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头顶的伤疤

　　　　　　　　　　　　　　　　　　　　　　　　　爷爷头顶的伤疤
　　　　　　　　　　　　　　　　　　　　　　　　　　作者：野马

　　打我记事起，我爷爷一直留着光头，在他的头顶有两块明显的伤疤，那是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所伤。
　　我爷爷是1939年底参加的新四军。他所在的部队就是被当今世界公认为“战神”的中国无冕元帅、曾任新四军一师师长粟裕大将麾下王必成旅的“老虎团”。旅长王必成人称“王老虎”，是新四军中最能打硬仗的旅长之一。我爷爷的团长叫郭猛，江西人，是一位1934年红军主力长征后一部分留下坚持打游击的、年轻的“老”红军，当时他才二十多岁。郭团长也同他们的师长和旅长一样，长得都不是高大魁伟的那类。粟裕将军温文尔雅，王必成将军长得“白面书生”一般，从他们表面上看很难同“战神”或“老虎”联系起来，这也算是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葩吧。郭团长除了没有王必成将军白皙，他俩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中等个子，人十分精神，好像整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头。平常他亦比较严肃，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挺“凶”，一般情况下战士们都怕他。实际上，我爷爷讲那只是他在工作时，尤其在战场上他真的“冷酷无情”，简直就是一只斑斓猛虎。可战士们都信服他，除了郭团长公私分明，在战场上他更身先士卒，俨然就是围猎场上的那只头虎，当仁不让。而在平时，他对战士们是非常关心的。从战士们的衣食住行，到战士们的文化学习和军事训练，只要他一有空便同战士们打成一片，特别对待新兵他最体贴入微。我爷爷说，他入伍的第一天晚上便宿营在野外，睡觉时老兵告诫我爷爷这可不像在家睡觉，一床窄小的行军被一半铺地上另一半盖，和衣睡，被子一不小心就会扯开。那天半夜，我爷爷感到有人正在给自己盖扯开的被子，他一激灵，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睡眼，发现竟然是郭政委（当时他们是一支队二团，郭猛任政委）。每天夜晚巡查是郭猛早已养成的习惯。我爷爷欲起身，却他轻轻制止住了，示意我爷爷不要出声安心睡觉，又为我爷爷理了理被子，才悄悄离开。不想第二天一集合，他就直接找到我爷爷的连长，批评他对新兵关心不够，说这大冷天的，把新战士冻坏了不是闹着玩的。郭猛就是这样一位“凶”柔相济的人。
　　我爷爷还讲，郭团长右手臂在早前战斗中受过很严重的伤，几乎全残废了，但他却练就了用左手熟练写字、吃饭和打枪的本领。郭团长很有学问，他经常给战士们和老百姓作报告，宣讲“保家卫国、抗日图存”的道理。只不过他讲一口地道的江西话，这样他的有些话让地方老百姓只能听个一知半解，比如“日本鬼子”他就说成“一本鬼子”。好在他的战士们跟他融合久了，差不多都能明白他说得是什么意思。比之能听懂他讲话，战士们更融合了他的战斗理念，冲锋陷阵都像他和他的名字一样，全跟老虎一样凶猛。这种感染，更深入到了全团战士的灵魂里，以至于这个团大多数指战员连平时做别的事情也都像他那样虎虎生威，雷厉风行。“老虎团”由此得名。
　　新四军是自南京沦陷后，最早到华东日占区同日本鬼子短兵相接的部队。在我爷爷尚未参军时，郭猛就跟随粟裕将军对日本鬼子打了几场漂亮的伏击战、袭击战，在华东战场首开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如1938年南京卫岗一战，击毙日军30余人，其中土井少佐、梅村大尉当场丧命，震惊沪宁。等到我爷爷入伍不久，他最先参加的战斗却是对国民党反动派的“黄桥战役”，郭猛时任团政委，他们团是主攻部队之一，为取得“黄桥决战”的胜利立了头功。这里须说明一点，新四军的抗战除了打日本鬼子，还要时刻面对国民党顽军的袭扰。而真打起鬼子来时，更有两倍于鬼子的汪精卫伪军总是走在前头当炮灰，时称这群汉奸走狗为“二鬼子”。对此，我爷爷直至他去世前都感到困惑、忿然。
