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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种猪卡巴裆诺维奇的胜利大逃亡(风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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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6: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种猪卡巴裆诺维奇躺在上个世纪一座年久失修的猪圈里。他圆睁着双眼,目光穿过猪圈的矮墙,望着冷漠的天空上挂着的那轮狗蛋一样的太阳,使劲吧唧着嘴,想着心事。尽管此时的大脑皮层有些丢转儿,逻辑思维也有点儿混乱,但他还是尽最大努力,断断续续地搜寻着相关的线索,并尽可能地把它们剪切到一起。

  这几天,村子里分明在酝酿着某种阴谋。早晨,亚历山大大人来过。叫他大人,是因为这亚历山大绝非简单之物、等闲之人,他可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角色,身份最高、爵位最大的领导干部。不过到底相当于什么级别,卡巴裆诺维奇暂时还没能搞清楚。亚历山大在几排猪圈间转悠了几个来回,就停在了种猪卡巴裆诺维奇的前面。

  天上那轮挂着的狗蛋此时正好落在他的头顶上。亚历山大不怀好意地剜了卡巴裆诺维奇几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阴冷地干笑着,那笑声,比房顶上晒了四五年的红薯干儿还干。一股凉气,“嗖”地从卡巴裆诺维奇的后臀肩传到胳肢窝儿,又从胳肢窝儿串到猪头脸儿的前半部分。

  亚历山大刚走,扎加罗尼队长也来了。扎队长是村里最爱逗贫的村民兼队长,也是卡巴裆诺维奇比较喜欢的一个人。每次到猪场来,他都要嬉皮笑脸地和卡巴裆诺维奇开一些半荤半素、不痛不痒的玩笑:

  “嘿,种猪同志,告诉我,又想哪房姑娘呢?我帮你牵去。”

  “每天搞三四个女人,我拷,你丫真够幸福的,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骨儿呀。”

  瞧,他有多贫,比贫嘴张大民还贫。还有诸如“狗是一把锁,猫是一把火”,“猪浪吧唧嘴,狗浪跑细腿”之类庄稼地里的话,卡巴裆诺维奇都是听他说的,他不说,卡巴裆诺维奇可编不出来,卡巴裆诺维奇没有那么高的归纳概括能力。

  可今天,扎加罗尼队长却一反常态,什么也不说,只是蹲在猪圈的墙上,叭哒叭哒地抽着烟。但他嘴里叼着的旱烟分明没有点着。临走,扎队长似乎觉得应该对卡巴裆诺维奇笑笑,就准备挤出点儿笑容,但挤了半天,终于没有笑出来,那股劲儿,挺难拿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猪官老杨头才提拎着猪食桶,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出来。猪倌叫杨白劳,村里人都叫他老杨头,入乡随俗,卡巴裆诺维奇也就跟着这样叫了。老杨头打开猪圈门,见卡巴裆诺维奇疑惑地望着自己,赶忙把脸一扭,将猪食往槽子里倒,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桶里的猪食有一半倒在了槽子外面。多年来,像这种低级的错误老杨头可是从来没有犯过。就在老杨头扭过脸的一刹那,卡巴裆诺维奇看见,有一颗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上落下来,“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杨头怎么了?他受了什么委屈?种猪卡巴裆诺维奇用力吧唧了几下嘴。

  卡巴裆诺维奇在想心事儿的时候,是需要用嘴来帮助的,如果嘴不吧唧了,思维也就中断了。所以这阵儿,他的嘴吧唧得很快很响。

  今天的猪食分明是加了很多内容的,有糠,有麸子,还有几块红薯。要搁往日,给卡巴裆诺维奇加料时,老杨头的嘴也是很贫的,劝降一般在一旁讨好地唠叨着:“吃吧,吃吧,吃完了好干活儿,狠狠地干活儿,快快乐乐地干活儿。”

  这时的老杨头并不马上走开,提拎着猪食桶面带笑容站在那儿,干脆和卡巴裆诺维奇一起吧唧嘴,显出吃着很香很陶醉的样子,那张干巴巴的老脸上也显出了青春气息。卡巴裆诺维奇感到从内到外的熨帖熨帖。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有人关心你的饮食起居,关心你的胃,关心你的肾,关心你的猪腰子。对了,腰子就是肾。咳,也甭管腰子还是肾了,总之,有人关心你,卡巴裆诺维奇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老杨头呢,也显得特别高兴,直到卡巴裆诺维奇风卷残云般的将一槽子上好的饭菜全吞进胃里,老杨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可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真的是猪脑子。因为想不通,所以卡巴裆诺维奇没有一点食欲,在猪食槽子里敷衍了两口,就躺在冰凉的猪圈炕上,继续剪切着心事。

  亚历山大的几声干笑、扎加罗尼队长那颗没点着的旱烟和老杨头那“叭哒”一声落在地上的眼泪,像几只绿豆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地围着卡巴裆诺维奇的猪脑子转,怎么赶也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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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8:26 | 只看该作者
  十
  
  这是新世纪里的一天,北京城里一位不小的官员带着情妇到马克西姆友谊商城购物。衣架上,一件皮毛一体的猪皮大衣吸引了那娇滴滴二奶的注意。该皮衣标价七千,打八折后是五千六。那位官员看出女人的心思,就上前摸了摸皮衣的前胸和后背,然后,问侍立着的服务小姐:
  
  “这是牛皮的吗,怎么这么硬?”
  
