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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大城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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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情怀] 运河的桨声(刘绍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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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6:53:4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七月,是运河平原的落雨季节。

    天放晴,碧蓝碧蓝的像大海,太阳又出来了。

    林间的小道,常常被雨后的小溪割断了,银杏挽着裤腿儿,赤着脚,一只手提着鞋,一只手拄着青林棒,-着林间的小溪流走。

    雨刚刚住了,她就跑到地里去检查芝麻花落了多少,在青纱帐里钻了很久,衣裳被玉米叶子上的雨水弄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在她回家去。

    雨后的树林太诱人了,宽大的白杨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布谷鸟饮着树叶上的存水,然后仰起脖儿,悠长地清脆地叫,黄鹏儿、山鸽子、花胡不拉鸟也从避雨的浓密枝叶中钻出来,抖动抖动翅膀,又尽情地歌唱。

    银杏是一个还有些顽皮气的姑娘,她望见不远的树叶下,有一个长尾巴的花胡不拉乌正在饮小溪流的水,便想悄悄地走过去捉住它。但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猛地扑过去时,花胡不拉鸟“秃!”地飞上树了,她的脚却深深陷进泥里。

    她吃力地从这腐叶混合着泥土的粘糊中拔出腿,已经累得“呼断呼味”大口地喘气。忽然,她发现树林的广大空地,在太阳的蒸发下,冒着浓浓的白气,就像飘浮在地面上的炊烟。而且,更令她惊奇的是,在白烟里有一棵高大的玉米,长着三个肥大沉重的玉米棒子,这引起她强烈的好奇心。

    “这是谁种的呢?”

    “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吧?”

    “恐怕不是。平时孩子们不到这里来呀!”

    银杏反复地推测着,但想不出线索。

    “哇!哇!”大白杨树上的乌鸦叫起来。

    银杏刚一抬头,老乌鸦拉的屎落下来了,银杏赶忙躲闪,但是却正巧落在玉米叶子上了。银杏恍然大悟,“啊!一定是老乌鸦嘴里落下来的玉米粒儿!”

    跟着,她想这棵老玉米没人照管,却长得比丰产地的玉米还茁壮,这是为什么呢?一定是这里的土质肥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了。

    这两天,社务委员会正为追肥问题激烈地争论,刘景桂、春枝和春宝,反对不顾供销社的供应计划去硬买肥料,因为这样一来,供销社为了照顾旗帜社,就可能减少其他小社的肥料供应,同时社里也要花费一大笔钱,不如多用压的绿肥。但大多数社务委员却不管别人有没有肥料,山楂村农业社一定要买,至于多花一些钱,反正收获多了会补回来的。关于这个问题,今晚社务委员会议上就要表决了,银杏是支持景桂他们的意见的,可惜她不是社务委员。

    现在发现了这个富厚的腐植土,是不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

    她赤着脚往办公室跑,穿过树林,钻出漫长浓密的柳子地。这时一个声音喊住了她:“喂!你怎么啦?”她站住脚,一看,是春宝。

    ‘哦在树林里看见一棵老玉米!”她喘着气,大声叫着。

    “什么?”春宝摸不着头脑,望着她。

    银杏不回答他,拉着他就往大树林跑,树林里,太阳穿过层层的树叶的空隙,射在地面上,烟雾似的热气更浓了。

    银杏指给春宝,‘你看!那棵老玉米!”

    “哪儿?啊!看见了,真奇怪!”春宝惊讶地喊出来。

    “你说,为什么这块地长出这么壮的庄稼呢?”银杏脸上是庄重的探讨研究的神气。

    春宝严肃起来了,他脱了鞋,走过去,两腿立刻被陷在粘糊里,他并没拔出,两脚却在里边踩着。然后,他抓起一把粘稠的、有一股刺鼻的恶臭气的泥浆,放在鼻子下闻着,沉思着。

    半天,银杏不放心了,喊道:“你快出来吧!”

    春宝拔出腿来,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闻了闻腐烂的粘泥,然后问银杏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农学院那个老教授讲的天然肥料腐植质?”

    “这种粘泥恐怕就是。”春宝又闻了闻。

    “这下子就不用买肥料啦!”银杏兴奋得跳起来,“咱们赶快去告诉景桂哥。”

    “别忙,咱们把它的面积量一量。”春宝沉着地说。

    他们走遍整个树林,凡是冒白烟的地方,都是这样的粘泥,春宝默默地记在心里。他们在小溪里洗了脚,穿上鞋,就一直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跟春枝正在办公室里,他俩研究怎样在今晚的会上说服大多数委员。春宝推门进来,他压抑不住过度的激动,声音发抖地说:“这个问题解决了!银杏在树林里发现了大片腐植质!”

    “腐败植质!”银杏也忍不住喊了一声。

    景桂跟春技惊讶地互相望了一眼,问道:“腐植质?”

    “咱们到树林里去看吧。”春宝提议。

    他们走进树林里,围着那棵老玉米。

    “这树林,自从1951年冬天政府提出育林护林号召以后,又出了一只狼,咬伤长寿家老四,此后就没人再进这树林子了。三年的树叶、鸟粪、死鸟落在地上,又混合着雨水跟泥土,就完全烂在地里,现在已经成了最好的肥料,这棵老玉米就是证明!”

    春宝根据他听老教授的报告里,以及他自己钻研通俗农业科学书籍得到的知识,详细地分析着。

    “你分析得对!我们今晚在社务委员会上就提出来。”刘景桂果断地决定了。

    “这是一笔多大的收人啊!”春宝用手指着这宽广的大树林。银杏愉快地望着他那兴奋得放出光彩的脸。

    夜晚,在社务委员会议上,春宝非常生动地讲述了这个发现,刘景桂跟春校热烈地支持他,许多主张购买肥料的社务委员动摇了。

    “我们不应该不顾兄弟社提高产量,硬要抢买肥料。现在发现了腐植质,就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了。”刘景桂说。

    “我不信春宝的科学知识靠得住,我也不想得这笔意外之财。”新被补选参加社务委员会的、坚决主张购买肥料的根旺,激烈地坚持自己原来的意见,“只有购买肥料,才能确实保证再增产一成!”

