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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无边的雨季(邢冬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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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6:54: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破烂儿
公园
无边的雨季
虐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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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6:55:09 | 只看该作者
  破烂儿

  一

  天还没亮,二德在被窝里又揍了我一顿。

  这挨刀的把我的头往墙上撞,说:别他妈装蒜,不把老子伺候好了,你他妈的别想过安生日子。接着就在我身上发起狠来,边发狠边说:我就就不信,今年不,不能弄出个儿,儿子来。我哆嗦着躺在他的身下,小肚子撕心的疼,脑子里一片嗡嗡声。黑暗中我看到大丫黑亮的眼睛。我说:二德德,孩子子,醒了,下,下来。其实我知道我说也是白说,这挨刀的在这种时候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果然他并不理我,却冲大丫喊着:都他妈给老子睡觉,闭上你们的贼眼。大丫被吓怕了,赶紧躺倒在被窝中,闭上眼,紧紧抱住二丫再也不敢抬头。二德却更来劲了,弄得床板吱吱响,像要断裂一样,过了老半天才一个机灵从我身上翻下来,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呆了半天才想起腿上有血,顺手撕了张报纸在腿上抹了抹,心想这挨刀的算把我彻底豁出去了。

  早晨起来,大江他们就冲二德笑,问昨天晚上怎么样。二德踮着那条瘸腿说:那还用说,我管她有没有红,照上不误。大江说:行,真有你的,活该你小子瘸腿,你那条腿儿怎么不瘸了呢。说着揪了张纸去了厕所。

  我抱着二丫走出屋门。这是个临街的院子,本来并不算窄的院子里盖满了高高矮矮的简易房和破棚子,住的全是外地人,大多是收破烂儿的、卖早点的和卖菜的,老婆孩子挤成一团,一天到晚乱乱哄哄,房东就靠吃房租过日子。此时院子里挤满了车,破破烂烂的各种改装三轮乱七八糟地碴在一起,就如一大堆互相夹在一起的螃蟹,谁也不肯放开谁。满地的泥水和破烂儿,总是散发着臭气。麦子他们正在给车打气,准备出去。房东已经起来,站在大门口跟什么人口齿不清地抱怨着什么,显然是又喝多了。他老婆正在水池子那就着那股臭气刷牙,听着不顺耳,冲着门外一通臭骂,房东便很没面子地回到自己屋里,临进屋前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以泄心头之恨。墙角那,房东儿子也狠狠吐了口唾沫,然后一张脸便傻傻地绽开,笑得十分灿烂。

  我抱着二丫躲开那口唾沫,那傻小子很不满意,冲我又吐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不再理我,冲着门外免费展示他的笑脸。

  我弄开炉子开始给俩孩子热饭,却觉得头晕得厉害。和二德来这里到底有几年了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刚来时还没有二丫,大丫走路也还不太利索,可现在,二丫都已经能到处跑了。本来刚到这里时二德是想要个儿子的,结果却弄出个二丫来,他的脾气就越发坏了,成天摔盘子砸碗没气找气。我这人脑子不好使,大伙都说我的脑子里全是糨子,二德就说哪里是糨子,分明是一脑袋大粪,一脑袋屎,呸!

  我的脑袋里没有大粪,我知道。但现在我的头晕得更加厉害,头顶被二德撞了一个大包,钝钝地疼。这疼痛很熟悉,它使我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考试拿了全班第一,我知道,那时的我还是相当聪明的。那天,村长的草帽被一阵恶风刮到了树上,他便让正在树下玩的我把帽子帮他摘下来,半分钟后,我从树上掉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的头也是这样疼,只是疼得更厉害。医生说我的一只眼睛没了,还说我受了严重的脑震荡,以后脑子可能受些影响。村长的老婆提了一篮鸡蛋正在旁边,说:这丫头比小子们还淘气,没事上树干什么哟。

  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了个病根,不能想事,一想事就头疼。我二十五岁那年,爹请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就是现在的二德。我见了面才知道他是个瘸子,就想不答应,但爹已经收了他的彩礼,劝我:小娥,你也替你弟弟想想,你不嫁二德,咱大牛怎么娶他的妹子,你就忍心看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 再说有什么可哭的,你是独眼他是瘸子,你们是瘸驴配破磨,谁也甭挑谁。经爹这么一说我就不哭了,是呀,除了嫁个瘸子,哪个好汉子会要我这么个缺心眼儿的一只眼呢。爹一番话点醒梦中人,没几天,我这块破磨便被那头瘸驴娶走了。

  记得结婚那段时间二德倒没怎么打过我,可自从我给他生了大丫和二丫,这挨刀的脸就变了,打骂成了家常饭。

  二德他从来没有看起过我,说我只配去捡破烂儿,只有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去收破烂儿,才能从事这种高智商的行业。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我自然是不信的,我不相信收破烂儿对人的要求会有那么高,而且我也不甘心永远只当一个捡破烂儿的。一个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才行的,所以我暗中下定决心,我一定也要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这样才能挣到更多的钱,才能让大丫和二丫过上好日子,才能有更美好的未来。所以每当看到二德和麦子他们骑着三轮走街串胡同,大声吆喝着:收废品啰,有破烂儿我买。那情景真让我羡慕死了。

  可要想当收破烂儿的,首先要有一辆好车。我捡破烂儿用的那辆三轮实在太破了,没车链子,没齿轮,车条折了七八根,推起来晃悠悠都要散了架,这几天更是连推都推不动了。我曾跟二德说过几次,但二德一听就烦了,说:你一个捡破烂儿的要那么好的车干个屌。

  他这么一说我便不敢再吭声了,眼巴巴地看着几天后大江就把他那辆破三轮砸了卖了废品。我不敢再跟二德提买车的事,但我也没有打消买车的打算,我知道要想当一个收破烂儿的是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几天后我就偷偷找了一个卖菜的,他兄弟回老家了,有辆三轮要倒出去。我前两天看见麦子和他说起过那辆车,只不过是车链子断了,再加上没有车座子,但比我那辆破三轮还是强多了。我问他这车多少钱,他张口就跟我要三百六。我说那天我和麦子一起来时你们只要二百五,怎么刚刚两天就长到了三百六。那人看了我半天,突然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就向我嚷起来:你会不会买东西,谁他妈的卖东西开这个傻价,有这样的傻逼么,有么!

  他逼近一步,问一句有么。我一步步地后退,心里一下子先怯了。是呀,我手头从来没过手过这么多的钱,更不知道做买卖应该怎么开价,怎么侃价。此时的我感到心里虚得厉害,腿也有点发软,在他又一次逼近我大声问有么时,我再也挺不住了,胡乱摆了下手转身就跑,只听到他在身后哈哈的大笑声。

  我一边跑一边想,看来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单凭我一个人是肯定买不上又便宜又好的三轮车的,二德我是不敢求他的,那么只有过两天叫麦子过来帮我说价钱了。

  回到家后我把这事偷偷跟麦子说了,麦子当时就气了,说:扯鸡巴蛋,那么辆破车要三百六,欺负日本人呀。麦子的话把我弄糊涂了,便问:麦子,那个人明明是欺负我,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麦子当时白了我一眼说:你缺心眼子呀。

  我还是不懂。

  今天是星期日,公休日城里人都起得晚,所以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麦子他们才懒洋洋地蹬着三轮车出去了。我送走了二德,又给二丫喝了点热糖水,捂好被子让她发汗,又嘱咐大丫看好妹妹,这才背着我的大口袋出了门。

  外边天气很好,太阳在天上晃晃地照着,晃得人眼睛疼。我左拐右拐便来到了一个小公园。捡破烂儿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对这里很熟悉,一到公休日我哪也不去,就爱到这个公园来。这天是孩子们放学大人放假,游人特别多。虽然到处都写着“禁止践踏草坪”、“不准乱丢垃圾”这样的字,但树底下、草地上、石凳边到处都有旧报纸、破盒子和各种饮料瓶子。我就去捡,这些可都是钱呀!城里人当然看不起这些,他们喝了饮料后便把瓶子一扔,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但我最喜欢这些东西,要是公园里天天有这么多破烂儿,我就不用再去扒那些臭哄哄的垃圾筒了。有时湖里也经常漂着各种饮料瓶子,那是划船的游人随手扔下的,我就用一把铁钩子将这些瓶子捞上来。这样连捡带捞,运气好时一天能捡几十个瓶子,再加上其它的破烂儿,这收获比平时就大多了。当然,哪个公园里都有职业的清洁工清理这些破烂儿,但人家是吃公家饭的,是按月领工资的,不像我,见了破烂儿就像要饭的见了肉包子那样亲。有时候我想,如果公园里养几个捡破烂儿的,那公园的环境一定得比现在强多了。

  公园里各式各样的人全有,有玩牌的、下棋的、锻炼身体的、搞对象的。在这些人中,我特别喜欢那些搞对象的年轻姑娘小伙儿。他们穿得一个比一个时髦,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全都跟大款似的,不管呆在哪,不一会就能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大堆垃圾来。什么香蕉皮苹果核,面包袋子塑料瓶,花花绿绿的一大片。等他们一离开,我就将这些宝贝都装到我的百宝囊,也就是我背的这个大口袋中。每当看到他们挤在一起制造破烂儿,我心里就特别急,盼着他们赶紧制造,然后就赶紧离开,我好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时我的心太急了,也给自己添麻烦。一次我跟在两个搞对象的小青年身后,那俩孩子岁数不大,似乎还是学生,背着书包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喝口饮料亲一下嘴儿,喝口饮料亲一下嘴儿,那粘乎劲儿就甭提了。他们身边扔了好几个空瓶子,我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地上那几个瓶子,想捡又不敢过去,急得直咽唾沫。我不知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讨厌,反正我的样子让那个男学生很不高兴了,他竟然挽起袖子露出麻杆粗的胳膊要过来揍我,说我偷看他们搞对象了。其实就他们那样子有什么好偷看的。幸亏那丫头倒还客气,拦住了那小子说:这人有病,别打她,脏了手附近没有地洗去。那小子才饶过我,俩人骂咧咧地走了,吓得我缩在树后边半天大气都不敢出。

  还有一次,是个大风天,我捡破烂儿来到假山底下,看到那有一个人正在耍猴。一只小瘦猴在地上龇牙咧嘴不停地跳着,一条腿可能是被耍猴的给打瘸了,一拐一拐的,那样子竟和我家二德有点像。在他们周围围了不多的几个人,全都木木地看着,没有几个鼓掌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子围成一圈在打牌,他们嘴里叼着烟,歪戴着帽子,互相骂着娘,一瞧就知道不是善碴子。其中一个小子喝完一瓶水后随手便把瓶子扔到了湖里,我在边上看了半天没敢马上去捞,生怕招惹了他们。直等那瓶子飘得离他们远一点了,我才走过去用铁钩子去够那瓶子,谁想一个小子竟偷偷跑过来,用根棍子将我的大口袋挑走了。我当时只顾去捞水里的瓶子,没注意身后发生的事。等我把瓶子从湖里捞上来,回头再一看,我的妈呀,我的破烂儿包不见了,满山满地都是我捡的破烂儿,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铺天盖地的。不是有句老话叫天女散花吗,我看那天就像天女散破烂儿一样,整个公园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我瞪着我的那只好眼找了半天,才看到我那只装破烂儿的大口袋被他们挂到树上去了。那几个小子也不再打牌了,站得远远地笑着看我,他们脸上的笑容比那些看耍猴的人的脸生动多了。我只好到树下去够我的口袋,口袋挂得太高,我高举着铁钩子还差一米多。我只好伸直了铁钩子使劲向上跳,仍然只差一点。这些小子们便大笑起来,还不停地跺脚吹口哨,发出各种怪叫声。不一会儿我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我每跳一次人们便笑一阵,每跳一次人们便鼓掌欢呼。公园外边的人都隔着栏杆往里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弄得那个耍猴的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了,气得耍猴的跑过来给了我一巴掌,说是我抢了他的生意。

  后来公园管理处的人来了,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便说我破坏公园卫生,当时就要罚我的钱。我一听就急了,他罚的可是钱呀!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这样东西了。所以我也顾不了太多,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怎么破坏卫生了。他指着地上的那些破烂儿说这些就是证据。我说这些东西不是我弄出来的,是有坏人把它们弄出来的,我还不愿它们从口袋里出来呢,再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公园里的,它们本来就是游人扔在地上,是我把它们捡到口袋里来的,现在它们又出来了,跟我没捡它们时一样,怎么是我破坏卫生?可能是狗急跳墙,或是叫兔子急了也咬人吧(这两个词似乎都不大贴切,但我也想不起别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能说起来了,竟然把那个人一下子问住了。当然了,一个城里人被一个外地人问住是很掉面子的事,一个体面的城里人被一个捡破烂儿的外地人问住更是很掉面子的事,一个有罚款权的体面的城里人被一个一只眼又有点缺心眼的捡破烂儿的外地丑女人问住更是天大的掉面子的事,所以这个人当时很生气就可以理解了。他可能也想像我捡破烂儿一样把他掉了的面子捡回来,于是他就踢了我一脚,揪着我的脖领子把我带到了公园管理处关了大半天。只是后来他们看我也实在没什么可罚的,再加上屋里其他的人又嫌我脏,这才把我放了,而我那一天的破烂儿全白捡了。

  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一般他们都不愿意理我,讨厌了,躲开也就算了,所以我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总的来说年轻姑娘小伙儿比起上了岁数的人要大方多了,我不喜欢那些上了岁数的城里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抠门儿,一分钱被风刮走他们能追出二里地去。有一次我在假山下的亭子里躲雨,见一位老大爷在边上很认真地读一份报纸,题目是《拾荒大军生活境况堪忧》。我问老大爷拾荒大军是些什么人,生活很苦么。大爷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说的就是你。说完便又去看那篇文章,不再理我。我心想我是捡破烂的,怎么又成拾荒的了,城里人净拿我们开涮,也就不再想它,而是关心起了老大爷手中的那份报纸。当时雨下得很大,那份报纸已经被雨淋湿了,还撕了两道口子。我想雨停后他还不把这份破报纸扔给我,谁想这份湿报纸他翻来覆去地瞧,直到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他拿起湿报纸就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唉,这种事太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捡着捡着天就快黑了,我背上的口袋已经是鼓鼓的了。这天我的收成不错,捡了三十八个瓶子、一大堆烂纸和七个铁盒,在路上还捡了一段十来米长的旧电线,铜的,能出一斤多铜呢,这可就是十几块钱呀,够给孩子换回来二斤肉了! 所以我的心情特别好,回到家,我就在大门口烧电线。

  二德也刚回来,显然情绪不错,脸上也带上了他特有的坏笑。他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围着我不停哼小调,拍了我两下屁股后,竟然过来帮着我烧电线,弄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那浓浓的黑烟冒起来,当刺鼻的臭味飘出来,看着红红蓝蓝跳跃着的火苗,听着刺耳的吱吱声,我的心就像这火苗一样感到无比温暖无比激动。这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了,我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低着头红着脸吭哧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二德说:他爹,我也想去收破烂儿,你给我换辆三轮车吧。

  呸! 我还没说完,二德一口唾沫已经啐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便大骂起来:想去收破烂儿,做梦吧你,你他妈的会使秤么!

  我被二德突然的发怒给吓住了,愣在那很长时间竟忘了把脸上的唾沫擦下去。是呀,我会使秤么?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二德所说的使秤就是坑份量,他使秤使得可精了,一斤破烂儿能坑出三两多的分量来,而这些我怎么行呢。

  不会使秤就想去收破烂儿,小母牛下犊子,你牛叉儿大了。二德越骂越生气,拐着一条腿又想过来踢我。边上房东儿子流着口水嘻嘻笑着,拍着手等着看热闹。这时张强正巧来找二德,使劲拦了半天,才把他拉走了。

  二德走了,我一个人久久地站在大门口,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我没有想到买车的事竟会引他发这么大的火。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买车无非是想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好挣回更多的钱,好让大丫和二丫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这挨刀的怎么就一点都不能理解我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疼得厉害,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我知道这一宿我是甭想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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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第二天早晨,二德说他头疼得厉害,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上午不出去了。

  这挨刀的是昨天后半夜才回来的,喝得醉醺醺的,把大门拍得山响,全院人都被吵了起来,气得房东老婆指着他鼻子骂:再这么晚回来你就给我带着老婆孩子滚蛋,老娘不稀罕你那点房租。我披着衣服连忙向大伙赔不是,他倒趁我不注意,一脚把我踢了个跟头,要不是麦子他们拦着,我又得挨他一顿臭揍。房东在边上一边喝酒一边叨唠:王小娥呀王小,娥,嗝,你整个嫁了一头,驴,嗝。

  驴就驴吧,谁叫我嫁了他呢。

  此时驴正在床上打呼噜,我将两个孩子安排好,这才走出大门。我还得去捡破烂儿呀,

  要不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今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天上飘着几个雨星,沾在脸上冰凉冰凉的。我走街串巷,见着垃圾筒就扒,见着垃圾站就掏,没多久我的口袋里就装了不少宝贝。城里真好,破烂儿真多,到处都是垃圾筒,到处都有垃圾站,更多的是制造垃圾的人,数也数不清。有了他们,我们这些捡破烂儿的还怕没有饭吃吗! 比较起来我们老家就落后多了。我们老家就没有这么多垃圾,更没有那么多铁筒专门用来装垃圾。我们那有的还只是垃圾堆,我们又叫它粪堆,里边更没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乡亲们在倒垃圾以前早拿着放大镜把里边能用的东西全捡出来了,一丝不剩。即使是这些废土,我们还用它来给地沤肥,到春天再施到田里去。所以我们那里的捡破烂儿的全饿死了,没饿死的也全都跑到北京来了。

  前两年二德那挨刀的不知从哪弄来一个破收音机,上面全是污泥,旋扭都拧不动了,他弄了两节电池安上,又鼓捣了鼓捣,居然便有了声。虽然吱吱哑哑地只能听三个台,但我们也知足了。大丫二丫可高兴了,成天抱着听。一次我听电台节目,主持小姐问一群学生崽一个地区发达的标准是什么。里边的那些学生崽说了好多,什么有多么高的高楼,有多么长的地铁,有多么高级的宾馆饭店,有多么大的体育场剧院,以及有多少高级轿车多少立交桥。主持小姐听了都不满意,我知道这些学生崽都没有说对,一个地区发达不发达根本不用看这些,我们只要看那个地方每天能产生多少垃圾就清楚了。

  北京肯定是最发达的城市,就连这里的垃圾筒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这些垃圾筒和垃圾站现在都漆成了黄和绿两种颜色,黄的用来装没用的垃圾,绿的装可回收的垃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破烂儿”。自从有了这样的区分后,就连我们这些捡破烂儿的都方便多了,只要往那个绿色垃圾筒里多留神就行了。

  当然现在很多城里人层次也并不高,还有很多人把垃圾不加分类地乱扔。有一次我伸手到一个绿色的垃圾筒中去掏,当时手感还不错,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塑料袋大便,还滴滴嗒嗒的流着黄汤。边上路过的几个行人差点吐了,冲着我好一通大骂,好像这袋子屎是我拉的。好在我破烂儿捡了这么多年,早已积累了丰富的从业经验,处乱不惊,闻臭不乱,对那些人的咒骂充耳不闻,扔了那袋子屎继续往里掏,终于掏出了几个塑料瓶子和几个避孕套儿。

  这就是当今的城里人。

  连城里人都是这样的低素质,让我们这些乡下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当然了,城里人并不这么看自己,他们的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都特把自己当人,把乡下人当成下等人,把我们这些捡破烂儿的不当人。有一天我来到一个环岛的草坪上,看到树底下有几张破报纸,就想去捡。当时一个时髦的女人牵着一条小白狗正在草地上玩,小白狗一身雪白的长绒毛,身上还穿了件小红袄,又干净又漂亮,就像头小白狮子。我过去捡地上的那几张破报纸,离着她们还挺远的,谁想那小狗不干了,可能它认为穿得破衣烂衫的我不配到这么干净的草坪上来,便冲我直冲过来,死命地狂叫着,吓得我一个劲儿往树后退。那个时髦女人也吓坏了,赶紧追过来大叫着:毛毛,不许咬,脏。听到她这么叫,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第一次感到脸红,我没想到我的肮脏竟然对这条可爱的小狗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威胁。我愣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对吓得脸色煞白的时髦女人说:您放心,我是不会咬它的。那女人先是一愣,突然吐了口唾沫,拉着她的毛毛就走,一边走一边跟狗说:再咬脏东西,妈妈以后不喜欢你了。

  开始我还很生气,但既然她已经把自己和狗归于同类,我的心里也便有些平衡了。

  这种事儿经常发生,进城这几年,我遭够了城里人的白眼,早就不把这些当回事了。其实何止是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就是在外地人中,我们这些捡破烂儿的也是低人一头的。那还是去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捡破烂儿来到人民商场门口,看到一个要饭的老头儿趴在垃圾筒旁边的地上向路过的行人磕头乞讨。他看起来足有六十多岁了,胡子都白了,穿着一件破棉袄趴在一件破军大衣上,样子很是可怜。那天天很冷,天阴阴的没有一点阳光,地上很凉,有的地方还结着冰。他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但路过的行人都远远地躲开,没有人往他前面的破缸子里扔钱。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把自己带的一个馒头送给他吃。他抬起头好像要说谢谢,但当看到面前的是我这么个捡破烂儿的时,他竟急了,一下子把馒头扔出老远,说:你个臭捡破烂儿的,捣什么乱,滚一边去。说着他挥着旁边的一条手杖似乎要揍我,我赶紧背起我的口袋逃开了。

  我走出了很远仍越想越糊涂,这年头儿,要饭的竟然连馒头都不要了,真是怪。接着我的脑袋便开始疼了,只好不再想了,反正这年头儿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是越来越多。这件事我也没敢跟二德说,我怕那挨刀的听了之后又要揍我,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接近那些要饭的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给他们添了乱。

  城里的怪事就是多,而北京的怪事尤其多。比如盖得挺好的小区,现在非要安上围栏,成了封闭式小区。小区门口还都有了保安站岗,他们看我们这些捡破烂儿的眼神都跟看贼似的,离老远就开始轰我们,我们再也不能随便在小区里出入了,这可断了我好多财路。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小区不封闭,现在我们也捡不到什么东西了。因为去年非典一闹,所有的垃圾道都封了,运垃圾有了专门的人专门的车。这回干净倒是干净了,可我们这些游击队便只能瞧着干瞪眼,再也没有破烂儿让我们捡了。

  要说这城里人也真是,平时看着都牛皮哄哄的,眼睛只往天上看,个个都自以为很了不起,但到关键时刻才看出来,太惜命。一个非典就给弄得人心慌慌,谁也顾不上再摆过去的臭架子。几乎是一夜之间,差不多所有的城里人都戴上了口罩,每人脸上都蒙着一块白布,就算是两口子,走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除了白布,一张张脸上就只能看见眼睛,什么笑眼儿、眯缝眼、死羊眼、三角眼、棱子眼、疤拉眼,各种各样的眼睛在当时却都只有一种眼神:害怕和疑神疑鬼。谁要是没戴口罩在他们面前一站,能把他们吓死。当时城里的外地人也明显减少,就连大江他们也逃回老家去了。

  这群胆小鬼,怕死鬼,真辜负了我对他们的信任,太让我失望了,我看不起他们!大江走后,二德忿忿不平地骂着,将大江剩下的半棚子破烂儿卖了,换了酒喝。

  我和二德,还有麦子没走,这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阵地我们还要坚守下去。可后来形势越来越严重,电视上天天报又有多少人被传染了以及每天死了多少人,居委会天天派人到各家去喷消毒液。最后就连我家二德也心虚了,不知从哪弄了个破口罩捂嘴上了,几天下来弄的口罩比破烂儿还脏,但他仍那么戴着。当然了,他与人说话时还是要摘下来的,要不他怕别人听不清他的外地口音,弄得房东老婆直骂:二德,你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洋蒜。二德便摘下他的口罩,走过去苦笑着说:大马(妈),我这也是美(没)班(办)法儿,我这拉家带口的,万一又(有)个耗(好)歹,让我那俩丫头可咋班(办)呀。房东老婆赶紧往一边躲,说:你爱咋办咋办吧,离我远点儿。

  二德还给大丫二丫每人弄个了口罩,口罩太大,孩子脸小,一下子把脑袋就全包上了,差点把俩孩子憋死。

  我当然不像二德那样尽犯二百五,招得人人不待见。我不怕什么非典,我在老家时连野猪都不怕,更甭说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所以大家都戴口罩,我不戴,我倒要看看这没踪没影的非典能把我怎么样。

  记得那些日子,只要我来到大街上,人们便全躲着我,离着老远就向我投来无比敬畏的目光,那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甚至有几个小伙子离着老远就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知道那全是佩服的话。开始我还有些不适应,会脸红,但后来我就适应了,一天看不到这样的眼神我就不舒服。

  我得意极了,我这辈子在别人面前从来也没有那么威风过呀,特别是在城里人面前,那感觉真是太好了。有一次我上了辆公共汽车,我是从前边上的,当时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我刚一上车,就听轰的一阵骚乱,就跟苍蝇炸了营似的,人们惊叫着急急忙忙从后门逃了下去,没逃的几个也全都跑到车后排去了。我心想大家也太客气了,这么宽的地方让我一个人坐,真不好意思。过去只要坐汽车,卖票的首先盯着我们这些外地人,在他们看来,我们是逃票的重点嫌疑对象,而且我们随身带的口袋也是要买票的。但这次不一样了,当我站起来主动要向售票员买票时,他竟慌乱地示意我就坐在原处不要动,说我不用买票了,而且下车时他也没有跟我验票。我一下车,车门就重重地关上飞一样地开走了,在那一个多月里我连坐车都是免费的。

  非典真好,可惜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风光的一段日子呀!

