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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情怀] 运河的桨声(刘绍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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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6:34: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家简介:
  刘绍棠,中国著名作家。“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河北通县人。1936年2月生。13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是50年代中国文坛的“神童作家”。代表作品《京门脸子》、《蒲柳人家》等。


内容简介: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第一章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就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走,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河的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红着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全家还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满蜘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于是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河滩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宝为什么还不来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不走,一个人孤孤单单。又等了一会儿,春宝仍然没来,她想,春宝也许开什么会去了,于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诉管船老张,要是春宝来了,就说银杏等了半天不见人来,走了。

    从管船老张那小里出来,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像野鸟一样轻巧的人,弯着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宝。

    “喂!”她低声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过来。

    银杏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春宝摆摆手,压低声说:“别出声,看长寿老头。”

    “我不看!”银杏生气了。

    “看吧,好看着哩!”春宝拉着她,躲进柳丛里。

    不远处,长寿老头抡着大镐,吭哟吭哟地创着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夹祆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换了铁锹,吭吃吭吃地掘起来。

    银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问春宝:“他干什么呢?”

    春宝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春天他入社的时候,偷偷埋了个石头界碑,眼下要扒出来,明白不明白?”

    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

    正在这时,大道上一个蹒跚的影子走来了,银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宝,低声说:“我爹!”

    富贵老头在路旁坐下,用袄袖擦着脸,呼呼地喘气。

    “谁?”长寿老头熄灭了烟,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

    “你是谁?”富贵老头反问道,那低间的声音里也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我是长寿。”

    长寿老头走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富贵老头翻着眼皮,也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长寿老头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贵老头身后的口袋,他笑着说:“给管船老张送节礼去?来,我先打个秋风,尝头口儿。”

    富贵老头没了法了,也不拦他,也不看他,长寿老头伸手一摸,硬梆梆,冰凉凉的,是块长石头。

    “哈!”长寿老头响亮地笑了,“你这是于什么?是刨出的界石,还是去埋界石碑啊?”

    银杏一听,断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闯出去跟她爹吵。春宝一把拉住她,说:“再等等!不许跟你爹顶嘴。”银杏被春宝强制住,胸脯一起一伏,嘴一张一合的。

    长寿老头燃起一袋烟,递给富贵老头,“抽袋烟,歇口气,今晚天气真凉爽啊!”

    富贵老头低着脑袋,不搭理。

    “老家伙!别怕见不得人,跟你说真的吧。”长寿老头狡黠地眨着眼,“我今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着夜深人静又把它扒出来。”

    富贵老头突然抬起头,盯住长寿老头,问道:“你为什么扒出来?”

    长寿老头爽快地说:“这是一块心病啊!社里人一说自私,你就脸红,一说跟社里两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说咱们跟拖拉机站订了合同,秋后拖拉机一犁地,真要给弄出来,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哪……”富贵老头结结巴巴地,“啊……是呀!”

    “别埋了,埋了过年还得刨出来。”长寿老头流露出老资格的神气,“我比你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个道理,农业社是铁桶江山!”

    “说得对!长寿爷爷。”春宝从柳丛里跳出来。

    “谁?”长寿老头一声尖叫,吓得一身冷汗。

    春宝顽皮地嘿嘿笑了。

    “春宝,好小子。”长寿老头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贵老头愣住了,赶忙闷闷地低下头去。

    银杏三步两步枪上来,指着她爹,“您怎这么不怕丢脸!”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沉下脸,教训银杏:“别骂你爹吧!上年纪的人,就要比你们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后,哼……”银杏气得直哆嗦。

    春宝笑着说:“银杏,咱们给扛回去吧!”

    银杏不动,从眼眶里冒出眼泪来。

    春宝劝道:“给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银杏不情愿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贵老头虎起睑,吼道:“不用你!

    长寿老头也拦住春宝,“你俩玩去吧,我们怎么扛来的,还让我们怎么扛回去。不过有一宗得嘱咐你们俩,不许满处乱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春宝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够累的了,还是我们扛吧!”

    长寿老头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别抢了,我也懒得扛了,干脆扔他娘的大河里!”

    说着,他弯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边。富贵老头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银杏从后面一下子夺了过去,奔向河边去了。

    运河里,响亮地扑通一声,这界碑就随着浪声沉人河底去,银杏高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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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黎明,在薄暗中红英就扫完了院子。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一缕缕早饭的炊烟,袅袅地伸向碧蓝碧蓝的天空。

    今天,红英要请她爹跟全家吃饭,她的心里像初汛的春水,洋溢着幸福和骄傲。

    婆婆点灶,她淘米做饭。

    突然,她丈夫根旺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口来了,劈头对红英喊道:“你看你爹做出的丢脸事!”

    红英吃惊地问道:“怎么啦?”

    “哼!真不怕丢人!”根旺脸发紫。

    红英气恼了,也喊道:“你要说个明白同!”

    “你爹昨晚偷着去埋界碑,让春宝用长寿老头撞见了,长寿老头到处传说,全村都轰动了!我到街里,张顺跟虎兴便笑我为什么不帮助老丈人去埋界碑,反倒劳累人家春宝。让我也跟着他丢脸!”说到后,根旺气得跳起脚。

    红英声音发颤地说:“你到他姥家去过了吗?”

    “我还去?”根旺叫道,“干脆别让他们来了!”

    “那不行!”红英要哭出来。

    根旺一摔帘子,进屋去了。

    根旺娘瞪着儿子,对红英说:“你去请!居家过日子谁不留个后步,这有什么见不起人的。”

    红英站起身,难过地到娘家去了。

    街上,篱笆跟前蹲着不少人,红英感到大家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浑身就像起了风疙瘩。她本是个快性人,平时总要亲热地-一招呼,现在只勉强淡淡一笑,就赶忙过去了。

    到娘家,进了外院,里院的门紧闭着,红英听见她娘在骂银杏:“丫头家,处嚼舌根,全不顾脸皮!”

    银杏受屈地喊:“您真会冤枉人,从清早起来我什么时候出去过?”

    富贵奶奶气糊涂了,说道:“你不是饮牲口去了!”

    “牲口不是牵到社里去了!”银杏抓住了理。

    富贵奶奶哑了口,沉了一会儿,说:“那一定是春宝说的,反正跑不出你们俩。”

    “娘!”银杏的大哥福海拦道:“春宝是党员,团支部书记,不会那样,您不能乱说。”

    红英在外面说道:“怎么大清早就拌嘴,快走吧!”

    福海给开了门,红英进来,他皱着眉头说:“你说这件事爹做得多说不过去,连我也瞒着。”

    红英问道:“爹呢?”

    “在屋里。”

    富贵奶奶拉住红英,低声说:“去劝劝你爹,他是个死心窟窿,别憋闷出灾枝病叶来。”

    红英说:“你们快去吧!俺婆婆怕都等急了。”

    一家走空了,红英进了北屋,富贵老头蜷曲着身子,抱着头躺在炕角。

    “爹!”

    不言语。

    “爹!”

    富贵老头蠕动了一下。

    “爹,起来!吃饭去吧。”

    富贵老头闲着眼说:“你跟亲家娘替我陪个礼,我不去了。”

    红英笑道:“请的是您嘛,您不去怎么说得过去?”

    富贵老头睁开眼,“我不去嘛!”

    红英知道她爹犯牛脾气了,便给他盖上一条被子,回去了。到晌午,她提了个食盒来,富贵老头还在昏沉沉地躺着,红英也没惊动他,就放在桌子上走了。

    富贵老头醒来,吃过饭,心里仍然很憋闷,他想去渡口找管船老张,管船老张是个会说宽心话的人。

    拐过几道篱笆,穿过一片小枣林,已经出村了。

    “富贵叔!”背后有人叫。

    他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富贵叔,病了吗?”

    富贵老头站住了脚,叫他的那个人是麻宝山,一个富裕中农,出名的看风使舵的人。

    麻宝山走上前来,惋惜地说:“您昨晚为什么不在后半夜去埋呢?这让人一知道,怕再也埋不成了。”

    富贵老头拧起眉头,不高兴所下去。

    “来!我告诉您个消息,”麻宝山拉着富贵老头坐在一个篱笆根下,机密地说,“您知道不知道?不老松村的农业社,土地一点不分红了,叫做完全社会主义化,跟苏联的集体农庄一样了。”

    富贵老头打了个冷战,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麻宝山急赤白脸地说,“这是我小舅子前晌来告诉我的,今天不老松开了大会,县委跟区委书记都是讲了话呢!”

    “啊!”富贵老头慌了神,“那咱村是不是也快了呢?”

    “我看,出不了一两天,”麻宝山说,“您想,山渣村跟不老松两个农业社,是全县两杯大旗呀!”

    “也许不会这么快吧?”富贵老头脊骨冒着凉气,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有十五六户中农入社,刘景桂跟春枝也许不会这么莽撞。”

    麻宝山叹口气,摇摇头,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呢?大家看不老松跑在前头了,一不服气,也许会轰地一下子干起来!”

    富贵老头的身体像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脑袋混沌沌的,他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就退社!我就退社!”

    他不理麻宝山,独自摇摇晃晃地,到河滩他那块心头肉的地里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还没被砍去的地界——一簇柳丛下,双手紧紧攥着土疙瘩,攥得粉碎,他的心,撕裂了似的疼痛,鼻窍紧扇着,他几乎要嚎出来。

    土地,他的命啊!

    黄昏,太阳慢沉沉落下去了。远处,传来青铜脖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放羊孩子清亮的呼唤,河滩上,雪白肥大的绵羊出现了,追逐着,咩咩叫,农业社的羊群回村了。

    天凉了,富贵老头站起身,往渡口去,大路上扬起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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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渐渐伸展开来了,像一张黑色宽大的布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运河滩。

    区委书记俞山松,黄昏才从不老松村赶来,看不清路,只得推着自行车走。山楂村在黑夜中不见了,只有渡口小棚里晃动着的那孤寂昏黄的灯光,招引着行人。不!河边一溜渔船上,还燃着几堆烟火。

    “喂!请把船摆过来……”

    “喂!请把船摆过来……”

    在寂静的夜里,俞山松的声音在远处得到了回声,就像旷野上有一个人在呼喊,渐渐的微弱和遥远了。

    但是,渡口小棚没响动。

    俞山松心想管船的一定睡着了,于是又喊:“喂!请把船摆过来...回”

    “喂!请把船摆过来……”遥远的回声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灯光挑逗地晃动着,秋夜很冷,俞山松还没吃饭,肚里直叫,他真是恼火了。

    这时,渔船上跳下个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划过来了。

    俞山松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气,便问道:“你是哪村打渔的?”那黑影回答道:“山楂村农业社渔业组的。”俞山松笑了,说:“刘景桂真是个找财的人。”那黑影惊问道:“同志,您是县里还是区里来的?”

    俞山松巧妙地回答道:“我是过路人,你们社的名声可不小呢!”

    那黑影摇摇头,“我们落后了,人家不老松农业社听说土地已经不分红,我们社反倒要提高分红比例呢!”

    “你们跟不老松的情况不太一样。怎么,你们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们社的领导思想有毛病吗?”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抛了锚,回避道:“同志,下船吧!”

    俞山松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于是便走了进去,小棚的炕上,靠墙坐着个老头,正对着灯火点烟。

    “老大爷,您为什么不把船摆过去呢?”

    那老头也不看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是摆你的么!”说着,他吹灭了灯,说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松压住着怒火,说:“老大爷,夜里也会有人过河,您得给摆过来呀!”

    那老头冷冷地说:“你看看我是管船的么!”

    俞山松知道碰上个怪脾气的老头,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头脚后走出棚子,看见老头的身子摇晃着,脚步很沉重,他想,这老头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从他脚下的声音可以听出来。

    突然,老头脚下一溜,俞山松忙扔下车子,一把扯住他。老头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了,他光顾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里。

    俞山松把老头扶起来,问道:“大爷,没摔着哪儿吗?”

    老头大口喘着气,摇摇头。

    “大爷,我打着手电,给您照个亮吧!”

    俞山松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一道白光射出来,前面的路照明了。他一个人夜晚行路是不肯打手电的,因为电池要公家供给。

    老头感激地看了看这个年青人,问道:“同志,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东头富贵家,”老头说,“同志,你是找农业社的吧?”

    “对了。您是社员吗?”

    “是啊!”老头回答道,‘称是不是从不老松来?”

    “正是。”

    “二十里路,怎这么晚才到?”

    “在那里开完会才动身,已经太阳平西了。”

    老头放慢脚步,跟俞山松并肩走,急切地问道:“听说他们那里完全,完全……”老头选择着恰当的名词,“完全归社会主义了?”

    “他们那里条件好,全体社员一致同意,从明年起,土地不分红了。”

    “我们这里是不是也很快呢?”老头痛苦地问道。

    俞山松心里一动,说道:一这不能比赛,要看条件。”

    老头不放心地问道:“要是一争气,轰地一下子闹起来呢!”

    俞山松说:“不会。”然后试探地问道:“您愿意争气吗?”

    老头不言语,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头问道:“同志,你说土地分红为什么少呢?”

    俞山松反问道:“您说种地打粮食,主要是靠人力还是靠地力呢?”

    老头含含糊糊地说:“两相宜呗!”

    俞山松不再问下去,他抓住老头的话,反反复复地研究起来。他断定,这老头一定是个中农,但是他想不出老头的家。他从青年团县委会调任区党委书记刚刚六个月,他已经熟悉重点社所在村各家各户的情况,然而这个老头的家为什么想不起来呢?想不出他的家,就无法更正确更深刻地分析这个人。

    “同志,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头又问了。

    俞山松从深思中转回来,笑着追问道:“大爷,你说的是哪一家?”

    老头又哑口无言了。

    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俞山松的自行车那单调的车轮声。

    猛地,前面树林里,一点灯火浮游过来,渐渐的,渐渐的,灯火大了,在大路上停住了。

    “爹!”

    一个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向旷野呼唤。

    老头不安地咳嗽起来。

    “爹”

    姑娘的声音是悠长的,焦虑的。

    老头高喊道:“别叫魂了,我回来了!”

    那汽灯走近了,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一手提灯,一手拿着杆巡夜的红缨枪。

    猛地,那姑娘叫起来:“俞区委,你来了!”

    俞山松一惊,那姑娘已经跑到近前,“啊!银杏,是你。”

    于是,俞山松把老头和他的家连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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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已经入夜,满天的繁星都困盹了。

    山楂村中间,一个四围满是洋槐的小院里,北屋透出明亮的灯光,动摇的人影,激烈的说话声。

    这是农业社副主任春枝家,正在开党支部委员会,讨论农业社扩社后的工作问题。

    大家听着支部宣教委员、农业社会计股长赵明福的发言。他是个瘦瘦的带着一股傲气的人,眼睛里总闪着讥消别人的光,薄嘴皮儿说话就像敲梆子。

    区委书记俞山松,坐在墙角落的一个扶手椅上,倾听着其他四个人的发言。

    支部书记刘景桂注意地听着,沉思着;副书记春枝托着下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组织委员是个模范互助组长,他听得很细心;新选进支部委员会的春宝,做着记录,不时抬头看一看赵明福,他的神情很紧张,看出是在压抑着心里的冲动。

    “一句话,我们要想团结中农,就得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赵明福说完了,急急地吞了一口冷茶,然后安然地把目光扫着大家的面孔。

    春宝迅速地抬起头,想要发言,但看了看大家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他很注意保持冷静沉着,学习刘景桂的样儿。

    这时,春枝说话了:“赵明同志,你这个意见在上次支委会研究中农入社的会上,不是没通过吗?”

    赵明福吸着冷茶,并不看春枝,说道:“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吗?”

    “怎么不同呢?”

    赵明福冷冷地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富贵老头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这说明中农在思想上并没入社。”

    “这是中农的通病。”

    “嘿!你说得真轻巧,新入社的中农都想退出呢!他们说土地分红太少。”

    春冷笑一声,问道:“你是代表谁的利益说话的?”

    赵明福刷地涨红了脸,“你怀疑我是为了自家?”

    “对了。”春尖锐地说,“你别忘了自家是富裕中农!”

    赵明福脸涨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这是污辱同志!”

    “何必发火呢!”春枝静静地说,“中农决不会退出。”

    “一定会退出!”

    “绝对不会!”春校坚定地说,“他们是看出农业社有利才申请入社的,嚷嚷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不过是想能多捞一把就多捞一把。不错,富贵老头是埋了界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长寿老头扒出了界碑,他们都是中农啊!”