    春枝用眼瞟源春宝,鼓励他再发言。

    春宝沉静地站起来,红着脸说:“你不信没关系,我明天可以到县农场去找那位老教授,请他化验化验,他正带着农学院的学生在那里实习。”

    会议没有表决就散了。

    第二天黎明,春宝背着一桶封严的粘泥出发了。刘景桂跟春枝送他到渡口,嘱咐他:“快去快口来,追肥的季节就要到了。”

    银杏随他一直到汽车站,银杏深情地说:“替我问老教授好,他教给咱们多少知识啊!”

    春宝带着争取胜利的信心上了汽车,绿色的汽车开动了,沿着曲曲折折的公路,朝运河上游的县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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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黄昏,银杏就跑到渡口去了,她坐在管船老张的葫芦架下,眼巴巴地望着运河上游的公路。一个黑点点出现了,渐渐听见震动的马达声,然后大汽车近了,但是汽车在对岸只站一站,有时连站也不站就走了。

    太阳下山了,晚霞消散了,运河滩一片月色,长长的公路完全模糊了。

    管船老张劝银杏道:“傻闺女,别等了,回家去吧!”

    “大爷,您知道最后一趟车什么时候到吗?”

    “就在这个时候。”

    “您摆我过去吧!不,我自己摆。”银杏跳上船,拿起篙头。

    “不行!我来。”管船老张不放心跑来拦挡。

    但是小船已经离岸了。

    运河在即将到来的落雨季前,就开始微微涨水了,河面比从前宽,银杏镇静地撑着小船,有时篙头打不着河底,她也不害怕。等她在对岸挂了桩,背已经湿透了,夜风一吹,好凉爽啊!

    远方一个灯光驶来了,她赶紧跑,但这个光亮像天空曳过的流星似地过去了。

    “他今晚一定不回来了。”银杏想,“再等一辆吧!”

    但是又一辆汽车过去了,还是没站。

    “再等一回就不等了!”银杏坐在公路下的一块石头上,自言自语地说。

    好久好久,银杏瞌睡了,突然一阵隆隆响,她跳起来,站下的汽车又开走了,她揉揉眼,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

    “喂!你是春宝吗?”她莽撞地喊。

    那黑影站住了。银杏跑过去,喊道:“化验了吗?成不成啊?”

    春宝跑过来,他一把抱住银杏,摇晃着她,“成功啦!成功啦!”

    银杏像是疲倦了似的扒着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春宝喘了一口气,说:“老教授一化验,说这种腐植质可宝贵啦!什么碳、氮。硫、磷、钾……唉呀呀!写满了一篇纸。然后又到县委会,县委书记马上就批准了。老教授说不止咱们山楂村有,可能运河滩各个村庄都有,县委指示各乡要系统调查。”

    “快拿那张纸给我看看!”银杏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喊道。

    “月亮下看不见。”

    “你打起手电。”

    “不!得赶快告诉景桂哥,别让他挂念了。”

    他俩手拉手跑着,跳上小船,银杏拼命地撑,不多一会儿就拢了岸,也顾不得告诉正在睡觉的管船老张一声,就一直往山楂村跑。

    深夜,召开了社务委员会议,春宝朗读了老教授的科学分析材料,刘景桂念了春宝带回的县委指示信。县委指示,不仅要开发使用,而且要注意保护养育。

    第二天,山楂村就开始大量地追肥了。

    一清早,人们就都奔这个多年寂静的树林里来了,贪睡的鸟儿被惊醒,吓得昏头巴脑地从窝里挤出来,纷乱地飞上天空,笨重的喜鹊盘旋了几遭,又落在白杨枝头,不安地咬喳叫。

    美丽的银杏,手提着鞋,挽起裤脚,露出饱满的小腿,跑在前头,带领着大家穿过一簇簇的柳丛,衣服湿了,跑得喘了,她的脸泛起红霞,处女的坚实的胸脯,激烈地起伏。

    太阳还没照进树林,树林里很昏暗,银杏高喊道:“你们看!就在那里!”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她的指头去寻找那奇迹,“哪儿?哪儿?”

    “就在那里!”银杏像一只布谷鸟,跑向大白杨树下。

    突然,她的头像挨了重重的一击,身子摇了摇,带着哭音说道;“怎么没有啦?”

    大家也全愣住了,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真看见过那棵老玉米?”有人怀疑地问道。

    “当然看见过!”银杏又羞愧又着急地哭了,“不知道哪个断子绝孙的给砍走了。”

    大家徘徊着,叹息着。这时,春宝跟根旺气喘喘地跑来了,大喊道:“大家别怀疑,偷这棵老玉米的贼捉住了!”

    “谁呀?”大家同声问道。

    “告诉我,是哪个该死的,我去跟他算帐!”银杏气恨地喊。

    春宝说道:“现在大家先干活儿,一会儿景桂哥就会把他带来。”

    在社办公室里,屋角落放着那棵高大的老玉米,刘景桂跟春枝坐在椅子上,正叮问那个耷拉着脑袋的田贵。

    “不要躲躲闪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什么要砍这棵老玉米!”春枝厉声地问道。

    “春枝妹子,”田贵抬起头,装出受委屈的面孔,但遇到春枝那犀利的目光,又垂下头。“‘我起誓,真是清早拾粪经过树林子,看见这棵老玉米,想给孩子砍去烧吃,没想到社里会有用。我要是说一句瞎话,你掏出我的眼珠子当泡儿踩!”

    刘景桂冷冷地问道:“真是这样吗?”

    田贵可怜地说:“景桂兄弟,你的眼能看透人心,我敢在你面前说瞎话吗?”