  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下午,我背上的口袋已经鼓鼓的了。正好路过卖旧三轮的那家门口,我便进去看了看,虽然二德这挨刀的反对,可我还是不死买三轮这条心。那人不在家,那辆旧三轮还扔在墙根那,上面堆满了烂菜。我便出了门,正要回家,却看到二德和麦子蹬着三轮过来。二德在前边一拐一拐卖力地蹬着,裤裆那被汗湿了一大片,就像刚刚尿过,麦子跟在他的身后,也是一脸的汗。两人的车上除了一些废纸旧瓶,还躺着两个破铁柜子、一台旧洗衣机和两台老式电风扇。显然他们下午生意不错。

  二德从来都很会收破烂儿,什么旧冰箱、旧电视、旧空调他全能收来,这两年甚至连旧电脑也收过,有时不知他从哪弄来的破电缆,就在门口烧出铜铝丝来再去卖。大江他们经常问他是怎么收到这些东西的,二德便笑着胡说一通,或是拐着腿在院子里做出滑稽相来把话题岔开,弄得大江他们很不满。也难怪,二德他连我都不告诉,更别说大江他们了。我不知这回麦子是怎么跟他搞到一块去的。

  回到家,帮着二德卸了车,二德和麦子连口水都没喝便又出去了,我一个人将这些死沉死沉的家伙搬到了棚子里,然后开始给两个孩子做饭。这回他们很晚才回来,从车上扔下来两个大井盖。我从屋里跑出来,二德冲我嘘了一声,便从屋里拿了把大铁锤,两三下便把那两个井盖砸碎了。我惊恐地看着他,想问这井盖是从哪来的,二德却瞪了我一眼,黑暗中我也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凶狠,便不敢再说话。大江他们围在屋里赌钱正在兴头上,没理这边的事。不一会儿,二德和麦子将这些碎井盖连同那两个破铁柜子一同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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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6:57:03 | 只看该作者
  三

  这两天二德和麦子总能弄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铁井盖儿、铁箅子、旧电缆、废钢管,而且总是神神秘秘的,弄回来后或是直接送到张强的废品收购站去,或是收到棚子最里边。二德的心情也不错,每天小调不离口,对我也开始有了笑容了。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敢肯定这挨刀的最近没干好事。好在那些东西数量也不大,我也就不去问他,省得又要招来他一顿臭揍。再说有麦子和他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麦子一向胆小,有麦子在,可能出不了什么大事,还是由着他去折腾吧。

  何况最近我也顾不上他,我还有自己的事呢。我的事就是要尽快摘掉捡破烂儿的帽子,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我准备买三轮车了。

  当然了,我攒钱是偷偷进行的,这事不能让二德知道。这挨刀的平时手特别紧,我们家的钱都在他手里攥着,我花钱得向他去要,比要饭的要钱难多了。他攥着钱自己可以狂喝滥赌,但只要我多花了一分,他都觉得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他要是知道了我背着他攒钱,非扒下我一层皮不可。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来,将自己平时买菜的钱、买粮食钱和零用钱一点一点省下来,全都放进铁盒里,藏到床底下的一块砖下边。这是我的小金库,二德不知道。现在已经攒了七十多块了,我本来是为了防备孩子有个病呀灾的,或是平时接个短儿用的,看来这回买车是要用上了。

  除了要买车,我还得有杆秤。不过这不用急,麦子已经答应帮我弄一杆来。在这些老乡里边,也就麦子还能帮我,他还答应带我去跟卖三轮的那家侃价,并说好到那后由他先跟那人侃,等把那人侃晕了再说价钱。他还嘱咐我到时候别乱插嘴,省得坏了事。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哑巴了,麦子这才满意地带我去了。走在大街上,麦子豪情满怀地对我说:这次我们一定能把价钱侃到二百五以下。

  对,二百五以下。我跟着麦子说着,不禁也热血沸腾了。这时一辆轿车正要拐弯,紧擦着我的身子开了过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那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我骂了一句,这才拐到了马路对面,停在了一个商场门口。我和麦子正要走,却见一个漂亮姑娘由一个男人陪着从那辆车里下来,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便在橱窗那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样子很亲密。我站在马路这边,一时看那闺女眼熟,心说这不是老蓝家的小兰吗,怎么在这呢?这丫头小时候跟我形影不离,我把她当成亲妹子,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么漂亮,比城里姑娘还洋气。就顾不上麦子,冲马路对面大喊起来:喂,小兰,小兰,蓝,蓝兰。

  我的声音很大,那两个人离着老远又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便进了那家商场。

  我拉着麦子要过去,他却把我推到一边说:你有病呀,烂烂烂地瞎叫什么,想破烂儿想疯啦!

  我说:我不是吆喝破烂儿,我是在叫小兰。

  什么小烂,这里哪有小烂。麦子冲我嚷着,用手四处乱指着。

  见麦子没听懂,我急了,拉着他的手说:我说的是小兰,小兰呀,你怎么就忘了小兰了呢,就是老蓝家的小兰呀,刚才下车后进商场的那个,蓝兰呀。

  麦子这才安静下来,站在那瞧了半天,疑惑地说:小兰?老蓝家的小兰?她怎么会在这儿?你看花了眼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明明看见是老蓝家的小兰吗,肯定是老蓝家的小兰吗,我用脑袋保证是老蓝家的小兰吗。

  我这么一说,麦子就有点不耐烦了,推了我一把说:什么小烂小兰的,我看你是眼蓝了。

  我赶紧跟麦子解释:不是我眼蓝了,真的是老蓝家的小兰,我们两家邻居这么多年,怎么会认错,肯定是老蓝家的小兰呀。

  麦子推开我,想了一会儿,就又不耐烦了,说:管她什么小兰不小兰的,关你什么事,再说就算她真是老蓝家的小兰,她现在也不会再认你了,咱们还是走吧。说着麦子就要走。

  我一听就急了,赶紧拉住麦子说:为什么,为什么小兰不认我,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她妈死的早,小时候我像姐姐一样带她,什么都给她吃,什么都帮她做,她为什么不认我。

  麦子使劲把我的手掰开,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我告诉你,就因为这个,所以她才不会认你的,明白了吧。

  麦子的话让我更糊涂了,他的话太不近情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过去我对小兰好,小兰反而倒不认我了呢! 我只感到心里非常难过。麦子却没理我,更加冷酷地说:我还告诉你,小兰现在不但不认你,她也不会认过去所有的熟人,她现在是房顶子开门,六亲不认了。

  麦子这话让我一愣,他说小兰不认我也就罢了,可他凭什么说小兰把从前的所有熟人都不认了呢!不对,小兰肯定不是这样的人,麦子瞎说。我正想反驳麦子,却听麦子又说:而且我还肯定,如果她真的是老蓝家的小兰,那她现在一定贼拉拉的有钱,贼拉拉的。说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怪异的坏笑,将“贼拉拉的”说了好几遍,边说边咂么嘴。

  麦子的样子让我有些生气,他又是怎么知道小兰现在很有钱的呢,我盯了他一会儿,生气地问:那你说小兰到底有多少钱。

  麦子继续坏笑着,语气非常阴险地说:这我不知道,反正比你我要有钱多了,你我一辈子也不会见过那么多的钱,你看她坐的那辆车了吗,那就是证据。

  看着街对面那辆黑亮亮的轿车,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车真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收破烂儿的三轮都强多了。看来麦子说对了,小兰真的是很有钱了,而她也许真的不会认我了,因为人一有钱就肯定跟原来不一样了。一想到这,我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难过。

  麦子看一下我,又看一下那车,继续坏笑了一会儿,才说:得了,别想什么小兰了,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呢,你还买不买车。

  他这么一说才提醒了我,我还得买车呢,只得随着他向卖菜的那家走去,但小兰的样子仍在我心里闹着,搅得我有些心烦意乱。

  临进那家之前,麦子又嘱咐了我几遍,说:我到里边先把他侃晕,我侃晕他之后你再来跟他说价钱,不过在我没把他侃晕之前你可千万别犯二百五乱说话,咱们这次一定要把价钱侃到二百五以下,否则咱们就全是二百五了,你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不管,我可不愿意和你一起犯二百五。

  本来在他没这么说之前我是很清楚的,但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他到底是让不让我说话呢?再有,他到底是不让我二百五呢还是不让我二百五以下呢?或是要我二百五并且一定要二百五以下呢?或是又要二百五又不要二百五以下呢?再不就是不管二百五不二百五一定要犯二百五以上呢?还有不管二百五以下不以下我一定不要二百五呢?也许他是要我既二百五又二百五以下或不是犯二百五以下呢?再就是管他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一定要犯二百五呢?我刚才已经被小兰的事弄得够堵心的了,这时我的脑袋就有点疼,我想再问一下麦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时已经进去了。

  卖菜的刚睡醒,见麦子来了,显得挺高兴,点了根烟就和麦子聊了起来。两人天南地北地胡侃着,都是些男女不着路儿的事,听着都让人脸红。麦子还真能侃,不一会儿就把卖菜的说得眉飞色舞,不停地拍麦子的肩膀大笑。卖菜的巴掌大,把麦子拍得直趔趄,可麦子仍一脸笑容地看着卖菜的说个不停。他们就这样聊了半天,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更不用说车的事了。我脑子刚才被小兰和二百五的事弄得晕头转向,疼得厉害,只得用手不停地揉太阳穴,但揉了半天仍是越想越糊涂,眼前一片模糊,烟雾中甚至分不清哪个是麦子哪个是卖菜的。麦子和卖菜的仍不停地抽着烟笑着,还是不看我一眼,我心里就有些急,想叫麦子出去问个清楚,又怕卖菜的怪我,只得在后边使劲扯麦子衣服。可麦子却跟没觉到一样,仍然与卖菜的聊得火热。

  当两人抽到第六根烟的时候,麦子才和卖菜的说起我来。他说我带着孩子刚到北京,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一脑袋糨子。有一次我到一个钟表店去收破烂儿,那屋子里放满了钟,金光闪闪的把我的眼都晃花了。后来在秤纸盒子分量时,也不知秤杆碰了哪,忽听墙上当当当一阵乱响。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脸都白了,那店里的钟表动不动就几百上千的,弄坏哪一样我也赔不起呀,连忙说:不是我敲的,不是我敲的,我没碰它。说完连秤都不要了就往外边跑,弄得卖表的全笑了,说这傻娘们儿,那是下午四点了,钟在打点呢。

  我开始听着糊涂,后来才明白过来,麦子是把他自己的事安我头上了。我正想向卖菜的解释,麦子却用手拽了我一下,我便不敢吭声了,心想也许麦子是对的,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却把它记成麦子的事了,那么到底是谁的事呢?我不知道。

  卖菜的听了笑得直咳嗽,一巴掌把麦子拍得差点没趴下,又指着我说:真有你的,你碰得倒准时。我只有在边上冲着卖菜的傻笑。

  他们又笑了一会儿,最后卖菜的将烟头一扔,拍着麦子的肩膀说:得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呢,你是帮她来看车的吧,咱们都是外地来的,谁也不容易,咱哥俩又是老交情了,你出个价儿吧。

  麦子很高兴,就捅了我一下小声说:他已经被我侃晕了,现在该你来出价了。

  我当时听他们云山雾罩侃了半天,脑袋早有点晕晕乎乎的了,听他们这么说,这才高兴起来,心想这卖菜的竟然让我说价钱,麦子的面子可真不小呀。但既然卖菜的跟麦子是老交情,我也不能出价太低让他们为难呀。上次卖菜的跟我要六百三,我要是说低了,麦子该多没面子。再说麦子所说的二百五到底是怎么个二百五怎么个不二百五我也搞不清楚了,所以我晕晕乎乎张口就说:我出三百八。

  卖菜的一听就大笑起来。麦子气坏了,拉着我就走,说:我竟带着你个傻娘们儿来,真二德的屁股斜了门了。

  卖菜的拉着麦子笑着说:哎,别走呀,咱们再说说。

  麦子回头狠狠地拍了卖菜的一巴掌,说:说什么说,没什么可说的了。拉着我就出了院子。

  我被麦子拉着,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走出老远了才把他的手掰开,说:麦子麦子,咱那车价还没说好呢。

  麦子一甩手,冲我喊着:你不是都说好了吗。

  见麦子生气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呆了半天才小声问:怎么了,麦子,我说错了么?

  麦子回头冲我喊着:怪不得二德说你是大粪脑子,我看一点不差。

  这是麦子第一次这么骂我,把我骂愣住了。

  麦子正在气头上,接着骂着:我费了半天劲跟他侃是为什么呀,不就是为了把车价儿给压下来吗,你看他长得狗熊似的,一巴掌一巴掌地拍我,我容易吗,你可倒好,一分钱没减,倒长上去了,有这功夫我还去收我的破烂儿呢,跟你捣这份乱,亏得进前门我还嘱咐你半天,你都记到狗脑子里去了。

  我这才听明白麦子是嫌我出价出高了,心里就有点委屈,红着脸半天才说:我那不是为了你吗,你们交情那么好,我怎么好出价太低让你在朋友面前没面子。

  狗屁交情,交情好他那么拍我,我都快让他给拍吐血了。麦子揉着肩膀说着,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不再理我。

  看着生气的麦子,我的心里真后悔,我怎么这么笨,已经说好的事让我给弄砸了,真是蠢到家了。这么一想我的头就疼起来了,就像针扎的。我捂着脑袋坐到了麦子旁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坐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起麦子在卖车的面前编排我的事来,见麦子仍是一副气乎乎的样子,我磨蹭了半天才对麦子说:麦子,你也别光埋怨我,其实这事搁谁也得糊涂,刚才又是破烂儿又是小兰,又是二百五不二百五,再加上你和卖菜这通胡侃的,乱七八糟一大堆,谁能弄得明白呢! 再说刚才你还把自己在钟表店的事扣我脑袋上了呢,我也没说你什么呀。

  扯鸡巴蛋! 麦子听我这么说,一下子跳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又要怎么骂我。但忽然他又乐了,说:要说也是,明白人遇上这些事都得糊涂,何况你这么个傻娘们呢!

  见麦子脸上有了笑容,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赶紧说:可不是吗,再说当时你要是直接出价,不让我出价就好了,这事咱俩都有责任,咱们两清了吧。

  我又劝了他好一会儿,麦子的气才消。最后他烟头一扔说:好了,就这么着吧,我和二德约好了,一会儿要到一个学校去收破烂儿,车的事你自己就看着办吧。说着他蹬着三轮便走,一边骑一边念叨着:真他妈晦气,还想把人家侃晕了呢,谁想这傻娘们儿倒先晕了。

  看着麦子走了,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独自坐了一会儿,只好又去捡我的破烂儿。

  晚上,房东收水电费多收了我五块钱。房东大女儿刚刚来过,她前年已经出嫁了,是轻易不会回来的,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是鸡飞狗叫人跳河,肯定得打起来。她进来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房东老婆打傻子的声音,打得傻子牛似的哭,然后便是房东口齿不清的骂声。最后房东女儿夺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嚷着:老了以后把个傻子扔给我,没门儿。房东老婆跟着追出来喊着:我们老了就把他药死,绝不拖累你。

  房东一家子打架,我们这些住房的便全老实了,都猫在屋里不敢出去。但没用,房东女儿走后不久,房东老婆便开始到各屋收水电费,每屋多收了五块钱,说是天凉有人用热水器烧开水了。大伙对付了一阵儿,就都交了,谁都知道她是为那傻儿子攒些积蓄。

  我刚交完钱,二德和麦子就回来了,车上堆着一大堆旧课本和废考试卷,我帮着他们卸到棚子里,东西太多,两辆车都堆得高高的,就连大丫也出来帮忙搬。卸完车,二德和麦子又出去了,说是去收购站结一笔卖破烂儿的钱。再回来时,就只是麦子一个人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自己屋倒头就睡。我推了半天才把他弄醒,他告诉我二德跟张强在一起,晚上可能不回来了。说完倒头又睡了。这时二丫醒了要水喝,我只好回去照顾孩子。

  果然二德这天晚上没有回来,而且第二天晚上也没有回来,我想到张强那去找他,但又怕他再揍我,就没敢去。到了第三天后半夜,我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和二德惊慌的喊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来不及穿好衣服便跑出来给他开门,此时房东老婆也起来了,站在门口跳着脚地骂,等我开开大门,门口却已经不见那挨刀的影子了。

  别看这挨刀的腿瘸,可跑起来比谁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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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6:57:27 | 只看该作者
  四

  二德一走两天没有消息,我问麦子这挨刀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麦子一脸茫然地说他也不知道,那天他和二德一起出去喝酒,后来张强来了,就把二德叫走了,至于去哪他们没有告诉他。我又到张强的废品收购站去问,他们说二德已经好几天没来过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张强这几天去外地了,得过两天才回来。我什么也没问出来,只好回家。麦子问我那三轮还买不买,如果要买他帮我再去问问,我说二德的事还让我急不过来呢,三轮的事也先放一边吧。

  晚上,我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用剩饭给两个孩子熬粥吃。中午大丫给二丫热饭时把饭热糊了,现在锅里还是一股糊焦味。二丫嘴馋,急着抓饭时把手烫了,红了一大块,起了好几个泡,让我揪过来好一通揍,才胡乱给她用盐水洗了洗就包上了。

  真是烦心事一件接一件。我热着粥,感到心里扑腾得厉害。这两天总感觉着要出事,弄得我的头疼得受不了,就用手在头上使劲捏,头疼没止住,把脑门捏出了六个大红点。大江他们便叫我红桃六,说我要走桃花运,问我看上哪个小白脸儿,他们出钱帮我养着,弄得全院跟着起哄。气得我说老娘就看上你爸那老东西了,大伙就笑着让大江二江叫我小妈,这俩人还真叫,真是一群挨刀的。

  此时大江他们刚吃完饭,正在屋里砸金花。不知到底是谁赖账,大江和二江打了起来,对骂操你妈。麦子在边上起哄,说其实哥俩一个妈,操个什么劲呢。麦子这么一说哥俩就都改了口,对骂操你小妈,边骂边笑着往我这边看,气得我直骂这帮挨刀的三辈祖宗。

  屋里,大丫搂着二丫躺在被窝里,手里摆弄着二德收来的那些旧课本,翻来覆去地看。那天二德收来的旧课本太多,大丫也帮着往棚子里搬,可卖力了。这两天又跟着了魔似的,天天拿着这些本子不撒手。

  大丫已经八岁了,按说早该上学了,但钱在哪呢! 现在的孩子上学一年就要几百块,我一个捡破烂儿的,怎么供得起呀! 再说我们攒这点钱还要给以后的儿子来金留着。小子毕竟跟丫头不一样,来金以后还是要上学的,不上学怎么长本事,又怎么能来金呢! 这我懂,但大丫和二丫这俩丫头不瘸也不傻,可以说是吸收了我和二德的优点,是能把学上好的,可我却供不起她。大丫这孩子哪都好,就是死不了上学那条心。九月一号以后,每天早晨起来一看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去,她的眼睛就发直,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只好哄她说学校的老师可厉害了,动不动就打学生,咱不上学就不上学吧,跟二丫在家玩。大丫就点点头,也不说话,眼睛竟有点湿。唉,过些日子就好了,孩子都这样。我这些日子尽忙买三轮的事了,再加上二德这挨刀的又跑了,谁知道他哪天能回来,也就没功夫再管她。再说大丫要是上了学,这二丫有谁来帮我看呢。

  二丫还太小,现在还不懂这些,就知道天天抱着她的收音机听,走到哪抱到哪,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现在喇叭里播的是一个调查节目,主持人问北京市民对外地人的看法如何,有一位大姐打进电话正说着:……这奥运会就要在北京开了……要我说,咱北京的治安全是外地人……要想把北京的治安搞好……外地人全赶走……

  声音忽断忽续地传来,我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这时大丫忽然抬起头,忽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问我:妈,咱们是要被赶走了么?

  谁说的?我正犯头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问着。

  这喇叭里说的。二丫说着,将那破收音机向我举起来摇着。

  把它放下,你个婊子养的,摔坏了我撕了你的嘴!我的头忽然撕裂一样疼,心中感到无比的愤怒,也许是那个破收音机让我想起了二德吧,我挥舞着手中的勺子冲俩孩子嚷着。

  这时大门口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有个声音在我身后说:把勺子放下。

  我愤怒地回过头来,想骂是谁在喊老娘,却见一群警察由一个居委会的人引着走进了院子。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江他们停止了砸金花,倚着桌子歪七扭八地站起来,把桌子上的毛票偷偷往裤裆里塞着。大丫赶紧抱住二丫,小声说:真的赶咱们来了。说完,俩孩子将头紧紧缩进了被子里。房东老婆已经跑了出来,挤出一脸笑问:大伙这么晚了还出勤,真是太辛苦了。房东也从房里歪出来,笑着将一脸酒气喷到一个年轻的警察脸上,年轻警察厌恶地将脸闪开。

  我赶紧放下勺子,不知所措地向警察们笑着。其实我对警察并不太害怕,城里的警察我见多了,只要附近一出案件或政府有什么活动,他们肯定会来这个院儿调查。一般也就是在院子里转转,盘问我们几句,再嘱咐一下房东便走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我很喜欢跟警察说话,他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从来不拐弯抹角说些让我听不懂的话。曾经有个戴眼镜的警察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王小娥。那警察歪着头透过眼镜片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你姐姐一定叫王小丫吧!我说是呀,她是我堂姐,养猪养得可好了,你怎么认识她。他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可我从此对警察就更佩服了。

  其实根本不用你说,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警察和房东说了会儿话,就对我们这些住房的说:过来。见我们没有反应,又补充说:叫你呢,脑袋上有红点的。麦子捅了下我说:红桃六,叫你呢。我这才意识到我脑门子上的红点,赶紧走过去。

  一个年轻的女警察便走过来开始问我,她拿着一个本子往上边记着。但当她得知我叫王小娥后,却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再说什么,又低头往本了上写着,看来她并不知道我堂姐叫什么。后来她又问我:你爱人叫吴德基吧。她这么说我当然不爱听了,一个闺女家家的,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不知她家里是怎么教她的。我就紧闭嘴不说话,这时我听到边上不知谁笑了起来。那女警察还没明白过来,又对我说:问你呢,你爱人叫吴德基吧。这下我急了,红着脸憋了半天才说:他不叫那玩意儿。说完我一赌气坐在了地上。我的话让女警察先是一愣,接着她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气得踹了我一脚,我也不躲,坐在地上把头扭到一边。

  这时旁边有一个男警察笑着走过来,接过女警察手中的本子说:还是我来吧。女警察这才气呼呼地站到了边上。

  男警察拿着本子凑到我面前问:你爱人是不是叫吴德基。

  我喘了口气,回过头来说:是我那口子。

  男警察扭头冲女警察笑着眨了下眼,女警察一生气,甩手出去了。这时我心里不禁有点害怕了,得罪了警察可不是好玩的,以后我可怎么在北京混呀!

  不过这男警察倒还挺和气,只问了一下二德的情况,他去哪了,这些天有什么表现。我都一一做了回答。突然我心里紧张了起来,意识到二德可能要出事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问:我家二德是不是让你们给抓起来了?