    这一番话,说得赵明福哑口无言,矜持的态度立刻变得有些慌张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见,”刘景桂低沉地说,“咱们社现在是劳土四六分红,对中农跟多地户已经很有利了。我们的方向是,随着生产的增长,劳动效率的发挥和群众觉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稳健地提高劳动报酬的比例。不过我们为团结新入社的中农,今年还维持原来的分红比例不动。明福同志却提议增加土地分红比例,这就太右了。”

    春宝惶恐了一会儿,下决心说:“这是投降!”

    赵明福暴怒的含着敌意的眼睛,投向春宝,但却碰见了俞山松对他的注视,他便垂下了限皮。

    “县委最近那个通报你们接到了没有?”俞山松问景桂。

    “接到了。”春枝说。

    “拿出来念一念。”

    春枝从档案夹子里拿出那份通报,俞山松说:“请老赵同志念。”

    赵明福发窘地接过来,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声地念了。

    县委的通报写道:“在运河上游,牛栏山下的牛栏村农业社,因为党支部书记兼社主任的右倾思想,对社内三分之一的中农盲目退让,提高土地分红,并错误地将超产部分劳土平分,致使中农与贫农严重不团结,富农分子混入社内,挑拨离间,篡夺领导权,这个社已经陷于混乱、瘫痪状态,县委与区委决定组织紧急工作组,前往整顿。……”

    念着念着,赵明福的声音越发小了,手哆嗦了,春宝胜利地说:“老赵的意见,正是这样!”

    赵明福的脸苍白,软软地垂下头。

    刘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谁还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大家都没话说了。

    “现在我们研究选举中农参加社务委员会的问题,”刘景桂把他的记事本又翻了新的一页,“社委会中农成分的委员,只有赵明同志一个人,还又是党员,这就不能很好团结中农,过两天就要改选了,党支部需要酝酿一下。”

    “我同意!”为挽回面子,赵明福第一个点头,同时他报复地扫了春枝一眼,“我一直有这个意见,不应该埋没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对我。”

    春宝喊道:“不能像你那么无原则!”

    赵明福青筋鼓起来了,不能容忍这个年轻人粗暴的顶撞,正要反刺几句,外屋春枝娘低声说道:“你们住一住讨论吧,让我把给俞同志做的饭端进去。”

    “您别忙碌了,我来端吧!”

    说着,俞山松赶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着他。

    这一来,好像是休息了一会儿,屋里的空气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刘景桂问赵明福:“你刚才是不是要发言?”

    “我不想说什么了,希望春宝同志对我不要抱成见,误会我的意思。”这一霎间,赵明福考虑了一下,他把讽刺话压下去了。

    跟着,大家讨论向社员群众推举哪些人,刘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过了。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后,刘景桂说:“俞山松同志,你谈谈吧!”

    俞山松这年青的区委书记,两眼炯炯放光,笑着说:“一下车就乱发表意见,毛主席早批判过哩!我还是别谈了。”

    散会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气钻进来,刘景桂笑着对俞山松说:“你就住在这里吧!黑更半夜也没处号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炽热的眼光,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住在老赵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丧地低下头。

    他们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着,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说:“老赵,你头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谈个问题。”

    人们都走了,夜风穿过洋槐疏疏密密的叶子,簌簌发响。春枝的大眼睛,抱怨地望着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说:“我要住两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着,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怀里,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扩社,二百户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够了,让我到党校去学习吧!我真得好好地学习学习了。”

    “是啊!都得要学习。”俞山松拍抚着春枝。

    春枝忙说:“那就让我去吧!”

    “应该在斗争中学习。”俞山松沉重地说,“你们社里情况更复杂了,一些党员思想也很乱,今后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独挡一面,责任就更重了。”

    春枝无声地靠在他的肩上。

    许久,俞山松轻声说:“我还要跟赵明福谈话,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门里,吻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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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俞山松离开春枝家,月色很白,他踏着月色慢慢地走,留心着每个角落和树影,山楂村静静的,但是他知道,山楂村并不是真正静静的村庄。

    突然,他看见前面破墙后有个黑影一闪,他悄悄跟踪追过去,那人鬼鬼祟祟地隐在暗影里,匆匆地行走。

    在一家门口,那人停下来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嗒嗒嗒!”地敲起了门,院里没有动静,就又“嗒嗒嗒!”紧急连声地敲起来。

    俞山松猛地走过去,手电筒射出白光,问道:一你是谁?”

    那人吃了一惊,但跟着镇静地回答:“我姓田,就在这个院里住。”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串门子去了。”那人始终不回脸地回答。

    俞山松怕赵明福等得不高兴,便记下这家院里有一棵老虎眼枣树,就走了。

    这个院子的北屋里,高点着明灯,富农田贵跟麻宝山喝着浓酽浓酽的枣叶儿茶,吸着烟,两个面皮都是红红的,正在高谈阔论。

    “宝山,只要多积肥,凭着咱们哥儿俩这两只手,赶不过社里的产量,砍我脑袋!”

    田贵兴奋地在炕沿上敲着烟袋,然后端起茶杯,一仰脖儿“骨碌!”喝了下去,打了两个饱嗝儿。

    麻宝山闷闷地吸着烟,说:“是啊!咱哥儿俩是对心思的,恨的是我们那大小子,让社里迷了心,总是横三竖四地不听话。”

    田贵敞开了怀,嘿嘿一阵笑道:“宝山,你也太吝啬了,对他们小俩口儿别抠得那么紧,不然他们真要闹起分家入社,你反倒损失更大了。”

    麻宝山点点头,田贵又给他斟上一杯茶。

    就在这时,外面那个人敲着门,不过田贵没听见,他老婆正在炕头奶孩子,听见外面门响,她不想打断田贵那些迷惑麻宝山的甜言蜜语,就自己出去了。

    “谁呀?”田贵老婆走到影壁那里,问道。

    “我!”外面那人含糊地应声。

    田贵老婆听不出那人的语声,想口去报告田贵,却听见北屋田贵跟麻宝山高声大笑,她怕冲谈他们那热烈的气氛,犹豫了一下,就开了门。

    门外那人矫健地一跳,跳进门槛,然后敏捷地反手插上门闩,田贵老婆吓得要叫出来,那人把头上的破毡帽一揭,低声命令:“别嚷!我是河西王六。”

    田贵老婆定了定神,心里还扑通扑通地跳,笑着说:“六老板,您怎么深更半夜赶到这里,吓死人了。”

    “别问了!”王六说着,一直就要奔上房去。

    田贵老婆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上房有人,你在仓房等一等。”

    田贵老婆一步闯进北屋里,胸脯紧张地一起一落,脸上一红一白,她平静了一下心情,做出笑脸,玩笑地说:“宝山大哥!半夜了,该回家陪大嫂去了。”

    田贵正把麻宝山说得颇三倒四人了迷,不高兴地转过脸,瞪他老婆,但他一接触他老婆那报急的眼色,就连忙顺水推舟地说:“哟!都这么晚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不觉说了小半夜。”

    麻宝山站起身,田贵又一把江住他的手,叮咛道:“兄弟!不要三心二意,不信社里那些花言巧语,富贵老头子有流眼泪的那一天。咱哥儿俩搭帮,你多积肥,我手里还有一点儿钱,咱们劳动力又不少,非闹个平地一声雷,吓他们一跳!”

    麻宝山连声答应:“是,是。”

    田贵不放心地嘱咐道:“一言为定!明天我就把我家的那堆粪拉到你家去。”

    “是!是。”

    田贵把麻宝山送出门口,关上门,刚一转身,从仓房跳出个人,手里拿着把字猪刀子,明闪闪的,站在当院。

    田贵吓了一身白毛汗,走上前,低声下气地问道:“六老板,您刚到?”

    王六老板把尖刀子收起来,也压不住心跳地问道:“刚才那家伙是个什么人?”

    “一个中农,落后的脑袋!”

    进了屋,王六老板抢上一步把灯吹灭了,月光斜照进来,青幽幽的。田贵小声问道:“六老板,您出事了吗?”

    “是啊!我现在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投靠你来了。”王六老板脱着衣裳,从身上取下东西。

    外屋有响声,王六老板问道:“谁?”

    “六老板,我在给你做饭。”田贵老婆回答道。

    “不用,我就饿一顿吧!”

    田贵老婆也进来了,田贵胆怯地问道:“六老板,您出了什么事?”

    王六老板饮牛似的连喝了几大碗茶,抹了抹嘴唇,狠狠地说:“他们没收了我的粮食,我他妈的给他们仓库点了把火,躲进青纱帐里,又劫了几个人,眼下收了秋,没处躲了。”

    田贵吓得腿都发抖了,哆嗦着说:“六老板,我这里也躲不了啊!山柯村是有名的鬼门关。”

    “你不用害怕,我决不连累你,眼下我是孤单一个人,等我跟国民党地下的人接上头,我就远走高飞。”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扔在炕上,说:“这笔钱给你!我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是你不要忘思负义,想当年我在市场上拉把过你,如今我遭了难,你收留我一下,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你要是告发了我,我反正豁出这颗脑袋去了!”他把那刀子碰得叮当响。

    田贵不言声,王六老板又逼问道:“你说吧!”

    田贵舌头都麻木了,哪里说得出话?他老婆却是个胆大贪心的人,笑着说:“六老板,您放心吧!我们是君子,不是小人,一定把您藏得严严实实的,让您平平安安离开这里!”说着,她把炕上那一叠钞票收在怀里,王六老板又格外掏出几张给她。

    这时,炕头那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王六老板吓得忙抓起炕上的东西,田贵老婆扑哧笑了,说道:“六老板,你真是吓得魂出窍了,你也睡吧!”

    “不!我不困。”王六老板收拾起炕上的东西,说道:“我白天就躲在你们藏粮食的地窖子里,黑夜给你们打更,连你们这个吃奶的孩子也别让知道。”

    田贵跟随王六老板去收拾牲口棚里那地窖子,铺了厚厚的干草,扔了两条被子,拿了水壶、饭碗、便盆,王六老板又威胁了他一顿,一句话,他是个犯死罪的人,不定哪一天掉脑袋,反正是豁出命去了,要是田贵敢告密,杀了他全家,烧了他房子。

    田贵像打摆子似的回到北屋,一头倒在炕上,身子像筛糠似地抖,他老婆摇着他,说:“别怕,他住不长。”田贵钻到老婆的胳肢窝下,上牙打着下牙,说:“他豁出死,我还想活呢!咱们山楂村是天罗地网,千层篱笆也得透风,早晚会被人知道,我得挨枪毙。”

    田贵老婆一把推开他,说:“看你这个熊劲儿!没家贼,引不进外鬼,咱们要不露了马脚,透出口风,谁也不会知道!”

    田贵身子仍然哆嗦嗦着,嘴里不住哼哼唉哟地叫,第二天,他就吓得不能起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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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天清晨,俞山松在赵明福家吃了早饭,就到刘景桂家来了。

    他故意路过昨晚引起他怀疑的那一家,这是一座蓝生生的半灰半砖的小四合院儿,枣树的枝桠伸出墙外,门楼跟影壁都措了彩。这时,从院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阴沉的女人,一只手提着柳罐斗,一只手牵着一头高大的青骡子,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跟在后面扯着她的衣角,到井台去饮牲口。

    那女人望了俞山松一眼,冰冷的眼光一抖动,像是害羞似地低了头,吆喝一下牲口,赶紧走了。

    俞山松到刘景桂家,春枝已经在那里,他第一句就问道:“你们村西头有一家姓田边地头的,院里有一棵枣树,那是谁?”

    “富农田贵家!”春枝漫不经心地回答,仍然继续整理党内与社内的文件和材料。

    刘景桂却听出这突然的问话中有问题,他停了手,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俞山松把昨晚见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刘景桂沉吟了一下,说道:“他一定是到麻宝山家去了,他正拉拢麻宝山呢!”

    “党支部应该严密注意富农的活动!”俞山松突然转过脸,严厉地对春枝说:“看你刚才那样子,对这个情况一点不注意,好像天下太平了!”

    春枝羞愧得脸红起来。

    刘景桂问道:“你对赵明福有什么感觉?”

    俞山松皱皱眉头,顿时了顿,说:“他的个人主义根子很扎实,骄傲自满情绪很浓厚!他犯了错误,只是支委跟他谈一谈话,他口头上认了错就过去了,这是不行的!应该让全体党员批评他,让党外群众也监督他!”

    刘景桂看看春枝,春枝也正看他。他满面惭愧地说:“我刚才用春技商量了一下,准备整个党支部搞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清理清理过去,由各支委带头检查。-

    “应该的。”俞山松在屋里踱来踱去,“你们俩跟其他同志还不同,你们领导着党支部,党在农村的战斗堡垒,就更需要敏锐的政治警觉性。”

    “我的思想已经上锈了。”刘景桂沉重地垂下头。

    “我决定在你们这里住一星期,”俞山松坐下来,“我想在最后的一个晚上,给同志们作一次过渡时期阶级斗争的报告,要用你们村子的阶级斗争事实,说明这个问题!”

    俞山松在山楂村住下了。白天,他到各家去,到河滩田野上去,到天天坐满老头闲谈的管船老张的小棚那里去,他走遍了各个角落;夜晚,他跟景桂、春枝研究党内党外的问题,研究正在连夜激烈进行着的党内批评与自我批评,有时到半夜,有时到鸡叫,他回去刚刚瞌上眼,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了。

    突然,一天夜晚,俞山松在根旺的陪同下,到田贵家来住了,田贵哼哼唧唧地开了门,面对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吓得一下子胜没了血色,舌头硬了,四肢也僵了。

    田贵老婆压抑住恐怖的心跳,镇静地周旋着,她故意把俞山松安置在背静静小跨院里,那里很难听出院里的响动。这女人像一只狸猫似的,眼睛闪着磷光,隐藏着敌意,溜来溜去。

    等俞山松睡下了,她嘱咐田贵警戒小眠跨院的动静,悄悄地拿起一个饭篮,到牲口棚去了。

    搬开压在洞口的篓子,地窑子里冒出一股恶浊的臭气,王六老板伸出头来,恶凶凶地喝道:“怎么这么晚才送饭来!这洞里又湿又闷,快憋死了!”

    “低声!旧贵老婆跳进洞里,“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来了。”

    “啊!”王六老板叫了一声,抓起刀子。

    田贵老婆扑上前,捂住他的嘴。

    “我跟他们不共戴天!”王六老板恶狠狠地吹得牙齿咯咯响,“我去宰了他,换他这条命!”

    “他有手枪,你是去找死!”田贵老婆嘶哑地小声说,“我们也就让你害了。”

    王六老板的刀子从手里落下来了,手心是冰凉冰凉的汗,绝望和兽性在他的身体里燃烧起来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有着两颗诱惑人的深眼睛的女人,她的肉体强烈地吸住了他,一股女人热汗的气味从她的小褂儿里散发出来,那隆起的乳房恐怖地颤动……他像一只饥饿的狼似地扑了过去,把她死死地压在身底,她挣了几下,却并不叫,用牙齿咬他的脸,没有反抗……

    回到屋里,田贵老婆一头倒在炕上,呻吟起来,田贵怀疑地问道:“你怎么啦?”

    “喝了几口凉茶,肚子疼!”她用被子蒙住头。

    “是不是他欺侮了你?”田贵一腔妒火,身子挪近老婆。

    “我跟他睡了,你管不着!”他老婆用脚踹开他。

    俞山松在小跨院一直没睡,听着院里的响动,这时他听见前屋的声音,便从床上起来,他轻轻地开了门,刚要踏出脚,猛地看见正当门口有一盆闪闪的泔水,他敏锐地想到,这是报告他黑夜外出的信号。

    俞山松没有声音地到院里来了,秋夜清冷清冷的,山楂村没有一点动静,他留心看院里的角角落落,他感到这个富农的家庭是阴森森的,突然,他看见黑咕隆咚的牲口棚里,飞起一个火星,像是烟头熄灭了,他慢慢走过来。

    那大青骡子,也像它的狡猾的主人,看见俞山松在远处,并不出声,当俞山松走近槽了,它就像报警似的嘶叫起来。

    “谁?”田贵像鬼叫一样地喊。

    “我起来解手!”俞山松懊恼地回答。

    田贵老婆出来了,不怕羞耻地穿了一件小衣,诌媚地说:“俞同志,外面太冷,别着了凉,给你个便盆吧!”