    “好吧!”刘景桂那似箭的眼光,停留在田贵那油光的脸上,“就算你无心。不过这影响很坏,因为没了这棵老玉米,大家就会对腐植质起怀疑,你得当众说明一下。”

    田贵急于摆脱这种穷追,站起身,虚伪地干笑道:一好,好,我检讨,我检讨。”

    “我们到树林去吧!”

    田贵在刘景桂和春枝的中间,低着头走。

    树林里,正在遍地挖着腐植质,忙着装车,根旺一眼看见景桂他们,喊道:“大家都住手,景桂哥来啦!”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从柳丛进入树林的小道上,刘景桂跟春技带着田贵来了,大家拥上前来,挤在一起。

    刘景桂只得站在小道上,拿着那棵不幸的老玉米,说道:“这棵老玉米,是非常重要的,它证明树林里的腐植质是上等肥料。田贵把它砍走了,不管他是无心,还是有意,都起了破坏腐植质威信的作用,现在就让他出面说明白!”

    田贵的脑袋耷拉得快要钻进裤裆里,嘟囔着说:“是我偷砍了的,我倒不是想破坏,我是想拿回家给孩子烧吃。”

    “吃了得噎嗝!”银杏狠狠地骂道。

    刘景桂又说话了:“咱们大家都要提高警惕性,注意破坏活动,不管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都是破坏,都对人民不利!”

    “你走吧!”春枝对田贵说。

    田贵的脸委黄,腿像面条儿一样软,一步三挪地回家去了。

    于是,刘景桂跟春校也都脱了鞋,挽起裤腿,跟大家一起投进开发腐植质的战斗中去了。

    银杏悄悄问春宝:“田贵是谁逮住的?”

    “景桂哥,”春宝耳语道,“他每天夜里都要各处巡逻。”

    “他的警惕性真高啊!”银杏深受感动地叹了口气,含着敬爱地望着刘景桂那高大的身影。

    晚上,支部委员会在刘景桂家召开了,刘景桂目光炯炯的,严峻地说:“我们不能被田贵蒙哄了,他是有意破坏,只是我们还没抓住真赃实据。今后我们要注意,有的支部委员黑夜不巡逻,这是要不得的麻痹作风!落雨季到了,秋收也不远了,地主、反动富农以及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活动也会加多,一不小心,让敌人钻了空子,我们就会吃大亏,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就会被淹个净光,烧个净光,留下的是一把灰,一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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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八月,运河平原的落雨季,到了最后也是最凶恶的阶段了。

    有时,夜晚瓢泼大雨,天明,太阳升起,平原上泛着金光,冒着清香的湿气,新洗过的青纱帐绿油油的像要滴下绿滴来。

    有时,暴雨在白天突然扑天盖地急袭来了,一时天昏地暗,整个运河滩都被淹没在呼啸着的暴雨里,但是不久,暴雨过去了,又露出一抹无云青色的天空,野花吐着浓烈醉人的香气。

    刘景桂和春技带领着山楂村的青壮年男女,日夜住在河堤的窝棚里,时刻监督着咆哮的运河,巡视着这保卫运河滩居民的生命与丰收的河堤,警戒着破坏分子的活动。

    一连三天没下雨了,这是一个喘息机会,但也是一个更危险更严重的战斗前夜,因为最后也是最凶恶的一次山洪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场决斗!

    但是必须抓紧利用这短短的喘息时间,排除窝存在青纱帐里的雨水,农业社的小水渠,哗哗地溅着水花,流进运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里。

    麻宝山像昏头虫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么有脸去求人家农业社,您那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那窝囊儿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来了。

    麻宝山暴躁地一摆手:“你住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宝山找回贵去了,田野上,青纱帐里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宝山听得出,这是从分那蛤蟆里发出的声音,他的心就像被热油煎着。

    到了田贵家,院里没有乘凉人的说话声,想是都已经睡了,麻宝山只得烦恼地回去,但刚走几步,又转身回来,狠命地敲门。

    这急骤的敲门声,吓坏了正在北屋里悄悄商量破坏活动的田贵和王六老板,王六老板像一只耗子似的,慌慌张张钻回牲口棚,跳进那潮湿发霉的地窖里,心还不住狂跳,手里握紧那把尖刀子,望着黑洞洞的马棚外面。

    田贵装得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谁呀?这么晚还串门来,我都睡了。”

    “你倒无忧无虑,我也得睡得着啊!”麻宝山在外面嚷叫。

    田贵踏下心来了,他开了门,麻宝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瞪着眼睛喊:“我的地里像水洼子了,你倒想办法帮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讲下的互助条件,只有种地,没有排水这一项。”田贵沉下脸来了。

    麻宝山气疯了,叫道:“你过河拆桥,我们爷儿俩给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没白支使你们,”田贵骨碌着三角眼,“我买了肥料跟新式农具,你们做的工我给工钱!”

    麻宝山一把抓住田贵,狠狠地说:“白眼狼!你给我们工钱。”

    “明天算账,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贵掰开麻宝山的手,“砰!”地一声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头蒙了,腿也软了,他照田贵的门上阵了几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家走了。

    “宝山!”背后一个开阔的声音。

    麻宝山回过头,见是刘景桂,他站住脚,默默地垂下了头。

    “怎么样,需要帮助吧?”刘景桂真诚地问道。

    “需要。”麻宝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宝山,”刘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你跟田贵搭伙,就是跟白眼狼交朋友,你能斗得过他的鬼点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庄稼快熟了,用不着你了,就翻了脸。”

    麻宝山跄跄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里很乱,反反复复睡不着。

    麻宝山走后,王六老板又从地窖里出来了,他一听田贵说到刚才跟麻宝山吵嘴,就点着田贵骂道:“你他妈的就会坏事!丢了麻宝山,不光是没人死牛似的给你干活,还少了一个掩护。明天给麻宝山赔礼去!”