  男警察一笑说:要是那样我们还到你这儿来干什么?不过你也别着急,他的事也不大。行了,先到这儿吧,以后你一有关于吴德基的情况马上向我们汇报,争取来个从轻处理。说完便带着其他警察走了出去。

  房东老婆笑嘻地将警察送走,回来指着我的鼻子便骂,说我给她招事儿。最后又指着大江和麦子他们嚷:你们听着,住满这个月全都给老娘搬家,老娘这房不租了,省的跟你们这些王八蛋着这份闲急。她骂一句呸一口,口口呸在了我的脸上。房东拉了她半天才回屋去。

  我愣愣地站在院子里,跟丢了魂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二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万一他犯了大罪,以后我该怎么办,大丫和二丫又该怎么办。要是他被判个十年八年的,我们这个家不就毁了吗!我越想越害怕,头便疼得更加厉害,这时我听麦子对我喊:你的粥糊了,快端下来。我这才想到我的炉子上还热着粥呢,赶紧将锅端下来,炉子都快被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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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东老婆并没有赶我们走,而是给我们都长了房租。她说这是管理成本,要是谁出了事,上边就得罚她钱,她租房不能亏本儿,所以得先把罚款要出来。大江他们把脸板得像窝头,一边交房钱一边跟我抱怨,说都是二德惹的祸,连累大家一起倒霉。我没心思与他们争这些,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二德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开头两天我急得脑袋疼,但后来也就不急了。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事已经出了,警察要抓他谁还拦得住?再说就凭二德的胆子,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即便他给抓进去了,也不用替他担心,他会照顾自己着呢。听说前二年有一个叫孙志刚的大学生在广东被当成盲流关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死了,后来这事还惊动了总理。我们可不会给总理添麻烦。当年我和二德被联防队抓起来准备遣送回乡,我们老老实实在小屋里蹲着,一声不吭,管他们怎么踢怎么骂,我们也不出声。这不就得了嘛,看来那个学生崽是看书看呆了。

  想通了之后心情就好多了,头也不那么疼了,把俩丫头支到院子里去玩,我便开始在屋子里翻,看那挨刀的过去背着我都把钱藏哪了。这间小破房又矮又潮,是由碎砖头堆起来的,黑黑的墙上到处都是窟窿,夏天漏雨冬天透风,但要想藏点东西还是挺方便的。我在屋里翻了个够,终于在房顶处发现了一个小洞,外边用块砖掩得好好的,里边却塞了个小瓶子。

  这挨刀的腿瘸还藏这么高。我乐着将小瓶子掏出来,打开一看,只有五张油腻腻的大团结。没想到这挨刀的这么多年攒的比我还少,只攒了五十块,也不知这几年他把卖破烂儿的钱都怎么给糟了。

  我坐在床上拿着那五张油腻的票子发愁,这五十块再加上我床底下藏的七十几块钱,也只有一百二十块,离买三轮的钱还差得远呢。再说二德这挨刀的哪天要是回来,发现他的钱不见了,非扒我一层皮不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想了半天,越想越害怕,咬咬牙,最后还是将那五张票子装进瓶子,又放回到那个墙洞中。

  二德的钱是指望不上的,要想买车还得靠我自己。安顿好两个孩子,我拿着我的大口袋又去捡我的破烂儿了。这些天虽然二德的三轮就在装破烂儿的棚子里扔着,但没有他的话,我可不敢骑。

  这回我去了不远处一个刚建成的小区。这几年北京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在盖楼,这里也盖起来几幢楼,最近刚刚竣工,还没有保安。前两年,这里还是一片拆迁工地时,我和二德就常到这里来捡破烂儿。城里人就是有钱,别看家具电器什么的都搬走了,可就是他们扔下的破烂儿中,废铜烂铁旧塑料,值钱的东西也多了去了。那年夏天雨出奇地大,外边下得跟用大瓢往下泼似的,我们小屋漏得像小瓢往下泼似的。房东一家子正犯感冒,三口人倒在床上每人抱着个瓶子打吊针,谁也不愿冒雨去修房子,就要我们到拆迁区里弄点旧瓦自己给修上。我们顶着雨来到这个拆迁区,这里已经拆得一塌糊涂,被雨浇成了一片大泥塘,房子东倒西歪,跟挨了飞机轰炸似的。断墙乱瓦中间还有捡破烂儿的和几个近处的农民正冒雨在倒塌的房屋里找值钱的东西。

  我和二德找了半天才发现在最南边还有两间房凑合立着,房顶上铺着两坡旧瓦,还挺整齐。当时的雨下得大极了,把我们浇得跟水鸡子似的,二德脸都青了。但我们一见到这两坡瓦就乐了,骑着三轮就过去了。二德把我托上房去揭那两坡瓦,他腿脚不好,在下边接着。我们越揭越高兴,心想这么多的旧瓦,弄回去也能卖不少钱呢,这回可发财了! 我越揭心里越美,越揭越带劲,不一会儿,一间房顶上的瓦就给揭得差不多了。这时忽见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从屋中跑出来,站在院子里抹着脸上的雨冲我就嚷:嗨,该死的,你们干嘛哪。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一边揭着瓦一边说:拆迁了,揭瓦呀。那人听了就骂:我们搬家了吗,你就揭瓦,你他妈的找死呀! 我一听才知道人家还没搬家呢,吓得从房上跳下来就跑,二德这挨刀的早蹬着三轮跑没影了。

  从房上跳下来后我跑得太急,一下子踩到一根铁钉子上,钉子尖扎透了脚背从鞋面上露出来。我顾不得疼,拔出来继续跑,回到家时血把整只鞋都浸透了。那时二丫刚会走,俩孩子看了我脚上的血吓得直哭,我咬着牙对大丫说:小婊子你死嚎什么,去给我把盐罐子拿来。大丫哭着把盐罐子给我拿过来,我往盆里抓了几把盐,用热水冲了,开始洗脚。脚刚往盆里一放,整盆水便红了,盐水杀着伤口疼得我浑身直冒冷汗,就跟虚脱了一样,洗完脚后我找了块白布把脚给包上了。

  二德这挨刀的那天不知跑哪去了,等雨停了才回来,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床上身子烧得跟火碳似的,这挨刀的竟跟没事人一样,根本不问。麦子他们听到大丫的哭声赶过来,都说我得到医院去瞧瞧。我说不用,有点小病就上医院,咱有那命么。到医院是要花钱的,我长这么大,除了从树上掉下来那回,就一直不知道医院门朝哪边开。麦子他们见劝不动我,只好回自己屋去了,大江媳妇给我找了点消炎药吃了。我一连在床上躺了五天,第六天从屋里出来时,看外边什么都明晃晃一片。

  那次差点把我的脚也像二德一样扎瘸了,我走路时腿软得跟面条似的。为了庆祝我没有成为第二个二德,同时也为了给我补补身子,那挨刀的当晚给我煮了碗土蟞,他还等着我给他养儿子呢。

  说来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这里已是另一番模样,小区盖得可真漂亮,富丽堂皇得似乎只有神仙才住得上。城里人搬家前都要将新房装修一番,所以新建的小区附近的垃圾筒中总有许多宝贝。各种装修的废料都能扒出来,什么铁钉铁钩铜丝铝线,应有尽有。如果这座楼里住的是钱人,那么这些垃圾筒就成了我的聚宝盆了,肯定能发一笔小财。当然人们不能总装修房子,所以这样的好事不能总碰到,但如果碰到了,那捡破烂儿的就跟苍蝇见了有缝的蛋一样,全踪过来了。弄不好大家还要打架。

  在小区拐角处就有几个大垃圾筒,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那捡破烂儿。前几天来了个秃顶老头,也在我旁边捡。本来我不撵他也就得了,谁想到后来他倒要撵我走,愣说是他先来这里捡的,这些垃圾筒就得归他捡。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讲呀! 可我一时心急,也想不起来应该说什么,便冲他大喊着:这些垃圾筒就是老娘的饭碗。你跟老娘抢饭碗就不行。我正嚷着,一个人骑车正好路过,一口痰便直直地飞到了我的饭碗里。那秃顶老头就笑,我就跟他干了起来。他拿着一根小木棍,我拿着我的铁钩子,招得一大群人在边上看,不停给我们助威打气。我开始还只是比划比划,不想伤着他,但有了这么多人看着,便谁也输不起了。我一不留神,他小木棍上的钉子把我的裤腿划了个口子。边上就是一阵喝彩声,有人还叫着说口子应该撕得再靠上点。我当时就急了,拿着我的铁钩子就去勾他,铁钩子勾到了他的破棉袄的前襟上,我用力一拉,也搭那棉袄糟点,嘶的一下差点把他那件破棉袄给撕成两半。这老头子这才知道我的厉害,披着破棉袄躲到一边去了。

  从这以后他再也不敢惹我,当然我也不会欺负他,他再来这里捡时我也不会撵他走。但几天后他又带来一个灰脸的老太太,头发上满是稻草,手里也拿着根木棍。我本以为她是他找来的帮手,就又抄起我的铁钩子准备再打。但他们并没有打的意思,而是坐在墙根那开始互相捉虱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他老婆,两人都是捡破烂儿的,来北京这么多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就住在工地的水泥管子里。这老太太有病,他想多捡点破烂儿好给她买条被子。我一看那灰脸的老太太,嘴唇发青,病恹恹的,心当时就软了,就说:那今天你们在这吧,我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这两天我一直没再来过这里,今天第一次来,却只见那秃顶老头坐在花坛边,边晒太阳边捉着身上的虱子。我过去问他老婆哪去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抠着满眼的眼屎半天才说:死了。

  死了?

  死了,就在前边路口,前天让汽车撞躺下就没缓过来。秃顶老头说着打了个哈欠,又去捉他的虱子。

  汽车呢?

  跑了。他说着便再也不抬头看我,看来他对虱子比对我更感兴趣。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见他不再理我,就胡乱在垃圾筒里钩了两下,拿着我的口袋走了。大早晨的就听到这么丧气的事,弄得我一天心情都不好,破烂儿也没捡多少。当下午我路过银地大厦时,就看到路口那围了一大群人,一辆收破烂儿的三轮横在马路牙子上,路边一群警察将一个人死死按住,一个警察用警棍不停地指着那人的头问:快说,把井盖都藏哪了,快说。我仔细一看,地上那人竟是麦子。

  我赶紧过去问:麦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麦子的头被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青草,此时歪着脸冲我骂着:呸,你个大粪脑子,这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那些警察一听我跟麦子说话,立即把我也围了起来,问我是谁,把井盖藏哪了。我说:什么井盖,我不知道啊,他叫麦子,我叫王小娥,我们是好人,你们不要抓我们吧。可警察根本不听这一套,一个警察抓着我的脖领子说:什么王小娥,就算你是王小丫也得抓你。

  又是一个认识我堂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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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天冷了。

  大风整整刮了一夜,跟鬼嚎似的。小屋里四处漏风,俩孩子又冻又怕,缩在被窝里直哆嗦。我半夜起来弄了点报纸把墙上的缝塞了一遍,也不大管用。风太大了,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外边的破烂儿棚子被大风掀飞了半拉棚顶,好在那些破烂儿都装在口袋里,才没把北京城弄得破烂儿成灾。

  我已经被放出来六天了,麦子还没有回来。警察说他涉嫌盗窃公共设施(就是马路上的井盖和栏杆),得在里边多住些日子。我这才想起来前些天他跟二德在一起时收回来那些东西,看来麦子是让二德那挨刀的给带坏了。果然两天后警察又来了一回,把二德的三轮也没收了,并要我一有他的消息马上报告,看来这挨刀的现在还没被警察抓到。

  可我又上哪去弄二德的消息呢,这挨刀的跑了已经快一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点信儿也没有。张强前两天倒是来过一次,不过不是来送二德消息的,而是来要赌债的。他说这半年来二德玩牌总共欠了他八千块钱,现在必须还钱了。我的妈呀,这挨刀的可真敢欠呀! 一欠就是八千块,我说他在瓶子里藏了五十呢,原来他都赌进去了。

  我听了脑袋轰的一下子就有些发傻,脸都有点绿了。不过我跟张强还是不能比,人家整个脑袋都绿了,脸板得像死人一样,两眼刀子似的紧盯着我那只独眼。我以一敌二,脑袋就更晕了。只听张强说他现在要钱有急用,如果明天我们再不还钱的话……哼,哼。说到这他没再说话,而是用鼻子哼了两声。现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是要威胁我,他哼哼那两声是为了加强他威胁的语气和力度的。但当时我整个被吓蒙了,完全误会了张强的这番苦心,赶紧讨好说:张老板你牙疼呀,那你喝杯热茶吧。

  张强一听,气坏了,摔了茶杯踢门就走了。

  这下我可把张老板彻底得罪了! 你想那张老板是什么人物,人家可是开废品收购站的呀,他一跺脚,附近捡破烂儿的、收破烂儿的、要饭的、淘大粪的个个全都胆战心惊,谁不敬仰! 以二德的话说:那张老板可是黑白两道儿平趟的人物呀,那还了得。我一个外地捡破烂儿的怎么惹的起他呢,这以后我还怎么在北京混呀! 但这钱我又怎么还得上呢?那可是八千块呀,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呀! 我想买辆收破烂儿的破三轮,二百多块钱我还拿不出来呢,这八千块,我得捡多少破烂儿才能凑够呢! 可我要是还不上这八千块,张老板能饶得了我们吗?二德的挨刀的也是,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赌,有这八千块得给孩子买多少好吃的,多少好穿的,能买多少收破烂儿用的破三轮呀! 有这八千块,大丫也能上学了,二丫也能有电视看了,省得天天只抱着个破喇叭听。这下全完了,凭白无故就背了八千块的债,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呀! 我担惊受怕胡思乱想了一宿,脑袋就跟要裂开一样,所以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大伙就开始叫我红桃八了。

  但第二天张强并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而我却更害怕了,我怕他想出什么更歹毒的方法对付我。直到昨天下午我才知道,他因为私收井盖和私开赌场也被警察抓走了。我这才松了口气,真谢天谢地呀,警察把这些挨刀的全抓起来才好呢!

  我胡思乱想地打开炉子准备给孩子做饭,此时大丫还没有起来。这孩子平时是从不睡懒觉的,不管多早,只要我起,她就会跟着起来,然后就给妹妹穿衣服洗脸,全不用我管。但今天二丫都起来自己玩了半天了,大丫仍缩在被窝里不愿动弹。我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还很烫,似乎比昨天烧得更厉害了。自从警察把我放回来那天,大丫就有点打蔫,跟我说她头疼,只是当时我正为张强要债的事发愁,哪有心思管她呀,这两天竟然就发起烧来了。我给她把被子盖好,又给她和二丫每人掰了块火腿吃,然后就去给她熬姜糖水。

  这火腿已经过期几天了,但还没有坏。前天我出去捡破烂儿时遇到一位大姐正拿着它出来,她一边闻一边说过期了,说着就要往垃圾筒里扔。这城里人对东西可真一点都不在乎,挺好的火腿说扔就扔。我赶紧过去说:大姐,我不怕过期,您要扔不如给我,我们孩子爱吃。那大姐就把它给了我。孩子多少天没见到肉了,吃得可香了。可今天大丫却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闭着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我拿着火腿逗了大丫半天,她还是不愿睁眼看我,这时我想起我那次被钉子扎脚的事来,便到大江媳妇那去找消炎药。大江媳妇也跟着过来,看了看大丫,说要不就送医院去看看大夫吧,你看孩子多难受呀。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咱穷人家孩子都皮实,有点小病怕什么,咱可不像城里人那么娇贵,看个感冒就花个几百块。大江媳妇说也是,放下个皱巴巴的药盒走了。

  我让大丫把药吃了,看着大丫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不禁有点发酸,心想这孩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了竟托生到我们家来受罪。我这么想着眼睛就有点湿,忍不住就从床底下拿出我的铁盒子,这里边已经有了九十块钱了,和二德瓶子里的五十块放一起,零零碎碎也一大堆了。要不我就带大丫去看看大夫! 我坐在床上狠了狠心,但仍没舍得,最后还是把铁盒和瓶子又放了回去。扭头对大丫说:大丫,妈心疼你,知道你现在难受,可妈还得用这钱买车呢,这样妈才能去收破烂儿,才能为你挣更多的钱,让你和二丫都能上学,大丫,你现在就挺一挺,过两天就不难受了,来,妈给你煮姜糖水喝,出了汗就好了。这时姜糖水已经熬好了,我给大丫喂下去,捂上被子让她发汗,又关照好二丫,这才关好门出去了。

  我还得去捡破烂儿呀,不捡破烂儿我能怎么办?现在不但我的三轮没买到,就连二德的三轮也被警察没收了,二德这挨刀的最近可能也回不来了,不捡破烂儿,这俩孩子我靠什么养活呢! 再说张强要是出来再跟我要那八千块的话,我用什么还他呀。看来我这辈子也甭想去收破烂儿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扒我的垃圾筒吧。

  想着想着,我的脑袋就昏昏沉沉的了,看什么都一片模糊,就连看到垃圾筒都不像从前那么亲了。不知不觉就来到一个大机关门口,只听得肚子里咕咕直叫,这才想起从早晨起来我一直就没吃东西。拿出怀里的半个干馒头开始吃,馒头干得直拉嗓子,身上也忘了带水。我四处打量着附近有没有自来水龙头,这才看到一群人正围在机关的大门前,乱哄哄不知在说什么。我无精打采地坐台阶上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就问旁边一位大爷这是怎么了。这位大爷倒还和气,告诉我是他们单位医疗费一年多没给报,大伙到政府告状来了。我听了,摇摇头说:原来就这事呀。大爷吃惊地看着我说:这事还小吗?我说:我们乡下人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医疗费报销,我们才不去闹事呢。大爷听了生气了,说:一边去,要不说你只配当乡下人。我讨了个没趣,只好躲一边去了。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来往的车都过不去了,急得直按喇叭。后来警察来了,说今天有市里领导来视察,大伙全散了吧。告状的人们哄闹了一阵,便散了。我也只得绕道走开。

  又扒了几个垃圾筒,捡了点瓶瓶罐罐的,也没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心里正觉得烦乱,却见道边躺着一只毛绒狗,满是草叶和泥土,要不是旁边扔着一只掉下来的耳朵,我还以为是真的呢,看来不知又是哪个有钱人扔的。我捡过来捏了下它的屁股,吓了我一跳,那狗竟然伊呀伊呀地唱了起来,里边又是牛叫又是鸡叫的,我也听不懂它唱得是什么。我又打了下它的屁股,它又唱。这下我可高兴了,心想把它拿回去给大丫二丫玩,还不得把俩孩子乐坏了。想到这我破烂儿也不捡了,拿着毛绒狗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我刚一进大门,就听到二丫在屋里正玩命地哭着姐姐。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子,扔了破烂儿口袋就往屋里跑,却见大丫脸色铁青,眼睛斜着一动不动,二丫正抱着她不停地哭喊着。我赶紧过去抱起大丫,拍着她的脸说:大丫,大丫,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妈呀,你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你看多好的小狗呀,它还会唱歌呢,你听呀! 我说着就把那只毛绒狗在大丫眼前不停地晃着,小狗便又伊呀伊呀地唱了起来,又是牛叫又是鸡叫的,可大丫一动不动就跟没看到一样。吓得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小屋里歌声哭声鸡叫声狗叫声乱成了一团。

  房东和他老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都跑了过来。房东老婆看过大丫后便开始埋怨我为什么不早送孩子去医院,见我已经哭傻了,就不再理我,吩咐房东赶紧给120急救台打电话要急救车。房东喝得醉醺醺的,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摸出来,一边拨号码口里一边念叨着:119是,嗝,匪警,110是,嗝,火警。房东老婆一听就火了,大骂着:我要你拨120急救台,你弄匪警火警干什么。房东给骂了个晕头转向,愣在那半天没动。房东老婆气得搡了他一把问:你倒是拨呀。房东踉跄了一下,倒急了,大声说:你还没告诉我120急救台的号码,叫我怎,怎么拨呀。房东老婆差点没气死,一脚把房东踢了个跟头,抢过手机来自己就拨。

  这时正巧大江卖破烂儿刚回来,听到哭声赶紧跑过来,一见这情景就冲我骂着:妈了个逼的哭有什么用,还不赶紧送医院。我这才明白过来,抱着大丫上了大江的三轮。

  一到医院我们就直接去了急诊室,有个男大夫把大丫接过去,听了听她的心脏,又扒开她眼皮看了看,就说:这孩子不行了,早来半小时也许还有救,准备后事吧。说着就要走。我在边上听着脑袋嗡嗡的,赶紧拉住他说:大夫大夫,您再给她好好看看吧。大夫说:不用再看了,你没看她瞳孔都散了吗。我说:那您就给她再聚上吧。这时旁边一个女大夫拉了下那个男大夫说:甭理她,这人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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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大丫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孩子,大丫,竟然会死?我是她妈妈,我都三十五岁了,还没死过呢,大丫刚刚八岁,怎么会死呢?我不信,我真的不信,我站在病房里,看着她的小身子就躺在那张病床上,一动不动。我一直没哭,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的孩子就没有死,她就可以醒过来再叫我妈,就可以再跟我撒娇要火腿吃。我一定不能哭。

  但大丫真的死了,躺在那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把她用单子盖起来,直到有人把她推走,直到我看到满天的云朵,漆黑漆黑的,将整个世界都遮住了。

  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在自己的小屋中,此时大丫已经就在我的身边了,她睡在一个小盒子里,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的,我知道她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了。

  我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才起来,照着镜子梳梳头,镜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又脏又丑的老太太,我厌恶地将镜子扔到了床上。二丫见我起来了,拉着我的手问妈妈今天咱们干嘛。我说咱们去捡破烂儿好不好。二丫说好,那姐姐呢?我说咱们去捡破烂儿,让姐姐来看家吧。于是我左手拿着我的大口袋,右手领着我的二丫便出了门。二丫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可高兴了,因为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和妈妈一起出去捡破烂儿了。

  天越来越冷了,河里都冻了冰,大江看我天天背着个大口袋,又得领着孩子,很不方便,便将我那辆破三轮修了修,虽说还骑不了,但凑合着能推了。我就天天推着它到外边去捡我的宝贝破烂儿。我把二丫和破烂儿口袋一起放在车厢上。二丫倒也老实,天天在车里一坐,抱着我的破烂口袋一声不吭,想玩时就拿着那只毛绒狗玩,弄得像小泥猴似的。

  北京还是那么好,破烂儿也还是那么多。我每天都带着二丫出去捡,即使刮风下雪也一天不差,虽然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捡破烂儿是为了什么。当然过去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为了买三轮车,好能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即使我真成了一个收破烂儿的,收那么多破烂又是为了什么呢?可我还是捡,不停地捡,每天都出去捡回一大堆破烂儿来。我喜欢它们,就像小孩子喜欢捡那些美丽的小石头、小贝壳一样,它们都是我的宝贝。我只是喜欢将那些破烂儿捡起来装到我的大口袋里,然后再背回到我的破烂儿棚子里去。破烂在棚子里越堆越高,都快顶到棚顶了,大江他们就劝我,说你的破烂儿已经够多的了,该卖了。我说我不卖,我爱破烂儿,我喜欢它们,我愿意攒着它们,再说二德还没回来,他不许我到张老板那去卖破烂儿,张老板会坑我份量的。大江他们听了,便都摇着头说这人完了,这人完了。我继续把破烂儿往口袋里装着,心想不知道哪一个人又完了,但那人完不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人当然和我没有关系,我又不认识他。于是我仍然每天推着我的三轮车东奔西跑,去捡我的破烂儿。只要每天能捡到破烂儿,我的心里就无比满足,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还是满幸福的。有一天路上我听到有个人使劲冲我叫着。我回头一看,是个卖菜的,他喊着什么三轮还买不买。我疑惑地看了他半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又看了看身边,附近只有我一个人,看来他是在叫我了。这时他又冲我喊着,这回我听清了,他说的是那三轮你还要不要。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问他什么三轮。他说就是上次你看的那辆呀,我还给你留着呢。我说我什么时候看过你的三轮了。他说就是上次麦子带你去看的。我说麦子是谁,男的女的。那人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骂完蹬着一车菜便走了。

  是啊,我是不是有病呢?但有病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穷人都命硬,缺胳膊掉腿都不怕,还怕有病吗! 有一天我肚子有点难受,走了两条大街也没看到一个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就把二丫往车上一放,揪了把纸就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二丫也跟了进来,我对她说:二丫,妈车在外边呢,你给妈看着点车,别让坏人把咱的破烂儿偷走了。二丫很听话,扭了两下屁股便很不情愿地出去了。这孩子开始还和我隔着墙说话,后来便不再理我了。我在厕所蹲了很长时间,等出来一看,我的破烂儿车还在那,可二丫却不见了。我四下打量着说二丫快出来,妈要走了。可仍不见二丫出来。我说二丫,别再跟妈藏着玩了,咱们该回家了。但仍不见二丫回答。这下我可急了,我说:二丫,你再不出来我可要打你了,回家也不给你买好吃的了。可仍是没有二丫的影子。当时的我仿佛听到天上有阵阵雷声,眼前便又看到了那片片黑黑的云朵。我急得三轮也不要了,疯了似的四处寻找二丫。

  我先跑回家,房东老婆说二丫没有回来;我又跑到大街上,也不见二丫的影子。此时我脑袋都要裂开了,一下子坐在地上,绝望地说:二丫,二丫,姐姐已经走了,你可千万别再离开妈呀! 我正念叨着,就见不远处有一个警察正站在路边,两手对着往来的汽车不停地比划着。我一下子就高兴了,对呀,我应该去找警察呀,警察一定知道我的二丫在哪。我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向警察跑过去,边跑边对他叫着:二丫,二丫,我的二丫。那警察见一个穿得破衣烂衫的女人两眼发直大叫着向他直冲过来,先是一愣,然后就一边躲一边嚷着:你是干什么的,什么二丫,谁是你的二丫,你离我远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冲我发火,但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跑过去对他说:二丫,我的二丫,找不到了,你能帮我找找吧。那警察这才听明白,长出了一口气,其实天冷得厉害,他却用手使劲擦头上的汗。但他并没有帮我去找孩子,他说他是交警,现在正在执勤,我孩子丢了得到派出所去报案。我当时很失望,便问他派出所在哪。他用手向马路对面一个楼群里一指,说那里就有。我向他鞠了个躬就朝那个楼群里跑,身边的汽车怪叫着全停住了。

  在楼群里转了好长时间我才找到派出所。一进门,就见一个人正从里边出来,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求他帮我找二丫。那人挣了半天才把我的手挣开,告诉我他是扫厕所的,派出所的事不归他管。我正在纳闷这人怎么也不管我时,一个警察过来把我叫到了里边,让我坐在椅子上问我有什么事。

  我向警察讲了半天,他才听明白我来这是为了找二丫。他拿出纸笔开始填一个表,边写边问我孩子叫什么,我说叫二丫。警察说我问的是学名,我说也叫二丫。警察问相片带了吗,我说没有相片。警察点点头,又问了我一些问题,在表上全记下了,然后就告诉我回家等着,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警察又说你可以走了。我说我还没领到孩子呢。警察一听,笑了,说:你在这里只能先做个登记,孩子我们尽量来帮你找,哪有刚登记就找到孩子的事,我们这儿孩子也不是现成的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说是这个理。警察说那你还不回家。我说我还没领到孩子呢。这时警察就现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其他几个警察连哄带劝地才把我劝了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愣愣地站在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此时满街的路灯全亮了,照得跟白天一样。北京的夜景真漂亮,但我的心里却一团黑,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的二丫呀,你到底跑到哪去了呢。我昏昏沉沉地乱走着,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家,来到装破烂儿的小棚前。棚门没有锁,我推开棚门走了进去。那里边破烂儿已经堆得有房顶高了,花花绿绿如一座小山,要是把它们都卖了的话,可能也够我买一辆破三轮了。有了三轮,我就可以去收破烂儿了,就可以给孩子买更多的好吃的了。一想到孩子,我心中一紧,头不禁又疼了起来。我捏着脑袋望着那小山般的破烂儿,忽然觉得眼中有点湿,一滴水珠从脸上滑落下来:

  是啊,我爱破烂儿,可现在孩子都没了,我还要这满屋的破烂干什么呢?