    俞山松被这个可耻的女人惊住了,他连看也不看她,冷冷地说:“不用了!”

    那女人仍然半裸体地站在那里不动,俞山松只得回小跨院去了。

    第二天清早,在春技家里,刘景桂问俞山松道:“住了这一夜,你对这个富农有什么印象?”

    “又阴险又无耻!”俞山松恶心地说。

    他的失眠的苍白的面孔,陡地泛起血红色,他狠狠地向桌上一击,说道:“一个敌人,一个狡猾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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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王六老板躺在地窖里,像落进陷井的狼,手里老是攥着他那把雪亮的刀子,上面,有老鼠跑跳,沙沙作响,一个小蝎虎子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惊吓得一抖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透过通风的气眼,望见外面是白花花的,枣树上的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夜还没有降临。

    渐渐的,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夜像薄薄的轻纱,蒙盖了村庄,月亮从东山升起来了。

    牲口棚的骡子让麻宝山拉走了,王六老板嗖地跳出了地窖,一阵凉风吹进牲口棚里,他猛吸了两口,打了个冷战。

    北屋里,田贵老婆正收拾饭篮子,田贵抢过来,说道:“我去!”

    田贵老婆恼怒地一甩手,骂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在我屁股后头盯着!”她抢过饭篮子,到牲口棚去了。

    王六老板一见田贵老婆,问道:“什么饭,炒没炒鸡蛋?”

    “你怎么自个就随便出来!”田贵老婆着急地低声叫,“昨晚夜你一定是露了头,叫那姓俞的瞄上了,不是我从屋里麻溜儿出来,你就给这走了。”

    “妈的!”王六老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我想那小于一定睡着了,露出头透透风,抽口烟,他妈的没想到那小子突然走过来了。”

    “你要加小心!”田贵老婆焦虑地嘱咐,“山楂村处处是眼睛,处处有耳朵。”

    “我想让田贵去打听打听,这个姓俞的小子到底为什么来户王六老板用手遮住烟头的火光,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

    “他到哪儿去打听?”田贵老婆沿海敝敝嘴,“在村里奥得让人捂鼻子。”

    “不!你去叫他来。”

    田贵老婆把饭篮子放下,王六老板一步抢上来,说道:“他出去你就来!”田贵老婆望了他一眼,脸烧到耳根子去了。

    田贵等他老婆前脚进牲口棚去,他后脚就蹑手蹑脚地跟来了,紧靠在外面偷听。听到王六老板让他老婆去叫他,赶忙三步两步假装没事地奔上房去了。

    “你贼溜溜的干什么呢?”田贵老婆像受污辱似的问道。

    “我问你,”田贵心头一股酸溜溜的,“他跟你说了什么私情话?”

    “他让我叫你去。你把我锁起来吧!不然你跑不了当王八。”田贵老婆咬着牙噬噬地骂,气哼哼地进上房去了。

    田贵走进牲口棚,王六老板正吧嗒吧嗒地吃着饭,他命令道:“你去找赵明福,打听打听姓俞的那小子为什么到你家来?”

    “我怎么跟他打听?”田贵发愁望着王六老板。

    “他的锁子骨让我们掐着呢!”王六老板脸上闪过一阵得意的笑影,“共产党是不许他们的党员贪污、做买卖的,赵明福有一笔资金还押在我手里,只要给他泄露了,他就得从党里滚出去。怕他不说,哼哼!”

    “我怎么跟他说?”田贵也觉着腰板儿硬了。

    王六老板附在他的耳朵边,眉飞色舞地说着,田贵不住地点头。

    田贵从牲口棚里出来,紧紧裤腰带,兴冲冲地就朝外走,刚出门槛,陡地又拨回头,进了北屋,对他老婆说:“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他老婆在黑暗中恶狠狠地瞪着他,鼻孔里哼了呼,等他刚走出院子,这女人就爬起身,溜进牲口棚去了。

    田贵急急忙忙到赵明福家去,路上,共产党员三三两两的走过去,田贵不敢光明磊落地露面,就隐在一棵槐树的暗影里,等人走完了,才迅速地间进赵明福家去了。

    门没有插上,田贵一直走进院里,赵明福老婆在油灯下,哼哼着小曲儿,正在补一只粉红色的袜子,田贵在窗根下低低叫:“三妹,三妹!”

    赵明福老婆是田贵的远房叔伯妹子。她一抬头,从玻璃窗看见外面那张瘦猴儿脸,说道:“二哥,你进来。”

    “明福呢?”

    “开他妈的党小组会去了。”赵明福老婆骂骂咧咧地说,“刘景桂跟春校带头,姓俞的那区委撑腰,正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他的碴儿呢!”

    “什么时候回来?”

    “得小半夜,”赵明福老婆看田贵一眼,“你找他什么事儿?”。“一件重要事。”田贵隐秘地回答。

    “你就等等吧!”赵明福老婆继续哼着小曲儿,补那只粉红色的袜子。

    田边地头贵烦躁地等着,月亮往西一步步挪动,家家都睡了,田贵想他老婆不知是在北屋里,还是在牲口棚里,很不放心。

    正在这时,外面门楼下的鸡笼翻了,鸡笼里的鸡吱呀吱呀叫起来,一个人瓮着声骂道:“妈的!你当门口摆个埋伏,安的什么心?”

    “我偷汉子哪!”赵明福老婆扔下粉红色的袜子,迎出来,“你眼睛长在胯骨上了,看不见那么大的一个鸡笼。”

    赵明福嘟嘟嚷嚷跟他老婆进屋来了,猛地,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田贵,吃了一惊,拧着眉头子,丧门神似的问道:“深更半夜你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田贵笑嘻嘻地站起来,说道:“王六老板让我问你好。”

    “什么?他妈的王六老板,不认得!”赵明福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不理田贵。

    “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田贵走过来,坐在炕沿上,“你在他手里还存着十五石粮食呢!”

    “胡说!”赵明福从炕上鲤鱼打挺坐起来。

    田贵诡秘地笑了,“你为什么白白扔了这笔财呢?就是扔掉不要了,还不是也有这么回事儿。”

    赵明福又颓然地躺下了,他眼前浮起那个有一双黑丛丛浓眉毛跟一对发绿光的恶眼的矮胖子。

    那是他偷挪了社里的公款,到镇上倒买粮食,因为田贵报告了他的底细,王六老板不断给赵明福甜头吃,请他到饭棚吃饭,酒馆喝酒,逛破墙头的暗门子,赵明福害怕出头露面有危险,就暗中加人了王六老板粮行的股。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时,因为王六老板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破坏政府法令,被没收了一百多石,赵明福的十五石粮食也连同被没收了,他怕党支部知道,不敢声张,也就放下了。

    “前几天我在河西遇见了王六老板,”田贵扯着瞎话,“他说一定要还你的粮食,现在他破落了,没脸见你,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赵明福闭着眼,心猛烈地跳着,同志们尖锐批评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脑海里乱哄哄静不下来,现在,田贵又刺破了他最害怕暴露的隐秘,他更喘不过气来了。

    “我问你,”田贵小声问道,“昨天那个姓俞的区委书记,为什么到我家去,你知道不知道?”

    赵明福眼也不睁,说道:“我又没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到你家去?”

    “你是党支部委员,怎么会不知道?”田贵不相信。

    “他是区委书记,也用不着跟一个小支部委员汇报工作!”

    “这就奇怪了,”田贵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到我家去呢?还一夜没睡。”

    “嘿嘿!这有什么奇怪的,”赵明福像哭似的笑了两声,“过渡时期阶级斗争,要限制、消灭富农,要彻底清除党内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一句话,要消灭你,要清除我!”

    田贵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吓得忙问道:“是不是要拿我第一个开刀?”

    赵明福用白眼翻了他一下,鼻孔里轻蔑地笑了笑,说道:“你他妈的别往脸上贴金了,你脸子长得白,俞山松看上你了?”

    田贵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站起身,说了声“明天见!”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在院里轻轻地踱着,外面一敲门,他赶紧躲进牲口棚里,田贵老婆打着哈欠,从北屋出来,开了门,田贵搜寻地上上下下看了看他老婆,问道:“你刚睡?”

    “是你把我敲醒了!”他老婆遮盖地说。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里走出来,斜了田贵老婆一眼,问田贵道:“怎么样?”

    “他说了,没什么,就是要普遍注意注意富农!”田贵轻松地说。

    “赵明福混得怎么样?”

    “很不得意,党支部正整他。”

    “好,那我们就要抓住他!”

    王六老板兴奋地握紧拳头,呲着牙,压抑着,像夜猫子似的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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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古老运河的涛声,惊动了平原寂静的在,浮云掩盖了弯弯的明月,运河上是无边的银白。从下游返回的船只,逆着运河的急流向前进,河西出蜒的公路上,早行的汽车已经从城市开来了。擦着运河的河面,像是秋夜流星的尾巴,从上游曳下一道淡淡的白光,那是新建不久的发电厂的灯火的光辉。

    公路,新建的发电厂,日夜不停的桨声,通向明天。站在运河平原的泥土上,会听见土地在震动,土地在行进!

    战斗在最前列的,行进在最前列的,是共产党员。

    在运河岸上的树林里,山楂村党支部大会已经开了多半夜,已经接近尾声了。

    “同志们!”

    三盏汽灯挂在低矮的杜梨树枝上,刘景桂站在白亮的灯光下,他的脸非常严甫峻,像一面浮雕。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开会呢?这是为了让同志们回想一下过去,你们看!就是在那棵大白杨树下,1947年8月15深夜,我们有五个同志,被国民党还乡团用铁丝捆绑了,扔到运河的漩涡里,今天.我们开会的同志里,有他们的妻子,也有他们的儿女!过去我们流血牺牲,是阶级斗争,今天农业社会主义改造,限制。消灭富农,也是阶级斗争啊!为什么我们麻木了呢?为什么我们没有战斗力了呢?”

    这高吭的声音,在树林里回响。耸立在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在夜风里像急雨似的哗啦啦响,大白杨树下的漩涡,呼啸着,拍打着河岸。

    “刚才俞山松同志作的报告说得对,我们的小农自私思想使我们麻木了,使我们没有了战斗力。我们不用社会主义思想把它消灭掉,我们就简直不配称为共产党员了!赵明福同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几天来,同志们批评得他掩盖不住了,作了个躲躲闪闪的检查,那是不深刻的,不真心的!刚才俞山松同志把他的思想挖了根儿,刨了底儿,赵明福同志要细细想想,你已经走到瞎道上去了!”

    刘景桂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了,同志们的眼睛,都集中在这个意志坚强的人的身上,只有赵明福低垂着头。

    “同志们给我提了不少意见,我谢谢同志们!但是还不够多,也不够严厉。过去党支委会里,对同志们的批评没有支持,对赵明福同志的错误容忍了,这责任得由我担当!对山楂村里的阶级斗争,我没有分析过,俞山松同志只住了七天,却发现了这么多问题,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我是对不起党的!”

    刘景桂哽咽了,流下了泪,他迅速地把脸问到暗影里,抹掉了。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要提高政治警觉性,时刻清醒着,不打吨儿,那么敌人不但破坏不了我们,反倒会一个不剩地被我们消灭掉!”

    刘景桂讲完了。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急雨似的山响,高岸下的漩涡,呼啸着,拍打着河岸。

    散会了,每个共产党员的心里,都充满沉重的战斗感,他们默默无言地离开树林,从染过同志们鲜血的大白杨树下慢慢走过,回村去了。

    “老赵同志,你在前边等等我!”俞山松热烈地、友情地喊。

    “我想再到赵明福家住一夜,推心置腹地跟他再谈谈。”俞山松望着刘景桂,征求他的意见。

    “不!”春枝噘起嘴,瞪他一眼,意思是让俞山松住在她家里。

    刘景桂沉吟了一下,说:“你让他多想想吧!你说破嘴皮子,他的思想不作斗争,只不过是空话。”

    俞山松想了想,点了点头,“明天清早临走时再嘱咐他几句吧!”

    赵明福拖着沉重的腿,走进村口,在一棵酸枣树下,站着他的老婆。那妖冶的女人,梳着个香蕉头,一身淡色的裤褂儿紧贴着身,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条蛇6

    “你们的会要开一辈子呀!”那女人抱怨着,“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多害怕。”

    “你小点声!”赵明福软软地说。

    “我不是党员,他们可给我戴不了紧箍圈!走!”她动手拉赵明福的胳臂。

    赵明福不动,说:“区委书记还要跟我谈话呢!”

    “就是那个姓俞的吧?我可不让他到咱家住去了,让他到春枝家去睡,那个假道姑,跟他眉来眼去的,我比谁都看得透!”那女人喷着唾沫星子咒骂。

    赵明福又急又怕,央求道:一低点声儿,别说了!”

    那女人还要骂,猛地看见俞山松他们走近了,她赶忙缩了舌头。俞山松喊道:“老赵!你回去睡吧,我明天清早临走时去找你!”

    “走!”那女人架着赵明福,嘴里低声骂着肮脏话,回家去了。

    俞山松跟春枝回到家,门楼下的鸡叫了第二遍了。

    春技问道:“你还睡吗?”

    俞山松笑道:“天快亮了,不睡了。”

    靠着窗台,春枝坐在俞山松身边,望着外面,星星一个个消失了,月亮也西斜了,但是天色突然浓暗起来,这正是黎明前。

    春枝沉醉在幸福里,这些日子,她没有在自己的爱人身边坐一会儿,现在,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轻轻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突然,她感到肩头沉重了,俞山松的头垂在她的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望着爱人清瘦的面孔,她的心疼痛起来了,她轻轻地吻着他,一动不动地支持着爱人的身子,直到东山的树林被太阳染红,俞山松才醒来,她已经浑身酸痛酸痛地直不起腰了。

    吃过春枝做的丰美的早饭,俞山松到赵明福家去了,赵明福胆怯地望着他,赵明福老婆的眼睛里,充满敌意,但又不敢明显地流露出来。

    俞山松让赵明福送他,他们走出山楂村。运河里,一只只运货船从上游下来,船夫们唱着高亢粗扩的歌。

    猛地,俞山松激动地抓住赵明福的手,低沉地说:“老赵同志,要仔细考虑党支委会跟同志们对你的批评,从错误的道上转回身来,跟同志们迈一个脚步。”

    赵明福低头不语,他们陷人闷人的沉默中去了。

    一群大雁,哇哇地叫,从运河高高的天空,像大进军似的飞过去了。

    俞山松抬头望望远去的雁群,他的心,也像跟着这群季候鸟在蓝天下飞翔。

    失了魂似的赵明福,脚步重重地踏着地面,俞山松把心收回来,望望这个僵硬的人,一股难过和急躁冲上心头。

    “老赵,你是老党员,不要辜负了党的长期培养啊!”

    这样深沉诚挚的声音,仍然没有打动赵明福的心,他还是麻木不仁地不说话,脸是死灰灰的。

    俞山松感到无可奈何了,到渡口,他站下来,说道:“赵明福同志,我们是共产党员,我的话,句句都是真诚坦白的,都是为了党的,希望你多想想!”说完,他一转身,大踏步走了。

    赵明福望着那远去的年青区委书记的背影,像是从枷锁中解脱出来,他想长长出一口气,但是却吐不出来,心里像放上了一块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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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俞山松走后,山楂村农业社社务委员会改选了,党支部委员会酝酿的名单,完全当选了。

    当晚,召开了第一次社务会议。

    赵明福那妖里妖气的老婆扭着屁股到社办公室来了,隔着窗对里边说:“主任哪!他病啦,不来了。”

    “什么病啊?”春校在屋里问道。

    “还没请大夫呢!”赵明福老婆走远了。

    春宝一腔愤怒燃起来,峻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春宝迫在后面叫。

    赵明福老婆站住了,叉着腰,望着这奔跑来的青年人。

    “老赵到底什么病,你要说个明白啊!”

    春宝是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青年,山楂村人人喜爱他,赵明福老婆白瞪他一眼,哧地笑了,说:“看你这么不放心,没多大的病。”’

    “没多大的病,为什么不开会来?”

    “让他歇歇吧!这几天他够苦的了,”赵明福老婆轻怫地用指头点点春宝的鼻子,“哼!我知道,就数你对他厉害,是不是?”