    田贵被骂得说不出话。

    跟着他们又继续讨论破坏活动的问题。

    “现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罗地网,要去执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给他们放把火就是了。”田贵说。

    “你胆小怕死!”王六老板鄙视地说,“好吧!就不去执河堤,你去把村东的大水池子扒个缺口,虽说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让水泡了。”

    田贵吭吭哧哧地说:“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着民兵,不容易找到漏洞,我看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你试试看看去嘛!”王六老板暴怒地一跺脚。

    田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怕这个魔鬼似的王六老板,他后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宝山给排水队员回家烧水喝,追到他的家里,麻宝山一见他,脸耷拉了下来,像盖上一层霜。

    田贵做赔罪的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昨晚上我刚睡醒,昏头巴脑说了那些没心肝的话,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走后,清醒过来,感到真对不住你,现在我给你认错赔罪来了。”

    麻宝山眼也不看他,说道:“你不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我看透了你,你是个过河拆桥的人。”

    “宝山哥!我跟你发誓,”田贵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种黑心的人,你挖出我的心喂狗!”

    麻宝山摇摇手,说道:“你也不用多说了,咱们现在就算账。”

    “宝山哥,咱们等完秋再结账,”田贵委婉地说,“我已经看出苗头,咱们的庄稼比社里的强得多,不能因为我这几句狗屁话伤了和气,破坏了咱们的互助组。”

    这一番话,打动了麻宝山的心,他脸上的态度变了。

    田贵溜溜回外,然后弯下腰,诡秘地说:“有一天我悄悄听见根旺跟张顺说,他们要提高公积金,减低土地分红,这明明是刘景桂跟春枝怂恿他们,拿他们当传声筒。我知道他们在劝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拦你向前发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脚步再下脚。”

    麻宝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贵。田贵亲热地说:“你跟农业社的换工,问他们能不能折钱,我给你出一半吧!”

    这一来,麻宝山对田贵的气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云里,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胧胧月色中,田贵拿着把小铁锹,贼溜溜地往村东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就像要不紧闭着嘴,就会跳出喉咙来。他隐在水池旁边树林的大白杨背后,剧烈地大口喘气。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堤上静静的,没人走动。

    田贵刚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着的白杨树哗啦啦一阵乱响,就听附近树丛中一个青年厉声喊道:“谁!”田贵吓得死死地抱住白杨,躲在黑影里。

    “你他妈的喊叫什么!两个山喜鹊打架。妈的!有破坏分子也让你喊跑了!”也是在不远的一个树丛里,一个人吆喝。

    田贵胆子都要吓破了,他身体哆嗦着,死命才镇静下来,又顺着原路,蹑手蹑脚地隐在黑影里跑出树林,像夹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贵老婆鬼混,田贵刚进院子,他一步抢出来,问道:“怎么样?顺手不顺手?”

    田贵已经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说:“天罗地网,天罗地网!”就跌跌撞撞地进屋去了。

    王六老板望着田贵的后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妈的!(外尸内从)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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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运河滩的落雨季过去了,平原安然地度过与运河泛滥斗争的考验。

    看!金色的运河滩,谷子在秋风里摇摆着凤尾似的穗儿,扑籁籁响着的鲜红的高粱,感到疼痛似地甩掉了爬上尖端的小螃蟹;像孪生兄弟似的大玉米棒子,长在一棵秆子上,饱满得鼓着肚的豆荚儿,躲在毛茸茸的豆叶下。

    那黑绿黑绿的花生叶子,紧紧地掩藏着地底下的累累的果实;爬得满满的芝麻荚儿,裂开了嘴儿;黄金色的向日葵,发散着浓郁的香气。

    谁看见谁不眼红,谁看见谁不流涎水啊!

    秋风吹来,原野上的芳香飘进村庄,送进每个门户,人们呼吸着这种香气,带着微笑香甜地人睡了。

    乡政府组织各村民兵,开始联合严密地护秋了。富贵老头不放心,夜晚他也拿着红缨枪,到田野上巡逻。

    月亮在浮云里移动.运河滩忽明忽暗,富贵老头坐在窝棚口像是瞌睡了似的.忽然.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睁开眼,见一个人张皇地弯腰走来,他刚要喊,那个人摇摇手,走到近前,是麻宝山。

    “大叔,让我进窝棚里去。”

    麻宝山钻进窝棚深处,富贵老头听见他大口喘气,上下牙咯咯磕打着。

    富贵老头往里爬爬,问道:“深更半夜,你到外边来干什么?”

    麻宝山口舌不清地说:“我掰了你们社里几个老玉米,揪了几个谷穗儿,让民兵盯上了。”富贵老头勃然变了脸,说道:“你怎么也于这个见不起人的事!”

    “大叔,不是。”麻宝山赶忙解释,“我们那孩子眼下又闹着要入社了,所以我夜晚掰几个拿回去比比。”

    富贵老头骄傲地呵呵笑了,有兴致地说:“要是你的庄稼比不过社里,入社不入社?”

    “不一定。

    “为什么呢?”

    “我不能上了圈套……”麻宝山吞吞吐吐地说。

    富贵老头气忿地喊:“你这叫什么话!”

    “您听着,”麻宝山紧眨巴着眼,“社里是不是要改为三七分红?”

    “谁说的?”富贵老头的心“咯噔!”一跳。

    “您听着,”麻宝山说,“社里是不是要提高公积金?”

    “谁说的?”

    麻宝山不回答,只顾说下去:“这么七折八扣,还能落下什么?羊肉是肥,只能闻味儿到不了嘴!”

    “我问你,你这是听谁说的!”富贵老头用威吓的口气,但掩饰不了他的焦急。

    “您真不知道么?”麻宝山干笑着:“入了社的人,对社外的人事事都保密。”

    “我真不知道!”富贵老头急着表白。

    麻宝山小声说:“根旺跟张顺他们商量好了,社务委员会不通过,就提到社员代表大会上去,我看这是要动手整治中农了。”

    富贵老头叹口气,“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听谁说的呢?”