  2004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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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刚刚升起,在湖面上洒几点碎金,随水波不停跳跃着。晨风中几只喜鹊在我头上不停地盘旋追逐着,从这根树枝儿跳到另一根树枝儿,抖落下几滴清凉的露水后,便大叫两声腾空而起,穿过平静的湖面直奔湖中的小岛而去。

  我稳稳地躺在湖旁的几棵树间,感到非常惬意。晨练的人们不时从我身旁匆匆跑过,那些打羽毛球的、跳绳的和抖空竹的,忙得格外有趣,不时传来叫好声和大笑声。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那女人又领着那个男孩在练武。女人今天拿了把木刀,男孩手中提了根长枪,男孩用长枪不停向女人刺着,女人用刀飞快地将枪架开。两人对打了一会儿,女人左手突然将男孩刺过来的长枪抓住,右手中的木刀便顺着那枪杆抹了过去。男孩一愣,只好撒手将枪扔了,跳到了一边。

  又让你赢了,真没意思。男孩叫着,不高兴地蹲到了地上。

  女人微笑着把枪捡起来递给男孩说:你自己再练练,妈累了,先歇会儿。她说着,倒提着刀向我走过来。

  男孩接过枪,突然跳到女人前面,冲着我大叫着:好你个大石头,也敢笑话我,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说着拿着长枪冲着我便是一通乱刺。

  女人冲男孩笑了笑,绕过男孩,拿出块手纸在我身上擦了擦,将木刀往我身上一放,这才坐到了我的身上。男孩冲我又乱刺了一通,便也停止了动作,将长枪往地上一戳,一下子跳到了我身上,抱着女人不停摇着,开始撒娇。

  行了,行了。女人让男孩摇了一会儿,这才拍了拍男孩的屁股说:你脚上有泥,快下去,把石头踩脏了,别人没法坐了。

  男孩抱着女人又摇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松开手,从我身上跳了下去,提起戳在地上的长枪,回头冲着我又是一通乱刺,一边刺一边问那女人:妈妈,如果我天天练武,长大了能把这块大石头举起来吗?

  能。女人拿出瓶子喝了口水说。

  我也能像李连杰一样飞檐走壁吗?男孩又问。

  当然能,只要你好好练。女人说着,又喝了口水。

  听女人这么说,男孩高兴地跳着,把手中的长枪一通乱舞,东扎西挡,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女人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对男孩说:乐乐,别闹了,上学要晚了,咱们该走了。说着从树上取下口袋,将木刀装在里边,拉着男孩向大门走去。

  ……

  太阳越升越高了,晨练的人渐渐散了,上班的上班了,上学的也上学了,公园里就只剩下一班闲散的人。随着一连串的锣鼓声,假山下的秧歌队也列好了队形。锣鼓声越来越响,秧歌扭得也越来越热烈。围观的人远远近近地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半大老太太们尽情地扭着,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也混在那群老太太中间,钻来钻去做着各种滑稽动作,引得人们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这时,两个刚从早市买菜回来的女人走了过来,年轻一点儿的指着我对岁数大的女人说:二姨,这有块石头,咱们先坐这歇会儿吧。

  好吧,也真有点累了。那位被称作二姨的女人也跟过来,两人并排坐在了我的身上,我马上就感到了她们的重量。

  两人把菜兜子放在我身上,兜子里边鼓鼓的,装满了刚买的青菜。那位二姨没放好,刚一松手兜子就倒了,里边的土豆叽里骨碌跑出来一大半,多亏地上全是草,土豆滚不了多远,要不非得滚到湖里去不可。俩女人叫着从我身上跳下来,赶紧弯腰去捡那些土豆,半天才从草窠里把土豆全抠出来。

  国子妈,这岁数大了,真一年不如一年了,你说我去年干点活还不当什么呢,今年怎么弯个腰都这么费劲呢! 那位二姨一边将土豆往兜子里装着,一边喘着气说。

  可不是吗,我刚蹲这么一会儿,脑袋就发晕了,我要到了您这岁数,还不如您呢。国子妈也气嘘嘘地说着。两人把土豆装到兜子里,又都坐到了我身上。

  假山下秧歌扭得更热闹了,鼓声震天,彩绸飞舞。两人看了会儿秧歌,国子妈这才问二姨:二姨,您看人家扭得多好,您怎么没跟着一起扭扭去呀?

  二姨听了,连忙摆手说:我?我可没这福气,人家全是退休的,月月有人往家里送退休金,我这还得上班呢,哪有那闲功夫。

  国子妈扭头打量着二姨问:二姨,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二姨用右手食指冲国子妈打了个勾说:五十九了。

  哟,您都五十九了,还在厂子里干哪! 国子妈惊讶地看着二姨问。

  不干怎么办呀,得吃饭呀。二姨无奈地说。

  国子妈看着二姨蓬乱的头发,过了半天才问:这么说我大力兄弟的病还没好哪,家里全指您一个人呀?

  大力呀,还那样,身子好一阵坏一阵的,你也知道,他那病去不了根儿,什么活也干不了,你说我不干又能怎么办,得吃饭呀,得给他看病呀! 这不今天停电,厂子停工,我才有功夫出来到早市买点菜,要不我这一天从天亮忙到天黑,连买菜的工夫都没有。二姨说着,眼睛竟有点湿。

  国子妈听着,眼圈也有点红:要说也是,大力兄弟这一病十来年了,家里的担子全压您身上了,可您怎么没去办个低保呢?

  去办了,可人家说我那有出租房,不够格。二姨说着,叹了口气,呆了一会儿,转头又问国子妈:国子妈,你今年多大了。

  我比您小八岁。

  这么说你也五十一了!

  可不吗,我退休都六年了。

  二姨惊讶地看着国子妈问:你四十五就退休了?

  国子妈说:可不是么,现在都这样,厂子效益不好,女的四十以上就可以内退,我这还超了五年呢,不就为了多拿点退休金吗。

  二姨听了,叹了口气说:要说还是你们市民好,什么内退不内退的,反正都有一份退休金拿,我们老农民可不行,给私人企业干活,干到什么时候说不要就不要了,什么都没有。

  国子妈说:二姨,也不能这么说,其实这我还亏了呢,我们单位里还有比我拿得多的呢,前些日子我们几个就到单位去告状,问厂长小姨子也是提前内退,还不到四十,怎么每月比我们还多拿一百。其实他小姨子刚拿了三个多月,前些日子就出车祸死了。但我们不管那个,反正她比我们多了三个月,她要是不死就月月都比我们多,这怎么行! 要不就给我们把钱也长上去,要不就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为什么她比我们工龄短却比我们拿钱多,都是在厂子里干活,待遇为什么不一样。二姨您可没瞧见呢,大伙你一嘴我一嘴,连诉苦再嚷嚷,把我们厂长挤的哟,真乐死我了……

  俩女人叙叙叨叨说着,家里外头、婆婆媳妇、锅碗瓢盆、天南海北,直到假山下的锣也不敲鼓也不打,扭秧歌的老太太们开始收拾东西了,俩人才从我身上站起来,拿了菜兜子向大门走去。

  ……

  哎,快过来,就石头这了。俩女人刚离开,一个黑胖的中年人大叫着走过来,他一手拿着个小板凳,一手拿着副扑克牌,来到我身边又回头嚷着:哎,快点,快点,别磨蹭,今天咱们就这了。

  随着黑胖子的喊声,五六个男女老幼匆匆向我跑过来,将我围在中间。黑胖子指着一个年轻的大个子说:大个儿,拿张报纸铺上。

  大个儿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上面是一个外国男人抱着一个金发女郎的特写照片,就像来自贫困国家似的,两人身上穿的衣服非常之少。大个子拿着报纸将通栏大标题念了一遍:服了宝根丸,给你梦幻般的享受! 听见了吗,梦幻般的享受啊,哈哈。

  大个儿你贫什么贫,快点铺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不满地对大个儿叫着,看来已经等不及了。大个儿冲着那幅特写照片坏笑了一下,这才把小广告铺在了我的身上。

  今天还按老规矩,我跟老徐、老周一头,大个儿、胡大妈、洗牌王你们仨一头。黑胖子说着,六个人调换了位置坐下,大个儿没有板凳,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上,点了根烟说:老黑,昨天脸上画的小王八还不够多,今天想再多画几个吧。

  别他妈叫我老黑,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胡大妈家的狗叫老黑。黑胖子一边抓牌一边冲大个儿嚷着。

  对不起,这我还真不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得,我做主了,胡大妈回家赶紧给狗改名字吧,别跟咱们老黑抢,弄得咱老黑成宿睡不好觉。不过话说回来了,老黑,你跟狗抢名字,有意思吗。大个儿歪叼着烟卷,一边抓着牌一边调侃着黑胖子。

  我操你八辈祖宗,对儿三。黑胖子冲大个儿骂着,将两张牌凶狠摔在了我身上。

  对儿四,正合适。胡大妈笑着,将两张牌更凶狠地摔在了我的身上。

  六个人你来我往地玩了起来,他们每一次出牌都是那么坚定有力,那么慷慨激昂,充满了对牌的仇恨和愤怒,摔在我身上啪啪地响。没多长时间,黑胖子的脸上又画上了好几个小王八,黑黑的脑门子简直成了王八养殖场。他一边抓牌一边骂:真他妈斜门,这牌成心跟老子过不去,再不来好牌我撕了B养的。

  好牌是骂不来的,黑胖子显然不明白这一点。随着脑袋上王八数量的增多,他也越骂越花哨,不是太阳太刺眼就是风太大,而他的脸也越来越黑,那趴满各种姿势的小王八的脑袋上青筋都绷起来了,像王八嘴里的一条条蚯蚓。不一会儿,又将一只小王八加入到养殖场中来,醉醺醺的洗牌王放下酒瓶用圆珠笔在他的脑袋上画着,看到他的眼睛都有点红了。

  看来黑胖子真的上火了,洗牌王用圆珠笔颤抖着在他的脑袋上一边画王八,一边喷着酒气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着:胖子,你也别犟这气了,没,没用,怎么你都得输,嗯,都得输,我告诉你,其实这牌里边有门道,对,有门道,你还不知道呢。

  嗨、嗨、嗨,嘀咕什么。听洗牌王这么说,大个儿一边抓牌一边对洗牌王叫着:洗牌王,抓你的牌吧,又喝多了吧你。

  洗牌王赶紧闭上了嘴,扔下圆珠笔低着脑袋抓自己的牌。可黑胖子已经从他的话里听出点意思来了,就使劲捅洗牌王的腰眼儿:洗牌王,什么事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们这里边有猫腻儿,到底怎么回事,洗牌王你说,你倒是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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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6:59:40 | 只看该作者
  洗牌王看来是真喝多了,他的腰也顶不住黑胖子一捅再捅,就冲着大个儿长长地打了个嗝说:大个儿,别瞒,瞒着了,我看还是告,告诉他吧。说着他晃悠悠地转过头来对黑胖子说:胖,胖子,我告诉你,这里边确实有套儿,嗯,有套儿。我先给你说还牌吧,先说还牌,其实这里边有暗,暗号,是有暗号的,嗯,这些日子我们一直用这个暗号,一直用。嗝,比如我是进贡的,要我需要的牌时就得向吃贡的说那个暗,暗号。嗝,胖子,我告诉你,比如我是进贡的,我是进贡的,嗯,我是进贡的,我是,胖子,我是什么来着?

  你是进贡的,你是进贡的,你倒是往下说呀,你可急死我了。黑胖子急得直擦着脑门上的汗,结果把刚画上去的小王八全给涂了个一塌糊涂。

  经黑胖子一提醒,洗牌王才想起话头,一下子高兴起来,拍着黑胖子的肩膀说:对,胖子,你说对,对了,我是进贡的,我是进贡的,可我进完贡然后干嘛呢?

  你死去吧你!大个儿抽了口烟说着,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该要还牌了,你该跟吃贡的要还牌了。黑胖子盯着洗牌王,紧接着他的话头说。

  对呀,太对了,嗝,胖子,我得要还,牌,进完贡后是得要还牌的,嘻嘻,胖子,你真行,是这么回事。但吃贡的,胖子,问题是吃贡的怎么知道我要什么牌呢?嗝,胖子,胖子,我告诉你,这里边就有暗号了,有暗号了。嗯,胖子,你给我记住了,我要是对还牌的说“随便给”,那意思就是让他还我张3,还3,嗝,我要是告诉他“还没用的”,“还没用的”,那意思就是告诉他我缺张4,嘿嘿,我缺张4,多好的主意呀,我缺张4,要是我说“快点还牌”,就是向他要5,嗯,要5 ,嗝,要张5,可我要是跟他说“甭管我”呢,其实我那意思就是告诉他还我张6,嘿嘿,我是要6,因为我手里没6呀,我就要张6,但我要说“瞧着还”呢,他就得给我张7,嗝,那“听一张”呢,就是跟他要8,嘿嘿,你说有意思不,我要8……

  你要8,你要个B! 我操,我说这几天我怎么老是输呢,原来这里边有暗号,你们合伙害我。黑胖子这才明白过来,没等洗牌王说完便一下子把牌摔在我身上,揪住洗牌王的脖领子嚷着。洗牌王手舞足蹈只顾自己说得高兴,根本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掐得满脸通红,半天喘不上气来。

  洗牌王,我说不让你告诉他,你偏不听我的,怎么样,他知道后先要掐死的就是你。大个儿在边上抽着烟幸灾乐祸地说。

  老周老徐赶紧过来把黑胖子抱住,把被掐得半死的洗牌王拉了出来:别,别,别为了玩牌伤和气,都是玩,干嘛这么认真,大伙不就图个乐吗。

  滚蛋操,你们他妈的是图个乐了,拿我当傻B耍,我这些日子每天都顶一脑门子王八回去,胡同小孩管我叫王八太郎了,你们他妈是合伙的,谁也不是好东西,老子不玩了! 黑胖子推开那两人,捡起自己的板凳,一边骂一边啐唾沫,顺着湖边气哼哼地走了。

  看着黑胖子走了,胡大妈不满地说:大个儿,都是你出的鬼主意,弄什么暗号,把胖子气跑了吧,多不合适。

  对,都是他的主意,咳咳。洗牌王此时还没缓过劲来,趴在我身上使劲咳着。

  听胡大妈埋怨自己,大个儿一下子跳了起来,使劲踢了我两脚:我操,胡大妈,这可不能全怪我,不是老周跟大伙说老黑最近太狂了吗,我才想法治治他,这个套儿不是大伙一起下的嘛,怎么埋怨起我一个人呀,您刚才暗号说得不也挺来劲的嘛! 其实不就是开个玩笑嘛,这一块玩牌这么长时间了,他至于嘛。再说他跑了咱们还不玩牌了,臭鸡蛋有的是,咱们槽子糕照做,您瞧着,我再给您叫一个来。喂,那边有玩牌的没有,过来一个。

  大个儿说着冲假山下的人们嚷着。果然,他话音没落,立即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顶了黑胖子的位置。大个儿偷偷一笑,一边抓牌一边小声对胡大妈说:怎么样,胡大妈,这臭鸡蛋有的是吧。

  胡大妈笑着冲大个儿竖了下大拇指。

  六个人又开始玩,中午都没回家,从附近买了点冷面煎饼就打发了,继续在我身上玩着命,一个个摔牌摔得啪啪响,把胳膊都甩肿了,嗓子也喊哑了。直到太阳落西,老徐烧锅炉要去接班,胡大妈要给孙子做饭了,六个人才散。

  ……

  一阵风吹来,吹皱了一湖碧水,也吹乱了铺在水中的一抹斜阳。两只麻雀追逐着从树间落在我的身上,跳跃着啄了几嘴飘落在我身上的草籽后,又“突”地一声飞没入茂密的树丛中。

  放学回家的孩子路过公园,仨一群俩一伙地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互相打打闹闹地追着叫着,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公园大门口。在他们身后,一胖一瘦两个中学生踢着一个足球走了过来,他们踢一脚,足球滚一段,滚得是那么有气无力,俩孩子也都蔫头耷脑,一点精神没有。他们走到我身边,胖学生抱起足球对瘦学生说:王铮,先在这坐会儿吧。

  瘦子跟着胖子一起坐在了我身上,胖子拿着球抛起又接住,接着便在我身上不停磕着。两人都低着头,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叫王铮的瘦学生终于忍不住了,捅了下胖学生:李伟,你真的不跟你爸说呀?

  被称作李伟的胖学生把球用力在我身上磕着,头也不抬地说:那可不,我要是说了,他非打死我不可。

  王铮眨了眨眼,又用手摸了摸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可学校的黑板也得赔呀。

  他这么一说,胖李伟一下抬起头来,对瘦王铮说:赔什么,我哪有钱赔,其实都怪你,谁让你拿书包抡我的,结果把黑板砸了吧。

  听胖李伟这么说,瘦王铮也有点委屈,赶紧为自己辩白着:可你要不偷看王小艺给我的纸条,我干嘛用书包抡你呀。

  我看王小艺给你的纸条,那是为了帮助你、关心你,我那是怕你跟王小艺小小年纪便走上早恋的歧途,最后弄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我那是为了履行一个朋友的职责,谁知道你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娶了媳妇忘了娘呀! 胖李伟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脸悲愤的样子。

  算了吧。瘦王铮跳了起来,打断了胖李伟的话: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了,尽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你那想看王小艺到底给我写的是什么,然后好笑话我,拿我开心,心理学管这种心理叫什么,对了,叫偷窥屁(癖),是心理变态,我还不明白这个。

  看自己的心思被王铮说了出来,李伟脸上有点不自然,把足球往天上一抛又马上接住,自己打着圆场说:得了得了,这事谁是谁非咱们也说不清了,反正黑板让咱俩给砸了,老师让咱俩赔,这里边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不过我是不敢跟我爸说的,你也知道,我爸是卖肉的,平时剁猪肉那么狠,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非把我当猪肉剁了不可,我还想多活些日子呢,我是不敢跟他说的。

  那我也不敢跟家里说呀,我爸虽然不管我,但我妈那关我可过不去,她是肉联厂的,你爸卖的肉还是从她那进的呢,她狠起来比你爸可狠多了。瘦王铮也一脸苦相地说。

  俩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词了。接着便都低下头去谁也不看谁,各自想各自的心事。过了好半天,胖李伟终于忍不住了,捅了下瘦王铮:哎,可下个月学校就要组织足球赛了,咱们要是不把黑板修好了,老师肯定是不会让咱们参加的。

  他这么一说,瘦王铮也是一愣,看着胖李伟不知如何是好:那可怎么办呀?

  胖李伟看着瘦王铮,眼珠一转,忽然笑了:王铮,我看现在咱们只有一个办法了。说到这,他故意停了一下,眼睛看着四周不再说话。

  有什么主意你倒是说呀。瘦王铮见他卖关子,使劲推了他一把说。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敢不敢干。胖李伟闪烁其词地说着,眼睛仍四下打量着。

  什么事,只要不跟家里说,我什么都敢干。瘦王铮拍着胸脯说。

  胖李伟看了看他,将足球往脚下一扔说:我的意思是,咱们跟黄毛要钱。

  黄毛,这行吗?瘦王铮吃了一惊,不安地问。

  怎么不行,这小子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仗着他爸有俩臭钱,谁也瞧不起,再说他爸每次给他零用钱都几百几百的,他手头有钱,咱们跟他要,他肯定拿得出来。

  可他要是告诉学校怎么办?瘦王铮说着,嗓音有些抖,显然是有点害怕了。

  我看你小子光嘴上能,一到真格的就拉稀屎了。胖李伟轻蔑地看着瘦王铮说。

  瘦王铮哪受得了李伟这番轻蔑,赶紧一挺胸脯:谁说我怕了,我才不怕呢,这事就这么定了,就找黄毛要,我看他也不敢告诉学校。

  胖李伟见瘦王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也高兴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明天放学咱们就在公园门口堵他,这事就这么定了,谁反悔谁是小狗子,一辈子没脸见人。

  俩孩子一下子跳到我身上,互相拉了钩,这才跳了下来,抱着足球高高兴兴地跑了。

  ……

  天渐渐黑了,不远处的那盏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如一轮黄月,我被参差交错的枝叶挡在幽幽昏暗里中,各种蟋蟀小虫在我身上不停爬动着,痒痒的。这时,一男一女走了过来,男的搂着女的的腰,女的把头靠在男的肩膀上,一副很亲密的样子。他们走到我身边,男的从树间看到了我,便拉着女的一起走了过来。

  那男的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纸来,把我擦了擦,两人便坐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那女的屁股软软的,很有弹性。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俩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边吃一边不停说笑着。吃完了糖葫芦,两人把竹签一扔,便抱在了一起。男的搂着女的的腰,女的揽着男人的背,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俩人正亲昵着,忽然男的腰间的手机响了,男的只好把女的放开,去接手机。那女的不高兴地骂了声讨厌,把头转向了一边。男的拿出手机看着,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女的把头转过来,不高兴地问男的。

  刚才刘大痔给我发了条短信,挺有意思,我来给你念念。

  什么狗屁短信,我听多了,有什么意思。那女的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念给你听听呀。男的说着,开始念了起来:你听着,说产房产下一婴儿,出生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生护士都非常奇怪,经仔细检查才发现小孩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攥了什么东西,护士们把他的手掰开,你猜猜发现什么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猜不出来。女的仍然很不高兴地说。

  告诉你吧,护士们发现那婴儿手里攥的是一粒避孕药,只听婴儿哈哈大笑说:想干掉我,没那么容易。

  听到这,那女的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下乐出了声。

  见女的乐了,男的也高兴了起来,得意地说:有意思吧,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这两天在手机里存了不少这样的笑话呢,我再给你念一个,你听不?

  随你的便。那女的虽笑着,但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

  好,那咱们就再念一个。说公共汽车上有一位文雅的女士对一位西服革履的男士说:先生,您裤子的拉链没拉好,请注意文明。大庭广众之下,那位男士给弄得很没面子,脸涮地一下子就红了,他一边拉着拉链还一边嘴硬,对那位女士嚷着:我怎么不文明了,不就是裤子拉链开了吗,碍你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你猜那位女士说她看到了什么。

  女的笑着摇摇头。

  那位文雅的女士非常镇定地回答:我看到了北京的区号。

  女的一愣,问:那男士的裤子上印着北京的电话号码吗?