  服务小姐说:“您见外了,这是猪皮,据说这是上个世纪里一头最出色的种猪的全皮。”
  
  官员听了,头皮有些发紧,身上有些肉麻,转身欲走。身边的女人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哪儿不动:
  
  “不嘛,我要嘛,我就要嘛,今年最流行嘛,我就要这硬硬的种猪皮的嘛。”
  
  官员无奈,掏出钱,把大衣买下。
  
  女人把这件种猪皮大衣穿在身上,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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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8:15 | 只看该作者
  九
  
  种猪卡巴裆诺维奇回到地球村村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八的中午。地球村的猪场里,人头攒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亚历山大、扎加罗尼和众乡亲们都在这儿,老杨头也在人群中。但人群中的老杨头脖缩着,脑袋耷拉着,双手分明是被反绑着。老卡知道这和自己的逃走是有直接关系的。爷们,我受苦受难的爷们,我回来了!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老卡身和心都很憔悴,但老卡不愿意让人们看出他的憔悴,更不愿让老杨头看出他的憔悴,就使劲抬着头,努力保持着镇静,做出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爱谁谁的种猪气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像是自己刚在镇上赶完社会主义的大集回来。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村子的北头朝猪场方向走来,尾巴一甩一甩的,让人想起“乱云飞渡仍从容”之类的诗句。
  
  那不是老卡吗,老卡回来了!人群里,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他。
  
  人们的目光,从老杨头身上,齐刷刷地投向了老卡,像是撞见了外星人,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老卡向人群走来了,老卡走近人群了,人们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胡同,老卡就像个检阅三军仪仗队的将军,他真想喊一句:同志们好。但此时的老卡没这个心情,此时的老卡在人们的注视下,走到了老杨头的身边,伸出猪嘴善解人意地拱了拱老杨头的裤子。一颗浑浊的老泪,从老杨头的脸上落下来,叭哒,落在老卡仰着的脸上:爷们儿,你不该回来?老卡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没说出口。
  
  人群静得出奇。突然,亚历山大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快,抓住他!”人群有些骚动,但没有一点儿付诸行动的意思。亚历山大又大声喊:“别让他跑了!”人们仍没有太大的反映。
  
  老杨头一个劲地向老卡使眼色,老卡看得很清楚。但老卡没动,老卡回来就不想再走了,老卡泰然地望着老杨,望着人群,似乎在说:来吧,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孩子们的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你们是不想吃肉了?谁不动手就没他家的肉!”
  
  亚历山大声嘶力竭地嚷,人群终于有些动作了。黄狗八格牙路见人们有了点儿意思,按捺不住,第一个扑上来,叼住了老卡的尾巴。
  
  真他妈的狗仗人势。老卡一回头,闪电般地狠狠地咬了一口,八格牙路脏脏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开了。
  
  人群复归平静。老卡在这份平静中,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下,躺倒在地,用目光鼓励着人们。人们望着老卡那复杂的眼神,没有人上前。老卡就把眼睛闭上了。
  
  几个后生子一拥而上,把老卡按住了,亚历山大拿来了绳子。把他捆得像粽子一样。其实不用的。完全没必要。老卡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他闭着眼,心里流泪,嘴巴笑着。
  
  天空阴霾得像一口冻结了的痰。憋了两天的雪,好像完成了某种阴谋,终于落下来了。
  
  宰猪的仪式进行得和往年一样,照例很热闹,人们似乎把这个不愉快的插曲忘了。
  
  老卡跑了又回来了,没人追究他为什么跑,又是为什么回来,每人可以分到半斤肉了,很快,人们就沉浸在杀猪过年的欢乐里,且显出很高的兴致。
  
  仪式上,亚历山大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在全国人民大学毛泽东思想的热潮中,在全国革命生产一派大好形势下,在上级党组织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我们村,也和全国一样,形势一片大好,好得不能再好。不但进一步提高了人的思想觉悟,而且进一步提高了猪的道德境界。今天,我们杀猪吃肉,我们要吃一次团结的肉,胜利的肉,革命的肉,欢欢喜喜过大年,我们要翻身不忘毛主席,吃肉不忘共产党。”
  
  老卡躺在地上,心里骂着:猪揍的,我操你妈。要杀就杀呗,费你妈的什么话。我拷。你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来吧,我要是皱一下眉,不是我猪妈妈养的,是狗操的。我认了。自古英雄谁无死,我是种猪我怕谁。
  
  当杀猪刀桶向他喉咙的时候,老卡觉得轻飘飘,暖洋洋的,死得光荣,死得精彩,是一种归途,那一瞬间,是他一生的浓缩,这种感觉,舒服极了。
  
  老卡说:“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猪宰得很顺利,只是在放完猪血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公社来了紧急通知,红头的,上书:各村负责人请注意,今年的猪肉可以分,但猪皮一定要上交。下面是“抄、报、送”等公文格式。
  
  猪皮上交,往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事儿让几个预想着今年做几盆猪皮冻的女人惋惜了老半天。屠夫费尔巴哈在弄猪皮的时候,很费了些功夫,终于把皮里的肉刮得干干净净的了。亚历山大指定,由村民罗伯特赶紧把猪皮送往公社。罗伯特嘟嘟囔囔,直往人群里躲,很不情愿。
  
  亚历山大就说:“回来后,把老卡的卵子奖励给你。”
  
  “说话算数?”罗伯特的眼睛有点儿发亮,盯了亚历山大一句。
  
  “不算数是猪揍的。”
  
  “那好。”罗伯特抱起猪皮,趔趔歪歪地朝公社的方向走了。
  
  人们就特别羡慕罗伯特,说今年他可是走运了,他可赚了,那么大一个猪卵子,足够炒两大盘子的。不过,罗伯特回来后,还是和亚历山大干了一架,因为两天前,亚历山大已经把猪卵子许给过卡洛斯一次了。最后,只好两个人一人一半,才平息了此事。
  
  猪尿泡的分配方法如下:
  
  三十六个孩子采取单淘汰制,一轮一轮地往下淘汰,最后剩下两个人再猜丁壳。先被淘汰下去的孩子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来今年的猪尿泡是没戏了。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是咕嘟冒宁。猜丁壳开始,咕嘟冒宁就听得一个声音说:“锤子。”他就出了锤子,对方果然是剪子。咕嘟冒宁胜利了,赢得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猪尿泡,乐得屁颠屁颠的。此刻,躺在地上的老卡那张带血的猪头脸上,露出了不意觉察的笑。前面不是说了吗,老卡有求于咕嘟冒宁,所以暗助了他一臂之力。
  