    春宝一巴掌拨开她的手,“别废话!回去叫他赶快来。”

    刁刻的赵明福老婆恼羞成怒,她失着嗓子喊:“我该你打啦!我该你打啦!”坐在地上,踢蹬着两条腿,干嚎起来。

    春宝气得束手无策了,喊:“走I别跟我耍赖皮!”

    “你骂人!”赵明福老婆扑向春宝。

    春宝一闪,躲了开去,赵明福老婆一骨碌爬起来,还在撒疯泼野,这时,春枝赶来了,远远就喊道:“狼嚎鬼叫的,怎么啦?”

    赵明福老婆却是最怕春枝的,顿时全身就泄气了,装得受委屈似的站在一旁呜呜咽咽哭起来。

    “怎么回事?”春技走到跟前,问道。

    “春宝兄弟,别生我的气了,我就是那种一阵雷的脾气。快开会去吧!”赵明福老婆说着软话,狡猾地溜了。

    春宝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臭娘儿们!累折了腰的破鞋!”

    “不要骂这些脏话了!”春枝阻止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春宝说:“这女人是有阶级立场的,她是毛坑里的蛆,使赵明福蜕化了!那时候我们斗争赵明福乱搞男女关系,却又允许他跟这个地主破鞋结婚,咳!”

    会议没有赵明福参加,非常顺利地开完了,大家走出门来,山楂村刚人睡。

    春宝回到家,银杏正在灯光下给他缝棉衣,他娘偎依着银杏,雀盲眼眨巴眨巴地。

    灯花一爆,银杏抬起头,春宝进来了,他笑嘻嘻地对银杏说:“喂,要送你到县里去学习呢!”

    “是吗?”银杏惊喜地停了手。

    “后天就动身。”

    “那可好了,我早就想当技术员呢!”银杏抱着婆婆的肩膀,摇晃着,婆婆疼爱地抚摸她。

    春宝送她回家,银杏问道:“除了我,还有谁?”

    “你爹,还有……”

    “有他?”银杏睁大眼睛,“他去我不去!”

    春宝装得面孔冷冷地,拉长声音说:“你不去,就另外找个人吧!只是你爹一定得去。”

    银杏用受了委屈的眼色望着他,说:“他为什么这么贵重呢?哼!”

    “他是老把式,再学了新技术,就是了不起的技术员呢!”

    银杏无可奈何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他不去。”

    “你劝劝他。”

    “我跟他搭不上话!”

    “往后你跟他都在油脂作物区,还要受他领导呢!”

    银杏突然生气了,一摔手,气急地说:“我真两头作难!想到新农具组,又偏偏有你,想学技术,又跟这个顽固爹在一块儿。”

    春宝生气地喊道:“我怎么又招你厌烦啦!”

    银杏忙抓住他的手,说:“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儿,我是想,你会的我不会,也要我会的你不会呀!”

    春宝叹了口气,“你呀!有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候心眼子又那么重。”

    银杏捂住他的嘴,央求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让我姐姐去动员他,我爹听她话。哼!还不是我姐姐结了婚,不沾他了。”

    过了两天,银杏跟那三个学习去的年轻人走了,富贵老头却没走,银杏从家里出来,脸气得像白菜叶子,睫毛上挂着泪珠儿,咬紧嘴唇儿没让哭出来,人们断定,富贵老头一定是不去了。

    送银杏他们到渡口去的时候,福海一直非常沉默,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他感到,别人像是都不愿意理他了。

    富贵老头一直没露脸儿。

    福海从渡口回来,远远就见村中老古槐下聚了很多人,到了近前,他的眼睛没有胆量投向那里,就急急奔家去了。

    刚进院里,就听见外面爱说怪话的张顺那大嗓子喊道:“干脆请他出社,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福海站住脚听,一个漫沉沉的声音说道:“犯不上跟他求爷爷告奶奶,他妈的我去!你们看看我够格不够格?”这是大个子虎兴。

    大家哗哗地笑了。

    “走!找景桂去!”张顺高喊,“我们不讲这个团结!”

    “走!”大家呼喊着。

    福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踉踉跄跄地回屋去了。

    黄昏,富贵老头家里,福海跟他爹低低地吼了几声,富贵老头暴躁地跳着脚,却不叫出来,不一会儿,红英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来了,过了不久,刘景桂跟春枝也来了,一切都非常神秘。

    第二天黎明,山楂村还没醒来,富贵老头就动身到汽车站去了,送行的有红英和福海,还有景桂和春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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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立冬,银杏跟富贵老头他们到县里去学习,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不断写信来,当然得信最多的是春宝。

    春宝多么想念银杏啊!这个山楂村最美丽的姑娘,吸引着多少年青人,但是严肃而又有些骄傲性格的春宝,却没有追求过她,并且对她很冷淡,春宝是团支部书记,银杏是团员,她很怕他。

    但是,突然在一个六月的夜晚,银杏独自从姐姐家玩回来,碰见了夜晚巡逻的春宝,他们遇在一起,站在杜梨树下,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长久长久,银杏抬起头,突然感到春宝的眼色冷得透骨,她哭了。

    “你怎么啦?”春宝慌忙拉住她的手。

    “你看不起我户银杏哭得更凶了。

    “不是,”春宝结结巴巴地说,“我爱你,只是我不愿意向你献殷勤。”

    从那天起,银杏这个姑娘,成了一个懂得深思的人了,她爱着春宝,顺从春宝,她越发美丽了。

    到县里去学习的临别之夜,银杏在灯下给春宝赶完冬衣,困倦得瞌睡了,针刺破了她的手指,她便吮吸一下,直到做完最后一针。

    春宝思念银杏,几次想找个借口到县里去,都被自己的责任感给压下去了。

    这天,他正修理马拉播种机,张顺家的小儿子跑来,喊道:“春宝叔叔,春枝姑姑叫你赶忙到办公室去呢!”

    春宝心跳了,他想春枝是不是要让他到县里去,抱着这个希望,他像飞似的跑向社办公室去了。

    春校正写介绍信,一见春宝跑来,便把正在写着的信掩盖住了。

    “我知道你给俞山松同志写信,我不偷看人家的秘密。”春宝笑嘻嘻地说。

    “哼!你假鬼头,我给他写信会到办公室来写?”春校对他就像大姐姐似的,一点也不害臊。

    春宝笑了,“你真是老经验,警惕性真高啊!”

    春枝眨眨眼,问道:“我要到县农场去参加老农代表座谈会,你有什么事情吗?”

    一瓢冷水泼在头上,春宝完全失望了,他难过地舐舐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低声地说:“这是给银杏的信,还没寄出去,你给带去吧。”

    春校接过信,放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她咯咯地笑了,说道:“你写了这么长的信,算是白费了,也有你去呢!”

    春宝一听,惊喜得脸上泛起光彩,忙抢过春枝手里的信,跑去了。

    “明天就动身!”春枝在后面喊。

    第二天,春宝跟春枝,还有老农代表长寿老头,一同坐绿色大汽车到县城去了,春宝一下车,跟春枝说了一下,就急着去看银杏。

    这是城北一个大四合院,门前有一条小河,河两岸是杏林,河上有一座小桥。

    春宝跑过小桥,进了门口,走近收发室的小窗口,敲着玻璃,说道:“同志,我找山楂村的银杏!”

    那收发员是个死闷死闷的人,他眼也不看春宝,拉长声音说:“三点以前不会客,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这时,电话铃响了,便不再搭理春宝。

    春宝想要等四五个钟头,又想起春枝一定会到县委会去,他怕农场有事,使沿着那条小河,走了四五里,回到农场了。

    晚饭,春宝匆忙扒了几口,便急急忙忙赶到油脂作物技术训练班,又向小窗口说要找山楂村的银杏。收发室的值班同志说:“他们看电影去了,刚走一会儿!”

    春宝气恼地喊:“那上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同志受了委屈地说:“上午不是我值班呀!”

    春宝也不答话,就朝外走,已经走过了小桥;这个同志却是个好心肠的人,他从院里追出来,喊道:“同志!明天你也不要来,他们去参观发电厂跟农业机械厂!”

    春宝垂头丧气地回来,长寿老头逗他道:“‘忍忍吧!七月七不远了,早去喜鹊也不给你搭这座桥。”

    春宝心里正烦,长寿老头这一打趣他,暴躁起来,刚要发火,忽然想起春枝嘱咐的话,一腔火顿时灭了,正经地说:“我是有公事呢!”

    长寿老头不相信,撇撇嘴,“除了看媳妇儿,谁这么急火流星的。”

    “谁还蒙您!我是去找银杏爹,他们这两天就结业了,也让他参加这个座谈会。”

    “什么,谁让他参加的?”长寿老头瞪起眼。

    “景桂跟春枝。”

    “那为什么还让我来?”长寿老头沉下脸来了。

    春宝温和地解释道:“俩人参加不是交流经验更多吗?”

    长寿老头赌气地往后一躺,说:“他发言我不发言!”

    春宝笑着说:“您还说自己是老社员觉悟高呢!难道就这么不讲团结,再说又是出门在外,闹得不和气让人笑话。”

    长寿老头不吭气。春宝继续说:“您老哥儿俩又不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说话,景桂跟春枝嘱咐我说,要是闹不团结,先批评您,您是老社员吗!”

    长寿老头一听景桂跟随春枝这么看重他,心里感到非常舒服,翻了个身,坐起来,说:“不是我闹不团结,实在是富贵那老头子……’”

    春宝知道他气消了,抢过来说:“反正都应该检讨检讨自己。”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说道:“春宝,你看着吧!开会的时候我一定报官贵老头子和和气气,春枝才是公正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春宝却忙碌起来了,因为他是著名的山楂村农业社的代表,所以被选为一个小组的组长。

    晚上,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从场长办公室出来,路过收发室,就听里面很高的拌嘴声音,他站住脚。

    收发室那小鬼扯着嗓子喊:“现在过了会客时间,就不能给你找人,更不能让你进去!”

    “哟!好话跟你说了六车,你却这么凶,没跟你一再说吗?这是特殊情况,你就不能通融一次吗?”

    是一个姑娘急躁地、哀求的声音。

    “这是制度!”那收发员小鬼叫道。

    春宝听这声音好熟,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在这时,收发室的门忽地开了,一个姑娘气呼呼地出来,朝门外走了,从这苗条的身影,春宝一眼看出是银杏,他追出去。

    “银杏!银杏!”

    那姑娘站住了,春宝跑上前来,摄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找我来?”银杏的怨气全没了,她劳累地长出一口气,说:“我们天黑才从发电厂跟农业机械厂回来,我们那收发员告诉我,说你昨天找我两趟都扑了空,我怕你生气,没敢喘气就来了。你们那收发员真不懂情理,好话说尽了也不让进去,一点儿也不如我们那收发员!”春宝笑道:“算了吧!你们那收发员也不让我进去。”

    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走,天空中洒下雪花来了,银杏一点也不怕,让冰凉冰凉的雪花落在她那灼热的脸上,心里是那么愉快,她。紧紧地靠着春宝,慢慢地走。

    春宝在她耳边小声问道:“住了这一个多月的训练班,学习了好多东西吧?”

    “太多了,太多了!”银杏激动地说,“又是技术又是政治,装得满满的。有一口还请来一位大学教授给讲课,可是听不懂,笔记也记不下来,讨论了四五次,才弄明白了,原来那是科学理论,从前听也没听说过呀!”

    春宝感到银杏已经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女孩子了,他轻轻地说:“这回真实现你的愿望了,你会的我也不会了。”

    银杏激动地捏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春宝问道:“你爹呢,还闹情绪吗?”

    “不啦!”银杏兴奋地说,“住了不到两三天,他就爱上这个训练班了,我不骗你,他的思想开通多了。”

    “那就好了。”春宝点点头,“你告诉他,你们结业后让他留下,到农场来开座谈会。”

    到杏林那里了,银杏恋恋不舍地看着春宝,春宝是小组负责人,不能违反农场规定的作息制度,便对银杏说:“我不送你了,明天记住给春枝打电话。”

    “临回村前,我还再看你一回吗?”银杏望着春宝。

    春宝笑了,说道:“不用了,我们的座谈会只开五天。”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了,收发员小鬼喊春枝去接电话。春枝拿起听筒,就听银杏焦躁地说:“我爹因为有长寿老头,不肯参加,我说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应,在训练班里我又不能跟他吵嘴,你看怎么办?”

    春枝皱皱眉头,沉吟了一下,说:“让你爹来接电话,我跟他说说。”

    过了一会儿,春枝听出那边的声音,便问道:“喂!你是富贵大爷吗?”

    “是啊!”富贵老头那苍老的声音。

    “景桂问您好!”春枝亲切地喊。

    “谢谢!”富贵老头很受感动地说。

    “银杏告诉您了吧?社里让您留下参加农场座谈会。”

    “我不参加!”富贵老头闷闷地说。

    “为什么?”春技装得很吃惊的声音,“家里一切都很好,您不用惦记。”

    “不是。”富贵老头回答,“有长寿老头子,我就不用去了。”

    “不能这样,”春枝严肃地说,“您参加了训练班学习,心胸一定开阔多了,不能再计较这些小事,怎么会……。”春枝故意没说下去。

    许久,富贵老头不答话,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让春校对自己失望,银杏在他背后盯着他。

    “您明天就结业了,用不用我去接您?”春枝估计他考虑成熟了,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电话里传出富贵老头的不平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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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色灰沉沉的,像是渐渐地迫近地面,雪一团团飘落下来,慢悠悠地,没有声音。

    风嚎着。

    大雪封了路,富贵老头在过膝的雪里,弓着腰,吃力地行走,头脑被风雪吹打和被寒冷冻僵得像是失去知觉了,两腿只是机械地迈步。

    农场的座谈会今天刚开完了,富贵老头便一定要走,春枝跟春宝劝他不住,于是他就独自回来了。

    风不住,雪不停,他心里真窝火。

    突然,从远处森林里升起一股狼烟,横扫着一抹平的旷野,疾驰而来。越来越大了,越来越近了,啊!是狂暴的风卷雪。

    富贵老头忙蹲下身,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嘴脸,合着眼,紧紧地蜷曲着。一霎间,暴风雪扑过来,把富贵老头掀动了,滚了几个骨碌,他四面扑,挣扎着,反抗着,好容易才在一个松林的古坟旁停住了,他靠住老古松喘气。

    大风雪过去,雪花细碎了,富贵老头站起来,头昏了,迷失了方向,天黑下来。

    富贵老头烦躁地走着,奇怪,却不见一个村子,天完全黑了,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他麻木了许久,才在绝望中发现一个微弱得难以置信的灯火。

    富贵老头摸着瞎走,渐渐的,模进了一个村庄,村庄寂静无声,那道灯光,是从一个高台上的小屋里射出的。

    “屋里的乡亲!”富贵老头冷得直哆嚏,向小屋招呼。

    屋里灯火跳了一下,“谁呀?”一个豁朗的声音问道。

    “过路人。请问这是什么村子?”

    “不老松!”

    “不老松!”富贵老头惊叫起来,不老松距离山楂村二十里路。

    无奈何,富贵老头敲着窗子,问道:“乡亲,我是一个远路出门的老头子,天黑了,不能走,能不能让我歇一宿?”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的人走出来,热情地说:“您先进来暖暖!”

    富贵老头僵硬地走进了屋子,眼睛被照花了。

    “富贵大爷!”

    从灯影里跳出一个人,富贵老头紧眨巴眼,原来是俞山松,他迷惘了,俞山松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叫饭,你们坐吧!”

    那小个子推门出去了。

    富贵老头清醒过来,惊问道:“俞区委,你怎么在这里?”

    俞山松笑道:“我一直住在不老松。”

    一会儿,那小个子端进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还有两块烤热的枣年糕,笑嘻嘻地说:“大爷,压压饥吧!”

    富贵老头感激得说不出话。俞山松站起来,说道:“我给介绍介绍,这是不老松农业社主任关山茂,这是山楂村农业社的富贵老大爷,一家人。”

    他们坐在热炕上,谈起话。关山茂听富贵老头走迷了路,大笑道:“我们村子跟您有缘,叫大风雪把您接来了,多住一天吧!等明天天晴我们要看电影,放映队已经来了。”

    “这回是什么片子?”俞山松问道。

    “被开垦的处女地。”

    富贵老头摇摇头:“农场今晚放这个电影,我没看。”

    “看一看,可开眼界呢!”关山茂劝道。

    俞山松想要富贵老头看看不老松,脑筋动一动,于是也怂恿说:“看看吧,后天我跟您一起回山楂村。”

    富贵老头心一动,猛地想起这是不老松,他们社的土地已经不分红了,便顺水推舟地说:“看就看吧!”

