点回到床上,到床上就安全了。真摸到床时,眼前一黑,去TM的生活,我受够了。

受够了也得受,我必须要找到东西吃,一包方便面也是好的,早上吃面条儿,晚上喝汤。饥饿我早就见识过,不算什么,看看到底谁能打败谁吧。最难受的还是工作,一直没什么起色,杨姐的脸色自不必说,光是办公室里那种气氛就让人崩溃。快一个月了,我什么业绩也没出,每天我在自责中起床,又在自卑中入睡,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里?我到底能适合什么?从来没有如此严重地怀疑自己,我的能力,我的信心,好像一切都要重估。痛苦,紧张;紧张,痛苦......不敢看老板的神情,不敢想下个月的消费,这日子无异于煎熬。每天上下班路经希尔顿饭店门口,看着那些贵宾们举止自行的悠雅,想想自己的卑微,有些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他们住一晚的钱可能够我挣上几个月,相隔几十米,天堂地狱,人生的差距为何如此悬殊?

痛苦,没有地方可倾诉,在这座城里,我不熟识任何人。能给我安慰的只有父母,晚上下班后,别人都走了,我留在办公室,迟迟疑疑地举起电话,通话后不由自主却说出,爸爸妈妈,我挺好,你们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就算我说出实情,他们除了心疼又能做些什么呢?白白让他们也跟着心乱罢了。放下电话,看着窗外满目灯火,如此大的城市,却没有一盏灯为我燃着,不由放声号啕,泪下如雨。



(二十七)
毛头儿说过,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希望,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对于我所处的窘境,看不到什么成绩,更别提光明和希望了。我想过放弃,转念一想,这点挫折算什么,古人不是讲过天将降大任之前必然要受点折磨么,就当是锻炼了。再说,我在老家的时候又不是没吃过苦,那时候终日矻矻为了什么?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大丈夫横行世上,这点小苦头算什么!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飘飘然,我把自己想像成古代仗剑江湖的侠客,仆佣为业,大隐于市,报恩千里,杀仇十年......人总要有点阿Q精神的,用小幻想麻醉一下自己,籍以暂时忘掉疼痛。实在没什么资本可骄傲,我就拿自己刚来北京时做对比,你看,那时候你没钱,现在还没钱,并不比当时坏嘛。那时候你为了找个住处恓恓惶惶,现在有了张稳定的床位,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进步很大。那时候你谁也不认识,两眼一抹黑,现在你有了份工作,认识几个人,多少比那时强些。综上所述,现在虽然情况不乐观,总是比过去强些,意识到这一点,心理多少平衡些。

绞尽脑汁,我引用并发明了无数种理论数据,以证明我并不是最惨的。把自己和工地上的农民工对比,和马路上收废品的大叔对比,以至于和被国民党抓的壮丁、修长城的奴隶、进毒气室的犹太人、贩运到美洲的黑奴......总之全世界古往今来命运最悲惨的人,统统拿来,对比一番。在这样宏观的视角下,我惊异地发现,原来鄙人的命运胜过古住今来的大多数,如果划条线,把地球上存在过的所有人分成两半,相对不幸和相对幸运,我肯定被分在幸运组。再者,科学家说有幸和卵子结合的那枚精子,是几亿精子竞跑中的胜出者,原来老子当年就拿过几亿中的第一,大致相当于全欧洲的高考状元吧(不晓得欧洲有没有高考状元这一说)。哈哈,顿时眼前明亮心下豁然,我是多么幸运的先中了几亿分之一的乐透大奖,又多么幸运地拼杀到幸运组,最后多么幸运的来到北京喝方便面汤。这样一路想来,不禁要叩谢苍天,感激流涕了。