  该抓猪头和下水了。猪头和下水因要的人家太多,需要抓两遍,第一遍叫“入围”,只有先入了围,才有资格抓第二回。斯琴高娃和卡秋莎等几名妇女都是洗过三遍手的,志在必得。入围还算顺利,眼看几乎就要吃到猪头或猪下水了,结果关键时刻抓了个白板。煮熟的鸭子飞了锅,爷们们就在一旁嘟嘟囔囔地埋怨起来。
  
  猪头、下水都有了归属。
  
  对老杨头的批斗也不再进行了,但惩罚是绝对不能免的。因为老卡回来了,所以对老杨头的惩罚也就很简单,就是不分给他猪肉。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该版本说:给他了,他没要。
  
  总之,一头微不足道的猪的生与死,对世界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尽管他是种猪,尽管他大名鼎鼎,尽管他名叫卡巴裆诺维奇。
  
  地球公转着,地球自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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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8:02 | 只看该作者
  八
  
  天黑了,老卡从土丘下站了起来,继续向前遛达着,速度明显地减慢了。老卡想起了亚历山大他们那次操蛋的打赌。
  
  那天,还没到出工时间,人们就蹲在猪圈的前面唠闲嗑,有亚历山大、扎加罗尼队长等十来个人。不知怎么,人们说着说这,就扯到关于老卡的份量到底有多重的问题。亚历山大说,足有四百斤。扎加罗尼队长说,也就三百五十斤。亚历山大是个杠头,说一不二惯了,有人和他持不同意见,很不乐意。扎加罗尼队长好逗,更多的时候纯属故意。于是,俩人越说越较劲,亚历山大就非要称一称老卡的重量。
  
  这时,扎加罗尼队长让步了,本来他就是逗着玩的。亚历山大不依不饶,坚持要称。听到这,老卡的心情开始不好,称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受这种折磨,就骂了亚历山大一句,“瞧你得那猪不吃狗不啃的揍行。”亚历山大一回头,老卡赶紧把头低下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大伙还是依了亚历山大,人们找来绳子,就下到猪圈里抓老卡。老卡不情愿被抓,就四下里躲。亚历山大亲自下来了,这厮动作还比较敏捷,一把拽住了老卡的尾巴,拽得生疼。老卡恨他无事生非,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甩头,照着亚历山大的臀部,狠狠地咬了一口。
  
  结果可想而知,老卡被打了个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人都走光了,老卡躺在那儿,哺哺地生气。
  
  老杨头在一旁唉声叹气:“你呀你,你怎么就不能改一改你那狗SONG脾气。”老卡和老杨头都伤心极了。
  
  老卡想起了老杨头。逃出来时太匆忙,也没和老杨头告个别。我可爱的老杨头,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这样不辞而别,一拍屁股走了,他们会对你怎么样。,一定不会轻饶你。那次,阿花逃走,他们还扣了你一百个工分呢。这次……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老花听说自己将在春节前,被推向刑场,就拱倒了猪圈墙,逃跑了。逃跑的老花的下场很可怜,半路上,遭到几只疯狗的袭击,身体被吃掉了一半。剩下的,被村民们找到,抬回了村。宰猪的指标已定,花名册都报上去了,村民们只能分仅剩下的一些筋头巴脑了。阿花不但死得很惨,还留下千古骂名。村里的人家也很惨,大过年的,每家才分一两肉。老花留下了骂名,直到第二年,人们还对阿花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老杨头也因对老花的畏罪逃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被扣掉一百个工分。
  
  我这次不辞而别,他们会怎样处罚老杨头呢?扣公分,剃光头,游街,挨打。我可爱的老杨头,我善良的老杨头,我乐观的老杨头,爷们,你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想你呀。还有咕嘟冒宁,都活了十岁了,还没正经八北地吃上一顿像样的肉。昨天那几个炮竹,说不定是那儿拣的噌儿呢,料定他家也没钱买。我可怜的孩子,我可爱的老杨头。
  
  老卡似乎看到了愁眉苦脸的老杨头,听到了咕嘟冒宁“我要吃肉,我要吃肉”的哭喊和村民们的唉声叹气声。
  
  老卡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已经看到山的影子了,再有一个冲刺,我就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野猪生活了。但我一走了之,过上隐居的生活,老杨头怎么办?村里的孩子们怎么过大年?老卡不走了,老卡原地转着,踱着步,一脸庄严地思索起来。
  
  我不能再跑了,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可这一回去,亚历山大、人们……老卡犹豫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罢了。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何况我老卡乎。
  
  老卡在下了第N次决心后,终于决定,回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有什么可怕的,人生是需要笑傲江湖的。浑身是胆雄纠纠,我以猪血荐轩辕。不能让人耻笑,不能让亚历山大耻笑,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孩子们的微笑,我要做一个高尚的猪,一个纯粹的猪,一个有道德的猪,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猪,一个有益于人民的猪。活要活得潇洒,死要死得淋漓,挺铮铮铁骨,笑八面来风,掬一把生命的壮丽。走,回去。让人们吃上猪肉,人民会感谢我的。
  
  老卡不愧是一头有琴心剑胆的猪,一头品质优良的猪,猪中的模范英雄。据后来屠夫费尔巴哈说,老卡是O型血,O型血是热情奔放的铁血。
  
  老卡想好了,想好了的老卡从土丘下站起来了,站起来的老卡掉过了猪头,开始顺着原路,向地球村方向走来。
  
  天空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几槽子上好的猪食似的。风在老卡前面不怀好意地走着。此时的老卡,心情却很平静,就像刚办完出狱手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等着家人接他回家。
  