    第二天,是个晴朗朗的天气,富贵老头睡醒,已经遍地阳光,他昨天一路走累了,所以起得晚。

    洗了脸,走到街上,扑面是冷飕飕的雪后寒风,村庄静寂寂的,路上有许多脚印,夜里却没听见脚步声,他好生奇怪。

    他走着,却不见一个人,忽然,他看见一棵枣树上钉着个牌子:“技术研究组”,便摸着进去了。

    这是一个小院,朝阳一溜五间矮棚子,他推门进去,一个戴花镜的老头儿,正在收拾屋子。

    “老哥,你早啊!”富贵老头呼。

    那老头儿从老花镜下看他,说:“早啊!老哥你从哪儿来?”

    “我是山楂村农业社的……”

    “坐坐!别笑话,屋子太脏了,我正打扫呢!昨晚是学习会,学习完了,那几个姑娘跟小伙子打扑克,剥花生,也不打扫就走了。”那戴花镜老头不等富贵老头说完,就打断他的话,手忙脚乱地从泥砌的炉灶上给富贵老头倒了一满碗开水。

    富贵老头在炉灶旁坐下,仰着脸问道:“老哥,西边那三间棚子做什么?”

    “那是温室,试验新品种的。”

    富贵老头站起来,奇异地说:“‘老哥,领我看看去吧!”

    温室黑洞洞的,温度很高,那戴花镜老头点起挂在墙壁上的汽灯,屋里亮了,啊!这屋里是青色的夏天,密密茂茂的就像青纱帐似的,玉米吐缨了,谷子打苞了,像是丰收的秋天就要到来,然而,外面却是严寒的风雪天。

    “老哥,庄稼快熟了!”富贵老头惊异地大声喊叫。

    那戴花镜的老头儿微笑着,说道:“春耕前就熟了,我们好决定播哪些品种。”

    “不见太阳行吗?”

    “天暖的时候,到晌午把外面的厚草帘子搬开,让阳光照进来。”

    他们从绿色的温室里出来,富贵老头喷喷不住声地赞叹,他们又重回到炉灶旁坐下,那戴花镜的老头给他点了烟。

    突然,谈话转了一个大拐弯儿,富贵老头小声问道:“听说你们社的土地不分红了?”-

    “对了,今年完秋决定的。”

    “大家乐意吗?”

    那戴花镜老头乐呵呵笑道:“不乐意谁还呆在社里?”

    “就没一个人不乐意吗?”

    “有几户三心二意的中农出社了,”那戴花镜老头讥消地回答,“明年他们会回来的,中农啊!……”

    富贵老头睑发烧了,怕他再说下去,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不老松的人呢?”

    那戴花镜老头哈哈笑起来:“都下地堆雪去了。”

    富贵老头又一惊奇,一堆雪?”

    “把雪往地里堆,免得明年春旱啊!”

    “怎么没一点儿响动?”

    “社主任昨夜一见出星星了,怕天亮化雪,连忙喊醒大家起五更就去维,你看!”那戴花镜老头甩手一指旷野,“他们口来了!”

    富贵老头望去,原野上,男女老幼,扛着铁锨,搭着抬筐回来了,他看见俞山松也在人群里。

    这天夜里,富贵老头看了电影,第二天黎明,他和俞山松起身到山楂村去。

    坐在冰排子上,俞山松笑着问富贵老头:“大爷,您有什么印象啊?”

    富贵老头蜷曲在老羊皮袄里,低声说:“人家是走在我们前面哩片

    冰排子像脱弓的箭头,迎着金色的朝阳,在镜子似的运河河面上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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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排子在山楂村渡口停下来了,俞山松跟富贵老头跳上岸,刘景桂正在运河岸上的雪地里行走,一眼看见他们,连忙跑过来。

    太阳高高升起了,运河滩是一片银白世界,闪射着刺眼的金光。

    “唉呀!雪要化了,我们得赶快堆雪。”富贵老头喊道。
俞山松跟刘景桂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俩会意地笑了,俞山松说:“富贵大爷,咱们从不老松学来的经验,得让全社都信服了,才能去动手。”
他下炕就穿鞋,富贵奶奶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嚷道:“‘你着魔了!大冷的天往外跑,风一呛,刚喝的几口热酒都得吐出来。”

    “我有要紧事!”富贵老头摆脱开他的老伴儿,往外就走,一低头,钻进大风雪里去了。

    富贵奶奶摸不着头脑,全家也都愣住了,半天,大家忘了吃饭,富贵奶奶长叹口气,“着魔了!”

    外面,雪下得正紧,。富贵老头赶到景桂家里,景桂老婆告诉他,刚一飞雪花,景桂就到办公室去了。

    富贵老头折口头再到办公室,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人声嘈杂,他推开门,撩起棉门帘子,屋里的热气迷了他的眼,他站了站,仔细一看,角角落落坐满各生产队的队长跟小组长。富贵老头明白了,当他想到堆雪的时候,景桂已经想到过了。

    “这是哪儿来的洋办法呀!”在浓重的烟雾里,张顺挥动着胳臂喊叫,“地皮本来就冻得硬棒棒的,再加上堆雪,我看到过年开春绝对化不了,要是耽误了春种,赚的反倒够不上赔的了!”

    “大冷的天气……”赵明福低低地应声。

    他没说完,突然接触到景桂那严厉的眼色,赶忙垂下眼皮去了。

    “张顺、你说的不对!”富贵老头大叫道:“这不是洋办法,这是人家不老松的先进经验,我跟俞区委从那里学来的。瑞雪兆丰年,多堆雪,明年就不怕春旱,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咱运河滩年年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开化,要是误了春种,你砍我的脑袋!”

    刘景桂站起来了,说道:“富贵大叔的话满正确,现在我们就动手”

    “不过那颗脑袋我可赌不起!”张顺俏皮地冒出这一句,大家哗地笑了。

    虎兴跳起来,怒冲冲地嚷道:“愿去的马上就动手,不愿去的回家躺在热炕头上,搂着老婆,盖三床大被子睡觉去!”

    张顺火了,指着虎兴:“你别指桑骂愧的,我说不去了吗?”

    虎兴怕张顺,嘟嚷着说:“我没说你,我说那些怕冷的原蛋包呢!”

    “别打架啦!赶快去喊人。”景桂大喊道。他听了虎兴最后的话,望了赵明福一眼。

    大家蜂拥着出了办公室,分头喊人去了,赵明福却溜回家,插上门,没去堆雪。

    富贵老头匆匆忙忙回到家,一进屋,就命令道:“走!堆雪去。”大家都惊住了,富贵老头抓起桌上的酒壶,一仰脖儿,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扭回头又跑出门去了。

    第一个跟出去的是银杏,第二个是红英……

    一会儿,山楂村堆雪大队组织成了,风停了,雪却没住,大家踏着大雪,到原野上去了。

    正在这时,从渡口那里,长寿老头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前天因为大雪封路,昨天又因为农学院那个教授跟他们举行了一次小型座谈会,所以没能回来,今天一清早,雪虽然停了,但汽车要等雪化了才开车,他们等不得,就步行回来了。

    远远地,长寿老头就看见他们秋麦似的黑压压一片人,走近了,看清是富贵老头指手划脚地,指挥大家在倒雪,一股怒气轰地冲上头,也不理身后的春枝跟春宝,就大着步赶来了。

    长寿老头一步抢上前,抓住富贵老头老羊皮袄的前胸,声嘶力竭地喊:“你要破坏我的秋麦地,你要把它冻死!”他用力摇晃着富贵老头的身子。

    富贵老头挣扎着,喊道:“放手!你管不着,这是社里的命令!”

    “胡说!”长寿老头跳着脚,向大家高声叫,“都给我住手!你们是在破坏丰收,这是犯法!”

    正在紧张堆雪的人们都吓住了,看着这两个怒吼的老人。刘景桂扔下自己的挑子,跑过来,喊道:“怎么啦?怎么啦?住手!”

    长寿老头并没松手,他的手抓得过紧,死死地,还在哆嚷着,他红着眼睛叫道:“这是谁下的命令?这是破坏!”

    景桂平静地说:“长寿大爷,您定定神,消消气。这是从不老松学习到的经验,堆雪为了防备春旱。”

    长寿老头回不出话,大口地喘气。

    春枝跟春宝也急忙赶来,到了跟前,问了原因,景桂简单地告诉了他们,春枝笑道:“长寿爷爷,您的忘性可真大,那个老教授不是告诉咱们,堆雪还能消灭病虫害吗?”

    长寿老头脸陡地红了,手松软地放下来。富贵老头蔑视地挤着眼,报复地说:“别假冒行家啦!这先进经验是我跟俞区委从不老松学习来的。”

    长寿老头又羞又恼,大喊道:“别不嫌害臊吹牛皮啦!你埋界碑是不是从不老松学习来的先进经验?”

    “你埋过!我跟你学的!”富贵老头被揭了疮疤,气恼了。

    大家看着这个笑话,哗哗笑了。

    看他们又旧事重提,景桂跟春枝连忙劝住这两个老人,把长寿老头安慰着送回家去了。

    富贵老头心里一阵子懊恼,问了一会儿,这股懊恼消失了,充满了胜利者的骄傲,向旷野上高声喊叫:“快堆啊!又防备春旱,又能消灭病虫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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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运河的春天到来了。

    晌午,春枝从办公室出来,身子非常疲倦,而且感到很困盹。突然,青色天空中一声清亮的触动心弦的啼叫,她仰起头,啊!第一只布谷鸟已经到运河滩了。

    她像从瞌睡中被惊醒似的,仰脸望着天空,布谷鸟已经飞过去了,她低下头,猛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毛蓝褂子,她气恼地笑了,这褂子是她娘的,清晨景桂喊她,就匆忙穿上了,她苦恼地感到,自己在同年的姊妹中,好像苍老了,这念头刺痛了她。

    但这念头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吃完饭还要去找根旺。穿过一片小枣林,根旺迎面来了,她正要叫,根旺已经看见了她,但却仰着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春枝,看你这打扮,就像拉扯着几个孩子似的。”

    春枝懊恼地望了望他,笑道:“别说笑话了,你们那实验地选定了没有?”

    根旺随随便便地回答:“选定了。”

    “哪儿?”

    “银杏家的园子。”

    春枝惊诧地问道:“那是他家的自留地,富贵老头同意了吗?”

    “老头子学习日来,脑瓜子开了冻了,不会不同意。”

    春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还没问过他,怎么就敢肯定了?这园子是他的宝贝心尖子,你跟他婉转商量一下,不行就算了,不许动火。”

    根旺瞪起眼,赌气地一甩胳臂,说道:“你看着吧!”就走了。

    根旺家吃的是糖豆包,他端了满满一碗,给富贵老头送到园里去,富贵老头过晌请了假,忙自家的园子。

    这园子有三亩,四周是很高的篱笆,篱墙外满是护墙的杨柳,中间一眼青砖井,一头叫驴拉着水车叮当响,富贵老头拿着把雪亮的瓜铲,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弄得满身是泥。

    “您尝尝这新鲜东西!”根旺走进园子,笑嘻嘻地喊。

    富贵老头看见姑爷送来吃食,乐了,连忙跑到水眼那里洗了手,接过来。他晌午饭是囫囵吃的,现在肚里已经咕咕叫了,于是狼吞虎咽风卷荷叶似地吃起来。

    根旺探问道:“这园子撒了菜籽儿没有呢?”

    富贵老头笑道:“你是外行,节气还没到。”

    根旺吆喝了一下偷懒的叫驴,慢吞吞地说:“可也不早了!”

    “是啊!”富贵老头急躁地一点头,“可是咱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要紧着催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

    根旺用树枝划着地皮,沉默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您看,就用这个园子行不行?”

    “什么?”富贵老头瞪了眼,刚吞进嘴里的半个豆包,骨碌咽了下去,“这园子不行,再说,菜籽儿我已经预备好了。”

    根旺试图再劝劝,说道:“这园子地又肥,又有水车,能行,菜籽儿就由社里折价收下来。”

    富贵老头的脸刷地阴沉下来了,重重地说道:“这块地没入社啊!”豆包也不愿再吃了。

    根旺看出老头子根本就不愿意,心头起火,但勉强压抑住了,假装笑脸说道:“我这是一时想起,跟您随便一提。”

    “得赶紧催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富贵老头拉长声音说。

    根旺走出园子,心里非常气闷,真想回头去跟富贵老头发一通脾气,但他终于压下了那爆竹性子,因为春校对他的脾气一点也不迁就,批评起来又失又硬,他不满意春枝,但是他怕她,佩服她。

    正低头生气,迎面,福海挟着个算盘,匆匆忙忙地来了,根旺又升起一股希望,喊道:“福海!你到哪儿去?”

    福海站住脚,笑道:“到办公室去拨算盘!”他把算盘举起来一摇,算盘珠子哗啦一阵响,他装得凄苦地摇摇头:“算啊算啊没个头儿,咱们景桂跟春枝主任真厉害,他们要把地皮榨出油,铜钱攥出绿水!总要挖潜力,脑瓜子不肯歇一歇,睡梦里还听见算盘响!”虽是这么说,他脸上流露出对景桂跟春枝深挚的敬佩。

    “你们社务委员会只顾着拨算盘,可是我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你们也不管!”

    福海作为一个社务委员,关心地问道:“还没有个影子?”

    “影子是有了,”根旺走过来,小声说:“我想用你们的园子,你看呢?”

    “啊!”福海眼里的亮光熄了,慢声地说:“这园子是我爹的心头肉,不能动。”

    根旺热烈地说:“你劝劝他。”

    福海摇摇头:“我们爷儿俩为社里的事不知吵多少回了,我看,还是你去跟他说吧!”说罢,急急地走了。

    根旺望着福海的背影,气恨地低声说:“原来你也是个假积极!”

    这一天,根旺整天都非常气忿,脸像黑锅底,连红英也不理。晚夜睡觉,红英小心地问他:“你怎么了?阴沉着脸,谁是跟谁吵嘴了,是不是?”

    根旺干硬地叫道:“还不是你那自私的娘家,一窝子小气鬼!”他一腔怒气全发泄在红英身上了。

    “你说明白。”红英轻轻摇着他。

    于是根旺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越说越火,最后气哼哼地说:“你看,你哥哥原来也是个假积极!”

    红英贴近他,央求地说:“别生气了,我明天去说说。你一定是急赤白脸没说明白,我哥是社务委员,还能为自己的利益,不顾社吗?你总要跟我爹搞好关系啊!我终究是他们家门槛出来的人,女婿也是半个儿子。”

    根旺转过脸,不去听。

    第二天清早,红英没洗脸,也没梳头,就到娘家去了,路过春枝家,春枝正跟她娘拾授她家门口那小园子。

    “‘早啊,春枝!”红英招呼。

    春枝仰起脸,笑着说:“看你大清早就满处跑,什么事?”

    红英走近她,低声说:“我去找我哥去,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事。你知道,他又生我爹的气呢!”

    “你不用去了。”春枝拦她。

    “为什么?”红英迷惑地望着春枝。

    春枝低低地笑道:“他要同意,早就自动拿出来了。”

    当天,太阳落了的时候,村中老槐树下,农业社敲钟的地方,那里离富贵老头的园子很近,长寿老头挥动着胳臂,大嚷大叫“我不怕吃亏,我愿意拿出我那二亩园子做实验地,一心为社么!”

    其实,他是算计了两天两夜,才去找春枝的。

    渐渐的,老槐树下聚拢了很多人,他的声音越发响亮,像个大喇叭。正在园里忙碌的富贵老头,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长寿老头那得意忘形的神气,胸膛冒烟,想跑过去跟他扭打,但他自知欠理,又不敢去,气闷得也无心收拾园子了。

    “我挑战,把园子入社,谁应战!”长寿老头怪声叫着。

    富贵老头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瓜铲,红着眼奔过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清脆地声音喊道:“长寿爷爷,回家吃饭去吧!您这是做什么宣传呢?”