  男的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笨呀,你好好想想,北京的区号,010呀。

  女的呆了一下,恍然大悟,将男的按住使劲捶着男的背骂着:你呀,你怎么这么坏呀你。

  男的一边躲着一边对女的说:我怎么坏了,我也没办坏事呀,我也没说不文明的话呀,我一向是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呀,我不就是给你读了个短信吗,另外就是告诉了你北京的区号,你要往歪处想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禁止你想什么吧。男的说得越是在情在理,女的便捶得更紧,俩人闹着,男的突然将女的抱住,接着俩人的脑袋就凑到了一起,于是两张嘴中便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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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0:11 | 只看该作者
  他们越抱越紧,开始时两个屁股坐在我身上不停地扭着、磨着、蹭着、挤着,不一会儿那女的就坐男的腿上去了,两个屁股变成了一个屁股。俩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多。忽然那女的喘息着说:不行,这里不行。男的说:怎么不行,我又没干别的,不就是摸摸吗。女的说:来人了,快把你手拿出来。男的说:有树挡着,怕什么。女的说:咱们回家吧,这人太多。男的说:去你那还是去我那?女的说:哪都行,听你的。男的笑了,拍着女的的屁股说:真听话,这才是乖孩子呢。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才从我身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便走了。

  ……

  夜深了,月亮早已躲进厚厚的云层。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空气越来越闷,似乎要下雨了。平静的湖面上不时有鱼跳出水面又掉回水中,发出啪啪声。

  公园里游人渐渐稀少,大喇叭里传出管理员吹喇叭的声音:呼,呼,呼,净园了,呼,呼,游人该走了,呼,要净园了,游人请离园,呼呼。

  在管理员不停吹喇叭声中,两个小子躬着腰从湖边向我跑过来,那个高个儿的拿着张破鱼网,矮个儿的提着几条鱼。那鱼是刚从湖里弄上来的,被柳条串在一起。他将鱼往我的身上一扔,鱼便在我身上一通乱蹦,弄得我身上一片腥气。

  高个儿的一边收拾着破鱼网,一边催着矮个儿:哎,快点,一会儿保安该查园了。

  矮个儿这时捂着肚子说:等一会儿,我他妈肚子有点难受。

  高个儿说:操你大爷,你他妈晚上吃什么了。

  矮个儿说:不就是那点羊肉串吗,我当时就觉得那肉不太新鲜。

  高个儿说:那你小子也没少吃呀,跟狼似的。

  矮个儿说:别拿老子开涮,有纸没有,快拿出来。

  高个儿说:我他妈的上哪找纸去,你凑合着用土坷垃吧。

  矮个儿说:别他妈废话,快点,老子要憋不住了。

  高个儿说:给你,就这个,你真他妈没用。

  矮个儿说:我操,这是什么纸,这不是他妈的电影院门票吗。

  高个儿说:你丫的凑合着用吧,哎,等会儿,这里边还夹着一块钱呢,别给我擦屁股喽,你丫的屁股可没这么金贵。

  哎哟,就在这上边了。那个矮个儿说着,接过门票便跳到我身上,将那几条鱼往地上一扔,便脱下裤子,露出圆圆的屁股。看来他是真的憋不住了,只听噗嚓一声,一大摊又稀又臭的粪汤喷射出来,直喷到我身上,四处流淌。那小子一边拉一边愉快地呻吟着,嘴里还唱了起来。

  边上等着的高个儿有点烦了,骂着:还他妈挺美,你快点。

  哼——吭——哼,给爷爷来根烟。拉屎的小子一边使劲一边向高个儿要烟,这时天上一道闪电,随后便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狂风四起。

  给你个鸡巴,你他妈自己在这拉吧,我可等不了你了。高个儿说着不再理同伴,提起地上的鱼转身就跑。

  哎,你他妈真走呀,等会儿老子,你大爷的,想独吞呀! 矮个儿见同伴真的走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抹了两下屁股从我身上跳下来,提着裤子向高个儿追去。

  又是一道闪电,把世界照得阴惨惨的,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场大雨瓢泼而下。

  ……

  太阳刚刚升起,在湖面上洒几点碎金,随着水波不停跳跃着。晨风中几只喜鹊在我头上不停地盘旋追逐着,从这根树枝儿跳到另一根树枝儿,抖落下几滴清凉的残雨。不远处,那个女人又领着那个男孩在练武,男孩指着我问女人:妈妈,我天天练武,长大了能把这块大石头举起来吗……

  2005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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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0:32 | 只看该作者
  无边的雨季

  李远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那天午后他正在龙辉公司的一家新建的工厂里,办公室的空调坏了,滚滚热浪席卷而来,夹杂着隆隆的噪音令人感到阵阵眩晕。满头大汗的王厂长站在图纸边,一会儿骂这王八天气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儿骂这王八空调坏得不是时候,一会又向李远村道歉说这么热的天真对不起李教授了。李远村擦了把脸上的汗,这时边上的于主任指了指他的腰,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响了半天了。

  电话是女儿李敬从蛇口打来的,音效非常不好,李远村拿着手机走到办公室外去接听。李敬说了一会儿蛇口的情况后,便问他这些日子妈妈不在身边自己过得怎样,是不是有种解放的感觉。李远村笑笑说过得还行,解放可谈不上,这两天一直在通县忙一个项目没怎么回家。李敬说爸您可得注意身体呀,您这岁数可正是爱出问题的时候。李远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说我会的。

  父女两个又聊了一会儿,李敬忽然告诉李远村说妈妈已经回北京来了。李远村正与一个路过的熟人点头,听到这句话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你妈不是说在你那再住两天吗?

  妈说她要搞个突然检查,想看看您这些天有什么小动作没有,查出来可轻饶不了您。李敬假装严肃地说。

  听李敬这么说,李远村脑袋轰的一下,突然想起家里衣柜中的那条裙子,刚擦过汗的脑门上不由得又冒出一层汗珠。

  刘敏下了出租车向楼里走去,感到心里有点发闷。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的空中旅行使她感到又热又累,就盼着回到家赶紧冲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楼上的周记者迎面过来向她打招呼,说刘老师到广东这一个多月可晒得够黑的,李教授回来别再看不上咱了。刘敏笑着说他还甭看不上我,我早就看不上他了呢。

  说笑着便进了家,她先开了空调,便在各个房间转了转,一个多月没回这个窝了,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乱。儿子李阳的房间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角落里落了些尘土,显然他又有很长时间没回来住过了。自己的卧室也还整齐,本来还担心这个家没有自己会变成猪圈,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刘敏松了口气,打开衣柜去找洗澡替换的衣服。忽然,一个赛特商店的购物袋从里边掉了出来。她一愣,不知道家里谁到赛特去过,便捡起来打开。精美的塑料包装里是一条银灰色的短裙,款式很新潮,边上的发票上写着六百六十元整的字样,看日期是前天的日子。在发票的旁边还有一张玫瑰色的小纸片,上边是李远村洒脱的字迹:送给心爱的Y。

  此时的刘敏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衣服去洗澡的,她只感到头脑中一片空白,心里闷得厉害。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镇定了一下,拿起那条裙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足足瘦自己腰一尺。她一下子坐在了床上,心中感到无比悲凉,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苍白,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

  忽然几声钥匙开门声把她从恍然中惊醒,她下意识地站起,飞快地把裙子装进购物袋,正要放进衣柜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旅行包中。

  进来的正是满头大汗的李远村,他一下子冲进卧室,看到刘敏正坐在床上,不由得有些惊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回来了。

  刘敏此时倒镇定下来,看着惊慌的丈夫,心里感到又气又恨又可笑:对不起,我回来没向您打个报告,我自作主张了。

  什,什么话呀,我是想去机场接你的。你回来多久了?李远村上下打量着妻子红着脸说。

  刚进门你就回来了。刘敏踢了脚地上的旅行包,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远村看了半天也没从妻子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扑腾。妻子一向是很有心机的,他不敢判定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想到这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刘敏:蛇口那边还好吧?。

  还好,比咱们这还凉快呢。刘敏仍然一脸平静地说。

  是呀,北京这两天真太热了,去洗个澡吧,别热坏了。李远村说着走近妻子,盼着妻子赶紧去卫生间,声音仍然有些不自然。

  那好,我找身衣服。刘敏说着假装站起来向衣柜走去,眼睛扫着丈夫。

  李远村看妻子去开衣柜的门,心里格噔一下子,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赶紧拦住刘敏:你也挺累的了,你去洗吧,我来给你拿。

  我自己拿,你不知道我要穿什么。刘敏边说边推开李远村的手。

  还是我来吧。李远村更慌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身子挡在刘敏的面前。

  你怎么了,干嘛不让我自己拿!刘敏抬眼看着李远村,此时李远村的脸已经惨白如纸,被妻子这么一问更加慌乱,呆呆地愣在那不知说什么是好。

  刘敏因为那件裙子和丈夫争吵,气晕了,住进了医院。儿子李阳来看她。见她睁开眼,赶紧凑过来:妈,您没事吧?

  刘敏轻轻点了点头,感到头还有点晕,想说话,可张了半天嘴也没发出声来。李阳给她倒了杯水喂她喝下去后安慰着:妈,大夫说您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天又太热,有点中暑,另外心脏可能有点小问题,也就是留下观察两天,您别着急。

  你爸呢?喝完了水,刘敏感到心里好多了,声音微弱地问。

  哦,他说龙辉公司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了。李阳说完后停了会儿,接着小声试探着问:妈,您与爸闹意见了?

  刘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李阳坐在边上呆呆地看着她。见她不理自己,也就不敢再问,为她削了个苹果后,便说自己公司还有点急事,让刘敏在医院安心养病,就走了。

  等李阳走了出去,刘敏才开始打量这间病房。病房里安着空调,并不太热。房间不大,却被病人和家属挤得满满的,一个卖报的也混了进来在病床间小声叫卖着报纸。在刘敏的对面床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此时刚睡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左边的一个显然是农村妇人,花白的头发半遮着一张灰黑的脸,看样子六十岁左右。右边靠墙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一脸不屑的样子,坐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敏一动不动。

  不用怕,她就是这个样子。说话的是那个黑脸的农村妇人,声音显得很虚弱。

  刘敏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神黯淡,没有半点光泽。

  我眼睛不太好。黑脸女人继续对刘敏笑着说。

  刘敏感激地笑了笑,觉得这个女人很实在,便与她聊了起来。两人不一会儿聊得很投机了。原来她叫郭玉苹,是辽宁锦州人,到北京来看病的。据说光是心脏手术费起码要几万块,又有哮喘,又有白内障,一身都是病。刘敏上下打量着她,真不敢相信这个苍老的妇人竟比自己还小两岁。郭玉苹猜出了刘敏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农村人怎么能和你们城里人比。

  郭玉苹问刘敏您爱人怎么没来呀,说得刘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说丈夫在大学里教书,太忙,刚才有事先走了。说完怕郭玉苹再问,赶紧反问她那你爱人呢。

  听刘敏问自己,郭玉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原来他丈夫是个南方知青,是林场伐木队的伐木工,在两个孩子刚会走路时就被树砸死了。自己靠在村里开个小卖部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可前年大儿子开拖拉机又出了车祸,现在自己就独守着女儿。女儿正在北京上大学,每天上课很辛苦,还在外边兼职为自己挣钱准备动手术。可惜自己得了这个病拖累了女儿,想不治了吧,又怕自己一去女儿在这世上又太孤单了。直说得眼圈发红,不由得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那个目光呆滞的女人忽然叫了起来,刘敏吓了一跳,郭玉苹擦了把眼角的泪说没事,这个女人神经受过刺激,丈夫孩子全不来看她,请的陪护也不上心。她每天都要闹几次,大家全都习惯了。

  刘敏松了口气,又劝郭玉苹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过你家的经也是太难念点了。说得郭玉苹浑浊的眼中又流下泪来。

  此时天已经渐渐暗了,一个姑娘进了病房来到郭玉苹身边,郭玉苹赶紧擦了擦眼泪,笑着向刘敏介绍着:这就是我女儿,小雨。又对小雨说:这位是新来的刘阿姨。

  小雨叫了声刘阿姨,冲刘敏笑了笑,样子很腼腆。转过头来见郭玉苹脸上的泪水,心疼地问:妈,您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刚才和刘阿姨聊天了。郭玉苹又抹了下眼角的泪说。

  刘敏在边上打量着小雨,这孩子高高的个子,娟秀的像个南方姑娘。便笑着对郭玉苹说,你有这么个好女儿不就是你的福气吗,这就是老天对你的补偿呀。直说得郭玉苹满脸是笑,连声说知足了我知足了。

  正说着,护士送来了病号饭,把卖报的轰了出去。刘敏此时心里仍在为李远村的事发堵,吃不下去,尝了两口就放到了一边,看郭玉苹母女在那里亲热。

  正在这时,外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吵闹声,把那个一直呆望着墙角的女人吵醒,也跟着大叫起来。好在那女人只叫了一句,便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继续望着墙角发愣。

  小雨坐在郭玉苹床头,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都要急出泪来了:妈,您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吵到您了。

  郭玉苹铁青着脸冲小雨笑了笑:没事,一会儿就没事了。

  整整一夜,李远村都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李敬打来两个电话打听刘敏回来的情况,都被他支支吾吾把话岔开,后来他干脆把电话线切断,手机也关了,谁的电话也不接。他不知自己怎么向儿女解释这件事,一向敬重自己的儿女知道真相后又会怎么看自己这个父亲呢?他越想越恼火,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天亮他才发现自己的牙床肿了。

  将近中午,天气又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李远村随便吃了点东西,便给公司打电话,对方说孙小姐出去买办公用品去了。他又打呼机,那边的呼机又没电了。他正在着急,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李阳和他的女朋友汪淼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这是个如一汪水一样的女孩子,叫了声叔叔便跑到电脑前去看一张盘。李阳帮她把电脑调好,就把李远村悄悄叫到了另一间房子里,问他为什么不去看妈妈。李远村就怕儿子问这个,搪塞说与刘敏闹了点别扭,过两天就去。李阳说我不管您和妈妈出现什么矛盾,但现在她在住院,我希望您还是去看看她,不要让她太伤心。

  李远村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儿子认真的眼睛,只好说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李阳听父亲这么说,也不好再强求,说了声这样最好,到自己屋里与淼淼看完盘便走了。

  李远村在家里拖了又拖,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定决心去医院看刘敏。他在医院门口买了点刘敏最爱吃的李子,又买了个西瓜,认为差不多了,就一直向住院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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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0:56 | 只看该作者
  病房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刘敏和郭玉苹去卫生间了,小雨正站在两张空床中间低头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李远村一进病房就呆住了,不明白小雨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像是与自己约好了似的。小雨正要将母亲用过的药盒扔掉,转过身来正看到李远村站在身后,也是一愣。

  小雨,您怎么在这?李远村呆了一会儿,提着水果走进来问。

  我来看我妈妈,她就在这里住院。小雨回答着,也不解地看着李远村:李老师,您怎么也……

  不等小雨问完,李远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妻子与小雨的妈妈竟住到了同一个病房中来了。想到这他不觉一惊,心里暗叫不好,这事要是被刘敏发现可就坏了,那后果可不堪设想,自己最好是马上离开。想到这他转身正要走,却看到刘敏已经扶着一个黑脸女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真是倒霉到家了!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心里暗暗骂道。

  刘敏刚与郭玉苹去了趟卫生间,这一天多来她已经与郭玉苹母女很投机了,此时她正向郭玉苹抱怨这闷热的天气,说这样的天气对心脏病人最不好。忽然看到李远村与小雨并排站在病房里,脸上变颜变色的,那神情很是古怪,而小雨的眼神也不太对。她不觉心中一动,感到有些异样,预感这两个人中间似乎有些事情。但她又不敢断定,也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人。郭玉苹没有发现三个人的异样,与刘敏说笑着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李远村见刘敏已经看到了自己,现在看小雨的目光又充满了怀疑,就知道事情要坏。但现在如果自己就这么离开病房,那只能更引起她的怀疑。想到这他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把水果放在了刘敏的桌子上,向妻子点了点头,便装作没事的样子向小雨打着招呼:孙小雨,你怎么也在这里?

  小雨见李远村把水果放在了刘敏的桌子上,而且又忽然这么招呼自己,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尴尬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和刘敏。

  这是我爱人刘敏,我今天来看看她。李远村怕小雨再说什么,赶紧向她介绍着,接着又转过头向刘敏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孙小雨。

  小雨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刘阿姨竟是李远村的爱人。她尴尬地向刘敏望了一眼,刘敏此时却也正在看她,眼神中充满了狐疑。小雨只觉得脸上突然如火烧了一般,赶紧低下了头,狂跳着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位是?见小雨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李远村赶紧为她找着话题,指着已经坐到床上的郭玉苹问。

  啊,这是我妈妈。小雨慌乱地指着郭玉苹,又赶紧对郭玉苹说:妈,这是我们学校的李,李教授。

  李教授呀,您是刘大姐的爱人,还是小雨的老师,小雨让您多费心了。郭玉苹陪着笑说着,欠起身子要站起来。

  不用,不用,您歇着。李远村赶紧扶住郭玉苹,眼角却扫着刘敏。

  刘敏此时也正在看李远村和小雨,而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她发现小雨自从李远村来后脸就一直红着,而且是低着头不敢再看自己,心中的怀疑就更加确定。这时她忽然想起购物袋中的那张卡片上的字––––“送给心爱的Y”。这个心爱的“Y”不就是“雨”字的拼音字头吗?想到这刘敏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眼睛死死盯着小雨看,直看得小雨就差躲到郭玉苹身后去了。

  你好点了吗?见刘敏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李远村的心也越来越虚,赶紧讨好地问。

  这么长时间了,我还真不知道小雨是你的学生呢。刘敏没有回答李远村的话,而是冲着小雨自言自语道。

  我们也没想到您是李教授的爱人,咱们可真是有缘份。郭玉苹浑浊的眼中含着笑说,又咳喘了一下,她没看清三个人神情的异样。

  是呀,咱们是很有缘份的。刘敏若有所思地说,把缘份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远村见刘敏这样,心里更加紧张,赶紧贴近刘敏的耳朵小声认着错:那天的事都是我不对,其实我与龙辉公司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他努力把关系往别人身上引着,生怕刘敏会判定小雨就是自己要送裙子的人。

  哼,龙辉公司!刘敏不觉一阵冷笑。

  看报了,看报了,北京扫黄大行动了,卖淫团伙被端窝了啊,小姐抓了几百人啊!看报了,看报了。那个卖报的小贩又挤了进来。

  郭姐,你不买张报纸吗?刘敏盯了小雨半天,见小雨始终不敢抬头看自己,心中的怀疑更加肯定。她瞥了眼那个卖报的,不禁诡秘地一笑,冲正在打盹的郭玉苹说。

  啊,报纸呀。郭玉苹被刘敏叫了起来,歉意地笑笑说:我这眼睛不好,看不了报的。

  你看不了,没关系,我来读给你听。刘敏说着向卖报的买了张报纸为郭玉苹念了起来,小雨低着头,不明白刘敏为什么突然又要买报纸读给母亲。

  据北京市公安局消息,近日来本市公安、工商、文化等部门联合采取行动,取缔了一批违法经营的酒楼舞厅,打掉一批卖淫团伙,收容卖淫嫖娼人员二百多人……

  刘敏念着,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本来一条很普通的消息被她念得有声有色。病房里的人全都被她吸引过来。大家一边听一边议论纷纷,刘敏则越念越得意,故意在“卖淫”、“嫖娼”等字眼上加重语气。小雨低头听着,忽然明白了刘敏的意思,她是当着自己母亲面借报纸上的文字来骂自己呀!想到这小雨心里一紧,报纸上的字字句句都像刀一样扎在她心上。

  天阴沉沉的,乌云在空中翻滚,空气闷热而潮湿,可是没有一丝风,更不见雨的影子,整个世界都被这种阴郁沉闷的氛围所笼罩。

  李远村找了半宿才找到流落街头的小雨,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李远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骂自己太混帐,不应该让刘敏发现了那条裙子。小雨看着狼狈不堪的李远村,不觉又流下泪来。李远村说别哭了,你妈妈动手术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等跟医生预约的时间到了就做。小雨哭着说你看现在这样子,我妈还能做这个手术吗?李远村被说得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事情是因我而起,明天我豁出这张老脸再去向她赔不是,争取让她放过咱们。

  小雨又抽泣了半天才止住泪水,心想也只得如此。

  第二天,李远村老早就起来到市场上买了只鸡,回到家用小火煨好,下午拿去医院。

  病房里小雨正低着头坐在郭玉苹的床上,如一个受审的犯人一动不敢动。刘敏正跟郭玉苹说着昨天报上那条消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非常得意。郭玉苹浑浊的眼睛仍没有发现女儿的异常,与刘敏一人一句地说着。

  哦,李大教授来了,我们昨天从报上看到的那条消息,要不要再听一听呀。刘敏见李远村进来,语气夸张地说。

  李教授来了,快坐下。郭玉苹也亲切地招呼着。

  李远村尴尬地笑了笑,与郭玉苹打了声招呼,便走到刘敏的病床前将鸡汤放在了桌上,小声说:来,尝一尝,我早上专为你炖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呵,我们李大教授什么时候这么会疼老婆了,还给我炖了鸡汤,我真感激得不得了了呢。刘敏继续用夸张的语气说着,在“鸡”字上又加重了语气。病房里的人又都被她夸张的声音吸引过来,向他们这边望着。

  李远村不觉满脸通红,又想不出摆脱困境的话来,只得一个劲说:你尝尝吧,你尝尝吧。

  好,我就来喝口这鸡汤。说着刘敏拿出勺子喝了口汤,不觉赞道:真鲜呀,真嫩呀,这一定是只小鸡,一定是只小鸡,是不是?说着便用眼瞟着小雨问李远村。

  小雨的头垂得更低了,此时她就盼着刘敏再说几句气话能出了这口气。刘敏见小雨不抬头,就又冲郭玉苹说:来,郭姐,你也尝尝,这鸡汤鲜得很呢。

  不了,不了,那是李教授专门为夫人炖的,我们怎么能、能吃。郭玉苹一边喘着一边开着玩笑说。

  没关系,要是别人我的确不让,但你不同,非喝不可。来,尝一口。说着刘敏便从桌子里又拿出把勺子来给郭玉苹舀了勺汤过去:你们农村虽然养鸡,但你绝对不会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这小鸡真嫩极了!

  郭玉苹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一口,连声赞着:不错,不错,李教授真好手艺呀,小鸡,小鸡炖得真是嫩,我们农村人可––––炖不出这么嫩来。

  母亲的话让小雨再也受不了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强忍着泪水,说了声去趟洗手间便跑了出去。李远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跟过去,但又看到刘敏严厉的眼神,只好又坐下来,心里暗骂着自己这次来道歉为什么偏偏要做鸡汤,结果又给了刘敏发挥的机会。

  果然刘敏放下手中的勺子笑着对冲郭玉苹说:郭姐,刚才我们老李说小雨这孩子不错,他挺喜欢,想认个干女儿,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

  李远村不相信地看着刘敏,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让自己认小雨为干女儿,这样就等于骂自己以前与小雨有那种关系是乱伦了。他愣愣地站在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刘敏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来,这不是比当众扇自己嘴巴还令人难以忍受吗!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这个主意肯定是她早有预谋的了。想到这里李远村不觉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铁青的嘴唇哆嗦个不停,只小声对刘敏说了声:你……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咳咳……这样行吗?郭玉苹喘着又咳嗽了两声,我们小雨怎么攀得上你们呀。郭玉苹听刘敏主动要认小雨为干女儿,她嘴上客气着,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她知道现在自己一身都是病,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如果小雨能与李教授夫妻攀上这层关系,即使有一天自己真的撒手而去,女儿在这世上也就不会太孤单了。

  瞧你说的,那有什么攀得上攀不上的,我们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有小雨这么漂亮的女儿是我们巴望不及的,我们还怕你们看不上我们呢。是不是,老李?刘敏微笑着看着李远村对郭玉苹说。

  李远村低着头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此时小雨也已经明白了刘敏的用意,惊恐地望着李远村,盼望他一定要顶住,千万别答应。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刚才跟我提出来的是你,现在你又不吱声,这么大岁数了,认个干女儿有什么磨不开面的。刘敏假装埋怨地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李远村,那眼神温柔得就如两潭清水,而李远村却觉得这双眼睛就像两个龙潭一样深不可测,令自己不寒而栗。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远村半夜才回到家,刚要开门,正碰上从楼上下来的周记者。周记者很关心地问李远村刘敏病情是不是好一点了,眼神很是神秘。李远村吓了一跳,心说这帮当记者的真是手眼通天,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们。只得说没什么大问题,马上就要出院了,这才把这位大爷打发走。

  整整一夜李远村都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刘敏微笑的样子,那笑容在梦中仍然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第二天起来他只觉得头晕脑胀,牙肿得更高了。他穿好衣服,用冷水洗了洗脸,这时电话又响了。他本以为是龙辉公司的,这两天龙辉公司来了好几个电话,说要派车来接他,那个项目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就等他过去最后审查一下就要开工了。而此时的李远村已经被刘敏弄得焦头烂额,又怎么还能顾得上什么龙辉公司。他只得说自己家里出了急事脱不开身,把审查的事推荐给自己的同学林教授来办。龙辉公司又催了两次不见效果,也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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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1:20 | 只看该作者
  电话原来是小雨打来的,对李远村说应该再去向刘敏道一次歉。李远村拿着话筒沉默了半天,对小雨说这是没用的,她已经恨死咱们了,再怎么道歉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小雨却哭着说我也知道这些,可现在我妈妈在她手上,我妈的病是受不得一点刺激的,万一她不高兴了向我妈妈说了实情,那还不要了我妈的命,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也没办法呀。小雨的话使李远村觉得头痛欲裂,他捏着脑袋想了半天,说这样吧,我去找医院说说,争取给两个人把病房调开。小雨哭着问这样能行吗,李远村说咱们试试看吧。

  两个人来到医院住院处提出要为刘敏调病房。一个女主任接待了他们,问了问刘敏的病情,最后告诉他们现在医院病床紧张,各科室都已经满员,许多新病人想住院都进不来,要想调病房没有充足理由是不行的。两人又说如果为刘敏调病房不行,那为郭玉苹调病房行不行,可人家还是那句话。没办法,小雨偷眼看了看李远村,眼圈不觉又红了。

  调病房是不行了,两个人只好下定决心再去求刘敏。李远村在商店里花了五百多为刘敏买了一大堆补品,又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一同去病房。

  刘敏此时正在同郭玉苹聊天,这两天来郭玉苹越发觉得刘敏这人不错,又大方又直爽还热心肠,什么东西都给自己,对小雨也不错,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她真盼着能与刘敏两口子结下那门干亲,那样小雨以后就有依靠了。可是昨天说得好好的,小雨学校却又出了事,结果把话头差过去了。今天小雨来一定要催她把这门亲认下,刘敏夫妇这么好的人可不能错过呀。她在心里暗下着决心。

  哟,我的干女儿来了,来,快进来。刘敏抬头看到小雨和李远村站在门口,不觉心中又升起一股醋意,她强忍了心中的怒火仍面带微笑地说。

  刘阿姨,这是我刚才给您买的。小雨走过来,按刚与李远村商量好的说。

  哟,干嘛还给我买东西呀,你们也不宽裕呀。刘敏看着小雨手中的补品袋子,又抬头看了眼李远村说,眼中满是狐疑。

  太阳正当午时,一束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带着闹人的蝉鸣,搅得人心神不宁。护士送来了午饭,刘敏今天很有胃口,不一会儿把一盒饭菜全吃了。

  上午大夫来查床,刘敏的主治医生冯大夫告诉说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除了有点心肌缺血外,没发现什么大毛病,如果身体感觉没什么不舒服,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听到这个结果,刘敏并没感到半分喜悦,相反,倒觉得很遗憾。她真希望自己被查出一点病来,只要要不了命就行,这样自己就可以一直住在医院,就可以一直守在郭玉苹身边,也就能一直惩罚李远村和孙小雨这两个人,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头上悬着的那把利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她觉得这几天自己过得真是太痛快了,那种报复的感觉美妙极了!所以李远村和孙小雨来劝她调病房、医生让自己出院,绝不能,即使是刀架脖子上也不能!