    “田贵!”麻宝山机密地压低声音,“我跟张顺探口气,他嘴很严,可也能听出一点儿意思。”

    富贵老头颓然地垂下头,说道:“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是社里的人,我就随大流了。”

    “大叔,我走了!”麻宝山说着,掩紧怀,爬到窝棚口,朝四外望望,就急急地走了。

    夜很凉,他打着冷颤,脚步很急很碎。

    “宝山哥!你站住。”

    “啊!”麻宝山后脊骨嗖地一股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恐怖地站住了。

    从茂密的防风林里,闪出春宝。

    “啊!”麻宝山嘴唇麻痹了,动了动,再也说不出。

    春宝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递过几个老玉米,说道:“给你带回去比吧。”

    麻宝山害怕地望着春宝,不敢接,月光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春宝温和地笑道:“你在富贵大爷窝棚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麻宝山颤抖地伸出手,老玉米很沉,落在了地上。

    “宝山哥,”春宝问道:“你在窝棚里说,好像田贵偷听了什么?”

    麻宝山哺哺地说不清。

    ‘“宝山哥,”春宝挨近他,“在你背后跟着个人,你看见没有?”

    麻宝山惊慌了,摇着头,说道:“我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春宝说,“你回去吧。”

    麻宝山连惊带吓,跌跌撞撞地走了。

    这时,树林中,田野里,走出一伙人,很快集合一起。

    “他看见了没有?”银杏急着问道。

    “没有。”

    “他心里有鬼,说瞎话!”虎兴喊道。

    “我看这家伙深更半夜出来,一定是有人指使!”张顺就要去追。

    春宝一把拉住张顺,冷静地摇摇头,说道:“麻宝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会。他正考虑入社不入社,黑夜跑到咱地里掰几个老玉米拿回家比。坏蛋是有的,咱们得多加注意!”

    春宝他们,又分头隐蔽在田野里、树林里、坟圈里。

    在清冷的初秋之夜,平原的村庄静静地沉睡着,但是有人终夜不眠,保卫着劳动果实,保卫着一年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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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像是一只被烧焦尾巴的老鼠,田贵从青纱帐里钻出来。运菏高岸上的大白杨,在夜风里像急流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山响,吓得田贵一个筋斗摔在了酸枣丛上,衣裳撕扯了,脸皮刮破了,两手扎满葛针。

    他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捧着胸口,害怕剧烈的心跳声音,会把他暴露出来。半晌,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他才颤抖着爬了起来,突然,在不远处,夜猫子咯咯咯阴森地笑了,田贵吓得汗毛眼儿都张开了,尿撒在了裤裆里。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跑回家去了。

    田贵家牲口棚里,王六老板蹲在一个角落正在吸烟,他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闪着。田贵已经不止十次地催他走了,他也害怕田贵会不顾他的威胁利诱告了密,趁着青纱帐还没倒,他准备今晚就动身,田贵便是去踩道的。

    现在,他在烦恼地沉思,他又要去流浪了,但是,哪里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王六老板睡着了,他的眼角挂着两颗泪,烟头落在了地上,闪着奄奄一息的光。

    这时,田贵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王六老板像猎狗一样机警,立刻醒了,他睁开眼,瞪着呼哧呼哧喘气的田贵。田贵一脚踩灭了烟火头,说道:“抽完烟不想踩灭了,烧着了棚子,就要了我的命!”

    王六老板压住怒火,问道:“怎么样,能走吗?”

    “你小声点儿,隔墙有耳!”田贵低声吆喝。

    “到底能走不能走?”

    “天罗地网!”田贵说到这里,想到那阴森恐怖的树林,又一股透心凉。

    “那就不走啦!”王六老板轻松地仰在墙上。

    “你害苦了我!这十一个月,我吃不甘味,睡不踏实,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落雨季前让你走,你死赖着不动,现在可让我怎么办?”田贵抱着头,跳着脚。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王六老板一步抢上来,抓住田贵的前胸,恶狠狠地瞪着他,“想当年我王六在粮食市场上翻江倒海的时候,你给我溜沟子拍马,恨不得把你的娘儿们给我睡,你说,你从我手指缝儿里得了多少钱?如今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你却不肯帮搭一下,你个没良心的黑心贼!”

    王六老板越说越气恼,声音也高了。正在上房奶孩子的田贵老婆,慌忙跑了出来,那孩子却像炸窝蜂似的哭了。

    “小点儿声,提防墙外有人!”

    看出田贵跟王六老板中间的恐怖局面,她假笑了笑,婉转地说:“六老板,您放宽心,我保您平平安安离开这里。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个掉下树叶儿也怕砸破脑袋的人。”

    王六老板也就顺台阶下,他松了手,说道:“弟妹!你是个有义气的人,我姓王的知恩必报。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拿着!”说着,从他那破捎马子里,掏出一叠票子,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了半叠儿。

    贪财的田贵老婆,赶忙伸出手来。

    王六老板拿出一枝烟,点着了,用手遮住火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长叹口气,说道:“我不想连累你们,收完秋我就走,远走高飞!”

    牲口棚里,死静死静的,上房的小崽儿还在哭。

    “六老板,您歇着吧。”田贵老婆柔声地劝他。

    “我走,我走到哪儿去呢?哪儿去找安身的地方,监狱!”王六老板前南地说,他着了魔似的阴森一笑。

    “六老板,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保佑您。”田贵老婆安慰他。

    “我要烧!烧他个一千二净!”王六老板恶毒地笑了,“等收了秋,从山楂村起,我要走遍运河滩的村村庄庄,一连放他几十把火,然后我去报案。撕了龙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跑不了一个死,我为什么不闹个天翻地覆!”

    田贵像触了电似的哆嗦起来。

    “你别怕!只要你不告密,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你来。咱姓王的是不惜生死的好汉,要是出卖朋友,是驴打种的!”