    富贵老头听出这是春枝的声音,登时,长寿老头的大喇叭哑了,人们也一声轰笑走散了。

    富贵老头望着摇摇摆摆的长寿老头的后影,狠狠地把瓜铲插入地里,吐口唾沫,骂道:“老狗日的!你表功,压下我,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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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清明节,运河上游的山谷水库放下水来了,太阳光下,白茫茫的,但却是安静地向下流,几只水鸟飞上飞下,捕捉水里的鱼儿。

    运河岸上青郁郁的杨柳,被河风吹得轻轻摇摆,鸟雀更加嘻闹地歌唱。

    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一道道银流,从运河的身体流向干渴的土地里。

    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沟分两股岔儿,东边流到油脂作物区,西边流到张顺那一队的玉米地。富贵老头跟张顺都管水沟,俩人隔着一道小水岔儿,对脸儿站着。

    不远处,就是富贵老头的园子,小叫驴儿拉着水车,叮叮当当地转井台,富贵老头拆了根柳枝儿拿在手里,吆喝着牲口。

    富贵老头一会儿低头看看小水岔里淙淙的流水,一会儿望望不远处自己那响着水车声的园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气。张顺看他这个样子,就觉着喉咙痒痒,想说几句讽刺话。

    张顺正要张嘴,突然,听到富贵老头园子里的水车,“扑!”地一声响,小叫驴儿站住了,富贵老头知道水车出了毛病。

    “受累!你替我看一会儿。”富贵老头对张顺匆忙说了一声,就开腿奔自家那园子跑去了。

    “我不管!”

    富贵老头猛地站住脚,又慢慢地走回来,心中冒火。

    张顺用铁锹把顶着下巴,幸灾乐祸地望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这下子可给引火了,隔着水岔儿,指点张顺,“你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连乡亲的情面都不讲?”

    “算了吧!”张顺冷笑道,“全社为了丰产实验地,请你让出园子,你都不赏脸,还让我跟你讲什么情面。”

    富贵老头红了脸,大叫道:“让不让是自愿的,景桂跟春枝都说过!”

    “是啊!”张顺拉长声音,“我替不替你看水岔子,也得是自愿的才行。”

    富贵老头旺起眼,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水岔边,喊道:“你为什么跟我找碴儿打架?”

    张顺也圆睁两眼,挽起袖子,暴雷似地嚷道:“你说得对!就是要找碴儿跟你碰一碰。社里有困难,你是一个社员,却自私打小算盘,不肯帮忙,你算什么东西!我跟你说明白了,你要再这么自私自利,就干脆出去,我们社里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张顺这一番冰雹似的话,引起虎兴的怪叫:“对!”

    “着哇!”长寿老头也兴高采烈地叫。

    在井台上急得团团转的富贵奶奶,见老伴一动不动,正想要骂他,但一听张顺跟老伴儿的吵架,吓得舌头都直了,连小川驴偷吃井台上的豆角秧她都没管。

    银杏也在这块地里,听到吵的是园子问题,不好插一嘴,同时也对她爹不满,索性就低着头装没听见。

    富贵老头感觉出自己处在孤立的被嘲弄的地位,气得身体打哆嗦,他嘶哑地叫道:“你们都欺侮我,你们都欺侮人哪!”抱着头,疯子似地奔村里跑去了。

    富贵奶奶也叫喊着,拐着小脚追老伴儿去了。

    在河拐弯的地方,田贵跟麻宝山坐在地界的柳丛旁喝茶,欣赏着这场吵架。

    等富贵老头跑得没影儿了,田贵瞥了麻宝山一眼,冷笑道:“你看出来没有?这是刘景桂跟春枝使的鬼儿,借张顺的嘴骂富贵老头子,他们这明明是故意排挤中农!”

    麻宝山喝着茶,默默不语。

    “你难道不信吗?”田贵盯着麻宝山。

    听田贵这一问,他抬起头说道:“福海不是当着社务委员,还不是刘景桂跟春枝支持的?”

    “你真糊涂!”田贵用白眼斜了他一下,“刘景桂跟春枝是拿福海当傀儡,好迷惑中农,他们的心我都看透了。”

    麻宝山不言语了,低着头,用手指捏碎着土疙瘩。

    “喂!”田贵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趁这个时机你去劝劝富贵老头,让他干脆退社,参加咱们这互助组,他家有好几个劳动力呢!”

    麻宝山摇摇头,“这怕不行,就算富贵老头愿意,福海跟银杏也不会答应。”

    “你去试一试,不行就拉倒,咱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田贵怂恿着。

    等到吃完晌午饭,麻宝山知道富贵老头不放心水车,一定在园子里,于是他就直奔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

    果然,富贵老头爬在井台上,吭哧吭哧地修理水车。麻宝山叫道:“富贵叔!”富贵老头一心扑在水车上,没听见。

    “富贵叔!”麻宝山又叫。

    这回富贵老头听见了,但是因为憋着一肚子气,没搭理。

    麻宝山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说:“您的气还没消呢!”便脱下褂子,帮助富贵老头检查水车。

    一会儿,水车修理完了,富贵老头就请麻宝山吸烟,麻宝山跟他坐在井台上,闷闷地坐了好久也不出声。

    “富贵叔,我看张顺那小子那么蛮横不讲理,肺都要气炸了。”还是麻宝山先开了腔。

    富贵老头闷闷不语,但已经被麻宝山挑拨得又燃起愤怒来了,他的肩肿骨气得一扇一动的。

    “得亏我没入社,受不着这种肮脏气。”麻宝山带着幸运的口气说。

    “他们要再这么骑人脖子上拉屎,我他妈的就退社!”

    突然,富贵老头像闷雷似地吐出了心头怨恨的话。

    “这可真是骑人脖子上拉屎!”麻宝山愤愤不平地一边帮腔,一边拨火,“景桂和春枝跟贫农是亲骨肉,口头上跟咱们中农甜言蜜语,内心却是假的。”

    富贵老头抱着头,难过地透着气。麻宝山靠近他,亲切地说:“大叔,我劝您还是退社,参加我们的互助组。您看见没有?我们也买了新式犁杖,大家又一团和气,谁也不欺侮谁,您要肯加人,我们才欢迎呢!”

    富贵老头像昏昏睡去似的,不说话。麻宝山说:“您想想吧!前前后后想一想。”就站起身,悄悄离开了。

    当富贵老头抬起头。睁开眼,麻宝山已经不见了,他像做了一场梦,浑身酸痛地站起来,就像着了魔似的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春枝、春宝以及其他社务委员,连福海也在内,正在开碰头会,研究今天浇地的情况。富贵老头一脚闯进来,昏头昏脑地喊道:“我退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刘景桂镇静地说:“大叔,您坐下,出了什么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出溜在门槛上坐下了。

    福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脸陡地红了,他吆喝道:“爹!您这是怎么回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头也不抬。

    刘景桂搬过一把椅子,扶富贵老头坐下,问道:“大叔,您跟谁拌嘴了吧?”

    “让我退社吧!”富贵老头像是哀求地小声说。

    福海皱起了眉头,说道:“爹!您要是退社得全家同意了呀!”

    “我退出自己那一份儿。”

    突然,窗外有人喊道:“退让你就赶紧退,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是张顺那粗暴的声音。

    “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富贵老头跳起脚,就要冲出屋子,福海一把拉住了他。

    张顺敞着褂子,露着胸膛,一脚踏进屋子来了。

    “都不要吵。”刘景桂严肃地说,“春枝你去陪富贵大叔回家去。春宝跟福海兄弟你们到地里去照管放水,张顺兄弟留下。”

    会立刻散了。

    刘景桂想了想,又追出去,喊回春宝,叮咛道:“到河滩时,跟大家把情况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挑拨。”

    张顺面对着刘景桂,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

    “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说。”刘景桂给张顺倒了碗水。

    张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抹嘴,便气愤愤地说起来,嘴里直溅唾沫星子。最后,发泄完了,噘着嘴说道:“我知道你会批评我是破坏团结!”

    “检查得对!”刘景桂笑着说,“那你怎么还跟富贵老头吵呢?”

    “我忍不住气了!”张顺直冲冲地说。

    刘景桂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蔼地说:“兄弟,这是你的不对。富贵老头让不让园子,就得看人家自愿不自愿,不能强迫人家,因为这园子是社务委员会允许他自留的。你知道你这一喊叫,不光是打击了富贵老头的情绪,还给破坏分子造成挑拨离间的借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富贵老头背后一定有人挑拨他。这一来,中农不安心了,那些有自留地的人家也不安心了,你看影响多大?”

    张顺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珠子从脑袋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走!给富贵老头认个错去,我陪着你。”

    张顺不情愿地站起来。刘景桂笑了,于是两个一前一后相跟着到富贵老头家来了。

    富贵老头一向最相信春枝,回到家,对春枝连鼻涕带眼泪地诉起委屈,呜呜地哭起来了。

    春枝给他端了盆水,拧了把手巾,让他擦了擦脸,安慰他说:“这是张顺的不对。他是个直肠的人,是个老煤油桶点火就着的脾气,我们一定让他检讨。您千万不能听信坏蛋分子挑拨离间的话,咱们全社都是亲骨肉,走的是一条道儿,坏蛋分子恨社会主义,看见咱们的胜利红了眼,所以想破坏咱们的团结,您不能上这个当!”

    富贵老头不吱声了。

    春枝问道:“大爷,告诉我,是谁背后说了坏话?”

    富贵老头想张嘴,但中途又咽回去了,掩饰地说:“闺女,没谁挑拨,是大爷一时没想开,你这一点拨,心里就豁亮了。”

    正在这时,院里刘景桂大声喊道:“富贵叔,张顺藤摸瓜给您认错来了!”

    隔着玻璃看见,张顺低着脑袋跟在刘景桂后边来了,春枝拉着富贵老头赶紧迎出来。

    刘景桂一闪身,张顺向前跨了一步,低声说:“大叔,您别生气了,是我的错误。”

    富贵老头惭愧得脸热了,说:“也是因为我的老脑筋,想不通。我不生你的气,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爹一样是爆竹脾气。”

    张顺点头应着:“是是。”春枝看他那尴尬样子,托嘴笑了,说道:“张顺哥,你下地去吧!”

    张顺巴不得离开富贵老头家,春枝的话解脱了他,他走出院外,一阵春风迎面吹来,真清爽啊!吹醒了混沌沌的头脑。

    到河滩,就见那美丽的姑娘银杏,站在水岔边,手叉着腰,像是对着远远的河拐弯地方,大声叫:“谁想挑拨我们社内的团结,我们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

    张顺愉快地笑了,心里说:“这个小姑娘多坦白多泼辣啊!”

    银杏看见张顺跑来了,她喊道:“张顺哥,我爹有自私思想,我向你道歉!”

    张顺又兴奋又激动地回答:“银杏妹子,我已经给富贵叔认错了。我们全社要团结得像大碾盘似的,气死狗日的坏蛋挑拨分子!”

    “对!”银杏清脆地高喊。

    这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传得远远的,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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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夜晚,田贵的孩子睡了,他也已经躺下。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的地窖里爬出来,他用暗号敲敲田贵的窗棂,然后就在窗根下等候回声。他的头发和胡子又硬又长,站在那里毛森森的像个怪物。

    田贵知道又是让他黑夜去跑腿,便做出鼾声,装做睡得死死的,不回答。

    王六老板又敲了几下,同时烦躁地低声步喝:“起!”

    “啊!”田贵像是在睡梦中似的。

    “出来!”王六老板命令。

    田贵硬着头皮,披上衣裳出来了。王六老板拉长脸,不高兴地说:“睡得太死啦!”田贵小心陪着,假笑道:“白天在地里累乏了。”

    “你连夜赶个路,到那几处朋友家走一趟,告诉他们四月初四晚上,在运河青燕湾见面,风雨无阻!”王六老板皱着眉头,非常简短地命令着。

    田贵很怕去冒险,推委说:“明天我还得跟麻宝山插种呢!突然出门了,人家会疑心。”

    “没关系!”王六老板固执地一摇头,“麻宝山来,让你老婆回他话,就说你丈母娘得了暴病,你小舅子连夜把你叫走了。”

    田贵还想摆脱,便问道:“事情是不是很急,很重要?”

    “现在不用打听,到时候就知道了!”王六老板威严地一挥手,“你马上就动身吧!从渡口坐船过河,免得刘景桂他们调查出你是趟过河的,穷追起来。”

    田贵口到屋里,嘱咐他老婆几句话,恐怖地说:“这个病魔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咱们这里呢?我真怕被调查出来,要掉脑袋。”

    他老婆安慰他说:“咱们藏得很严密,没人会知道。我想这趟让你去招集他那些朋友,一定是准备远走高飞了。”

    田贵突然爬在他老婆身上,用手掌拢住她的嘴,微细地、发颤地说:“我想这次他再不走,就把他告了吧!免得吃他的挂累。”

    “不行!”他老婆推开他,摇摇头,“他给咱们好多财物,要是告下来,不用说财物全没收了,你也难免要跟着蹲监狱。再说他的朋友很多,要替他报仇,把你暗害了呢?”

    田贵打了个冷颤,让老婆这番话说个透心凉,无可奈何,只得遵照王六老板的命令出发了。

    田贵前脚刚出门槛,王六老板便狠狠地插上门,蹑手蹑脚地进屋来了,田贵老婆在炕上吃吃地笑,他饥渴地扑上去,田贵老婆闪躲着,抓他,咬他……

    “你该剃头了。”田贵老婆说。

    “嗯!”王六老板枕着她的胳臂,疲倦得要睡了。

    田贵老婆贴近他耳朵,小声问道:一告诉我,你让他找那些人有什么事?”

    “我要让山楂村不能这么安安静静!”王六老板在昏迷中咬牙切齿地说。

    “你为什么不这么老老实实地躲着,这多危险哪!”

    “我能老老实实的么!”王六老板睁开眼,射出绿色恶毒的光,“我躲到哪一天才能见天日呢?我跟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我豁出这条命去了。可是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能让他们安静?”

    “你不能死!”田贵老婆扎进他的怀里。

    许久许久,王六老板在昏迷中,他像是说梦话似地问道:“告诉我,田贵想出卖我吗?”

    田贵老婆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颤抖地说:“没有。你为什么问这话?”

    “我宰了他!”在黑暗中,闪着王六老板的白牙。

    炕头的孩子哭了,王六老板陡地被惊醒,身上出一阵冷汗,连忙坐起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似地回地窑去了。

    这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小的春雨,鸡叫时候就住了。地皮温湿的,正得播种,麻宝山天不亮就起来了,带着儿子到田贵家来,想披星戴月去抢种。

    麻宝山在墙外喊了几声,田贵老婆揉着眼出来了,答道:“孩子他爹让他舅舅连夜叫走了,俺娘的病重。”

    麻宝山吃了一惊,问道:“那播种怎么办呢?”

    田贵老婆眼珠子一转,心想田贵不在,让他们爷儿俩去播种不见得靠得住,便说:“再等一天吧!”

    “唉!刚下过雨,要抢种,不然地皮就干了,不能等。”

    麻宝山想了想,说道:“那么我们先给自家的地播种吧,您去照看一下,我们套车来拉粪。”

    田贵老婆一想,自家没种上,也不能让麻宝山播种,说道:“我不知道粪应该怎么分配。”

    “这没什么,您只要记着数目就可以,田贵兄弟回来再对证。”

    “他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您放心,一切我负责任。”

    “我不管!”田贵老婆索性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身子晃了两晃,低低骂了声:“臭娘儿们!”

    麻宝山在田贵家院外徘徊着,这时,农业社的社员一队队下地去了,刘景桂特意走过来,玩笑中带着讽刺地说:“你真是真心保主啊!天不亮就在门口伺候着。”

    麻宝山哭丧着脸,说道:“他老丈母娘得了急病,让他小舅子叫走了。”

    “那赶快给自家地里播种吧!”

    “他老婆不让拉粪。”麻宝山怯懦地说。

    刘景桂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去找福海,先借社里两车粪,不然地皮干了,再错过节气,你哭都哭不出调儿来。”

    麻宝山像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开腿奔社里的粪场跑去了,刘景桂望着他的后影,又可怜地叹了口气。

    农业社调配管理肥料的是福海,麻宝山自以为有刘景桂的命令,便很大气地说:“福海兄弟!景桂让我从这里借两车粪,你给调配一下。”

    福海因为昨天他爹喊叫要出社,很是扫面子,下晚悄悄埋怨了他爹一顿,并且问出是麻宝山的鼓动,肚里憋着一股闷气,现在麻宝山大模大样地找上前来,正得发泄。他眼一瞪,冷冷地说道:“你别这么哈三喝口的,把主任的条子拿过来!”