  她打定了主意,便捂着胸口对冯大夫说自己心口还是经常刺疼、发憋、心慌、盗汗、手脚麻木等等,将这两天从其他病人那打听来的病状一齐向冯大夫说了,求冯大夫再给好好看看。冯大夫只得又为她听了听心脏,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让她去做了个心电图,仍然是正常。但刘敏咬着牙愣说心里难受,弄得冯大夫也无法判断,只好同意再留院观察两天,刘敏愁眉苦脸着,心中却暗自窃喜,

  回到病房,郭玉苹正在输液,这两天她的病情又有反复,总觉得心口刺痛。一个小护士为她扎液,可能是个新手,三次才扎进去,还出了血。小护士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向郭玉苹道歉。郭玉苹却笑笑说没关系,我这胳膊早被扎惯了,多两针不碍事的,姑娘你别着急。正说着,见刘敏回来,她连忙问刘敏检查结果怎么样。刘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医生认为还是有些问题,让再观察两天。郭玉苹关心地说还是再观察两天好,要是真有什么毛病没查出来就坏了。

  刘敏坐回到床上,发现靠墙那个目光呆滞的女人正用不屑的眼睛盯着自己,刘敏也不在意,顺势扭过头去,对这个女人她已经习惯了。此时她感到头有点发晕,昨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好。李远村因为这几日心神不定,夜晚掉进被偷了井盖的地沟里,头伤得不轻,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让他住院观察,他却死活不住,从始至终没同刘敏说一句话,那眼神绝望得令刘敏有些害怕。刘敏心里隐隐有些歉意,但一想到他曾背叛自己,不觉又狠下心来。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找的吗!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自己完全有理由惩罚他们呀!这么一想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又看了看身边的郭玉苹,不觉又是一阵得意,心想只要自己控制住这个女人,李远村和孙小雨就跳不出自己的掌心。

  此时郭玉苹正倒一杯水,将一把药放进嘴里,刘敏心中忽然一动,赶紧关心地问:郭姐,你总这么吃药得花多少钱呀。

  郭玉苹喝了口水,叹着气虚弱地说:没办法,我这身子现在离了药就不行,哪怕少吃一片也会给你点颜色看看。

  刘敏拿起郭玉苹桌上的药盒,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便又明知故问着:那你这药钱都自己掏么,能不能报销一点呀?

  听刘敏这么说,郭玉苹不禁笑了,说:我们农村人怎么能和你们城里人比,我们老农民花的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谁给你报销去。

  刘敏在床上看了郭玉苹一会儿,瞧瞧左右没人,忽然坐到她的床上,小声凑着她的耳朵说:郭姐,要不这么着,我求大夫把你吃的药开在我的方子上,反正我的心脏也不好,咱俩吃的药也差不多,别人看不出来的。

  这能行吗?郭玉苹惊讶地看着刘敏,张了半天嘴才问。

  此时的李远村正在医院旁边的一个咖啡馆里,一副沮丧的样子,头上缠的纱布很是显眼。小雨就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个人心里都感到非常压抑。李远村摸了摸头上的纱布,一时不知如何打破这份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小雨忽然小声对他说自己写了一封道歉信,准备去交给刘敏,请她能原谅自己,放过自己的母亲。她低着头说,声音颤抖着,几近蚊鸣。李远村惊讶地看着小雨,半天才回过味来,一把把信夺过,说你怎么能让文字的东西落到她手里,那她还不整死你呀!

  那我还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小雨说着猛地抬起头,看着李远村,屈辱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天气越来越闷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因受不了这闷热的天气而住进了医院。电视台年轻的天气预报员天天用她迷人的微笑对大家说明天就要下雨了,可她的笑容却越来越尴尬,因为她所预报的雨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李远村回到家里,儿子李阳这时也回来了。李远村正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烟缸里已经满是烟头。李阳问了父亲头是怎么伤的,碍不碍事,听完李远村解释后便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比女预报员还丰富。呆了好长时间,他才凑到李远村身边,一副亲密的样子,小声问这两天您和妈到底怎么了,自己怎么总觉得你们之间好像是出了点问题。李远村斜了李阳一眼,深深吸了口烟,心里却打开了鼓。现在他就怕儿子问这个,刘敏那边已经着实让他难以抵挡了,如果儿子加入进来,他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吐出那口烟,强作镇定地说就是一点小别扭,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没什么事。李阳不相信地看着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也是,您和我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按说也不应该有什么大矛盾了。

  父子俩又陷入了沉默,屋中的空气有点发闷。过了一会儿,李阳终于又忍不住了,忽然问李远村那个孙小雨真是您的学生呀?李远村听李阳问到小雨,下意识地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儿子,说这难道还有假。李阳被父亲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把刚要说的话硬憋了回去,尴尬地笑笑说看样子我妈很喜欢她呢。李远村白了儿子一眼,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分,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那孩子的确不错。对话进行到这,李阳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坐在李远村对面呆呆发愣。李远村也觉得不对劲,二十多年来他与儿子的谈话从来没有进行得如此艰难过,只能不停地吸烟。李阳又憋了老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通红地说:爸,前两天我听说我们学校有个主任与自己的学生谈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的,那女学生的父母找到了学校一通大闹,他爱人也气得得了脑出血,半年了还没出医院,现在后悔得不得了呢。

  你说这什么意思!李阳的话正戳在了李远村的痛处,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烟头捻在了烟缸里,怒视着儿子问。他知道根本没什么主任,那个主任肯定是李阳为顾全自己的面子瞎编的,意指却是自己和小雨,而这也同样让他受不了,这些天来强压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小雨妈妈的心脏病情更加重了。第二天一早,李远村和小雨又来到了医院,他们已经决定给郭玉苹转院,这家医院实在呆不下去了。两人商定好,李远村在外边打电话把刘敏调出来,免得她在旁边捣乱,让小雨进去找郭玉苹说。为了不让郭玉苹起疑心,小雨就谎称是钱不够了,希望妈妈能转到一家便宜点的医院去。两人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小雨咬着牙走进了医院,她犹豫了半天,才鼓足勇气走进病房,这间普通的病房对她来说简直比地狱还可怕。

  刘敏正吃早饭,见到小雨,一下子笑了起来:哟,小雨你来了,昨天你没来可想死我和你妈了。说着亲热地拉住小雨的手。

  刘阿姨,您好,我当家教的那家住得远一点,昨天就没过来。小雨低着头说着,想把手从刘敏手里抽出来,刘敏却拉得很紧,她抽了两下没抽动,脸一下子又变得通红。现在的她是一见到刘敏就哆嗦,刘敏的笑容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

  你也别,太、太累了,要是太远就……就别来了。郭玉苹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心疼地说着。

  没事,妈,我不累。小雨看着难受的妈妈,泪水围着眼圈直转。她又与母亲聊了一会儿,眼睛却偷偷看着门外。此时她只盼着李远村的电话赶紧打过来把刘敏调走,自己好跟母亲说转院的事,但刘敏仍就坐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她那眼神在外人看来无比亲热,可只有小雨看得懂那亲热眼神中的真正含意,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一样,暴露在刘敏亲热如刀的目光之下。在她的眼神中,小雨觉得自己的衣服全都被她扒光了,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任她捉弄嘲笑。

  李远村打了半天电话也没把刘敏调出来,在外边等了半天才看到小雨哭着跑了出来,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安慰了小雨两句,说我再去找医院试试,希望能把她们俩调开。就又找到院方。还是那个女主任接待他,问他调床的理由,李远村说不出来,只是说三床和四床之间有矛盾,如果暴发出来可能会影响她们的病情。女主任温和地问她们到底有什么矛盾,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病房都加了床位,仍不能满足病人的要求,你没有充足的理由我们是不会为她们调整病房的。李远村说不出来,只是一再请求,女主任只得说那咱们去找她们的主治医生商量一下吧。

  李远村与女主任来到病房找刘敏和郭玉苹的主治医生,正看到刘敏与郭玉苹在一起说笑。刘敏老远就叫李远村过去,说小雨刚刚来过,你没碰到她吗,语气很是俏皮。女主任看着好得跟姐俩似的刘敏和郭玉苹,不解地问李远村:三床和四床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你怎么说她们有矛盾,三番五次地非为她们调床,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耳灵的刘敏正好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收起了笑容,两眼死盯着面红耳赤的李远村,半天才咬着牙说,我的李大教授,你要是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我可就要对你温柔一下了。

  郭玉苹听刘敏对李远村这么说,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无力地拉着刘敏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你们……夫妻俩关系……真是好––––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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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1:43 | 只看该作者
  郭玉苹去世了。这也许是心脏病的特殊性,或是这位农村老妇人多舛的命运所致吧。这么快,这是孙小雨、李远村包括在她身旁的刘敏都没想到的。这之前的那天晚上,李远村与孙小雨在某咖啡厅里有一次会面。光线昏暗,没有几个客人。靠窗的雅座里,一点烛光跳跃着,照在孙小雨消瘦的脸上,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时却没有一点光泽。李远村伤感地望着小雨,心中感到无比的凄楚。他们已经这么坐了很长时间了,可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谁也无力去打破这难熬的沉默。

  别这样,好么,别这样!李远村握住小雨的手说,鼻子有点酸酸的。

  小雨任李远村握着自己的手,仍是木然地坐着,久久无言,此时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倒是说说话呀!李远村摇了一下小雨的手恳求着,他现在感觉到小雨的手如死人一样的冰凉。

  小雨仍是木然地看着李远村,那眼神就如两眼枯井,李远村从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过了许久小雨才自言自语着:

  真不如自杀算了呢。那声音轻若蚊鸣。

  小雨,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李远村心中一阵阵刺痛。

  小雨待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我觉得,我是个罪人。

  你怎么能这么想!李远村一下子将小雨的手拉在自己的胸口上,泪水已经汹涌而出:真正的罪人是我呀!

  小雨看着已泪流满面的李远村,忽然低下头去,一下子把脸伏在了李远村的手上抽泣起来: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

  李远村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为小雨擦着脸上的泪。自己也是泪水一片了。

  都怪我,小雨,但你一定要相信,事情终归是会解决的,你一定不要想不开呀。

  算了,李老师,其实咱们的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主动。我只希望您不要把我看得,看得很贱。小雨忍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个“贱”字说出口,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小雨,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李远村听小雨说出那个“贱”字,不由得心中一阵震颤,一下子抓住小雨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侮辱自己!

  李老师,您别拦着我,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您对我有大恩德,所以,我得报答您。

  报答我?李远村茫然地看着小雨问。

  对,报答您。

  小雨的语气却是无比悲凉:

  我要报答您对我学业的一片热诚,对我生活的关心,报答您为我母亲掏钱治病的恩德……我要报答您只有用这种办法。我们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报答别人的呢?我们……

  说到这里,她已经声音哽咽,最后一句简直辨别不清。

  李远村愣愣地看着小雨,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雨抹去脸上的泪水,也这样看着他,静静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死去。

  天空中响了声闷雷,隐隐有点凉风。清晨的大街上人流滚滚,却很少有人带雨具,被老天爷戏弄够了的人们对下雨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小雨发疯似的扑在母亲的身上,脸贴着她的脸,此时郭玉苹的身子已经是冷冰冰的了。小雨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

  快,快把她扶起来。几个护士赶紧把小雨扶了起来,有的按胸口,有的捏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小雨才醒过来,刚睁开眼,便不顾一切地推开众人,又一下子扑在了母亲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妈,您醒醒呀,醒醒呀!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小雨呀,您怎么不说话呀!

  刘敏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惊讶地看着郭玉苹那被花白的头发遮住的灰黑的脸,又看了看痛不欲生的小雨,心中一阵怅然。她忽然意识到前几天那种报复的快感再也不会有了,老天已经把自己报复的工具收回去了,小雨和李远村再也不会听任自己的惩罚了,而且他们还会记恨自己一辈子。想到这,她的头不禁疼得更厉害了。

  妈,您看看我呀,您倒是看看我呀,我是您的小雨呀!小雨再一次扑在郭玉苹的尸体上不停地叫着母亲希望能把母亲叫醒。那哭声撕心裂肺,令病房中的所有人为之动容。

  刘敏愣愣地看着已经去世的郭玉苹,心里感到无比的失落。这时却发现靠墙那个呆女人正盯着自己,那眼神竟是如此不屑,仿佛都要把自己看到地缝里去了。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小雨惨烈地哭声中,不觉一阵心痛: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呢!

  雨,无边地下了起来……

  2003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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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2:20 | 只看该作者
  虐 杀

  一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看着办吧。”于文澜用最后通牒的语气说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出去,门“嘭”的一声被狠狠地摔上。

  屋中一片死静,只有缕缕轻烟幽幽飘散在几个人头顶上像撒开的大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声骂着:“不就是当了吴天虎的大舅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吴天虎是江城皇协军司令,在江城与特务科科长江二虎有江城二虎之称。于文澜的二妹半个月前刚给吴天虎做了四姨太,那天这小子还给全校的教员们发了糖请客,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像他自己当了皇协军司令一样。

  黄文昌吸着烟轻轻点着头,用铅笔在本上“我的家乡”四个字上随意地画了一个圈,这是主抓教学的副校长崔国良提出的期中考试的作文题;又在旁边的“王道乐土”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于文澜提出的作文题。画完了圈,他照着窗外的那棵枯了一半的病梅把它画在了两个题目之间,纸上的病梅同窗外冷雨中的病梅同样瑟瑟地抖着,一副不禁风雨的样子。

  “李先生您是年级长,您觉得应该用哪个?”崔国良问坐在角落里一直不言语的李平。

  李平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无限沧桑,眼镜片后却是一片茫然:“这个吗,当,当然应该是崔先生您决定了。不过,不过我想于先生的意见也是,也是应该尊重的,哈。”李平结结巴巴地说完后向大家伙笑了笑,显得很尴尬。

  崔国良在李平脸上盯了一会儿,直盯得李平把一脸沧桑全藏进了衣领里,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方文柏:“方先生,您是什么意见?”

  大胖子方文柏一脸爽快地样子,长长吐了口烟说:“我看崔先生你也不要为难,今天的事其实咱们谁都明白是怎么个意思。要不就两个题目一起上,学生们爱写哪个写哪个吧。”

  崔国良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了王先生和杜先生,两人都表示支持方文柏的意见。黄文昌吸着烟眼睛望着窗外病梅摇曳的枯枝,知道崔国良下一个就该问自己了,这是一向的次序,除了于文澜他在教员中年纪最轻。果然崔国良的目光透过如纱般的烟雾向他这边转过来,一脸无奈的样子,这目光使黄文昌心中忽然感到有些悲凉,他没想到于文澜一个普通的教员只因成了吴文虎的大舅子就把个副校长逼成这样子。崔国良这时也没张嘴,只是那么望着他,神色很复杂。这目光使黄文昌感到身上又有些冷,他也不看崔国良,只是在烟缸里把烟头缓缓地掐灭,眼睛仍没离开那棵梅树,若有所思地说:“各位,我刚才想了个上联,‘梅病半枯荣’,大家帮着给对个下联吧。其实对联就是从文字堆中选择出合适的字句来填上去,但是——可怕就在于有选择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又点燃了一支烟,眼睛继续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梅树。

  屋中又是一片死静,教员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大家全都明白了黄文昌的意思。是呀,可怕就在于有选择,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江城,还有什么比暴露自己的想法更可怕的事呢!如果能让学生们写《我的家乡》这个题目当然是好,可即便是不能写这个题目,就算是强迫学生们写《王道乐土》,学生们也还可以胡诌几句蒙混过去,不至于让日本人抓住什么把柄。然而两个题目任选一个就不同了,因为一旦有了选择也就产生了差异,也就为自己的思想做了标记,也就会把自己暴露在日本人面前,涉世不深的学生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会想到要隐藏和保护自己吗?当然不会,他们肯定会在自己的作文里表现出自己的好恶来,因为他们太年轻了,他们躯体里只有激情与热血,而自己作为他们的师长、保护人,这么做不是把学生们往火坑里引吗!如果真这么做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教员们的鼻子上不禁渗出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崔国良才回过神来,他赞许地看了黄文昌一眼说:“黄先生还真有诗心呢!哪天咱们来个以梅佐酒,我也向你请教请教。得,今天就散了,题目的事明天再议吧。”说着他收拾好东西走了,教员们也开始向外走。黄文昌走到门口时觉得有人在自己背上轻轻拍了拍,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方文柏,他能感觉到那双手上所蕴含的感情。

  天空灰蒙蒙的,秋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在深秋的冷风中显得无比阴冷。不时有几面日本的太阳旗从街边建筑上蛮横而又无礼地撞入人们的眼帘,前边的街角上歪堆着几个木头路障,两个伪军站在岗楼里缩着脖子抽着烟,不时咒骂着什么。破败的小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仅有的几个也都低着头行色匆匆,只有在跳跃坑坑洼洼的泥泞时才显得有些活力。其实就是好天气时街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自从五年前被日军占领后,江城就像被抽了筋似的一直处于这样的不死不活之中,人们轻易不敢走出家门,即使出门也是在家的附近。经常有人因为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而被杀头或莫名其妙地失踪,人们便不知道上街后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中,所以人们除了万不得已必须外出而速出速归之外,都一律守在自己那个蜗牛壳似的小窝中以享那自欺欺人的安宁,因为谁都知道这样的安宁甚至比梦境更不可信,不知哪天就会有日本兵或特务踢破房门冲进来将自己的窝壳踩得粉碎。

  黄文昌打着伞走在街上,感到身上有些冷,呼出的气却是热辣辣的。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感冒了,早晨起来时他就有点头疼,猛喝了几杯热水出了身汗后也就不再当回事,是呀,这年头连命都保不住谁还那么在乎自己。可现在经这深秋的冷雨一淋他却觉得浑身就像要散了架似的,脚底下直打飘,像他这样的穷教员有点小病就去看医生是不现实的,他只想赶紧回到家中再猛喝他一气热水然后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

  “八格!”正在他迷迷糊糊走着的时候一句叫骂声响起,紧接着他的胸口就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身子已经被推撞得贴到了湿淋淋而冰冷的墙上,雨伞也失手掉到了地上翻到了路中的水坑里。他惊慌抬起头,心中一凉,不知怎么的自己竟到了日本警备司令部的门口,平时回家他是宁可绕点远儿也不走这条路的,即使走,在路过这个被江城人视为阎罗殿的警备司令部时自己都要远远地躲开,可刚才自己脑子里昏昏沉沉竟忘了躲。此时前边一辆漆黑的卧车正要拐进那同样漆黑的大铁门,要不是面前这个大个子日本兵抓到自己,自己就已经撞到了汽车上。等明白这一切后他觉得整个身子如掉进了冰窟中,万念俱灰不知如何是好。

  “八格!”大个子日本兵被黄文昌呆愣的样子气坏了,也不说别的,只是不停地骂着同时挥起另一只手来向他脸上落下来,一下子把他打了个趔趄。黄文昌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可在受了这一巴掌之后感到无比的屈辱,一时火往上撞,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站直了身子平和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日本兵,非常礼貌地准备敬受日本兵下一个巴掌袭来。日本兵显然被他的这种礼貌激怒了,冲上来又是一个嘴巴,黄文昌感到自己脑子嗡嗡作响,一丝鲜红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可他扶了扶墙,最终再次站直了身子。

  “停下!”就在这个高大的日本兵要再次冲上来的时候,那辆卧车的车门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示意高个子日本兵站到一边,然后走向黄文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你的,什么名字?”

  “黄文昌。”黄文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礼貌地看了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好久才说,不知这个家伙问自己名字是什么意思。可还没等这个军官说话,轿车的门一开,又一名矮小的日本军官已经躬身钻出了车门,跟着传来一阵狂放的笑声:“黄文昌君,果真是你吗!”那个戴眼镜的军官听到笑声赶紧立正站好,显然下来的是他的上司。

  “你是——”黄文昌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矮小的日本军官,一个昔日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头脑中,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精悍的日本军官竟会是那个怯懦的日本青年,而且这个军官的左脸上还多了道疤痕。

  “怎么,黄文昌君,你想不起来我了,我是小岛平治呀!”日本军官摇着黄文昌的肩说,两臂很有力度。其实不用他做自我介绍,黄文昌已经从他的眼角眉梢中确定他就是当年那个怯懦的日本青年,黄文昌只是想不通,时间竟会把一个原本怯懦无比的青年变得这么勇武有力。

  “当然记得,你是奈良的小岛君。”黄文昌适度地装出点兴奋的表情,心里却发着狠。他做出要与小岛握手的样子,但刚伸出手就又缩了回来,在自己的大褂上抹了抹刚才的血迹,这才又伸出来。

  “噢,这个。”小岛脸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冲那个戴眼镜的部下挥了挥手,这个矮小的部下一个立正,转身来到那个愣在边上的高大的日本兵身边抬手就是一个嘴巴。高大的日本兵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经被这个矮小的上司打印上了个鲜红的手印,他神经反射似的一挺身子嘴里发出“嗨”的一声,可紧跟着那个矮子的巴掌又拍到了他硕大的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那个高大的日本兵每于“啪”的一声后就回应一声“嗨”,黄文昌心里满是报复的快意,但他还是向小岛解释着。

  小岛冲他一笑:“他冒犯了我的朋友,应该受到处罚。”

  “我看还是算了,他本来不知道我们认识的。”黄文昌说。

  小岛疑虑地盯着黄文昌好一会儿才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真心让我饶他吗!”