  眼前是一马平川,老卡胜似闲庭漫步。老卡的嗓子有点儿痒痒,觉得自己应该唱首歌。老卡就唱了起来: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每一个夜晚,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真的是一路歌声一路走,撒下一路小蝌蚪。那位说了,那时根本就没有这些歌。你错了,我开头不是说过了吗,此作品发生的事年代不详。正因为年代不详,所以,老卡哪个年代的歌都可以唱,也都会唱,听,老卡又唱了起来: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远处,一条半大汉子一样的狗,正偏起后腿,瞪着天空,把一泡长尿浇在柴禾垛上。狗就是没好心眼,有屎有尿你就尿呗,干嘛非要尿在柴禾上,真熬啕人。老卡咳嗽了一声,那只狗看见了他,想汪汪几声,见他不是个善茬,在喉咙里呜呜了几下,跑了。
  
  老卡天生对狗没有好感,如村里的黄狗,老卡叫他巴格牙路。这狗东西,真是个无赖,偷吃猪食不说,还跟我们猪类玩那狗呲牙。真他妈的缺教育,一点儿都不讲职业道德和行规。但就是这样的狗东西居然有人拿他当宠物养,居然还有人为他们著书立说,啊——呸。六畜猪为首,牛马羊鸡犬排后头,你算老几?不过这事儿也怪了,我们虽排名老大,文学史上,猪界的典型印象却少得可怜,只有个猪八戒还说的过去。但猪八戒很好色,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了,真给咱猪们丢脸。看人家孙猴儿,多给猴们做脸。嗨,这一辈子,也没人代写个回忆录,立个传什么的,真是个遗憾。这不公平,我要托个人,也给我代写个回忆录、立个传什么的。就找咕嘟冒宁,对,别看他刚上小学二年级,作文写得还不错。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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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7:44 | 只看该作者
  七
  
  当逃跑的老卡正在一个土丘下休息的时候,地球村里已经炸了窝。
  
  村子里那些土著的孩子们早就打探到,今年春节挨刀的将是老卡,那头份量最重的种猪时,馋虫早就被逗了出来,心里的兴奋劲儿,就甭提了。于是,纷纷走出破柴门,从各个角落往猪场的方向纷纷聚拢来。一路吵嚷着,每条胡同和每条胡同探讨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但又都围绕着一个议题,那就是种猪卡巴裆诺维奇。
  
  “不是说不杀他了吗?”
  
  “是啊,听老杨头说老卡是功臣,队里决定让他自己老死算啦,亚历山大也同意了。”
  
  “计划跟不上变化呗。”
  
  “哪儿呀,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说怎么回事。”
  
  “那还用问,不就是因为前些日子,老卡咬了亚历山大一口吗。”
  
  “听说,为宰老卡这事,老杨头还和亚历山大狠狠地打了一架呢。”
  
  “管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都报上去了,谁也改不了啦。”
  
  “老卡这回倒楣了不是。”
  
  “老卡也太狂了,这亚历山大也是能轻易咬的。”
  
  “咱可说好喽,今年的猪尿泡归我,谁也不许跟我抢。”
  
  “凭什么?谁抢前头是谁的。”
  
  “杀猪的费尔巴哈大叔答应给我了。”
  
  “他也答应给我了。”
  
  “也答应给我了。”
  
  这群孩子就快到猪场了。
  
  另一条胡同也涌出一群孩子,他们在议论着老卡到底有多少斤。这也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之一。因为他们心里有他们的小九九,都希望能多分一些肉来满足自己的馋了一年的胃。
  
  “少说也有三百斤。”
  
  “得了吧,四百斤也打不住砣。”
  
  “要是四百斤咱们村一口人能合一斤二两肉。”
  
  “会算不?应该合一斤二两三。”
  
  “别瞎嘞嘞了,你们说的那是毛重,毛重,懂不懂?”“
  
  “还真不懂,什么叫毛重?”
  
  “连这都不懂,嘁,就是连毛的重量呗。”
  
  “嗷——”孩子们似乎懂了。
  
  “猪这东西有毛重还有净重。”
  
  “净重又怎么讲?”
  
  “就是把毛刮干净了称呗。”
  
  “嗷——,要是那样,就合不上一人一斤二两三了。”孩子们似乎有些失望。
  
  这群孩子也快到猪场了。
  
  在另一条胡同里,孩子们争吵的问题是猪到底哪一部位最好吃。有说猪屁股的,有说猪卵子的,有说是猪舌头的,有说是猪蹄子的,还有说猪下水、大肠头的。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咕嘟冒宁也在这群孩子中。咕嘟冒宁把手伸进嘴里,幻想着,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去亲口尝一尝,要想知道猪的那一个部位最好吃,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吃到一头整猪,那可是再美不过的事儿了。香,真他奶奶的香,哪个部位都他妈的挺香的。在孩子们的肚子里,馋的感觉太真实、太痛切了。
  
  这群孩子也快到猪场了。
  
  孩子们涌进了猪场。
  
  孩子们到老卡的圈前一看,傻了,老卡呢,老卡呢?猪圈里空荡荡的,老卡没了。就在猪场内来回来去地找,猪圈没有一点儿破坏的痕迹,猪场里,连犄角旮旯都找到了,就是没有老卡。
  
  老卡去那儿了,难道飞了不成?他们跑去问老杨头,老杨头也不知道。很快,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老卡跑了,问题严重了;老卡丢了,肉吃不上了。
  
  这回,老杨完了,猪圈好好的,老卡却失踪了,种种迹象表明,是被人放走的,谁放的?老杨头呗,这不是名摆着的事儿吗。这个老光棍,这个没有喜儿的杨白劳。纵容种猪逃跑,简直是罪不可赦。
  
  村里出了大事了。
  
  村里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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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废言匣子 发表于 14-10-9 11:37:31 | 只看该作者
  六
  