    麻宝山一看不对头,马上软了,赔笑道:“兄弟,我不是说瞎话,真是景桂答应下的。”

    福海见他硬的吃不开又使软的,更是憎恶,喊道:“你给富农当肉头,却让农业社帮你的忙,就是有主任的条子,我也不借!”

    麻宝山忍住火,连声说道:“好,好!我去找景桂来。”

    他跑到河滩,把刘景桂找来了。福海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板起脸,说道:“社里的粪是有计划的,不能随便外借!”刘景桂很熟悉福海的脾气,便笑道:“他眼巴巴不能从富农朋友手里要出粪来,咱们就先救救他的急吧!”

    “行吧!”福海顺水推船,但是却威严得像是他批准了似的。

    “等田贵回来,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麻宝山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对福海说。

    吃晌午饭的时候,田贵疲惫地回来了,他一头倒在炕上,一直睡到太阳落了山,就赶紧到麻宝山家去了。

    麻宝山刚从地里回来。田贵笑嘻嘻地说:“今天让你受累了。丈母娘又犯了心口疼,他舅舅连夜跑了来,说得好蝎虎,就像马上要咽气似的,把我拉走了,其实是老病重犯,死不了。”

    麻宝山脸灰溜溜的,不高兴地说:“这倒没关系,可是你老婆不让我拉粪,幸亏社里借了两车,不然就眼巴巴不能播种。”

    田贵吃了一惊,他老婆不让拉粪倒没意见,可是招惹来社里的帮助却非常可怕,他赶忙想笼络住麻宝山,装得气愤愤地骂道:“你别生气,我非揭这臭娘儿的皮!”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麻宝山一把拉住他,说道:“算了,我不跟娘儿们家一般见识。现在就得还社里的粪,不然福海该不答应了。”

    “好!我去装车。”田贵很积极地走了。

    麻宝山到田贵家里,田贵已经装了半车,麻宝山一看,都是最次的土肥,他忙制止道:“不能还这种次粪,人家不要!”

    田贵一翻白眼儿,说道:“他们社里的粪顶次了,还给他们这种粪咱们还吃亏呢!”

    麻宝山也想把好粪留下,也就不再坚持。等装得快满了,田贵却铲了几铁锨圈肥,说道:“给他们出点儿利息,便宜他们了!”

    大车拉到社里,福海提着盏罩灯,拿着把小铲子,上了车,三翻五铲,就露出了土疙瘩,福海气恼地跳下来,压住火,一挥手,“拉回去,换好粪来!”

    “这是好粪呀!跟你们的粪一样成色。”麻宝山狡辩着。

    “混蛋!你忘思负义!”福海一把手抓住麻宝山的前胸,摇了几摇,咬着牙狠狠地说:“社里的货都是上等成色,你要是再狡赖,我把你的脑袋打碎了!乖乖地给我换去。”

    没奈何,麻宝山耷拉着脑袋又把车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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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清明节过后,一个春雨的夜里,春枝开完党支部委员会回来,急急忙往家跑,密密的细雨,落在枣树鲜嫩鲜嫩的叶片儿上,满村发出簌簌的响声。

    猛地,她想起每到这个季节,刘景桂都要到村庄四周巡逻,现在刘景桂到县里开人民代表大会去了,看这阴黑的夜,她预感到可能出事,而她正在例假里,腰很酸疼,不能激烈地行动,她急转身去叫春宝,春宝却已经回家去了。

    她在春雨中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巡逻去,便回家拿起枪,披上油布,穿上胶鞋,到村外去了。

    她在已经生出嫩叶的树丛中悄悄行走,突然,看见有人在田野上走动。她隐在树丛中看,见他们贼溜溜地奔跑,但是看不清有几个人,春枝弯着腰,尾随着他们。

    这些家伙到了水坝那里,一个个跳了下去,另外的巡风,春枝知道他们要挖堤,让运河水淹没田野,于是她瞄准一个巡风的大腿,“啦!”地一枪,那家伙倒下了。

    春枝匍匐追上前,迎面来了冰雹似的一阵青石子,春枝见他们跑上河堤,忙急起直追,却不防被一颗青石子打在肚子上,倒了下来,那些家伙跳下河去了。

    她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爬到河堤那里,在那里警戒着蹲了一夜。

    黎明她回来,看到村边的几个实验园子被践踏得稀巴烂了,气愤极啦,又因为跟着大家挑灯连夜抢种,受了寒,过后就下不了炕了。

    这天,大夫给她扎了针,正躺着静静地休息,隐约听见外屋有人说话。

    “……她刚睡着……”是她娘。

    “那我就过一会儿再来吧。”

    春枝恍惚觉出是俞山松的声音,于是她微弱地叫:“你进来!”

    果然是俞山松进来了,春枝问道:“你刚来么?”

    “嗯,刚到。”

    “你坐过来!”春枝拍着炕沿。

    俞山松靠近她坐下,俯下身,柔声问道:“不碍事么?”

    春枝蜡黄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低声说道:“大夫说,坐不下症候。”

    “大家都太麻痹了!”俞山松沉重地说。

    “要是景桂哥在,不会这样的。”春枝眼皮儿红了。

    “这不能怪你,”俞山松安慰她说,“区委会议上,表扬了你,说你总还保持着警惕性呢。”

    “可是这件事不简单啊!”春枝盯着俞山松的脸。

    “昨天乡里开了会,决定加强民兵巡逻哨,”俞山松压低声音,机密地说,“区委决定,对地主富农分子跟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加强活动记录调查。”

    春枝怜爱地望着他,眼里燃着火,她小声问道:“你能多住两天吗?”

    “住三天,”俞山松长长地亲吻了她一下,“我到四处走走去。”

    俞山松走到办公室,福海正给各队分配追肥数目,一边拨着算盘子儿,俞山松在外面站住听。

    “完了!”福海叮咛道,“各自拿着自己的条子,到老郑头那里去领豆饼跟酱渣子,别光哄他高抬秤,不然社里又得补买,预算上没这笔钱。”

    等人走了,俞山松进了屋,笑道:“你真像个大管家,干剥响脆,有条有理。”

    “啊!俞区委,”福海笑着站起来,“你说哪里话。”

    俞山松坐下,问道:“出了这件事,大家的信心没动摇吗?”

    “多少是有点儿丧气,”福海眉头锁个疙瘩,“现在春宝正跟大家开会呢!”

    “不能泄气,咱们泄气就是敌人胜利了。”

    “是啊!”福海激动地说,“想到春枝那么一心为社,感到自己差得远,我们家郑园子,咳……”

    俞山松从山楂村党支部给区委的报告里知道这个故事,他锐利地看了福海一眼,他看出,福海的心里隐伏着矛盾与苦恼。

    他跟福海一起出来,想到田野上走走,刚巧,一出门就碰见了富贵老头子,他穿着油巴老棉套裤,上身是露了膀子的破夹袄,拐地走来了。

    “大爷,您好!”俞山松笑着招呼。

    “俞区委,你来了!”富贵老头亲热地走过来,拉住俞山松的手。

    福海一旁不好搭话,便说道:“俞区委,过响我再陪你。”俞山松点点头,福海走了。

    俞山松跟富贵老头在一个篱笆根旁坐下,他端详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腼腆地笑了。

    “大爷,工作上有困难吗?”

    “怎么会没有呢?”富贵老头嘿嘿地笑了,“不过痛快!”

    “咱们的油脂作物区一定要丰收呢!”

    “大家的心气儿就像点着火似的,没问题!”

    “大家对油脂作物的初步技术,都能掌握吗?”

    富贵老头答不上来了,他莫名其妙地望望俞山松,说道:“反正大家拼命干呗!”

    俞山松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又问道:“丰产实验地出了这件事,争取最高产量的信心冷没冷?”

    富贵老头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很多,低沉地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刚才开了会,春宝给大家鼓了气,不过根旺要增加化学肥料,他不给,吵起来了。”

    “我去看看,”俞山松站起身,攥住富贵老头的手,“大爷,我们一定要完成丰产,敌人想破坏我们的丰产,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达到目的!”

    “决不能让敌人达到目的!”富贵老头硬骨节的手发颤,低哑地说,“我们要对得住春枝。春枝是个好姑娘,她是知人心的,年纪轻轻的得了这么重的病,我不放心!”老头子干巴巴的眼角,掉下两颗泪。

    俞山松离开富贵老头,他感到这个老头的身上,新的东西已经萌芽了,已经不完全是去年深秋夜里他碰见的那个孤独固执的老人了。

    到技术组,他扑了个空,门上了锁,没有一个人,这里靠近村口,他想在村庄四周遛遛,然后到春枝家去吃饭。

    他正要穿过一个密茂的小丛林,忽然听见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他赶忙在一棵白杨下止了步,看出争吵的人是春宝和银杏。

    “你为什么不答应增加化学肥料?”银杏气势汹汹地质问。

    “根旺从前跟春校要求过,碰了钉子,眼下趁着春枝在病里,想讹我一下子,不行!”

    显然,春宝对根旺的余怒还没消失。

    “社里又不是没钱!”

    “钱!一个嘣子儿也不能乱花,景桂哥跟春校都这么主张,不能在我代理这几天破坏了原则!”春宝激怒得面孔都苍白了,孩子气完全消失了,他指着银杏,“你是根旺的尾巴,你们光顾自己,不管全社,你们!”

    银杏看着春宝气得疯狂了似的样子,心疼了,她的口气赶紧变了,央求着说:“你别生气了,你别生气了!”

    春宝呼呼喘气,不理她。

    银杏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哺哺地说:“我意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再不让你着急了,看你铁青着脸,别气出病来。”

    春宝气怒地摔开她的手,银杏一阵伤心充满胸膛,她倒在春宝怀里,哀痛地哭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她的清秀的身子,可怜地抖动。

    俞山松赶紧从丛林里退出来,他的心里充满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运河平原上,一片新生的绿色的萌芽,沐浴在初春金色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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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春宝跟银杏从小丛林里走出来,走到河堤那里,河堤上下,坏蛋的脚印还清晰地留在地面上。

    “我要请求处分”,春宝沉痛地说,“为什么我在春雨里不去巡逻,这是可耻的逃兵!”

    银杏默默地望着他,他的脸严峻得多了,谁会相信他是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呢!

    春宝突然问道:“你们离田贵家近,他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银杏淡漠地说,“他们那家是蒺藜狗子,沾不得!”

    从上游来的一只船上,发散着午饭炊烟的香气,一个调皮的小伙子,朝着河堤上的春宝跟银杏,“呜!”地打了个长长的口哨,银杏低低骂了一声,春宝脸红了。

    这一来,他想起春枝嘱咐他,要把社里的拖拉账目清理了,因为在春枝病倒以前,刘景桂对赵明福工作上的拖泥带水就怀疑过,她这一病倒,就更难说了。

    “我去查赵明福的帐,你回家去吧!”

    “对!赵明福的帐不许别人打听,我们也疑心。你要想调查田贵,问问他,一定会知道。他老婆常到田贵家去。”银杏沿着田间的小道跑走了。

    突然,她在田野的小道上站住脚,用手卷个喇叭口,喊道:“我养那几只鸡,下二十几个蛋了,一会儿给你送去!”

    春宝甜蜜地笑了,他感到非常疲倦,想睡。

    到办公室,赵明福已经提前一个钟头下班了。春宝只得硬着头皮到他家去。

    赵明福跟他老婆包饺子,他老婆一边搭皮儿,一边咦叨着:“他二舅妈送来这鲜嫩鲜嫩的肉,正得包饺子吃,我这两天受了夜寒,腰像刀割似的疼,你却不想早点儿回家帮个手,只知道吃现成的,懒骨头!”

    赵明福对他这个又懒又刁的老婆,怕到骨头里,不回嘴,只是闷着头包饺子。

    春宝憎恶赵明福老婆,便在他家门外站下,问道:“明福哥在家吗?”

    “没在家!”赵明福老婆母夜叉似的回答。

    春宝知道这女人是说瞎话,追问道:“他刚从社里回来,怎么不在家呢?”

    赵明福想他老婆的话会把春宝堵回去,没想到春宝却不甘心,只得亲自搭腔:“你嫂子跟你闹着玩呢!我在家,你进来吧。”

    “你出来吧!咱俩到办公室把账目清理一下。”

    赵明福着了急,支晤道:“吃完饭再清理吧!”

    “不去!”他老婆挑起稀溜溜的淡黄眉毛,“不理他。”

    春宝见赵明福磨磨蹭蹭不出来,他气汹汹一直走进院里,说道:“还没到下班时间,你不能随便扔下工作回来!”

    赵明福红着脸,强词夺理地说:“我上午的工作全完了,难道就不许提前一会儿回家?”

    “我要检查检查!”春宝固执地喊。

    “你检查吧!”赵明福恼羞成怒,跳下炕,跟春宝到办公室来了。

    办公室里,坐着福海,手里拿着几张收据等候报账,他以为赵明福出去小便了,所以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

    一见赵明福进来了,福海忙站起身,“我报帐来了。”

    “你等一等!”赵明福连看也不看他。

    福海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春宝,春宝脸上像盖上一层霜:“把帐拿出来!”他催赵明福。

    赵明福的手哆嗦着,啼哩哗啦开了锁,拿出账簿,打开了一页,递给春宝,他的脸突然涨红,渐渐又白了。

    春宝咬着嘴唇,一页一页地掀着,陡地眉头拧起来了,生气地把账簿放在桌上。

    “怎么上月还没结账?”春宝控制着情感,把声音放平静。

    赵明福在这一刹那间低下了头,突然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春宝是个党龄比他短得多的青年,他不能容忍这种污辱,于是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骄傲和蔑视。

    “我今天就把它完全清理出来!”

    春宝愤怒地喊道:“你这叫什么工作态度!每天完不成任务,却领的是满分。”

    “不许你对我这么没礼貌!”赵明福蛮横不讲理拍着桌子,“你算什么官儿,你管得着我!”

    春宝气得抖了,“我代理春枝工作。我对党负责,对全社负责,我就管得着你!”

    “你管我,嘿嘿!”赵明福骄横地冷笑,“连春校都算上,你们不配!我的党龄,我的革命历史比你们长得多,现在你们得了势,就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受这个!”

    福海是个老好人,忙打圆场说道:“明福,不能这么说话,春宝虽说年轻,可是他现在是领导人。”

    “你少插嘴,这是党内事!”赵明福凶恶地瞪起两只眼,“我知道你会拍马屁溜沟子,自以为是社务委员,有头有脸,我把你看得一钱不值!”

    福海气得出不来气,脸憋得焦黄。春宝嘴唇都失去血色了,喊道:“赵明福,你就是这样破坏党,党不饶你!”