　　1941年春，“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皖南事变后，我爷爷所在的部队新组建为新四军一师二旅四团，他们在新履职团长兼政委的郭猛带领下转战盐阜地区，执行上级指示，协助地方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尽管那里是平原地带，鬼子的据点也较多，但那里是河道沟渠纵横的水网区，还有许多芦苇荡，敌人行动起来并不方便。加之鬼子和汉奸平时无恶不作，老百姓对之都恨之入骨，新四军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根据地的创建还是很成功的。有粟裕将军“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统领全局的运筹帷幄，郭团长带领我爷爷他们陆续取得了东台、盐城、上冈、兴化等地对鬼子反扫荡战斗的胜利。1941年9月他们攻打秦南仓日伪据点，击毙鬼子小队长伊达正芝，缴获机枪四挺，步枪150多支，俘敌160余人。1942年，他们又在丁家垛、古殿堡等地连建战功。“老虎团”的威名威震日寇及其走狗汉奸，令敌人闻风丧胆。我爷爷也因在作战中表现突出，于1941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2年他又被提拔为他所在二营四连一排的排长。
　　“老虎团”让敌人既惮又恨。1942年12月29日上午（准确数据为搜查相关资料获得），我爷爷说那天天气不错，大晴天，几乎没有风，却很冷，滴水成冰。日本鬼子带着汪伪军共计300多人，从龙冈据点招摇过市地出来“扫荡”了。200多个“二鬼子”一身黑衣仍旧走在队伍的前头，约100来个鬼子一身屎黄色军服、头戴仿佛装在鱼网中的乌龟壳似的钢盔走在后面。郭团长一声令下，亲率所属部队从多个方向猛扑敌寇。每次遭遇这种战斗，“二鬼子”几乎都是一触即溃，剩下的日本鬼子尽管武器比新四军的精良，单兵素质也较高，但在我军优势兵力攻击下，战至下午鬼子也溃败了。郭团长率部乘胜追击，至一处叫龙冈的地方，前来增援的鬼子带着先进的迫击炮及时赶到。狭路相逢，鬼子立即架起迫击炮向我爷爷他们猛烈轰击。我爷爷在敌人第一轮炮击中就被四处飞散的弹片击中了头部，当场昏倒……待我爷爷苏醒过来时，他已经被转移到相对安全的中湾庄。与我爷爷一同转移来的还有好几位伤员，其中竟然有他们的团长郭猛。郭团长是在退守到唐刘河前沿阵地观察敌情时，不承想头部也被鬼子的迫击炮炸伤。不幸的是，郭团长的伤势比我爷爷的要严重得多，未及午夜他便光荣牺牲了，终年仅三十岁。
　　噩耗传来，全团官兵无不伤心落泪，闻讯赶来的老百姓亦随之恸哭。当地一位开明绅士主动把一口将来留给自己用的黑漆杉木大棺材献出，收殓郭团长。一位小媳妇流着眼泪，将自己的一床红丝绸面新棉被亲自为郭团长盖上，抽泣道：首长是为我们打鬼子牺牲的，天这么冷，就让这床新被子陪着首长走吧。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包括我爷爷在内的伤员不顾有伤在身，或拄着拐杖，或由战友搀扶，甚至有被担架抬着来的，赶来为他们敬爱的团长送行。就在装殓郭团长的棺材即将盖上棺材盖时，我爷爷的营长大喊，不能就这样把团长埋了。营长声嘶力竭地哭诉：团长生时打鬼子，现在他牺牲了他的魂依然还要打鬼子，打鬼子不能没有武器，得让团长把他心爱的手枪带上。营长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赞同。还是那位小媳妇，又把她出嫁时顶过的红盖头找了出来，悉心将郭团长的手枪包好放在他的身边，这才下了葬。安葬好郭团长，日头已慢吞吞地冒出了血红的冷脸，部队未敢久留，立刻转移。我爷爷伤愈归队后又投入到新的战斗，直到新中国成立不久才复员回老家。
　　若干年后，我懵懂世事，爷爷光头顶上的伤疤自然引起我的好奇。从那时候起，我便听爷爷讲他打鬼子的故事，知道了他头顶上伤疤的来历，知道了“老虎团”和郭猛团长，知道了他其实还有很多像郭团长一样的首长和战友们，为了民族解放、国家尊严英勇地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烈士们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让后人闻之荡气回肠。每每此刻，爷爷都会眼含热泪地说，他头顶上的这两块伤疤同他们比起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