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终是风流花散去

很多年前看过《金瓶梅》的词话本，那时尚小，觉着书的格调过于低俗，且说教意味也浓，一派道貌岸然中的腐朽，不愿多看。近些日子，向一位老者借得《金瓶梅》的绣像本，竟是较词话本含蓄了很多，文字也更富美感，单是第一回回目的对仗，就比词话本要工整，虽然字眼较为色情。绣像本平素对于人物的描写也总是干净简省些，却又能隐含韵味。更令我欢喜的是，绣像本大多是让人物以丰富的行止说话而少评判，这就比词话本高出许多。
　　其实在《金瓶梅》中，潘金莲是一个热情的富有生命力的可爱女子，她并非如我们世袭的记忆一样天生留恋浮浪的生活。在和武大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甚至主动典卖自己的首饰钗环以供家需，这显见得潘金莲其实是个有情女子，她的沉沦与惨死，有太多的因素造成，也是极令人叹息的。这大抵也是《金瓶梅》的魅力所在。
　　《金瓶梅》一书，无论绣像本还是词话本，虽然活色生香，物欲情欲随时沉迷其中，然而书中死亡的阴影更甚，每一个人物出场，死亡都如影随形，没有一刻抽离。而在这些咒语中，西门庆的第六个妾李瓶儿似乎是本书中把死亡演绎得最为生动的人。
　　《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妻妾情人都各有特色，吴月娘性情平庸，但贪财；孟玉楼有机心，藏而不露，很有些宝钗的影子；雪娥生性愚笨，虽有“众女嫉余蛾眉”说，终究还是不讨西门庆的喜欢；而桂姐原是出身妓女，虽然自比为美玉，到底还是落在污泥中的美玉了；至于金莲的丫头春梅，也是个心比天高的，个性十足，从不像别的丫环一般和那些小厮厮混，并挣得了一个西门庆小妾的名额。她似乎还是众粉之中结局最好的，最终还成为了周守备的正房，也算是跃上枝头当凤凰了。
　　《金瓶梅》中关于西门庆的妻妾着墨最多者是潘金莲与李瓶儿。金莲是一个世俗与高雅混合得最好的一个人物，用现代人语言来描述，她大抵就是那种可以劈开油画的日本军刀，她的人生是动态的栩栩如生的。她浑身都是诡异的魅力，如小兽般击打男人的心，闷的时候挠一下，饿的时候咬一口，累的时候吼一声，困的时候自己睡，无趣了当场给脸色，兴奋了浑身抽抽，她的无穷动，让男人死不瞑目。她在思念情郎时，可以红绣鞋卜相思卦，在夜里独自弹琵琶唱曲泄幽怨，宛若中国古画中的仕女。然而，她也可以在着棋之后大嚼烧猪头，甚或在一觉醒来时，为了一个饺子而打骂偷嘴的丫头，一副刺辣辣的市井泼妇，讽刺之至。
　　在《金瓶梅》中，瓶儿和金莲是西门庆众多妻妾分量最重的两个人，但两个人的性情却是迥异的。金莲是烈火是雷电，是人内心中最原始的激情，但同时她也是社会壁垒之外的人，所以她能为了跟西门庆在一起而把武大生生毒死。金莲的激烈会让她和她的情人在撞击之后玉石俱焚，难于终朝。
　　而瓶儿在性情上要比金莲温润得多，她似乎是喜欢过细水长流的日子的人，她善于以送礼来收买人心，甚至在和西门庆幽会时也不忘要结交他的妻妾，想讨他妻妾的好。但瓶儿其实内心也是极狠的，虽然不若金莲的直接，但她的这种“软刀子”更令人惊悚。比如她丈夫花子虚的死，说起来就是瓶儿间接导致的，因为她怕请太医帮丈夫看病会花钱！这种杀害与金莲的毒药从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过程更曲折些罢了。当然，花子虚从某种意义上比武大要可恶些，常年地和他的狐朋狗友流连妓院中，也是导致瓶儿生出外心的原因，甚至于在和西门庆幽会之前就已和公公有着暧昧之情。
　　《金瓶梅》中的“梅”即是金莲的丫环春梅。春梅占据了整部书中后三分之一的章节，大抵是这些美人中下场最好的。她向来就个性奇崛，从不以奴才自居，心比天高。有一回有人到西门庆家相面，众佳人中独她相得最好，而她却是地位最低微。西门庆的正房吴月娘当时就不信春梅能有相卦中的“戴珠冠”一说，但春梅却不以为意，足见她的自信。虽然我对春梅的印象不若金莲和瓶儿来得深刻，但书中所记“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声响神清”，且其左口角下与右腮上还各有一点妩媚的黑痣，行步轻盈，口若涂朱，这样美丽的女子总是让人心动的。这大抵也是她最终能龙飞的基垫。