    “你不用拿党支部吓唬我,顶多不过是开除党籍,也没有死罪!”赵明福一扭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春宝气得要昏过去,他从办公室跑出来,一直跑向春技家。

    春枝跟俞山松正在吃饭,俞山松把他在村外小树林中遇见春宝跟银杏的事说给春枝听,春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俞山松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正在这时,春宝闯进来了,进了门就喊了一声“春枝!”便呜呜哭起来,说不出话。

    “怎么啦?怎么啦?”春校放下筷子,拉着春宝的手,问道。

    “怎么啦?”俞山松把春宝按坐在炕沿上,问。

    春宝像个小孩子似的,伏在炕上哭个不住。春枝像个姐姐,摇着他的肩膀,问道:“是不是跟谁吵嘴了?别咧着大嘴哭,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赵明福……”春宝噎得胸膛发胀,坐起来,哭哭泣泣把这件事情的过程说了。

    春校越听越恼,苍白的脸气得像白茶叶子,“不能再容忍他了,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气味也没有了!”她捧着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冷静!”俞山松想了想,“我到他家去看看。”

    俞山松到赵明福家里,赵明福老婆迎了出来,拉长脸说道:“同志!您明天再来吧,他气得胸口疼,不能说话。”

    “不!我要跟他谈谈。”俞山松接住火,口气很婉转地说。

    “不行!”赵明福老婆张开胳臂,挡住俞山松,恶狠狠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不能把他逼死。”

    俞山松动火了,他咬了咬嘴唇,站定了盯着这个女人:“大嫂!你躲开。现在赵明福还是我们党的党员,我是区委的负责人,我有权力跟他谈话。对于他,党要比你的权力大!”说着,就一直冲进屋里去了。

    赵明福老婆软软地放下胳臂,吓得不敢动了。

    俞山松进了屋,赵明福躺在炕脚,严严实实地压着两床厚棉被。俞山松揭开被子,赵明福眼死死地闭着。俞山松连声叫道:“老赵,老赵!赵明福同志,赵明福同志!”可是他眼也不睁,口也不应。

    俞山松也就不再管他,便严厉地批评他目中无人,对党不满的情绪;打击群众,破坏党的威信的言论行为;并且指出,这是党的纪律不能容许的。

    赵明福一直闭着眼,俞山松的喉咙说干了,他也不出声。俞山松最后说道:“赵明福同志,摆在你面前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还想不想做一个共产党员。”说罢,他又等了一会儿,但赵明福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失望地走了。

    一直坐在窗根下偷听的赵明福老婆,等俞山松出了院里,她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跺了一脚,“眼嘟”一声把门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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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俞山松走后,赵明福恐怖地哭起来了,他的身体发冷,在热炕头上瑟瑟地发抖。

    天不黑,赵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这一晚,她第一次对赵明福低声下气,特别的温存。赵明福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她怜惜地轻声问道:“不饿吗?我给你做点吃吧。”

    赵明福像是处在昏迷状态中,也没回答饿不饿,他老婆却也没去做饭,脱衣躺在他身边。

    “不怕他们!谁还敢拿刀杀了你?”赵明福老婆搂住他,安慰他。

    赵明福像死尸似的,手脚冰冷冰冷的,一动不动。

    “依我说,”赵明福老婆灼热的身体贴紧他,“干脆退党退了社,做个自由人,自个儿干自个儿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宝山搭伙,咱们也加人进去。”

    赵明福还是不吭声

    由于违反国家法律规定,故删之,请读者海涵!!!山楂村响起第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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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当春枝的病好了,已经是夏天。

    整整一个月,春校关在屋里,透过玻璃窗,她看见天井里的葫芦架,已经开放白茸茸的小花,影壁后面的石榴树,长出了小青疙瘩似的果子。

    尽管在她的屋里开党支部委员会,开社务委员会议,但是她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封锁着,感到自己是个残废的人,想着想着,一股辛酸就涌上心头。田野上,飘送来清亮的笑声和歌声,她的心急得撕裂了似的疼痛!

    终于大夫允许她可以出外走动了,她刚出门,就被初夏明澈的光线弄得目眩眼花了,她走到村外,田野是浓重的天青色,闪动着人影,她真想跑过去。

    但是她已经感到累了,病后的身子非常虚弱,喘着气,肩肿骨鼓动着,她在一棵杜梨树下坐下来,闭着眼歇息。

    “唉呀!春枝你好啦!”一个女人喳喳喊叫,奔跑来。

    春枝睁开眼,是红英。

    红英捧起春枝的脸,用她那妇人的眼光端洋着,春枝羞得脸红了。

    “你瘦了,可更漂亮了,什么病也不能折磨你!”

    春枝轻轻地摆脱开红英,问道:“你怎么蹲在家里,难道也病了?”

    红英摇摇头,轻声说道:“不是,我身上又有了。”

    春枝扑哧笑了,指着红英的鼻子,“你虽然蹲在家里,比别人生产更积极呢!”

    红英狡黠地眨眨眼,说道:“哼!你们结了婚,那真是一根蔓儿两个瓜,年年丰产。”

    “别胡说!”

    红英用指头羞她,:“还瞒着盖着,你们瞒得够长的了。”

    春枝不愿把玩笑开得过火了,她看见红英手里拿着一本讲玉米人工授粉的小册子,想起俞山松临走时指示,要在各生产队普遍展开技术学习,社里已经开始了,但她在病中,从没听过一次,便问红英:“你们今晚讲技术课吗?”

    “我们队是昨晚讲的,今晚上他们油脂作物队讲课。”

    “你们昨晚上是谁讲的,讲的是什么?”

    “长寿老头跟春宝合作讲的,讲的是玉米人工授粉,我正复习呢!”

    晚夜,春枝穿上厚厚的棉裤棉袄,到小学教室去听课,她悄悄地坐在一个背灯影的角落里,谁也没看见她。

    没想到,走上讲台的是银杏,她羞怯地咬着嘴皮儿,眼睛看着脚面,下面有人嗤嗤地笑了。

    “不许笑!”很旺扭过脖子,粗暴地喊。

    银杏仰起头,这一霎间,她像一枝春雨过后的海棠花,声音发颤地说道:“我今天讲怎样保护芝麻荚儿,说不周到的,根旺同志给补充。我有点害怕……。”

    下面哄堂大笑起来,春技把嘴对着袖子,也咯咯地笑了,她望望台上的银杏,脸白了。

    “银杏!沉住气,别怕!”坐在最前排的根旺高喊,像是个导演似的。

    银杏结结巴巴地讲起来了,前言不搭后语,慢慢地,她镇静下来,说话也清脆了,人们都惊奇地注视这个美丽的小姑娘。

    讲课完了,春枝跟在大家后边走,大家都称赞银杏。这时,她看见在井台上,一个粗大的影子正对银杏说:“讲得好,可事先你爹还看不起你呢!”

    春枝听出是根旺的声音,她走过去。

    “谁?”根旺问道。

    “我!”

    “春枝!”根旺走过来,瞪起眼睛,“谁让你出来的?”

    “大夫。”

    “可是黑夜出来走动要受寒!”

    春枝拍拍身上,笑着说:“你看!”

    “应该慎重,过两天再出来!”根旺急躁地说,“病再重复了,得给社里带来多大损失?社里需要你工作。”

    “我明天就开始工作!不,现在就开始,”春枝说,“我问你,富贵老头讲过课没有?”

    根旺不耐烦地一摇头,“没有!他不想讲。”

    “为什么?”

    “他说讲不了。”

    “嘿!这是笑话,富贵大爷多少年老经验,又到县里学习过,农场还请他去座谈,怎么会讲不了?”

    “他就是死不愿意,有什么办法?”

    “一定是你没好好动员他。”

    “你别冤枉人!”根旺发起脾气,“银杏可以作证,我跟他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春核问道:“你跟他谈了几回?”

    “两回。”

    “一回多大工夫?”

    “……”根旺语塞了。

    春枝讽刺他:“我看你的嘴皮子不是磨破的,一定是你上火烧破的!”

    第二天,春枝见过刘景桂,就到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富贵老头已经请了几天假,蹲在自己园子里。

    “大爷!”

    富贵老头正在井台上,扔下瓜铲,就跑过来:“我的好闺女,你可好了,大爷真为你日夜牵肠挂肚地不放心。”

    春枝感动地拉着富贵老头的手,说道:“我知道您惦念我,大家都惦念我。”

    富贵奶奶眨巴着小眼睛,也拐拐地从园子角来了,“瞧!春枝子,你瘦了,可越发秀气了。”

    “春枝,要结婚了是不是?”富贵老头笑呵呵地问道。

    “完秋。”春校对红英隐瞒的秘密,这时候像初汛的春水,在心里流动,脱口说出了。

    “娶走不娶走?”富贵老头不放心地问道。

    “娶到哪儿去呀?”春枝响亮地笑了:“他没爹没娘,四海为家。”

    富贵奶奶急忙问富贵老头:“我们送点什么礼物呢?”

    “越说越远了!”春枝笑着喊叫,“我是找富贵大爷谈工作的。”

    富贵老头呵呵笑了,“我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春枝问道:“昨晚上银杏讲课,您怎么没去听?”

    “我困得厉害,睡了。”

    “您对她讲的有什么意见?”

    “我没听,怎么会知道她讲的什么?”富贵老头露出一副尴尬的神气。

    “组里没讨论过?”

    “没有,”富贵老头淡漠地说:“雌讲,谁就跟根旺商量,别人不管。”

    “这不好!”春枝发了火,“为什么不听听大家的意见,为什么不跟您研究研究呢?”

    “我这个老头子懂什么!”富贵老头装得冷淡地说,“自己不能看书,组里技术学习,得让别人念给自己听。”

    “您有顶贵重的经验!”

    富贵老头“咳!”了一声,低着头不言语了。

    “大爷,”春枝温和地说,“您应该讲一回。”

    富贵老头像货郎鼓似地摇头,“不行,不行!嘴笨舌头沉,肚里又没货。”

    “别假客气了,”春枝半玩笑半郑重地说,“大爷,您要不讲,大家都会说您藏私,我也要说您技术保守了,人家长寿爷爷已经讲过了。”

    “长寿那老家伙油嘴滑去,你大爷是个闷葫芦。”

    “没关系,”春枝笑着说,“咱爷俩儿瞎子背瘸子,就像说相声似的,我给您打下手儿!”

    富贵老头也笑了,用他那硬骨节的指头点点春枝的鼻子:“你丫头真会发明,天下的聪明都让你占去了,可是咱们爷儿俩怎么说到一块儿呢?”

    春枝说道:“这不是我发明的,人家春宝跟长寿爷爷已经表演过了,咱们就请春宝当导演。”

    富贵老头长出一口气,笑道:“大爷就是个榆木疙瘩,也会让你点化了,就听你摆布吧!”

    “大爷,一言为定!”春技站起身,“往后您有什么意见,就跟我或是景桂说,我们有意见,也对您说,不许憋在肚里,您得赶快把园子整出来呀!不然在社里的工分就少挣多啦!”

    “对!对!”富贵老头心眼地连连应声。

    她出了园子,跑上高高的河堤,河堤下的田野,像是无边绿色的海洋。她望见那两个老人又弯下腰,匍匐在地,孤独地蠕动着,小叫驴儿困吨地打着响界儿,水车沉闷地叮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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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6:53:3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夏天,是运河滩最美丽的季节。

    青色的天空,白茫茫的大河,一望无边的青纱帐,掩盖了村庄。

    天空,苍鹰在盘旋;河上,行驶着白帆运货船,青纱帐里,有劳动的欢笑声;茂密高耸的树林中,布谷鸟不疲倦地在歌唱。

    夏天,是生命力最饱满的季节,是充满强烈希望的季节!

    富贵老头家,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银杏风卷荷叶似地吃着,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站了起来。

    “银杏,咱们组过晌没事啦。”富贵老头说。

    “我有事!”

    银杏在房檐下洗脸。她要去看春宝,他那儿有很多俞山松借给他的文艺小说,她想靠着河边的大白杨,一边做鞋,一边看书。

    “什么事?”

    “您就别打听了!”银杏白瞪她爹一眼。

    富贵老头慢悠悠地说:“福海,你们社务委员会过晌要开会是不是?”

    福海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里拨饭,点着头,不抬眼。

    富贵老头对银杏说:“你看!”

    “哼!反正我不跟您卖菜去。”

    “不卖,就烂在地里了!”富贵老头急得像要哭出来。

    “谁让您种的?”银杏圆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院墙后种个小园,就够全家吃不了的。”

    “银杏,”福海用哀求的口气说,“过晌你没事,就去帮帮爹,这块园子怎么处理,秋后全家再核计。”

    银杏平日跟哥哥不多说话,很客气,拘着情面,不得不答应,说道:“那我只管摘,让我挑着担子,东村西店的去吆喝,撒谎做买卖,我可不去!”

    “好吧!依你。”富贵老头压住了火气说。

    等银杏跑出院子,富贵老头忧愁地对福海说:“你看,咱们的园子怎么办?豆角跟黄瓜都快老了,不赶紧卖就算白扔了。”

    “过晌您不是去卖吗?”福海闷闷地说。

    “那大的园子,我一个人怎么能卖得过来?”

    富贵奶奶看老伴儿火燎似的着急,自报奋勇说道:“我去卖!”

    “你懂什么,连秤都认不准!”富贵老头斜瞪她一眼,冷硬地说。

    富贵奶奶被顶得干咽唾沫。

    “让银杏她嫂去卖,怎么样?”富贵老头看看福海。

    福海老婆正在屋里扔孩子,听见公公的话,拉长声音口答:“我不去!”

    福海赶忙进到屋里,“你就卖一回吧!”

    “我不去,”福海老婆阴沉着脸,“下地挣分是自己的,卖菜得归家里。”

    福海拉着她的胳臂,央求道:“去吧!篮子不用装得太满了,太阳不落就能回来。”

    “我就不去!”福海老婆一甩胳臂,扣着怀走出来,“银杏怕难看,我的脸皮也不是铁打的!”

    富贵老头气得揪揪胡子,到土棚里挑起担子,气哼哼地到园子去了。

    银杏在园里,靠着爬满豆角蔓儿的篱笆,听着树上的知了叫,眼皮儿发涩,渐渐睡着了。

    突然,鼻孔里一阵钻心的痒痒,她打了个喷嚏,猛地醒了,背后,一个小孩子咯咯笑起来。

    银杏回头一看,是张顺那刚五岁的小儿子,光溜溜的身子,一丝儿不挂,胳臂上挎着个小篮儿,站在那里盯着她,顽皮地嘻嘻笑。

    银杏看他那抹得像小花睑似的脸儿,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忍不住要扑哧笑了,但马上又装出冷冰冰的面孔,说道:“你跟我捣蛋,我让你爸爸揍你屁股!”

    那孩子紧眨着眼皮,眼泪像房檐雨似地落下来,“银杏姑姑,不是我捣蛋,是那几个叔叔逗春宝叔叔,叫我这样干的、”

    银杏笑了,连忙抱起他,“别哭,别哭,姑姑逗你玩呢!你干什么来了?”

    “给我妈买黄瓜,我妈又发疟子了,想吃拌黄瓜。”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鸡蛋。

    银杏钻进黄瓜架里,挑了几条鲜嫩的大黄瓜摘下来,给那孩子,说:“拿去给你妈,你们不要在家里乱闹,让你妈静静地养病。”

    “姑姑,给您这两个鸡蛋。”

    银杏摆摆手,“拿回去,留给你妈吃吧。”

    “不!我不拿回去。”那孩子把鸡蛋放在地面上。

    银杏疼爱地望着那孩子,一阵南风吹来,瓜地里冒出一股浓香,银杏跑去摘了两个圆溜溜的甜瓜,放在他的竹篮里,叮咛说:“一个你吃,一个给你妈吃。”

    富贵老头气哼哼地挑着空担子来了,正碰上那孩子挎着沉甸甸的竹篮,跑出圈子。

    “那一篮黄瓜跟甜瓜卖多少钱?”富贵老头板着脸,问银杏。

    银杏知道她爹一定不高兴,忙解释说:“张顺嫂子病了,想吃拌黄瓜,让孩子拿着鸡蛋来买,我想同在一个社里,她病着,也吃不多,就白给了她,又顺手摘了两个甜瓜,那孩子偏把两个鸡蛋扔下了。”

    富贵老头一听,把空担子一摔,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施舍。”

    银杏也变了脸,喊道:“您为什么骂我,难道乡里乡亲一点情分也没有?”

    “我不懂什么情分!现钱交易,我的园子不是为救济别人种的!”富贵老头大嚷大叫。

    银杏也跳起脚:“我是随便乱扔了吗?我是为了尽一份人情。”

    富贵老头拍着胸脯叫:“你懂得人情,我是老混蛋!”

    “您就自我检讨吧!”银杏讥消地说。

    “你们爷儿俩劈雷暴闪地吵什么呀?”

    青纱帐里,走出春枝,站在篱笆外问道。

    银杏叨叨地说开了。春枝摆手止住她,笑着说:“你去追那孩子,把鸡蛋还给他,要回那篮子黄瓜跟甜瓜。”

    银杏起初愣住了,但一接触到春枝那眼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拔腿便跑。

    “你回来!”富贵老头急赤白脸地吆喝。

    “银杏!”春枝叫道,“你别乱跑了,赶快到河滩玉米地,帮助第一生产队去人工授粉,春宝也在那里。”

    “好咧户银杏应声着,跑走了。

    “你看,多急死人,满园子就这么晒着。”富贵老头愁苦地对春枝说。

    春枝笑着说:“富贵大爷,您也别挑着担子满世界转去了,还是帮一帮他们,落雨季就要到了,玉米人工授粉要赶时候,他们队有了几个病号儿,缺人手。”

    “我的园子也不能扔啊!”

    “明天社里的船进城,您花个脚钱,把园子里的出产全装了去,社里写封信,县供销社会留下。”

    “一准?”富贵老头喜得不相信。

    “一准!”春枝静静地说,“可是这个瘰疡疙瘩也得割了,这园子分您多少心,少挣多少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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