  老卡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一个土丘下休息休息。
  
  老卡躺在那儿,吧唧着嘴,继续想想过去,看看现在。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知道累是什么滋味了。《黄帝内经》上说,女子五七(35),男子五八(40),肾气渐衰,五脏六腑精华随之日损。自己起码过这岁数了。年轻时一点儿都不知道累,活像诸葛孔明六出祁山的木牛流马。老杨头爱说“真是畜牲”,我知道,那是夸我呢。但现在看,年龄确实不饶人,树老焦稍,猪老猫腰,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自己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骨。拉了秧的黄瓜卸了任的官,射出的箭,卸了任的辕,光棍的鸡巴调研员,自己也成了这四大闲之一了。难怪,进入五十以后,自己是一睡就醒,一吃就饱,一动就累,一想就断,真成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了。幸运女神也特别偏向小伙子,不喜欢老头子,于是,人们就开始把母猪往隔壁的猪圈里赶,因为那里,又被新培养出一头种猪了。
  
  开始,老卡对那个重孙子辈儿的毛头小子还不屑一顾,草驴要是能架辕还买骡子干嘛。光看这事好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体力劳动,要有先天的弹跳力、爆发力、冲撞力、反应力、纠缠力、牵引力、耐久力、判断力、伸展力、收缩力、回旋力、灵活力、僵硬力、遥控力、迫近力、迫远力、离心力、向心力。具备综合性的素质。但后来,老卡不得不服了。听着那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呻吟声,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是一件特痛苦的事。这就像当官的,自己坐过的车,退休后让别人坐了,不但让别人坐了,还在你的身边趾高气扬地飞驰而去一样难受。
  
  每当这时,老杨头就安慰他:“爷们,行啦,跟我老杨头比,你够幸福的啦。我活到六十多了,不还是光棍一根苔。人该知足得知足。”一想,也是。如果说可怜,这老杨头不知要比我可怜多少倍。据说老杨头年轻时,为了保护集体的猪,被偷猪贼打了个半死还在喊:“不要管我,救集体的猪要紧!”结果留下了终身残疾,连个对象都没搞上,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但他总是充满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想到这儿,老卡就释然了,许多想不通的事,看不惯的事,就都想通了,看惯了,也不觉得痛苦了。有时候,就和老杨头一起,朗诵那首不知是哪个古人写的诗: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此刻的老卡想起这首诗,再一次想起老杨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并不可怕,但老杨头说过的,队里也做出过决定,形成了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让我一点点地老死,永不杀我。因为我是功臣,我为党国立过战功的。但,这是怎么了?你们说话还算数不?看来,拿大主意的还是猪揍的亚历山大这厮,他这是报复,不就因为我咬了你一口吗?但你这厮不该咬吗,年轻时你给我钉了钉子不说,我这么大岁数了,你们还非要捆我约约份量,我禁得住你们那样折腾吗。那真是一次操蛋的打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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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老卡晕晕乎乎,迷迷登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似乎是在梦中,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年轻真好,既没忧愁,也没烦恼,整天快快乐乐的。但不知是从哪一天,忧愁和烦恼就开始把我围绕。对,是第一次,是从第一次干那事儿开始。
  
  从童子猪到猪爷们,应该是一生中一次不小的飞跃。但第一次让人操纵着办那事,还有好多人围着看,真有点儿不好意思。结果可想而知,那事儿办得仓促,办得潦草。母猪一被叉住,自己就穿梭,开始机械运动,还没体验到快乐,就泄了,泄了,事儿就算办完了,完事了,母猪就被人生拉硬扯地牵走了。人去楼空,老卡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孤单单地躺在那儿,脑子里空荡荡的,觉得猪的性生活真是可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千人瞅、万人看不说,还如此的仓促,如此的短暂。仔细搜巡当时的印象,只记得以下几点:
  
  1、        母猪的腰很软;
  
  2、        母猪有点儿害怕;
  
  3、        母猪撒了一泡尿;
  
  4、        母猪叫了,自己喘了。
  
  就这些,没了。声色之愉,真的如电光一闪,石击火花,一现即逝。难道这就是猪
  
  的性生活吗,难道这就是猪的婚姻吗,难道这就是猪的爱情吗?
  
  质量如此低下,真是可叹、可怜、可恼。但赛翁失马,焉知非福,让老卡没想到的是,正是这第一次,自己竟然因此一炮走红,而且红得发紫,紫透了半边天。
  
  据说那头母猪回去后就妊娠了,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五个月后,那头母猪居然生了二十六个崽,不但破了地球村的记录,而且在方圆百里实属罕见。老卡因此成了英雄,成了为人类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
  
  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事儿,人们冲着老卡竖起大拇指,夸他“真牛×”,人们崇敬他,爱戴他,老杨头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老卡明白了,他的存在,他的劳动,他的性生活,是有很大的价值的,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虽然它是一种纯粹的生理行为,但聪明的人们正是利用这种生理行为来提高国民收入,他们把动物的数量和质量都计算在自己的生产能力之内了,真是太聪明了。一对亢奋的猪在交配过后,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为提高国民生产总值做出了贡献,但实际上,他们已经为提高国民生产总值做出了贡献。这其中的道理,别的猪到死也弄不懂,但老卡懂,聪明的老卡早熟,早熟知道的事儿就多。是啊,谁不图利谁早起啊,聪明的人类养着我们干嘛,要你这头种猪干嘛?你懂吗?我懂。
  
  懂了的老卡很骄傲,骄傲的老卡很狂气,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好像猪界无他,将发生天下大乱或种族灭绝,人类无他,将吃不饱穿不暖,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一样。觉得自己是一头沉甸甸的猪,是一头活得最有质量的猪。每当有母猪带着一家老小,在他的圈前转悠找食吃的时候,老卡就觉得特幸福,幸福得无边无际。老卡开始喜欢上这个娱人娱己的职业。所有的母猪,所有的母猪都来吧,让我来编织你们,用生命的金线来编织你们。他开始一丝不苟地干活,一往无前地工作,充满了爱岗和敬业精神,显示出“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和人民极端地热忱。”并且,像伟人说的,“在工作中充分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即在短时期内不休息地接连打几仗)的作风。”每当这个时候,老杨头就会好好地犒劳他,给他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真不赖,这种生活赛神仙。
  