每晚我怀着如此甜蜜的幻想和饥饿入睡,渴望今夜有个sweet dream,明天睁开眼,世界全然美好。

支撑我精神的,除了幻想,还有书和电影。我专挑悲惨的看,比如《梵高传》、《肖申克的救赎》、《钢琴师》、《美丽人生》......《梵高传》我反复读了几十遍,欧文斯通写的真好,每每令人唏嘘。难以忘记梵高的悲苦,他坚持梦想背后所付出的艰辛,每当我读到他去世的那段,泪水扑簌,不能自已。有时候深夜难眠,我坐在客厅沙发里,披条毯子,随便翻到哪一页读起,不觉泪下,移目窗外,孤月高悬,夜沉似水,巨大的城市陷入沉睡,我仿佛听见它一张一翕的呼吸律动,亿万个梵高般单纯善良的灵魂,就在这样的静夜悄然飞奔天国,我深深的感到,我是这个多么繁密团体里多么孤单的一个,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肖申克的救赎》我也看了不下五十遍,我喜欢这部电影,它是写给男人看的电影。安迪经历了那么多折磨,依然保持内心高洁,真不容易。我最喜欢的段落是最后安迪开车奔向太平洋那一瞬,镜头沿着公路飞速沿伸,然后一转,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我想他内心里一定也有这么一大片海,所以才能找到海阔天空。后来我专门去买了斯蒂芬金的原作,只是一个薄薄的中篇,显然在改拍电影时做了很多修整。可能是先入为主,我更喜欢电影。

还有卡夫卡的《审判》、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黄景仁的“一星如月看多时”、海子的“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我身边总有些书,那可真叫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经常为了一本书,我犹豫几天或几个月,省掉一顿饭几顿饭,头脑和肚子打架。在我落寞的时刻,唯有这些书给我温暖,它们是我的食物棉被支柱能源。

不小心扯了半天题外话,想必大家都着急了,言归正传,说说我经手的第一件大事。

大事就是那个汽车厂的展厅,这个展厅在通州光机电一带,熟悉那的朋友可能猜到了。杨姐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拿到了这家厂的两个项目,一个展厅,一个是汽车展的展台,时间上展厅在前,展台在后,规模上展厅小,展台大。杨姐先是找到了一家展览公司,她的侃价功夫可是一流的,她不谈展厅,先谈展台,对方一听是大项目,自然很感兴趣,这时她说,我们想找你做展台,但前提是你要顺带着既便宜又好的把这个展厅做下来,这个小项目合作好了,往后自然更顺利啦。对方一听也有道理,为了拿下大鱼,以很低的价格把展厅接下了。

后来杨姐对我说,我才不打算让他做展台呢,这就是个诱饵。他们在展厅上没挣到钱,肯定要在展台上狠宰一笔,我随便找家小工厂,能省好多钱!

我有点不解,为啥展厅还要找他们呢,干脆也找个小工厂,不是更便宜么?

这你就不懂了,我和你说说选这家公司的原因,第一,对方的口碑和水平都不错,在业内小有名气,能保证质量。第二,这家公司自己有工厂,价格会比那些没单纯做设计的低。展厅和展台不一样,展台就那么几天,过后就拆,质量差点没关系,对付对付,谁也看不出来。展厅可是要用上几年的,其间如果有点什么质量问题,麻烦就大了,所以必须找正规的工厂。而且这家公司的设计能力还可以,小工厂就是一群工人,只会制作,懂个P设计。

哦,我明白了。但是我心底还是有点疑惑,就算杨姐把价格侃到很低,还是比小工厂的报价高出不少,以杨姐的为人,她怎么会舍得白白扔好几万出去?

杨姐冷笑几声,哼,你以为我会把钱全给他们?我在合同里写明,展厅的钱先付一部分,余下的等展台结束后一起付。等到展台完事,我拍拍屁股走人,他上哪儿找我去?!

万一人家跑到客户那去闹事呢,他们要告你怎么办?

闹呗,我怕他们?!告诉你吧,我在这家汽车厂身上宰一次就够了,当初我注册这家公司,就是为了干这票生意。干完就撤,公司注册时用的都是假信息,告也告不到我头上。

我吸了口冷气,这娘们真够绝,果然是心狠手辣。

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过段时间展台也要设计啊,你不用人家做,人家怎么会给你出设计方案呢?