    他说得过于兴奋,完全疲倦了,他跳下地窖去,倒头便睡了。

    田贵的话的确不错,果真是隔墙有耳。刘景桂这个最有警觉的人,当田贵从树林里跑出,刘景桂就已经盯准了他,但是相距太远,没有追上,看着他进家了。

    他靠着田贵的院墙,屏住气静听,牲口棚里似乎有人谈话,但声音很小,听不清,他想听个水落石出,于是便轻轻攀缘着爬上田贵家的墙头。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轻灵的身影,躲躲闪闪地走过来,他赶忙隐蔽在枣树枝下,那人走近了,却是春枝。春枝警戒地望望四外,也站在刘景桂站过的地方,听着院里的动静。

    在墙头上,牲口棚里的说话声仍然听不清楚,也不知是谁跟谁说话。一会儿,田贵跟他老婆从牲口棚里出来了,走进了北屋,刘景桂便又轻轻下来。

    刘景桂落了地,吓了春枝一跳,她一摸枪,看出是刘景桂,相对点了点头,无声地笑了。

    一路上,他们沉默着,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刘景桂点着灯,说道:“我们要立刻组织一批党团员,加强对田贵家的监视。”

    “嗯。”春枝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怕就在他的身上,隐藏着一个大阴谋呢!”

    “我们要打主动仗!”刘景桂握紧拳头,激动地一击桌子,“快收秋了,今年又是五谷丰登满堂红,敌人早恨得眼红了,一定要放火烧场。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现在我们就去分头找支部委员。”

    他们走出门,月色正浓,平原上吹着初秋清凉的夜风,发于巴的叶子,“唰啦啦!唰啦啦!”响。

    “呜哩哩!”夜鸟啼叫着。

    运河滩村村庄庄,狗沉闷地吠着,驴也在叫。

    运河上没有船。……

    斗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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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山楂村里,处处是金色的小山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谷香气,跟蒙蒙的水雾混合在一起。

    经过几天连明带夜的战斗,庄稼已经进场了,然而,这虽然是一年劳动的尾声,但却是最紧要的关头,只有把粮食送进囤里,送到国家的粮库中,才能喘一口气。

    每天夜里,村里村外的各个角落,树影后,墙拐角,静静地站着岗哨,但却并不走动。大场里,金色的小丘下,搭了窝棚,住着人,但也不出声音。

    刘景桂是那么精力充沛,他每夜很少睡,总是避在暗影里,在村庄内外游动,谁也不知道他。

    夜很黑,没有月亮。在村南大场里,东边窝棚住的是富贵老头,西边窝棚住的是长寿老头,他们各自守卫着本队的粮食垛,谁也不理谁。

    富贵老头靠窝棚口坐着,他望望西边那窝棚,那窝棚口的火亮一跳一跳的,他知道,长寿老头子这几天的熬夜,已经熬乏了,收割的时候,他吆喝喊叫,骂这个骂那个,结果他们生产队提前完成了任务。富贵老头从前恨他,现在恨不起来了,但是却产生了嫉妒,他认定长寿老头肚里有鬼点子,他斗不过他。

    西窝棚口,火亮一明一灭,富贵老头知道,老头子支持不住了,用吸烟刺激困吨的头脑,他想,应该劝老头子回家歇息。但突然想到,老头子一定是在表现自己,好被选为模范工作者,领社里的一笔奖金,于是他又嫉妒起来了。

    他想到不久的分红,金色的粮食,像河水似的,流进他们的门槛,流进他们的囤里。

    他又想起,银杏要嫁出去了,她的粮食是要带走的,他查过账,银杏的工分比他多,他的心疼了。……

    渐渐的,他的眼睛模糊了,脑海里也像烟雾似的,眼前,好像还跳动着长寿老头烟窝里的火星。

    突然,一声尖利的嚎叫:“着火喽!”

    富贵老头跳起来,揉揉眼,西边窝棚那里,冒起一股浓烟,跟着蹿出一道血红色的火,呛人的喉咙,刺人的嗓子。

    他看见长寿老头在火里跳来跳去,一面带着哭声地叫:“着火喽!快来救火呀!”

    富贵老头提着窝棚旁边救急的水,跑过去,往火里直倒下来,火焰猛地暗了,冒了一股黑烟,但跟着又凶恶地蹿出来,他也发狂地喊:“快救火来呀!”

    村里的狗咬起来,家家都乱了,突然,就听十字路口刘景桂那坚强嘹亮的声音喊道:“各家各户不要害怕,也不要出门,咱们的救火队出动了!”

    果然,春枝跟根旺率领几十个青年人,各个挑着水桶来了,于是水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火焰登时像受了致命伤的恶兽似的,微弱了,熄灭了,场里散布着焦糊的气味,谷垛的一个小角,被烧秃了。

    长寿老头的胡子烧得蜷曲了,他抱着头呜呜地喊叫:“都怪我,打了个盹儿,给社里造下这个损失!”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胸膛。

    刘景桂一把拉住他,说道:“大爷,别难过,狗日的没烧多少,他太不合算了!”

    “啊!”富贵老头猛醒了似地叫道,一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追放火的呀!”

    “大叔,放火的已经抓住了!”刘景桂冷冷地笑着说,“狗日的点着火,刚出场门口,就让春宝一枪托子把他按倒了。”

    “谁呀!?”大家惊讶地问道。

    正在这时,村西头一股黑烟直起,小猪子在圈里吱呀呀乱叫,就听一个女人鬼似的尖叫:“乡亲们!快来搭救我们呀!”

    大家又乱了,忙跑到井台,挑着水朝村西头跑去,刘景桂冷笑一声,也跟着大家去了。

    村西头,田贵家的场里冒着火焰,田贵老婆披散着头发,一只奶头露在没扣怀的褂子外面跳动着,她拍打着手,“瞎眼的老天爷,你是要饿死我们家!”