  老杨头,老杨头。老卡想起了老杨头,脚步越来越慢。
  
  妈的,生命如歌,就是有时候老跑调儿;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有时候流着流着就成浑汤了。
  
  老卡明白卖什么就应该吆喝什么的道理,但老卡还没能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远大的革命理想,所以,老卡在声色犬马中迷失了自己,为了满足他日愈强烈的性欲,他开始放纵自己,渐渐地由一个正人君子变成了一个流氓。“老卡真流氓”人们都这么说。但此时的老卡脸皮已经很厚了,厚脸皮的老马已不怕说三道四,不怕流言蜚语,年轻时候的害羞,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而且简直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往往是振振有词地反驳别人:
  
  “试问,你们年老的,年幼的,有学问的,没文化的动物,又有哪个不流氓,不好色呢。谁也甭跟谁玩那个哩哏啷。不好色,那狗连蛋干嘛?猫叫春干嘛?鸡踩蛋干嘛?人结婚干嘛?瞧,老卡说得满在理。就这样,老卡沦落成“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的李后主,有时候,一天就干四、五次。
  
  古人云,人生有三乐:闭门读佛书,开门接待客,出门寻山水。闲门读佛书老卡不会,因为他不识字。但开门接待客,出门寻山水两乐他占全了。开门接待客的高兴劲儿自不必说了,但美中不足的是,偶尔也有断顿的时候,尤其在夜里,寂寞总伴随着左右,漫漫长夜实在难耐,老卡就决定去“出门寻山水”。于是,老卡开始拱圈。拱圈的目的,是要出去,出去的目的,一方面是要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另一方面,是要满足自己的神经中枢,这是上不了桌面的话。
  
  把圈拱开一个缺口后,老卡就出去了。老卡去找所有的母猪,不管对方是否到了发情期,也不管对方婚配与否,他都要去,让我一次爬个够,包括哪些太监猪他也不放过。有时候,老杨头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待在闺中的处女猪就怀上了。所以有人开始说他太流氓,翻墙拱圈的,整天就想着一件事。呸,老卡不服气,我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我不想那事,你还让我想着解放全人类,让我想着阶级斗争,想着世界和平,拉倒吧你们,我按照生理快乐的原则生活。再说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工作,这是我的义务。嘴馋去吧,眼儿热去吧,也让人把你培养成种猪啊,你家坟地长那棵蒿子了吗!
  
  老卡经常拱圈,拱了,老杨头就给他砌上,砌上,老卡就再拱。老杨头就生气了,生气的老杨头也很可爱,一边砌一边嘟嘟囔囔。
  
  老卡在旁边故意气他:“你垒上,我还拱。”老杨头就打他的屁股,一点儿都不疼,还挺舒服的。爷儿俩就偷偷地乐。但好景不长,这个秘密终于被亚历山大发现了。亚历山大不但教训了老杨头一顿,还想出了那不是人揍的主意,把一颗头号大钉子狠狠地钉进了他的鼻子里。
  
  老卡很疼,也很委屈,觉得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就是希望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是应该得到表彰奖励的,结果却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心里就有一种被人冤枉的委屈。老杨头看着他那血淋淋的鼻子,一边给他抹红药水儿,一边心疼地说:“你改了吧。”
  
  但正应了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猪改不了拱圈。这叫历尽苦难,痴心不改。但斗争锻炼了老卡,使老卡变得越来越聪明,于是,为免受皮肉之苦,为免得使老杨头遭到更多的麻烦,他开始苦练跳高基本功。这些,只有老杨头一个人知道,老杨头说他是:只图风流不顾家。老卡就笑,老杨头也笑,爷俩配合得很是默契。
  
  老杨头,我亲爱的老杨头,可爱的老杨头。
  
  老杨说自己只图风流不顾家,对这一点,老卡持有不同的意见,老卡认为,自己并不是只图风流不顾家的猪,他顾家,不但顾小家,还顾大家。
  
  那时的老卡虽然活得不那么深刻,但也绝对不是一味地追求快乐,老卡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在色与利面前,在集体与个人面前,表现出的集体主义精神,比哪些贪官污吏,不知要高尚多少倍。老卡知道,自己是集体财产,自己的DNA也是集体财产,一头猪活着就要为集体多作贡献。于是,他多次拒绝了色相和物质的诱惑。有例为证:
  
  那天,天刚擦黑,天上飘着可疑的云彩,一个小媳妇偷偷地轰来一头母猪。纯粹是一对儿失足中年女猪和女人。母猪很浪,生得黑翠,虽不俏,却天生有一股狐媚子气,进来以后,就做羞怩状。那赶猪的女人,也真够诡头的,为了两毛钱,趁着没人,占集体的便宜来了,做梦去吧,我老卡要是帮你配了,我不是猪揍的。上这儿占便宜来了,美得你抽筋。那头小母猪还真有两下子,眉眼乱动,举止轻浮,那屁股,撩拨得你心烦。要搁平时,老卡早就搂不住了,可这可是举什么旗,走什么路,迈什么步的原则性问题,老卡嘱咐自己,一定要坚持,不能让集体的财产受损失。老卡就表现出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那个女人和母猪很难缠,赖着不走。老卡灵机一动,为了避免她的的继续纠缠,老卡上去了,敷衍了一番,最后,还冒起了坏,往母猪那里面狠狠地撒了一泡长尿,尿里没有一点实质性内容。母猪很满意,还来了个翻身道情;女人也很满意,还哼起了歌儿。
  
  老卡自己冲着猪圈的墙,偷着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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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老卡跑着跑着,忽然,前面有一座猪场,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得已,老卡放慢了脚步,并粗略地计算了一下:猪场里猪圈不多,大概有3排。他正想绕过去,猛地,就听到一个叫声:“1——2——3——1,1——3-——2——1”,这缠绵的叫声在众多猪的叫声中显得那样的独特,又是那样熟悉,一下子就刺中了老卡的爱情穴。他紧急制动,刹住了脚步,寻着叫声传来的方向,一个圈一个圈地寻找着。终于,在最靠东边的一个猪圈前,他停下了脚步。老卡抬起前蹄,搭在猪圈的矮墙上,朝里面探了探头。
  