杨姐笑而不言。总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娘自有办法。

以上对话只存在于我想像当中,杨姐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她城府很深,不该我知道的绝对口风不露。我事后才发现这个过程,恍然大悟,为了大家理解方便这样写出来。

杨姐先派我去调查建材市场,这样能摸清市场行情,知道了底价,不被别人骗。她又让我买只手提包,说那样看上去才像个业务员,当然这包得我自己出钱。你们可以想像我当时有多傻,提着包,满头大汗,全北京转建材城,什么城外诚玉泉营丽泽桥环三环......基本有名的我都去过,全是公交+双腿,有的地方离公交车站挺远,要走上半天,吃饭坐车全部自理,电话费也是,她说等项目完事一起报销,结果一分没报过。

到了建材城,我的任务是把各种展台用得上的材料,大芯板防火板之类,各种品牌,单价,量大的批货价一一记下来,选出价格便宜量又足的,以供她参考。另外,要记得一些特规尺寸的材料经销商,比如亚克力板,别家都是常规尺寸,我知道玉泉营有一家能做特大规格的,这就得记下来,万一以后用呢。

转了十来天,幸亏我身体皮实,还撑得住。这其间有得有失。空着肚子出去跑我实在受不了,为此厚着脸皮和杨姐借支了两个月工资,她看在正值用人的份上,给了我三千块钱,算是把经济危机暂时抗过去。我的新鞋子又被磨破了,才穿了几个月啊,心疼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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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北 + 1 这个必须得支持一下子,希望网友们多发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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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呦 + 2 + 20 精品啊
mansong + 1 终于有更新了,哈哈,楼主文笔真好,引人入
王逗逗 + 1 我也喜欢肖申克的救赎
那时的小暧昧 + 1 精品文章
运河西岸 + 1 好贴,建议编辑们吧他放到更显眼的位置
蓝玉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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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1:10:45 | 只看该作者
看到齐达外发帖,就先顶一下
必然是很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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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齐达外 发表于 09-12-10 21:11:36 | 只看该作者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这帖先挖个坑,明天慢慢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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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琦 + 1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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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漫长梦 发表于 09-12-10 21:13:10 | 只看该作者
就像一场梦,一个一个小故事编织成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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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苗 发表于 09-12-10 21:14:36 | 只看该作者
齐老师,俺来蹲坑啦,另外此楼出售五香瓜子,有蹲坑的,可以前来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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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zrael603 发表于 09-12-10 21:14:38 | 只看该作者
玉不琢,不成器
齐记者看上去就很“文”的感觉,原来当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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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世未深 发表于 09-12-10 21:17:4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涉世未深 于 09-12-10 21:19 编辑

顶一下,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啊?你胆子也够大的,带那么点钱就敢跑出来那么远啊,你父母也没阻止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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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p99 发表于 09-12-10 21:20:12 | 只看该作者
他齐大外甥,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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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悼天王 发表于 09-12-10 21:22:24 | 只看该作者
齐老师,俺来蹲坑啦,另外此楼出售五香瓜子,有蹲坑的,可以前来购买!
苗苗 发表于 09-12-10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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轶帆 发表于 09-12-10 21:24:13 | 只看该作者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段磨难是你一生的财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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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p99 发表于 09-12-10 21:25:18 | 只看该作者
蹲坑吃瓜子
不是忆苦思甜,是闻着臭吃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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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1:47:26 | 只看该作者
我人生中开始独立的第一个半年,现在想起来似乎云淡风轻,当年好像也是感觉云淡风轻
那半年里,一个是生活中发生了巨大变故,一个是投入了金钱、投入了艰辛,为之辛苦了半年的公司拱手让人,一分钱没拿的离开。。在后来一直都是隐讳莫深,从来不提。。。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挫败感,也许是因为当年的意气风发难以再现。。。。现在想起又有些想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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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齐达外 发表于 09-12-10 21:48: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齐达外 于 09-12-10 21:50 编辑

说话间到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我依旧没工作,四处闲混,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县城里有几个哥们儿和我互通声气,彼此颇有怀才不遇惺惺相惜之感,于是时常聚会。我们也想和宋公明李逵哥哥们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无奈阮囊羞涩,他们在学校代课,每个月三百多块钱,我无业,收入为零。某兄不忍,替我寻了个教课的馆职,其实就在县城里的小乐器店内打工,教人弹吉他,最多时学生收到2个,每人每月4课时,学费50元,乐器店老板拿一半,于是我的纯收入为每月50元。