    “别哭了!”刘景桂厉声地命令,一不是老天爷放的火,放火的人我们抓住了。”

    “抓住了!”田贵老婆陡地止住了干哭,失声惊叫。

    春校应道:“是啊!你去看看吧。”

    “啊!”田贵老婆身子摇了两摇,无奈何,只得心惊肉跳地跟着大家走去。

    村政府点着灯,外面站着拿枪的人,田贵老婆一推门,“啊!你

    ……”她浑身发抖,但立刻镇静下来,骂道:“你黑夜游逛什么!家里着火了,你要让全家烧死!”

    田贵垂头丧气地吸着烟,疲倦地挑起眼皮,从牙缝里哼哼着说道:“别他妈的作假了,你放火放晚了!”

    “胡说!你疯了!”田贵老婆逼进一步,尖厉地喊。

    田贵猛地站起来,抡圆巴掌,“啪!”地一声,揍了他老婆一个响亮的嘴巴,凶狠地骂道:“臭娘儿们!是你害了我!”说着,又用脚踹。

    刘景桂一把揪住他,说道:“田贵!一人有罪一人当,你犯不着打老婆,还是坦白了吧!”

    田贵浑身像筛糠似地颤抖,他怯懦地跪下来,说道:“景桂兄弟,我坦白,我是个混蛋哪!我让一个坏蛋给骗了,我后悔也晚啦!”

    “是什么人?”刘景桂把他从地上拉起,问道。

    田贵哭道:“你们跟我去抓吧!”

    “在哪儿?”

    “在我们家牲口棚的地窖里。”

    “有枪没有?”刘景桂盯紧问道。

    “没有,只有一把宰猪刀子。”

    大家拥着田贵,奔他家去,田贵老婆昏倒了。

    田贵掌着灯,来到牲口棚里,照见牲口棚角落的一个黑窟窿,田贵哆哆嗦嗦地把油灯端到洞口,火苗儿跳着,变绿了,田贵低低叫:“六老板,六老板!”

    “顺手么?”里边一个沉闷的声音。

    “顺……你出来!”田贵上牙磕打着下牙。

    一个毛团团的东西爬上来,根旺一拉枪栓,“不许动!”

    那家伙一愣,跟着猛地击了田贵一拳,“妈的……你出卖了我!”

    油灯落在了地上,摔碎了,牲口棚里一团漆黑,但立刻几道手电光射出来,张顺跟虎兴早把那家伙摔在了地上。

    手电光照下,这家伙满脸毛扎扎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发绿,闪着贼光,一身衣服沤得发霉了,发出令人恶心的臭气。

    “带走!”刘景桂命令。

    村政府里,俞山松和区乡公安工作人员全来了,大家退了出来,只留下景桂和春枝。

    俞山松问道:“田贵!你怎么跟他勾结在一起的?”

    田贵半边脸浮肿起来,嘴角和耳根凝着血,他捂着脸,呜咽着说:“他早先是还乡团里一个队长,解放后押了他三年,放他出来,他做投机生意,囤积粮食,就跟我认识了。粮食统购统销时,他破坏政府法令,被没收了一百多石粮,他恨死了人民政府了,去年完秋,他在他们那一带作贼放火,捉拿得紧,就跑到我这里躲避来了。”

    “你为什么收留他?”

    “我不想收留他,他拿起把宰猪刀子跟我拼命,又花言巧语哄骗我老婆,我老婆财迷了心,我又怕他,就留他住下来了。”

    “那么春天破坏丰产实验地,一定是你们干的了。”

    “是他逼我干的!”田贵哭丧着脸。

    “那几个人呢?”

    “有枪茶棚的富农王三,松子铺的粮食贩子刁麻子,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住在王三家里。如田贵说完,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俞山松转过脸,眼光正碰上那家伙的一双恶眼,那家伙坚持了一会儿,低下了眼皮。

    “你说!”

    那家伙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他冷笑几声,说道:“您别信他的话,都是我们俩干的,他是主谋,写信叫我来的。”

    “你胡说!你胡说!”田贵捧着腮帮子,跳着脚。

    “你别蒙人了,”春枝走上前来,“那次我跟着你们,看见有好几个人。”

    那家伙笑了笑,说道:“您没记错吧!那天夜里下雨,天很黑,恐怕您看差了。”

    春枝气得涨红了脸,“你狡猾!”

    “他狡猾,是还有三个人呢!”田贵诌媚地作证。

    俞山松一挥手,“带到区里去!”

    第二天,是晴得蓝盈盈的天,山楂村昨夜那紧张的空气消失了,农业社在太阳光下打场,远远就听见扇车的嗡嗡声,风干了的金色的小米,像急流似地流泻下来。

    刘景桂和春枝从区上回来了,离山楂村不远,他们看见野地里的一个秆秸垛后面,坐着躺着许多人,他俩非常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快走近了,一个人站起身,迎着走过来,是麻宝山。

    “景桂,你们回来了,”麻宝山声音低得听不见,“我们都受了田贵的骗。”

    刘景桂看秆秸垛后面,都是那些曾经表示过要入社的中农。他温和友爱地说:“是啊!以后只听党的话,万不能信富农的谣言了。”

    “一定记住!”麻宝山叹息着,“我想问你,社里是不是要把公积金提高到百分之十?”他眼睛盯着刘景桂。

    “今晚上社务委员会讨论这个问题。”

    “按照党的指示呢?”麻宝山仰脸问道。

    “党的指示是,必须坚持根据社员自愿,根据逐年生产发展的结果,并在确实保证社员的实际收人有一定增加的前提下,采取由少到多的方针。”

    麻宝山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的意见呢?”

    刘景桂笑了,“我完全按照党的指示办事。”

    这时,那群中农完全围上来了,他们个个都露出喜色,像干渴喝了口清泉水,听着刘景桂的话。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麻宝山高兴地咽了口唾沫,“明年劳股地股是不是要改为三七分红?”

    刘景桂说:“也是今晚上讨论。”

    “按照党的指示呢?”一个在圈外伸着脖子的中农抢着问道。

    “党的指示,要在全体社员自觉自愿的同意下,逐渐降低土地分红的比例。”

    “你的意见呢?”