  黄文昌一惊,知道小岛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是呀,在江城哪个中国人不希望多死几个日本兵呢。想到这他的脸有些发窘,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了,不过开个玩笑,咱们恐怕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吧,今天可要好好聊一聊。”小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拉住黄文昌的胳膊将他拉进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那个戴眼镜的军官这才停止了对部下的处罚,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

  警备司令部其实原本是国民政府的市政厅,抗战爆发后日本人长驱直入,几百万中国军队溃不成军,没做什么像样的抵抗便把大片国土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江城地处内陆山区,地域狭小交通极为不便,惟一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那条江水,所以直到战争爆发两年后才被日军占领,市政厅也就变成了江城人心中的阎罗殿。这座建筑是欧式青石建构,与江城那些低矮的民居相比显得格外高大威严又格外冷峻,灰暗的色调令人产生灰暗的心情。黄文昌跟着小岛走进司令部,却只是低头对这座建筑的内外并不多看一眼。其实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这个阎罗殿,即使是在它还被称为市政厅的时期也没有,他们家是抗战爆发后逃难来到此地的。三七年初他还在日本留学,那时他已经与英子同居近一年并已打算在樱花盛开的时候结婚,可春天刚到就接到家中电报说母亲有病要他速归,英子本想与他一同回国,可他觉得没有同父母商量突然带回个外国妻子没法交待,就好言劝止了英子说等处理完母亲的事就回来结婚,这才踏上了回国的渡轮。然而他回到家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病,那份电报是为了催他回来与卢芳成亲的。他知道后大怒,想立即就回日本,但就在这时战争爆发了,大批难民卷着他们一家人从沿海一直逃到内地,又一直逃到了卢芳的老家江城。卢芳和她的老父亲、也就是黄文昌父亲的把兄弟卢世惠像接待亲人一样接待了他们落难的一家,于是黄文昌再不同意与卢芳成亲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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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2:51 | 只看该作者
  小岛摆出一副主人的热情让黄文昌坐在了他对面同样暗灰色的皮沙发上,立即有副官为他们端上茶来,黄文昌喝了一小口茶,赞了一声好茶,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当年黄文昌与英子同居时小岛是英子的邻居,大学二年级的他外表看来还像个中学生,矮矮的个子整天抱着厚厚的书本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甚至经常被比他年纪小的孩子欺负。那时他常到英子家来,英子常常像照顾小弟弟一样照顾他,为他做饭洗衣服,黄文昌抽空也经常教他中文。然而黄文昌觉得他这个人太内向,从不多说一句话,即使受了别人的恩惠也不说一句谢,而且黄文昌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总让自己觉得异样,虽然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样对中国人歧视,但总让黄文昌觉得不舒服,好像里边有什么秘密猜不透。而今天一看到小岛就让黄文昌想到了英子,是啊,英子今天怎么样了呢,她是嫁人了或者还在等着自己,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呢?黄文昌很想问一问小岛英子的情况,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是呀,此生自己已是欠英子太多了,如果英子现在过得好自己良心上还能好过一些,可是英子如果过得不好,自己又如何逃脱得了责任呢!还有就是今天的小岛再不是当年那种怯懦的样子,却是这样一副英武的豪爽,特别是他脸上那道疤,更增添了些粗犷,这难道是战争的功劳吗!战争能够改变一切,这块土地本来是自己的家乡,可小岛却作为主人招待自己!黄文昌一想到这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小岛倒是很热情,问了黄文昌这些年来的情况,黄文昌简要地将自己当年逃难来江城,后来与卢芳成亲,以及在育昌中学当教员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弟弟和岳父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事他没说。他发现当自己说到与卢芳成亲时小岛的嘴唇动了一下,但马上就过去了,他想小岛这时是不是想到英子了呢?是不是在为英子而不平呢?一想到英子黄文昌就抬不起头来,可如果自己面前的就是英子本人又会怎样呢?他不敢想。

  小岛听完黄文昌的讲述之后却越发地热情,亲自为他倒茶,但这份热情让黄文昌更不舒服。小的黄呢军服和脸上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位故人现在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距离,而且小岛也并不谈自己,只是一个劲问他的情况,这让他有一种被动的感觉。他不知小岛之所以不谈自己是因为日本军队的纪律不允许还是有其它的原因,小岛不说,处于被动地位的他也就不好问,只得一直礼貌而机械地回答着小岛的问题。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小岛要留他吃晚饭,他婉拒说天已经晚了,自己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了。小岛一笑说战争年代嘛,可以理解,说完就不再挽留,一直送他出来。

  两人来到大楼门口,一个秃头正从台阶下走上来,黄文昌认出这就是被江城女人们用来吓小孩睡觉的原土匪头子、现在的皇协军司令吴天虎。吴天虎径直走过来冲小岛打了个立正说:“小岛司令,您叫我?”黄文昌这才知道小岛原来已经是江城的日军警备司令,看来他这几年在中国真是“战功赫赫”呀。

  小岛冲吴天虎一笑说:“是的,吴,我正找你,咱们先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黄文昌,我们在日本时的同学。”

  吴天虎听完小岛的介绍后向黄文昌一抱拳,陪着笑脸说:“哦,黄先生,久仰久仰。”

  黄文昌知道自己在江城并不是名人,所以也不知吴天虎这所谓“久仰”是指的久到什么时候,也只好客气了几句。吴天虎同样要留黄文昌吃饭,黄文昌说自己回家还有事,不能奉陪还请吴司令见谅,吴天虎说那改天老兄你可一定要赏脸呀,说罢炫耀似的摸了摸自己光亮的秃头。黄文昌说您别这么客气,然后就走了出来。外边雨已经停了,风却更紧了,那个高大的日本兵一个立正为黄文昌递过那把雨伞来,黄文昌看见这个家伙的半边脸已经肿起了老高,雨伞也已被擦得十分干净,这使他心里不觉对这个大个子竟有些歉意。他走到了院中才想起应该向小岛道谢,当他回过头来时却发现小岛仍站在楼门口的门廊下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笑容是那样神秘,神秘得有些怪异。一阵夜风吹来,黄文昌感到心下有些冷,他冲小岛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夜幕中。

  回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黄文昌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家门口望着,他知道那是妻子卢芳,不觉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流出来。今天自己虽说没出什么大事,可也算掉了层皮。试想如果车中的日本军官不是小岛,那后果就决不会是只挨几个嘴巴的事了,江城人从日本警备司令部出来十之有九个是横着而不是立着。他赶紧走过去,只说崔国良刚当上副校长请客回来晚了,下次一定不这样了。说罢便为卢芳擦去眼泪。虽说婚前他对与卢芳的这门娃娃亲极为反感,可结婚几年了,他越发觉得卢芳的可爱来。两人半偎着走进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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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黄文昌一连在家中躺了两天感冒才好,两天来小岛的笑容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浮现,他总觉得这笑容中有什么含意,但究竟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卢芳也觉得他没精打彩似乎有什么心事,可他总说是感冒闹的,要是有什么事夫妻一场能不和她说,卢芳这才半信半疑地不问了。黄文昌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对妻子说遇到小岛的事一方面是因为不愿吓着她,更重要的是因为英子,英子的事他从来没有跟卢芳提过,有时他也想要是当初自己把英子带回来像别的大户人家一样一妻一妾是不是也很好呢?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对卢芳是很忘恩负义的,恨不得也像那个大个子日本兵一样给自己两个嘴巴。

  直到第三天上午他才觉得好点了,虽然起得晚了些,但他还是决定上学校去看一看。

  育昌中学是江城惟一一所中学,位于江城南部紧挨城墙,城墙外就是曲江江滩和码头。它本是一所教会学校,所以建筑保留着欧洲教堂的风格,只是年久失修一副破败的样子。日本人进入江城后自然也接管了这所学校,全校师生不管心里怎样想表面上都向日本人表示了效忠,于是除教材有变化、抓了两名校长及派来一位学监外一切还是老样子,就连大门口原国民政府教育局长题写的“育昌中学”的黑字牌匾也没换。恐怕这也是日本人的怀柔政策。前些日子日本人说学校中有人搞抗日宣传,又将原来主抓教学的副校长抓走了,现在的副校长崔国良是临时代理的,于文澜之所以提出要用“王道乐土”为作文题目无非是想利用自己是吴天虎的大舅子的地位拍日本人马屁,好顶掉位子还没坐稳的崔国良自己坐上副校长的位子,他的这点小算盘是尽人皆知却又无可奈何。

  从黄文昌家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虽然近点但要经过日军的警备司令部,另一条远一些,但他宁可多绕点远也不愿在那条近路上遇上小岛,他不想与小岛有任何牵连。两天来他第一次走在街上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阳光虽然很好,树上的叶子却被前几天的那场风雨吹落得满街满巷,显出一种肃杀萧然的气氛。远远的似乎传来一阵警笛声,接着街上的行人开始乱了,有人匆匆从黄文昌身边跑过,黄文昌知道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江城人爱看热闹的习惯大为改观,只要听到半点响动人们就会像老鼠钻洞似的玩命往自己家里钻。他想自己现在回家已经来不及,只好到学校躲躲,便加快步子向学校走去,可在离学校不足百米的地方却看到停了两辆日本军车,一队日伪军已经将学校的大门团团围住。

  日本人不是从学校刚抓过人吗,怎么又来抓了?黄文昌不相信地走过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从里边推出三个人来,走近了才看出是副校长崔国良和他的同事王先生、杜先生。他们全被倒绑着双手,杜先生的眼镜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双深度近视的眼睛向外努着有点像金鱼;王先生的衣襟被撕开,露出嶙峋的胸肋。三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就像不认识他一样没有半点表情,当他们被伪军推上军车时黄文昌看到崔国良向自己瞟了一眼,那眼神却是无比的仇恨。黄文昌心里咯噔一下子,他不明白一向对自己很好的崔国良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难道崔国良认为是自己把他告到了日本人那去了吗!可自己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呀。还没等黄文昌想明白,崔国良三人已经被推上了车带走了,原本鸦雀无声的学校突然像炸弹引爆似的沸腾起来,躲在教室中的教师学生们一下子全冲出来向那两辆远去的军车张望,并不时互相窃窃私语议论着。

  黄文昌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教务楼的,仅仅两天没来学校,仿佛一切都不认识他了,他发现无论教员还是学生全对自己敬而远之,一路上没有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人们碰到他时都只是礼貌地笑笑就走开,然后便在他身后偷偷议论着什么。他发觉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片议论与目光的海洋,自己正被这无边的海水吞没,而最可怕的是他不知自己从什么地方掉下去的,更不知道岸在哪里,只有任这海水把自己淹没。

  “黄先生,您上班来了,病好点了吗?”正当黄文昌狐疑地走上教务楼的楼梯时,迎面于文澜正走下楼来,两人在楼梯上走了个碰头,于文澜一见他先是一愣,继而满脸堆笑地说。

  黄文昌奇怪地看着于文澜,心中更加疑惑。这小子自从当了吴天虎的大舅子后可从来没有主动与谁搭过话,为什么今天对自己这么客气,而且他的客气与学校里其他人对自己的疏远似乎存在着什么联系。黄文昌想着只觉得此时于文澜的笑脸是那么讨厌,但他又不好表现出自己的厌恶,只好也笑笑应付着:“哦,于先生,多谢您还惦记着,我那点小病已经好多了,这不上班来了吗。”

  于文澜显然没发觉黄文昌对自己的厌恶,仍堵在楼道上居高临下没话找话地笑着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其实您应该多休息两天把病彻底养一养,别病没好利索再累坏了身子。这两天正交节气,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忽冷忽热的最容易得病了。学生的事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于文澜的话黄文昌听了很是奇怪,见他堵在楼道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楼道太窄自己又没法绕过去,黄文昌只好打断了他:“于先生,多谢您关心了,那您先忙着,您看我是不是先到上边看一下?”

  “真是的,黄先生,您看我竟顾和您聊了,您还得办正事呢。得,咱们改时再聊,改时再聊。”于文澜听黄文昌这么说,这才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过道让黄文昌过去,但并不走,而是一直目送黄文昌走向校长办公室才走下楼梯。黄文昌回头看远去的于文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

  丁校长正坐在办公室里,见黄文昌进来就站了起来:“黄先生你来了。”

  黄文昌向校长走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丁校长,今天学校这是怎么回事,崔先生他们怎么被抓走了?”

  丁校长眯着眼看着黄文昌:“黄先生您还不知道呀,今天早晨刚上课,上边就来人说崔先生、王先生和杜先生都是抗日分子,利用教员身份向学生们宣传抗日,破坏建设王道乐土。看来这回能不能回来都两说着了。”

  黄文昌一听崔国良等人的罪名是“破坏王道乐土”,立刻就想到了前两天于文澜与崔国良在作文题目上的争执,难道是于文澜这小子利用这个机会来整崔国良吗?以这小子的狠劲来说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今天学校里的人为什么对自己都是那个态度,于文澜为什么又对自己那么谦恭?难道他也认为他的手段不得人心而试图要拉拢自己吗?可自己一个小小的教员值得他这样吗?

  丁校长见黄文昌不说话,就哈哈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委任状递到了黄文昌手中:“黄先生,这是委任你为学校副校长的委任状,昨天下午就送到了,因为你有病,当时天也晚了,就没来得及通知你。”

  “委任状?我的?丁校长您没搞错吧!”黄文昌诧异地从丁校长手中接过委任状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育昌中学教书快七年了,黄文昌非常清楚自己是逃难才来到江城的,即使与卢芳结了婚,但毕竟还是外来人,虽然育昌中学的排外情绪并不十分严重,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就这样本本分分地当个普通教员的好。他从来没有企望过升职,更没要当这个副校长的想法,而且现在对这个职务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所以这顶帽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掉到自己头上来。然而当他接过委任状看到了上边确实写着自己的大名时,他却不得不相信了。于是今天早上崔国良看自己的眼神、教员和学生们对自己的敬而远之以及于文澜对自己的恭维也就都有了依据。显然人们是认为他为了这顶帽子出卖了崔国良和王杜两位先生,在人们眼中他已经成了为当官不择手段的人物了。想到这他不觉头上冒出汗来。

  “丁校长,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当这个官,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黄文昌把委任状往丁校长桌上一推问着,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中的急切和不安来。

  “黄先生你真的不知道吗?”丁校长疑惑地看着黄文昌,仿佛他刚才急切的样子是在演戏。

  “丁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这事我本来就知道却故意在您这装糊涂似的!”黄文昌听丁校长这么问,脸都有些变色。

  丁校长一见黄文昌真急了,赶紧往回收自己的话:“哎,黄先生你别急嘛,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委任状是昨天到的,所以我以为学校已经有人把委任的事告诉你了呢。原来你还不知道,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黄文昌明白丁校长是在为他自己打圆场,心里骂着这个老狐狸。但人家已经把话收回去了,自己也不好僵到底,也只好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丁校长,我只想知道让我当副校长是谁的意思,难道是您吗?”

  丁校长看着黄文昌摇了摇头:“黄先生,这是谁的意思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有了,丁校长!我在育昌中学教书这么多年了,可我只想老老实实地教书,根本就没动过当这个官的念头,今天突然委任我当副校长,我想知道是谁为我做的这个主。”黄文昌瞧着丁校长,语气已经像是在乞求了。

  丁校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委任状:“黄先生你别急,据昨天教育厅的人说,让你当副校长是日本人的意思。不过我这消息可也不见得准啊。”

  日本人?小岛?黄文昌又一次震惊了,难道让自己当副校长是小岛的意思?一想到小岛,今天的事黄文昌就全想通了。是呀,如果自己仅仅是当了副校长,于文澜也决不会就对自己那么客气了,前两天他还不是为了作文题与当时的副校长崔国良闹翻了吗!如果自己的身后没有日本人,于文澜照样可能像对付崔国良一样对付自己,因为这小子的背后是有皇协军司令妹夫撑腰的。然而皇协军司令又怎么惹得起日本人,所以他于文澜才会这样低三下四地来讨好自己,而这不就是今天所发生一切的总因吗!黄文昌越想越对,但他仍不明白小岛为什么要让自己当这个副校长?黄文昌当然不相信小岛是因为与他在日本相处两年的情义才这么做,那么小岛是想利用自己当副校长来控制学校,还是想让自己在学校中作个眼线?想到这黄文昌就觉得前途未卜,自己还是不当这个官的好。他赶紧躬下了身,口气都像恳求了:“丁校长,我这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您要让我教书还行,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就别推辞了,黄先生,你也在学校教了这么多年书了,按说当这个副校长也是应该的,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没给你这个机会,现在既然任命已经下来了,你就别让我为难了。”丁校长见黄文昌执意不接委任状,心里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忌恨自己这么多年不被提拔,便试探着说。

  “不是,丁校长,您别多心,我真是觉得自己不是当这个副校长的料。”黄文昌听出丁校长是多想了,赶紧解释着,

  “黄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这可是日本人的意思,你不当这个官不但我没法向日本人交待,你自己又怎么向日本人交待呢?”丁校长盯着黄文昌发白的脸,继续试探着。

  “丁校长,我自己的本事我自己知道,只要您不让我当这个副校长就是您成全我了。至于您,您放心,我不会连累任何人。”黄文昌犹豫了一下说,原本因病而憔悴的脸越发苍白。

  丁校长见黄文昌并不是在与自己说假话的样子,也就不再与他绕圈子,起身先为黄文昌倒了杯水,语气已经相当地坦诚:“黄先生,哦不,从今往后咱们也别那么外道了,我就叫你文昌吧。咱们一起共事也有六、七年了,你的为人我当然很清楚。其实我也知道副校长这个官在有些人眼里是香饽饽,而在有些人眼里它一钱不值。可毕竟它还得有人当呀,你不当有人抢着当,他们当了之后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依我看这个位子让好人占了比让坏人占了强,咱们干不了正经事但也不能让坏人利用它来干坏事是不!所以咱们先不管如何向谁交待,即使是出于这个目的你也得干哪,这样起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学校这六七百学生,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呢?”

  黄文昌双手接过丁校长递过来的水一时无言,丁校长刚才的话还真让他动了下心。是呀,这个位子让好人占了比让于文澜这样的人占了强,于文澜这种人要是上了台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马上他又意识到自己还是不能当这个官,如果现在自己出任这个副校长,那人们还不把自己骂死!想到这他赶紧又推辞:“丁校长,道理虽是这么说,可现在崔先生他们刚被抓走我就接受这个任命,在人们眼里我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背什么黑锅,您也知道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

  “唉,这事的确让人为难。”听黄文昌语气有缓,丁校长也叹了口气,自己也倒了杯水坐在了黄文昌对面说:“文昌,我理解你的难处,可事在人为嘛,常言说脚正不怕鞋歪,时间长了人们自然会知道谁究竟是怎么样的。再说就算你坚决不接受任命,说不定在有些人心里你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呢,这年头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有个好名声呢!你就说我,我当着这个破校长不也是被大家伙骂吗,我又能怎么办!什么事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得了。”

  经丁校长这么一说黄文昌就真的无话可说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也没想出别的办法,也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

  丁校长听黄文昌答应下来,脸上这才绽出了笑容:“就是嘛,文昌,想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丈夫什么都不怕还怕当这个官嘛。”

  黄文昌看着丁校长的笑脸,心里却总感到不是滋味,他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补充说:“丁校长,这事我是听您的了,不过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您可要给我作证,这个官绝对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现在当着也只算个代理,如果以后崔先生回来或有了合适的人选您得允许我让贤。”

  “那当然,那当然。”丁校长笑着又为黄文昌把水倒上说:“这些都好说,而且我也相信你有能力把事办好。”

  “这年头,干什么事都不是只讲能力的。”黄文昌收起了委任状走到了校长室门口后回过头来学着丁校长刚才的语气甩出一句,丁校长一愣,但只是冲他苦涩地笑了笑,这笑容使黄文昌忽然有了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而且他有种预感,自己可能再也下不去了。

  下午开教学会,继续讨论这次期中考试的作文题目,黄文昌以副校长的身份主持讨论,他以赌博的心理首先提出用“我的家乡”为考试的作文题。他的提议大大出乎教员们的意外,看着教员们惊讶的表情他忽然有了一种溺水多时终于爬到岸上的感觉。于文澜这次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于是题目很快被确定下来,黄文昌长长舒了口气,一天来的压抑感一下子得到了释放。会议结束后教员们鱼贯而出,于文澜却走在了最后,等人们全走了出去,他这才走到黄文昌身边陪着笑小声说:“黄先生,您真高,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露骨,有劲得在暗处使呀。”

  于文澜的话使黄文昌一惊,望着这家伙远去的背影,他这才发觉根本没有岸,自己原来还是泡在深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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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3:38 | 只看该作者
  三

  寒冷。

  这是一九四四年冬天留给全体江城人最深刻的感觉,入冬以来天空一直被阴云笼罩,但人们预言了许久的大雪却一直不下,老天用阴惨惨的脸将要下雪的信息暗示给了人们后就尽情玩弄着人们的等待。就在这样无望的等待中,黄文昌已经在育昌中学的副校长任上干了半个多月了,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校方还是日本人方面都还没有找他的麻烦,小岛也没有与他联系,这使他觉得自己在接受任命时也许是太多虑了。期中考试毫无波澜地顺利过去,人们也开始逐渐淡忘了十几天前发生在学校中的抓人事件,也有人开始又像以前一样主动与黄文昌打招呼开玩笑,显然一切都逐渐在向好的方向扭转。

  这天上午刚到学校,丁校长就通知黄文昌今天不上课了,刚接到教育厅通知要他们赶紧组织师生到江滩上看处决暴乱分子。黄文昌知道日本人每年接近年底时都要组织江城人去看他们处决抗日分子,他们认为这样能起到杀鸡吓猴的作用,但组织还没有成年的学生们去这还是第一次。黄文昌问能不能只组织教员去不带学生,丁校长大声说必须都去谁要是不去后果自负。然后把黄文昌拉到边上小声说这次是顶不住的,教育厅说日本人下了死命令,说如果不是全体师生都去那今天也不在乎多砍两个脑袋。黄文昌听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出去招集人。

  曲江江面宽阔,夏天雨水多时汪洋一片,冬天水少便露出广阔的江滩,滩底全是浑圆的鹅卵石。育昌中学的学生们来到时已经有不少江城人被日本人赶到了江岸边,他们却被安排在了紧靠前的位置。此时一队日本兵在江边围了个圈,圈中间已经竖了十余根木桩,上边并没有绑人,显然受刑的还没有押来。江岸四周有日本兵和伪军在维持秩序。

  黄文昌将学生们安排在了教员们的身后,他想尽量让孩子们少受一点刺激。刚刚安顿好就听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四辆日本军车开了过来,第一、三、四辆上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第二辆上绑着十几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中国人。汽车颠簸着开到法场上停住,日本兵跳下车,将十几个中国人都推下来绑到了江边立好的木桩上。黄文昌听到身后有学生在小声惊叫着,似乎还有抽泣声,他刚要回头示意大家低头,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到在被绑的十几个人中崔国良和王、杜二位先生赫然站在其中,一身的血迹他们无力地垂着头几乎与其他的犯人没有什么区别,学生们的惊叫和抽泣声正是看到他们才发出的,黄文昌目瞪口呆地看着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这时一个矮小的日本军官从汽车里跳下来走到了空场中央,黄文昌认出这正是小岛。小岛也看见了他,向他点头笑了笑。这笑容让黄文昌心中一寒,他觉得江滩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小岛的微笑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来,这些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小岛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岸边的人们,脸上却已经是一片肃杀,他一边摘去自己的白手套一边用流利的中国话说着什么,凶神恶煞的样子与那天接待黄文昌时的彬彬有礼判若两人。江岸上的人们鸦雀无声,只有小岛的声音刺耳地在广阔的江滩上回响着。黄文昌感到脑中更加混乱,虚汗呼呼地向外冒,两条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了,而小岛的讲话似乎永远也讲不完,在小岛的讲话声中黄文昌觉得所有的师生们的目光全从背后向他投来,所有江城人的目光也正铺天盖地向他投来,那些目光如刀如枪刺得他体无完肤,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绝望中他安慰着自己:崔、王、杜三位先生的被捕和杀头都与我无关,我没必要抬不起头来呀!然而他知道这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别人的眼睛。

  小岛好不容易结束了讲话走到了一边,接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日本兵走出了队伍,他们赤裸的上身被寒风冻得发紫,脸上却带着狰狞的嗜血的笑容。他们每人都在一个木桩前站好,一手提着雪亮的战刀,一手拿着一只大碗大口地喝着酒,喝完后将最后一口酒喷在了战刀上并把刀头向下一顺,酒滴顺着锋利的刀锋向下淌着。那被绑着的十几个中国人也觉察到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他们嘴里动了动,但没发出任何声响,显然嘴里被塞进了东西。随着一声号令,十几个刽子手举起战刀向那十几个中国人砍去……江岸上被迫观看的人群已经混乱,女人们不时发出恐怖的尖叫和哭声,这时刽子手反而显得更加兴奋,狂叫声中有人唱起了日本歌,锋利的战刀高高举起直刺灰暗的天空。黄文昌眼看着一个肥胖的日本人将崔国良的头砍下后兴犹未尽又在那头上补了一脚,崔国良硕大的头颅就被一下子踢到了一洼还没冻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红色的水花。黄文昌此时只感到自己嗓子眼有些发甜,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面色苍白地忍受着腹中逆流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听到自己身后有人跌倒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学生,那是自己含辛茹苦培养保护着的学生,可那些稚嫩的心灵今天已经被这血腥的场面彻底给摧毁了,这样的伤痛可能他们一生也无法平复。但他自己已经无法回过头去看一下,他只感到自己也已经被杀死了,被这血腥的场面夺去了灵魂,自己的头颅也同崔国良他们的头颅一起被砍下后踢得高高飞到了空中落到了那水洼中,而立在地上的只是他无头的躯体。过了很长时间黄文昌才知道日本人开始驱散人群了,丁校长向师生们喊着说今天不上课了大家都回家去吧,于是师生们一轰而散,人们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向城门逃向自己的家中,只片刻之间宽阔的江滩便空空荡荡只剩下收拾法场的日本兵和伪军。

  黄文昌是最先逃离江滩的,汹涌的人潮跟在他身后一齐向城门涌来,哭泣与吵闹声混杂在一起紧追着他如江涛冲击着江城的城墙,窄窄的城门洞几乎要被人们给挤塌了,守城的日本兵站在一边却像看戏一样看着人们的哭闹推搡而狂笑不止。黄文昌顾不了这些,他挣脱开拥挤的人群一直跑进城来,一直跑回到学校门口脑子才清醒了些。学校中却空无一人,这时他才想起丁校长说过今天不上课的话来,一时心下怅然,只好喘了口气跌跌撞撞再往家走。一路上他感到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江滩上的血迹和纷纷滚落的头颅使他感到心里发慌,他感到那股逆流仍在他胃里翻江倒海随时都会冲出喉咙,他强忍着,然而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进家门他扶住墙就吐了,直到将肚子里的汤汤水水倒了个干净才停下。

  “文昌你怎么了?”卢芳正在厨房中做饭,听到响动赶紧跑出来扶住了他问。

  “我没事,你忙你的。”黄文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污物说,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把这么血腥的事告诉妻子。

  “文昌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学校出什么事了吗?”两人在外边的谈话惊动了黄文昌在屋中的父母和孩子,他们一齐走了出来,父亲黄天旺阴沉着脸,母亲黄婶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

  “没事,就是刚才喝了点风肚子有点不好受。你们都进屋去吧,天凉别冻着。”黄文昌端过卢芳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勉强冲着大家笑了笑说。

  “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么不知道在意自己。”黄婶听儿子这么说,便心疼地小声埋怨着。

  “哦,爸爸挨奶奶说喽。”六岁的儿子小文拉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小惠高兴地叫着。

  黄天旺用眼神止住了孙子的叫声,走到黄文昌身边低声问着。“我刚才出去听胡同里王二说今天日本人又组织大伙去看杀头了,你们学校也组织去了吗?”