住的地方还是要有的,我家虽然不远,但离县城有半小时车程,单单路费便所费不赀,万难承受。我和朋友们挤在一起,那是两个和我一样的有志青年,一个叫海龙,一个叫老倪。海龙和我一样颇有文学青年的雄心,又工书法,我给他看过相,书上说武安君“小头而面锐”,海龙兼具隆准长脖,实在有些圣人不相的意思。老倪是个瘦秃子,脑袋上没几根毛,喜欢嘿嘿一乐,露出两排四环素牙。我一直觉得人秃则秃矣,总要胖些方能相称,比如曾志伟臧天朔之流,脖子上再挂一黄金大链,很有黑道风范。既瘦且秃,除了像持枪抢劫犯,似乎看不出别的好来。这里得插一句,去年我回乡看见老倪,果然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秃脑门儿啤酒肚双下巴,我和他灌了几瓶酒,心满意足地摸着他的肥脖儿道:这才像回事嘛。扯远了,老倪教音乐,敲得一手好架子鼓,嗜酒及电脑游戏及一切好吃好玩儿的东西,用咱东北话讲,那是个讲究人儿。

开始的时候我和这两人挤在一张炕上,那张炕之小仅能容我三人平卧,幸好彼时都瘦。炕头放我们的兵刃,吉他啦毛笔啦书啦鼓棒啦箫啦等等。上面有块搁板,板上是最值钱的家当,一个电饭锅。

别小看这个电饭锅,早上他俩都上班走了,我就指着它活着。买鸡蛋一只,打散加水,点一滴油,加半勺盐,一点盐油,几片葱花。电饭锅下面煮饭,上面套个塑料蒸屉,鸡蛋碗放上,扣好盖,米饭熟了,鸡蛋羹即熟矣。每天三餐,我都吃这个,后来海龙和老倪都奇怪地问,你一打嗝怎么就是鸡粪味儿?

缺乏青菜和水果的后果不仅仅是鸡粪味儿,还有口腔溃疡和便秘,这个就不细表了,影响各位情绪。

某天房东找我们,说这间房不能再住了,你们要搬家。我们离开了温暖的小屋,开始四处找房,开始找到一家,房东是个老大爷,慈眉善目的,可怜我们没地儿住,说他家有间空房要租,我们去看时,觉得条件尚可,就是脏了些,不过不要紧,咱有的是力气。老大爷提供抹布水盆,哥仨甩开膀子干了整整一天,连天花板都擦了。第二天提着大包小裹赶过去,老大爷遗憾地说,唉呀不好意思,昨天你们刚走我那远嫁外地的姑娘就回来了,要在家住些日子,你看这房子......依老倪的脾气,估计要在老头儿身上施几招降龙十八掌,我俩赶紧拉开。这下可好,新房子没住上,旧的退完了,眼看天色将晚,我们仨似乎山穷水尽了。

还好,老倪的校长人不错,把学校的废车库给我们用,我以前在帖子里说过,那间房子顶部有个巨大的洞,足可伸进奥特曼一条腿。万幸那几天天不落雨,不过蚊子奇多,附近几公里的蚊子都赶过来,享受三具香甜的血肉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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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齐达外 发表于 09-12-10 21:49:00 | 只看该作者
明天再更新,各位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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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p99 发表于 09-12-10 21:56:23 | 只看该作者
齐大外甥,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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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2:00:33 | 只看该作者
掉了一阵子的眼泪,都不知道悲从何来
回想起5年前,和现在判若两人。。。。不是越变越好,而是越变越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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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p99 发表于 09-12-10 22:01:25 | 只看该作者
掉了一阵子的眼泪,都不知道悲从何来
回想起5年前,和现在判若两人。。。。不是越变越好,而是越变越颓废
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2:00

改变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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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2:06:48 | 只看该作者
改变是必然的
luop99 发表于 2009-12-10 22:01
谢谢罗兄回复
性格使然吧,我的结果必然是现在的样子的,不管中间走了多少的路
去年才和当年的合作伙伴冰释前嫌,讲了很多心里话,我就更清楚我只能选择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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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p99 发表于 09-12-10 22:19:0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罗兄回复
性格使然吧,我的结果必然是现在的样子的,不管中间走了多少的路
去年才和当年的合作伙伴冰释前嫌,讲了很多心里话,我就更清楚我只能选择现在的生活
黯然泪下三尺 发表于 09-12-10 22:06

认清社会,认清自己,或许是你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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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丽拼图 发表于 09-12-11 00:10:49 | 只看该作者
一定要顶一下!我们有同样的心酸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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