　　《金瓶梅》绣像本的作者是个对生命感悟很深的人，对于书中涉及的人物，无论出身如何，行事如何，姿态有多难堪，他的笔调都是悲悯同情的，不若词话本的过于直接的褒扬或批判。他大抵是深解人世繁华总虚空。这种虚空到瓶儿的儿子官哥儿被金莲的猫吓死之后达到了巅峰。
　　从官哥儿出生开始，西门庆和瓶儿就成了一对家常的夫妻。西门庆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只顾前往瓶儿房中，一家三口乐融融的温馨常常惹得金莲在院外指桑骂槐，以致最终和西门庆的女婿偷情。在这个过程中，瓶儿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家常女子，常常劝了西门庆去找金莲，当了母亲的瓶儿，到底心境是不一样了。但西门庆的心此时是全在瓶儿和官哥儿身上的，虽然他仍旧天天寻欢，他对瓶儿的爱已经无庸置疑，并从此未曾改变，即使在瓶儿死后，他也一直在瓶儿的幻影中生活。
　　官哥儿受了金莲的猫惊吓至抽搐，最终不治而死。这个时候的瓶儿是一个全然失去爱儿的悲痛的母亲，她见到官哥儿的小寿星拨浪鼓，就痛哭不止。而这个时候的西门庆，也不再是声色情欲里的人物，他是一个父亲，他安抚着瓶儿，操持着后事，是一家的顶梁柱。西门庆是深爱瓶儿的，这也是《金瓶梅》作者的不寻常，他并不把西门庆写成一个单一的没有感情的人。在有了官哥儿之后，西门庆是喜欢那种温暖的家庭生活的。但官哥儿被金莲的猫吓死了，瓶儿也一病不起。随着瓶儿病重，床都下不来，每天得在下面垫着草纸，不断地流血，屋子里充满恶秽气味，需得不断熏香才能消除。此时道士告诫西门庆要远离这个房间，但这个一直以来在我们眼中贪婪好色、浅薄庸俗的市井之徒，却是不顾这些汅浊气味，径直走进瓶儿的房间，抱着瓶儿放声大哭。
　　瓶儿死了，西门庆绝食，痛哭不止。但为瓶儿守灵的西门庆，却于半夜里在瓶儿的灵前和官哥儿的奶妈如意儿偷起了情，书中甚写两人搂在被窝里，不胜欢娱。大抵果真痴情的人，在悼亡爱人的死后，是不能如此声色的，但西门庆却在他唯一让人感动的瞬间，又生生沉沦了。人性的矛盾、假和虚空到这个时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即使如此，作者也不肯给《金瓶梅》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来一句关于生死的喟叹，他只是娓娓地在叙述，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们，书中的这些角色是如何费力地在死亡的间隙享受生的热闹的：出丧时吹打的鼓乐、敲动的锣钹，一些干涩的哭腔。所有的一切，都掩在虚空的镜像里，而镜像里的人物，又都一心想逃离，但终于无法逃离，于是复坠入虚空之中。
　　而瓶儿从重病到死的过程中，人性的假和虚空赤裸裸地摆到了戏台上。围绕在她身边的曾受过她无数恩惠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分担她的恐惧，没有一个人给过她一个同情的眼神，他们甚至盼着她速死，好早日分得她的财产或从西门庆身上夺宠。而对于她所爱的人，她是彻底绝望了，他依旧天天流连声色欢犬马中，并不能给她半点的安慰。那一群人自私而冷漠地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直至这尊荣华完全破败。
　　在许多人眼里，《金瓶梅》就是一部淫书，我觉着这实在是极深的误解。这部书其实是属于秋冬的，春夏的鲜亮从来没有出现过，整部书从头至尾都笼罩着很深的人世虚空的悲凉，沉沉郁郁，只不过作者过于高明，所有的喟叹都隐藏在人物的行动言语之中。死亡在书中也如影随形，人物命运从豪华锦绣到碧草寒烟，银屏金屋到底只落了梦魂中，空遗残垒，灯油已尽，端的是“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可能你没看过明代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