  “爷爷,什么叫杀头呀?”小孩子耳朵灵,虽然黄天旺已经把声音放到了最小,还是被小文听了去。他大声地问着。

  “小孩子别瞎打听,带妹妹玩泥人去。”卢芳赶紧制止住了小文,和婆婆一起将两个孩子拉进了屋中,让两个男人在厨房里说话。

  黄文昌知道这事瞒不得父亲,低下了头,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泪水差点流了下来:“爸,崔校长、王先生和杜先生……他们三个今天上午全被砍头了。”

  “怎么,崔先生也被砍头了?他什么时候被抓的,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崔国良是育昌中学里黄天旺认识的少数几个教员中的一个,听到崔国良已经被砍了头,黄天旺吃惊地看着儿子,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已经有半个月了,本来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以为关几天就会放出来,谁知道三个人全被砍了。”黄文昌说着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黄天旺听着儿子的话,脸色比儿子的脸更加苍白,过了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说:“前些日子他见到我还和我打招呼呢,怎么今天就没了?”

  见父亲有些激动,黄文昌怕他的心脏病再犯了,赶紧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安慰着:“爸,您回屋歇着吧,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崔先生这么好的人都被杀了头,这年头还有好人活路吗!”黄天旺没有理儿子继续自言自语着。黄文昌被父亲的话打动不知再说什么好,也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厨房中变得像死一样沉静。

  父子二人正沉默着,忽然听到隐隐地从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声,江城的汽车很少,所以老远就能听出来。那隆隆声越来越近,直到自己家门口才停住,不一会儿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有人礼貌地问:“请问家里有人吗,这是黄文昌君家吗?”

  黄天旺一愣,再看儿子,黄文昌低着头,脸色已经一片惨白了,忍了半天才喃喃地说:“爸,可能是小岛。”

  “小岛?什么小岛?”黄天旺看着儿子惨白的脸问,黄文昌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把在日本时的一切向家里人说过。

  “他是我在日本时的校友,现在就是咱们江城的警备司令。”黄文昌小心地说着,生怕父亲会大发雷霆。

  “江城警备司令!你的校友?”黄天旺的脸阴沉着,一股无名的怒气油然而生,正要冲儿子发火,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他狠狠地盯了儿子一会儿这才用低沉的口气说:“别的以后再说,不管他是谁,现在来咱家了就是咱的客人,先开门去。”

  黄文昌听父亲放下话来,赶紧走出去打开了院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小岛,他此时却是一身和服便装,手里还拿着一把小纸扇,神态虽然儒雅但与这阴冷的天气很不协调。在他身后跟着两名戎装的卫兵,手里托着两个朱漆的托盘,上面各放着几轴绸缎。在他们身后停着两辆汽车,前边的那辆正是小岛那辆漆黑的轿车,后边的那辆卡车上站了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杀气。黄文昌不知他们是否是从江滩的法场上直接到他家来的,他甚至有一刻怕那车厢里正装着刚被砍头的尸体,但马上又意识到小岛再怎么样也不会拉着尸体来自己家。他就这样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就这样站在这不说话有些失礼了,赶紧向小岛道歉:“啊,小岛君,欢迎光临,蓬门寒舍可是很不好找的啊?”

  “来得冒昧,没来得及通知黄君,还请见谅呀。”小岛哈哈一笑,表情和善得如同一位学者,如果不是上午亲眼见到他在法场上如同魔鬼的样子,黄文昌如何也不相信这两个形象会是同一个人。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黄文昌陪着笑,眼前却总浮现出刚才小岛在江滩上的样子。他一边和小岛说着话一边向四周望着,发现胡同里虽然家家关门闭户,可不少街坊家的门缝中好像都有一双眼睛在向他家这边偷偷望着,他看不清那眼神中蕴含着什么,但他相信一定不会是友善。他愣了会儿神,这才觉得不应该总站在门口,赶紧向里边让着:“小岛君,请进里边坐坐吧,外边太凉了。”

  小岛道了声谢跟着黄文昌走进院中,两个卫兵也端着礼盘跟了进来。此时黄天旺已经站在了房门口,黄文昌赶紧向小岛介绍着:“小岛君,这是家父。”

  小岛很有礼貌地向黄天旺深深鞠了一躬:“黄老先生您好,我在江城快一年了,前些日子刚知道黄先生也住在江城,所以今天才来拜望,真是失礼了。”

  黄天旺只淡淡一笑,语气不冷不热地说:“您太客气了,请进吧。”

  小岛跟着黄天旺进了屋中,两名卫兵托着托盘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黄文昌觉得很是扎眼,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同向里让着。进了屋,母亲和卢芳带着两个孩子迎上来,黄文昌赶紧为小岛做着介绍,小岛先是礼貌地与黄婶和卢芳问好,又友好地摸了摸小文的头,小文和小惠则害怕地躲到了奶奶和妈妈身后偷偷打量着小岛身后那两个托着礼盘的卫兵,天真的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好奇和恐惧。卢芳与小岛客气了两句就和婆婆拉着孩子进到了里间,小岛则礼貌地在黄天旺身侧坐下,两名卫兵直挺挺地立在了他的身后,黄天旺也不觉斜了他们一眼,两名卫兵也毫不理会,直挺挺地站在那如木雕泥塑。不一会儿卢芳端出茶来,小岛上下打量了下卢芳礼貌地道了声谢。

  房中的空气并不轻松,黄文昌虽然陪着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对小岛的来访没有半点心理准备,面对这位江城日军警备司令不知该如何招待。小岛却显得很随意,与黄天旺聊了几句,便问黄文昌这几天在副校长位子上感觉如何。黄文昌一惊,没想到小岛会当着父亲的面问自己这个,同时也才确信了自己当副校长确实是小岛的意思。他偷偷望着父亲的脸,黄天旺此时也正惊讶地看着他,看来儿子当上育昌中学副校长的消息使他感到震惊。黄文昌赶紧说多谢小岛君关心,可自己决不是当校长的料,正准备辞职呢。小岛说我在日本时就一直佩服黄君的才华,我的汉语能有今天这样的流利还要感谢黄君当年的帮助,黄君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个普通教员只是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有了机会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大干一场呀,怎么能辞职呢。黄文昌赶紧说自己本来就不是上进之人,人生信条是平平安安的能有个温饱就行了,不求有什么作为。小岛说生为男人怎么能没有做出一番事业的心呢,黄君你这是自谦了,我相信你肯定要比那个崔某某干得强。小岛一提崔国良,黄文昌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偷偷看了眼父亲,发现黄天旺的脸更加惨白了,他不敢再争执什么,赶紧点头连声说是。小岛说这就对了吗,只要黄君努力干,我保证以后黄君的机会比现在还要大。黄天旺到这时已经一言不发,根本不顾什么待客的礼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儿子,黄文昌从父亲的眼神中明显地看到了愤怒。好在小岛并不愿再多坐,又与黄文昌闲谈了两句就叫卫兵放下礼品起身告辞。小岛的告辞使黄文昌如释重负,他赶紧说小岛君能来寒舍已经是我黄某人的荣幸了,怎么还能收您的礼物呢。小岛说黄君别太客气,我那里绸缎多得穿不完,这是送给令堂和嫂夫人的,还请你收下吧。两人就那么客气着,黄天旺却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两人说话,仍然一言不发,两个卫兵将礼盘放在了八仙桌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黄文昌尴尬地笑了笑说家父这些日子有些不舒服。小岛倒不在意,只是说天凉了老年人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自己就不打扰了请黄老先生安心静养,说着便告辞出来。黄天旺只是欠了欠身并没有送出来,黄文昌陪着小岛向外走。到了大门外,小岛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告别,这样的礼貌使对日本习俗早已熟悉的黄文昌也觉得有些过分,他赶紧以同样深度的鞠躬回礼。小岛这才坐上汽车离去,胡同里飘起一片烟尘。

  黄文昌看着小岛一行远去的车影一时心下怅然,仿佛自己生命中极重要的东西已经被小岛带走了,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他正要转身进院,却看到从不少街坊的院子里泼出了好几盆脏水,跟着是人们骂孩子骂老婆和其它不明所指的咒骂声。可这咒骂声是在黄文昌的预料之中的,他赶紧逃回自己家院子里,却见父亲正站在屋门口,小岛刚才留下的绸缎轴已被散乱地扔了一地,红红绿绿的绸缎轴如江滩上胡乱倒放的血淋淋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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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redseawoo 发表于 14-9-25 17:04:02 | 只看该作者
  四

  黄文昌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小岛走后父亲将他臭骂了一顿,说他竟然背着家人与日本人勾勾搭搭,当了汉奸给黄家人丢人现眼,即使死了也进不了黄家的祖坟,不管他如何解释就是不肯相信他;母亲和卢芳虽然护着他,但话里话外对他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仍与小岛有联系也颇有不满;两个孩子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都很乖地不再撒娇打闹,但好像也已经有些与他疏远了。在学校中他更是彻底被人们视为杀害崔王杜三位先生的帮凶,除了于文澜这些想向上爬的人之外几乎所有的学生教员都躲着他议论他,就连丁校长见了他说什么之前也要先小心地陪上笑脸。在这样的气氛包围中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被人们的误解给毁灭,然而他又不死心,认为只要有机会自己仍然能够解除大家的误解,他就在这样的两难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他刚放学回家就听有人敲门,卢芳出去开门领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如柴的躯体在单薄的衣衫中瑟瑟抖着。她一进门冲黄文昌说您就是黄先生吧,说着就要向他跪下,黄文昌赶紧搀住了她说您有话您说呀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卢芳为老人搬来了一把椅子,黄天旺也从里间走出来坐到了旁边听黄文昌与老人说话。原来老太太姓王,她的儿子是街角书店的学徒,黄文昌由于经常到他们店中买书就认识了。前两天不知因为什么这孩子被日本人抓走了,王老太太急得吃不下喝不下的,不知从哪打听到黄文昌是日本人的同学,便跑来求他帮忙向日本人求情将自己儿子放出来。王老太太说我老头子和大儿子死得早,现在只守着这么一个孩子,求黄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娘两个的命呀,我那孩儿总跟我说黄先生是好人,您要是再不帮忙我们娘两个就全得死呀,黄先生您肯定不会忍心见死不救的!黄文昌抽着烟听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黄天旺也坐在旁边沉默着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袋,屋中一时烟雾缭绕,呛鼻子的烟味熏得卢芳直咳嗽。王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黄氏父子,见他们全不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说如果黄先生认为不好办自己也不能让黄先生为难,您不答应自己只好上监狱用自己换回儿子,换不回来就一起死在那。说着转身就要走,黄天旺这时把手中的烟袋一磕拦住了她说老姐姐您别急,这个忙我们帮了。黄文昌透过层层烟雾惊讶地看着父亲,黄天旺冲他一瞪眼说怎么我说话不算吗?黄文昌勉强笑了笑说爸您别急呀,好吧我去说说看,不过大婶您可别实指着,我跟人家也不太熟能不能放出来我可打不了保票。王老太太说只要有您黄先生一句话我儿子就有救了,黄先生黄老先生你们真是我孩子的大恩人呀,说着又要给黄文昌父子下跪,卢芳赶紧搀住了她说您别这样,我们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您把您孩子的名字说一下文昌好去给您问。王老太太一边写下自己孩子的名字一边说人们都说黄先生在日本人那说话是算数的,这回我儿子可真有救了,说完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黄文昌坐在那不停地苦笑。

  “我替你应了这事你不高兴是不是!”黄天望看着苦笑的黄文昌不怀好气地说。

  “哪呀,爸,我这不是答应给说说了吗。”黄文昌对父亲干笑着,心里却埋怨父亲不问清那孩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就应了下来,而且他也不知道小岛能不能给自己这个面子。但他转念又想这也许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机会,如果自己帮王老太太从日本人那要回儿子,自己在所有人眼里的形象就会得到改善,这不仅是帮她们母子忙,而且也是在帮自己,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想到这他便又觉得父亲答应得正是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黄文昌就来到日本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口,此时司令部漆黑的大门口正站着两个日本兵,一见一个中国人径直走过来就大声斥骂着,黄文昌赶紧停下并用日语回答,日本兵一听他讲的是日语,马上换了副和善的表情礼貌地问他有什么事,黄文昌正要说自己要找小岛,只见里边走出来一个高大的日本兵,正是自己第一次遇到小岛时打自己的那个大个子。大个子仔细打量了下他,马上笑了,脸上并没有半分的怨恨,友好地向他做了个立正,向站岗的日本兵打了声招呼后把他带了进去。

  小岛看来是刚刚起来,惺忪着的眼下是青色的眼袋,不知他昨天夜里几点才睡。大个子日本兵将黄文昌带到小岛办公室门口就走了出去,小岛一见是黄文昌,赶紧迎出:“黄君,大驾光临未曾远迎了。”

  黄文昌听着,觉得小岛的汉语真是炉火纯青。他赶紧陪笑说:“小岛司令,我这么早来不打扰你吧?”

  “哪里哪里,我请你还请不来呢。”小岛说着将黄文昌引进了办公室,“黄君,咱们以后不要以官职相称,什么司令不司令的,太见外了。”

  黄文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岛君真是重情义啊。”

  两人客气了一会儿黄文昌就想把话题转到那个学徒身上去,但一时苦于不知怎么把话头转得自然又没有痕迹,太生硬了怕小岛责怪,只好这样言不达意地与小岛聊着,很是尴尬。小岛像根本没发觉黄文昌心里有事,也不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仍然很热情地与他天南海北说着自己的见闻趣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黄文昌终于忍不住了,硬着头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然他把王老太太说成了自己的表姨,他想这样小岛可能会上心些。介绍完了那个学徒的情况后他又补充说:“……小岛君,这个吴有根还是个孩子,平时也是很老实本分的,决不会做什么有害于皇军的事,你看能不能先放了他,或者是从轻发落?”

  “吴有根?”小岛重复着这个学徒的名字,脸上一片茫然,“黄,不好意思,我虽然是江城的警备司令,但抓人的事也不全归我管,这个人我真没有听说过。”

  经小岛这么一说黄文昌才想到小岛是江城的警备司令,抓一个小小的书店学徒根本用不着报告到他这来,想到这里黄文昌不觉为自己刚才的冒昧而有些歉意,但话已至此就只好一求到底了:“小岛君,真不好意思,你的公务这么多,为这点小事还来打扰你。”

  “别这么说。”小岛见黄文昌这样客气,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黄,你太见外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那位老夫人,我就去查一查,看看是否有这个人,如果有,明天就给你个准确消息,你也好对人家有个交待。”

  小岛的爽快使黄文昌感到非常意外,他原本以为小岛是不愿意管这事的,即使碍于他的情面也总要推辞一番的,谁想到竟这么痛快。看来战争终归是战争,小岛本人还是很讲情意的,而自己原来对小岛的诸般猜忌看来全是毫无根据而且是不近人情的。想到这黄文昌不禁有些感动,像日本人一样坐直了身子一低头对小岛说:“小岛君,真谢谢你了。”

  “黄,咱们又不是三两天的交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小岛冲黄文昌摇了摇手指,这动作使黄文昌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黄文昌此时真想向小岛打听英子的情况,自从遇见小岛以来英子的名字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口上喘不过气来,他真想知道英子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然而他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所以直到憋出了一身的汗他还是鼓不起勇气。这时有副官进来送来一份文件,黄文昌借机擦擦额头说小岛君公务繁忙自己就不打扰了,小岛也就不再深留他,一直送他到大楼外。

  回到家时已是中午,卢芳早已准备好了饭菜,王老太太一大早就来到黄文昌家等着他的消息,现在正由黄婶陪着聊天,黄文昌一进门母亲便过来问:“怎么样,文昌,那个小岛答应了吗?”

  黄文昌看到父亲正在里间,虽然没有出来但显然站在门口听着,就故意大声说:“小岛已经答应说去查一下,不过能不能查到很难说。”

  王老太太听说日本人已经答应去查了,眼泪都快流出来,过来又要给黄文昌跪下,卢芳赶紧搀住了她,可她嘴里还是不停叨咕着:“谢谢黄先生,谢谢黄先生了,您真是积了大德了,我代我儿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了!”说罢就哭了起来。

  黄文昌一家劝了老半天,王老太太才止住了哭声,说着又向他一家人鞠了个躬这才离去。黄天旺这时也从里间出来,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卢芳摆好碗筷端上了饭,在饭桌上黄天旺第一次主动为儿子倒了酒,黄文昌两手端着酒杯真是受宠若惊,几天来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差点流下来。饭桌上一扫前几日的压抑气氛,一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两个孩子似乎也知道大人的喜悦,不再挑食吵闹,窝头咸菜也吃得欢天喜地。到晚上熄了灯,卢芳比平时更加温柔,说要好好犒劳犒劳他,黄文昌感动地与妻子抱在一起,感到自己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卢芳就被胡同里的异常响动惊醒了,她推了把身边的熟睡的丈夫,黄文昌睁开眼,以为妻子又要与自己有什么活动,就凑过去身子,卢芳一把推开他说:“正经点,你听外边什么声?”

  黄文昌仔细听,果然隐隐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声,细听像是嘿嘿的笑声,接着又像一阵呜呜的哭声,听得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赶紧坐起来穿衣服,卢芳问他干什么,他说我得出去看一下。卢芳说别大意了,前些日子赵家小子贪看热闹结果被特务当地下党给毙了。黄文昌说别担心,我到门口看看不到远处去。说着就走到了堂屋。这时他看到父亲也已经起来,正披着棉袄小心地向外走着,爷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都没出声,一起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外边天刚麻麻亮,冷风中飘着似雪非雪的小冰碴,地上浅浅的一层银白。爷两个偷偷走到了门边从门缝里向外看着,外边似乎没有人,那嘿嘿呜呜的声音却听得更清楚了,似乎就在门角那。黄文昌抄起门后的顶门杠,黄天旺也拿了一根糟木棒子,爷两个小心将门开了一道缝,黄文昌探头向外瞄了一眼,却低声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扔了手中的顶门杠,缩回身子猛地将门紧紧插上。黄天旺惊讶地看着儿子问怎么了你小子,外边什么把你吓成这样?黄文昌却不说话,只是用脊背紧靠着大门脸色无比惨白,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黄天旺被儿子的表情吓住了,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可还没等黄文昌回答,门外一个人影已经扑在了他家的大门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着:“黄先生,多谢你的大恩呀,我儿子回来了,日本人放了他,我带他来谢你来了。”

  黄天旺的脑子轰的一下子,他听出外边叫的人正是王老太太,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日本人已经放了他的儿子,可为什么她却嘿嘿呜呜呢?这时卢芳和黄婶也穿好了衣服从屋中走出来,黄天旺赶紧向她们打着手势让她们回屋去,两个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意思正要回去,只听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黄先生,您真是好人呀,昨天去为我儿子说情,今天夜里他就回来了,我真要感谢您呀!”

  黄天旺听着头发根都有些上竖,卢芳和婆婆脸色也变得煞白。

  门外王老太继续说着,但这回却又是在笑着:“黄先生,您出来看看,我儿子现在多好呀!我一大早就在煤堆里看到他了,我说儿呀你回来了,可他不理我。我说儿呀,几天没见到娘了你怎么不说话,可他还是不理我。我说儿呀你怎么一回来就到煤堆里呆着,你怎么就脑袋回来了你的身子呢,可他还是不说话。黄先生,我现在把他带来了,您出来问问他把身子丢哪了,您和日本人说的进话去,您能帮他找回来呢!”

  卢芳一听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捂住了嘴也顾不上同样要晕倒的婆婆一下子冲进屋中吐了起来,黄婶同样步履蹒跚地冲进屋中,婆媳两个吐成了一团。黄天旺张大了嘴呆望着自己的儿子,黄文昌向父亲惨然一笑,点了点头,黄天旺这才明白儿子刚才为什么一探头竟会被吓成那个样子,他一下子也感到脑子中一片空白。

  “黄先生,我求求您了,您出来看看我儿子吧,他总跟我说您是个好人,看来他真是说对了呢!”外边王老太的声音再次传进来,黄天旺一手捂着自己的心脏一手指点着黄文昌,咬牙切齿地就是说不出话来,黄文昌赶紧站了起来扶起父亲向屋中走去,黄天旺想挣开儿子的手,但只感到全身无力,只得任他把自己拖进屋中。

  “爸爸,奶奶和妈妈为什么吐了,外边是谁在哭呢?”小文已经起来拉着黄文昌的手要他带自己出去看。

  “小文,爷爷病了,今天不许出去,妈带你跟妹妹玩。”卢芳终于止住了呕吐,拉起儿子向里走,小文不情愿地跟着她进了里间。

  黄文昌为父亲解开领口用手揉着前胸,黄婶也停止了呕吐为丈夫端过一碗水放在了他身边。黄天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用眼死死盯着黄文昌,那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下去:“你,你,你……”他连说了三个“你”就说不出话来了。

  “爸,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黄文昌为父亲揉着胸口安慰着。

  黄天旺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你告诉我,你昨天跟那个小岛是怎么说的!”

  黄文昌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岛明明答应了自己去查查的,即使他查出这个吴有根罪当处死也应该采取正当的方式,甚至就连前些天在江滩上的那种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可能会把砍下的人头扔到人家妈妈的煤堆里去呢,这真是不可想象!也许是小岛忙还没来得及去查,他手下的人就已经下手杀人了?可这也太巧了,为什么偏偏自己昨天上午刚跟他说了夜里他们就把人杀了?谁又能相信这仅仅是个巧合!黄文昌这样胡思乱想着愣在那,黄天旺见儿子只是看着自己发愣却不回答自己的话,一时更是愤怒,顾不得心口疼得要命大骂起来:“你这个混仗东西,我问你昨天你是怎么和那个小岛说的,你告诉我!”

  “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里比你还急呢!”黄文昌急得都要哭了,苦笑着说。

  “你还能笑,这全是你干的好事!”黄天旺抡起胳膊想打儿子,但还没等他的巴掌落下,只听外边王老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黄先生,他们说您在日本人那说一不二呀,您是大善人,我忘不了您,我们娘两个都忘不了你们一家的大恩大德,我要天天为你们一家烧高香祝你们长命百岁呀!”

  “妈,外边那个人又叫了!”里间小文对卢芳说着哇的一声被吓哭了,小惠也跟着哭了起来,卢芳使劲捂着孩子的耳朵说不要听不要听那是个疯婆子,可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是止不住,这稚嫩的哭声和门外王老太太苍老悲凉的哭声混在一起,在黎明的清寂中显得分外清晰,分外凄惨,分外阴森。

  黄天旺在外间听着,只觉胸口又是一阵疼痛,额头上冷汗呼呼地往外冒,他一巴掌打在了黄文昌脸上:“你给我出去,不问个明白你就别回来!”

  黄文昌被父亲打了个趔趄,用手捂着脸愣在那。黄婶走到儿子身边抹着泪说:“文昌,你就去找小岛问问是不是弄错了,也好跟人家有个交待,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黄文昌愣愣地点了下头,看了歪在椅子上怒视着自己的父亲一眼,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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