  已经快到开晚饭的时间了,猪圈里,一只年近花甲的黑母猪,正着急地拱着猪圈的木门,边拱边发出一阵阵叫声。是她,没错,是她!从头上那几朵小花卷,老卡认出了她,他为之朝思暮想,为之梦断愁肠,为之多方寻找、四下打探的那只北京黑母猪。雕梁玉柱应犹在,只是猪颜改,但沧海桑田,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思念,让我轻声呼唤你,我的“沙扬娜拉”。
  
  这时,圈里那只北京黑母猪,即老卡心目中的沙扬娜拉也发现了他,转过头,疑惑地望了老卡一眼,显然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是啊,短暂的“萍水相逢”,人为的“一日夫妻”,经过了这么多年,除非老卡这样痴情汉,否则,又有谁能一下子认对方。
  
  老卡向上挺了挺身子,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希望她能仔细地看一看,认真地想一想,唤起哪怕一点点儿回忆。但沙扬娜拉还是疑惑地望着他,看着这只不知来自何方的入侵者。
  
  忘了,全忘了。怎么能,怎么会?又怎么不能,怎么不会?老卡啊老卡,谁让你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能完成那致命的一击,不能给她留下更深的印象的,活该了吧。但那能怨我吗,别人不理解,难道你还不理解吗,这就是爱啊。爱是什么?爱,不是为她勃起,而是被她陶醉。
  
  那是个让人发情的春天。阳光明媚,百花灿烂,壁虎、苍蝇、蝴蝶,包括老母鸡们都沉浸在春光里,忙着交媾,忙着生儿育女。
  
  形势一片大好,在这样一片大好形势下,出色的沙扬娜拉被一个同样出色的中年妇女赶进了老卡的单人宿舍。看来她们都是外村的,自己从来都没见过。如老杨头说的,她们是大老远来的。对当时已经成为著名种猪的老卡来说,正是这次平常的邂逅,叫老卡身不由己,叫老卡情意绵绵,叫老卡从此明白了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臭味相投,什么叫我的眼里只有你,什么叫梦里寻她千百度。
  
  其实,和老卡曾经的其它母猪相比,沙扬娜拉算不上漂亮。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脑门上,长着几个小花卷。当时还不兴烫头,因而这几朵小花卷显得很独特。看来,动物的择偶标准和人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因为你独特,所以我爱你。不过,这还不算,还有更致命的一点,就是对方刚一进屋,老卡就从她身上,也许是身下,嗅出一股香味,一股让人如醉如痴的香味。也不知是从那个部位发出的。
  
  老卡一下子就被这香味击中了,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于是,老卡就急步凑过去,在沙沙(老卡对沙扬娜拉的爱称)的后面一个劲地嗅啊、闻啊,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也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此刻的老卡只有一个愿忘,就是希望和沙沙尽量多呆一分钟,一秒钟也行。老卡觉得和沙沙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真是比甜棒还甜。老卡就这样忘情地闻着,嗅着,站在猪圈外面的中年妇女和老杨头都有点着急了,他们一个劲地喊着:“快呀,你倒是快点儿上呀。”但老卡仍然磨磨蹭蹭,继续不紧不慢地嗅着。
  
  如果说开始时老卡不上去是忘情所至,为情所困,在听到老杨头和中年妇女的喊声后,就纯属故意拖延时间了。因为老卡知道,猪的性生活和婚姻制度简直是太荒谬了,爱和恨,全由人操纵。人们的目的又是那样的明确,你刚一下架,相当于人还没提拉好裤子,女方就会被赶走,不给你留下一点儿温存的机会,只留下满圈浓浓的惆怅。人们真是太吝啬了,他们视我们的感情生活于不顾,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猪类也是需要温存、需要爱情的,不知道我们猪类和人一样,不光需要物理运动,也是需要化学反应的啊。千载难逢,我老卡好不容易碰上个真心喜欢的,臭味相投的,所以,我要想方设法多温存一会儿,多耗一会儿。
  
  猪圈前的老杨头真的急了,恨不得自己爬到母猪的身上去,但光有劲使不出来,就大声地嚷着:“人家可是大老远慕名来找你配的,你再不上,别怪我揍你。”那中年妇女望了望渐渐黑下来的天,也有点着急了。那头北京黑母猪,就是老卡的沙沙,此时此刻,已经被老卡嗅得春心萌动,热血沸腾,再也矜持不住了,“1——2——3——1,1——3——2——1”,她不停地哼哼着,并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老卡。那双丹凤朝阳杏核眼,真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终于,老卡失控了,体贴地把前爪搭了上去。“1——2——3-——1,1——3——2——1”,更婉转的嘶叫,从沙扬娜拉的五脏六腑里发出,这是怎样一种嘶叫哟,是期盼,是渴望,是对那致命的一击的等待。直叫得老卡浑身瘫软,满腔的激情顿时化作了百转柔肠,几乎是瘫倒在沙扬娜拉的身上。
  
  老卡竟然没有勃起,因为没有勃起,老卡没能完成那致命的一击。这对身经百战的他来说,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身下的沙扬娜拉也感觉出来了,她撤出了身,回过头来,怨恨地看了老卡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猪圈前的老杨头也显得很沮丧,赶紧向那中年妇女陪着不是:
  
  “您看,不是不给您配,平时准着呢,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没关系,没配上就没配上吧,您也别内疚,我回去了。”
  
  那妇女轰着沙沙走了,老卡哭了。老卡实在舍不得她走,但老卡无能为力;无能为力的老卡开始痛哭流涕;痛哭流涕的老卡越哭越清醒;清醒中的老卡终于明白了爱情的真谛。
  
  爱是什么?
  