    “我跟党的意见一样。”

    大家长出一口气,“这回我们就放心了,谢谢你,景桂!”

    等刘景桂和春技进了村口,他们又跑回林秸垛后面,开起小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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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又是一个中秋节!

    金色的秋天,运河平原的田野是望不到边的,原野伸展着,伸展着,一直跟碧蓝碧蓝的天空连在一起了,平原上的村落。一个个像是奔跑着似的,远了,小了。

    运河静静地流着,河水是透明的、清凉的,无数只运粮的帆船和小渔船行驶着,像是飘浮在河面上的白云。

    瓦蓝瓦蓝的天空,高高的,高高的,一群群发肥的季候鸟,向运河告别,划过运河的河面,像一道紫色的闪电,飞向南方去了。

    中午,区委会突然把刘景桂叫去了,春枝感到非常突然,她在办公室一直等到深夜,但刘景桂仍然没有口来,她只得回家了。

    春枝刚刚躺下,就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跟说话声。

    “你就住在春枝家吧!明天清早咱们三人就赶紧开会。”

    “恐怕春枝难免要闹情绪哩!”

    春枝听出说话的像是俞山松跟刘景桂,便赶紧穿上衣裳走出来,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知道刘景桂已经走了,她拔开门闩,俞山松正要敲门,一见春枝,他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没睡!”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俞山松扑哧笑了:“好伶俐的耳朵!”

    春枝插上门,转过身,问道:“区委会找景桂哥有什么事呀?”

    “一件重大的事。”

    “啊!”春枝吸了口冷气,“快告诉我。”

    “你思想上要做战斗准备。”

    春枝想到一定是跟破坏分子做斗争的问题了,她立刻沉静下来,点点头。

    俞山松沉了沉,说道:“我们决定让景桂同志到地委党校去学习。”

    “什么?”春枝完全出乎意料,她惊讶地望着俞山松。

    “造景桂去学习!”俞山松又重复了一次。

    春枝不平地喊道:“为什么让他去,我更需要学习呢!”

    “最需要的不是你,是景桂。”

    “不!不是这样。”春枝急赤白脸地说,“景桂哥党龄长,斗争经验多,比我胜过十倍呢!”

    俞山松摇摇头,“往后斗争一天比一天更尖锐更复杂,他是领导人,不赶快学习,怎么能摆布得开?所以必须让他到地委党校去学习一年。”

    春枝焦急地问道:“他走了,社里怎么办?”

    俞山松紧紧攥住她的手,“沉重的担子,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春枝几乎惊叫起来,“我怎么行啊!”但她刚要出声,就意识到不能这么说,便赶紧捂住了嘴。

    俞山松爱抚地、责备地说道:“害怕了吗?”

    春枝望着他,那眼光是严厉的,她轻轻摇摇头,低低地说:“我知道自己比景桂哥差得多,可是我知道,有党……”

    俞山松贴近她身边,抚摸着她,轻声说:“别害怕,不锻炼不行啊!明天景桂交代工作的时候,咱们要好好研究研究社内外跟党内外的问题。你们社里中农成份增多了,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就会更隐蔽更阴险,这就是说今后的斗争一天天更尖锐更复杂了。”

    春枝低声哺哺地说:“我知道,我不怕!”但是她哭了。

    俞山松激情地捧起她的脸,那美丽的面孔混合着痛苦和期待,她闭上眼,俞山松低下头,吻着她,他感到,春枝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栗。

    第二天晚上,刘景桂就要启程了,因为山楂村的十几只大船要连夜顺流而下,把粮食运到县城,刘景桂随同坐船走。

    临行之前,刘景桂留恋不舍地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里,点着一盏小煤油灯,春枝正静静地研究刚刚送到的一份通知,是县委会发下的工作总结提纲。

    刘景桂无声地站在她的背后,默默地望着她,许久,春技才发觉背后有一个影子,忙回过头,看见是刘景桂,她凄苦地笑了笑。

    “安下心去了吗?”刘景桂笑着问道。

    “心是安下去了。”春枝忧愁地说,“只是害怕自己太年轻,没经验,担不起这份沉重的责任。”

    “不!要有信心,党把责任放在你的肩膀上,就是信任你。”刘景桂激动地说,“春枝!你是我介绍人党的,几年来,你在党性上跟工作上进步得很快啊!只要按照县委区委的指示,按照党支部委员会的决定,依靠群众去做,就不会出错。”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跟春枝亲切地谈起来。

    突然,远远地许多人呼唤:“景桂哥,快走吧!要开船啦!”

    在渡口,月光下站满送行的人,俞山松跟刘景桂同大家-一握手,走上了船。春枝鼻头酸了,但是她强力压抑住胸膛内的激动,轻轻地对景桂说:“景桂哥,你要常来信啊!”

    “我一定不会忘!你也别忘了,把通过的明年生产计划寄给我一份。”

    他们默默地、坚定地握了手。

    春宝跳上船,景桂拉住他的手,嘱咐道:“你的责任重了,要好好帮助春技工作。”

    春宝低下头,小声说:“我怕不行……”

    “怕困难?”

    春宝一抬头,望着他那严厉的但很慈爱的眼光,低低地,却是非常坚定地回答:“景桂哥,我知道自己工作能力差得多,但是我不怕,有党,有春枝做出的榜样让我学习,我不怕!你放心。”

    刘景桂握住他的手,小弟弟的幼嫩的一双手,紧紧地,紧紧地。

    起锚了,船动了,春枝跟春宝跳下船。

    十几只大船的桅灯一齐亮了,俞山松跟刘景桂站在桅杆下,雪白的桅灯照亮了运河滩,照见了运河的远方。运河里,响起一片行船的桨声。

    这是运河平原前进的脚步声!

    这是运河平原向社会主义前进的脚步声!

    1954年6月夏夜到1955年5月初夏清晨

    潞河中学——儒林村——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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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xiaozhu 发表于 14-11-19 17:07:5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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