  爱,不是为她勃起,而是为她心痛。
  
  老卡失恋了,失恋了的猪同样会痛苦,这种痛苦可能比人类还要深切。老卡无能为力地陷入对沙扬娜拉的致命思念中。思念中的老卡开始糟蹋自己,白天水米不尽,一到夜晚,就越墙而出,四下里寻找,多方面打探,寻找着沙沙的消息。真的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老杨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也无能为力。
  
  就这样,经过了近一个月的寻找,也没发现一点儿沙沙的猪丝马迹。老卡终于彻底绝望了:我的沙扬娜拉,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我为你心酸,我为你流泪,我为你朝思暮想,我为你食不甘味,我为你哭天抹泪,我为你寸断柔肠。除了你,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就这样,老卡蹉跎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善解人意的老杨头,像一把小熨斗,熨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卡才逐渐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在那次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老卡开始爱思索了,像个戴眼镜的哲学家。尤其是在自己的肉身做着最为激烈的运动时,反复寻求的东西便浮现出来,包括人生,包括爱情,包括世界什么的。老卡越活越明白了。
  
  此刻的沙扬娜拉就在眼前,但她变了,变老了,变丑了。时过境迁,沙沙已经没有了做姑娘时那瓷器般的光泽了,腰肢也显得肥不棱登的,毛也戗起来了,气质比原来下降得尤其的差。更可悲的是,老卡伸长鼻子,用力地闻了闻,已经嗅不到一点儿那股迷人的香味了。猪圈里,臭轰轰的。因为到了开饭时间,哈喇子在沙沙的嘴角流下来,曾经美丽的丹凤眼上也沾满了眼屎。并且,那双眼已经由疑惑变成了仇视,非常不友好地瞪着老卡。老卡很绝望,但绝望的老卡仍然涌动着向沙沙倾诉的欲望和唤起沙沙认知的希望。于是,老卡叫了起来:
  
  “沙沙,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老卡,就是卡巴裆诺维奇,一直爱着你的卡巴裆诺维奇啊。”
  
  老卡一叫,沙沙就急了。急了的沙沙竟然像那条名叫八格牙路的狗一样,呲起了牙:
  
  “你瞎叫唤什么,我不认识你,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一定是来争抢我的猪食的,讨厌,你走开,啊-——呸!”沙沙狠狠地啐了老卡一口。
  
  可怜巴巴的老卡在她仇视的目光中瘫软了,从矮墙上出溜到地上,嘴里苦苦的,心都要碎了,愣在猪圈下悲伤着。老卡突然想起杜拉的一句名言:“我们爱过的,永远是世界的某一段残骸。”
  
  从猪圈上滑落下来的老卡不再跑,老卡已经没有力气跑了,老卡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走着走着,老卡几乎要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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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腊月二十七中午十二时三十五分,种猪卡巴裆诺维奇在种种迹象中判断出自己死期将至,翻墙落荒而逃。真的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诸位,我们可千万不要责怪老卡的临阵脱逃,也不要给他上纲上线,戴上这样或那样的帽子。当然,即使你真的不依不饶,死乞白咧非要给他戴上这样那样的帽子,相信老卡也不会害怕。虽然他名叫老卡,但他只是一头猪,一头名副其实的猪,一头四条腿的动物。求生的本能使他顾不上多想,只想逃跑,赶快逃到杳无人烟的地方去,逃到没有杀戮的地方去。至于后果,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也暂时顾不上,此时此刻,他已失去了考虑后果的能力。
  
  老卡失去了考虑后果的能力,但老卡没有失去的是翻墙的能力。相信您已经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了:运气、助跑、起跳、腾空,四个基本动作做完,整体已经飘然落到猪圈外了。简直就是猪界的朱建华、布勃卡,简直就是个天才的跳高家。其实,猪界本无天才,刚落生时,老卡也没这个本事,这都是后天勤学加苦练加汗水换来的,是经过666次试验练出来的绝活。鼻子被钉上钉子以后,再一拱圈,就撕心裂肺的疼。再说,把猪圈拱坏了,如果再让亚历山大发现,一定还会有加更残酷地惩罚。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不能出去风光一番又是多么的无奈。
  
  怎么办?你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老卡就开始苦练跳高基本功了,摔倒了,爬起来,揩干身上的血迹,继续跳,继续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了,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老杨头)练成猪界跳高第一高手,不但平时用得上,关键时刻也发挥出关键作用。看来,甭管是人还是猪,多掌握几项本领,绝对没亏吃。
  
  跳墙而出的老卡,此时正翻蹄亮掌,一往无前地狂奔在苍茫大地上。
  
  老卡跑啊跑,也不知跑出了多远,许多村庄像是电影快放似地在他两侧闪过,他顾不上许多,头脑中只有一个字“快跑”(其实应该是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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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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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卡巴裆诺维奇是地球村一头著名的种猪(对了,开头忘了介绍了,该种猪的居住地名叫地球村),著名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他在地球村的声望仅位于亚历山大以下,而在地球村外的名气绝对在亚历山大以上。再说得具体点吧,方圆五十里以内的人们和猪们都知道,地球村有个大种猪叫卡巴裆诺维奇,长得威武雄壮,一表人才,简直就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中八戒。而且,打圈(即配种)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真的是宝剑一出,让江河失色,堪称百发百中。经他配过的母猪每次生育产崽的数量大都在十只以上。招得村里村外许多猪界的小芳们都怀他的春,特想和他过一次精神和肉体生活,让他身上的“尖端武器”狠狠地阻击一番。看,确实够出色、够著名的吧。
  
  一般情况下,出色的东西总要配个同样出色的名字,例如中国的万里长城,法国的埃弗尔铁塔,美国的克林顿,《西游记》里的牛魔王,舞台上的麦当娜等等,名字都比较出色,这叫名为物设,物为名生,相得益彰。于是,就有有识之士开始张罗着给他起名儿。琢磨来琢磨去,参照外国电影、中国京剧和地方戏河北梆子,终于给他起出这中不中、洋不洋还算恰如其分的名字。至于是谁给起的,现已无从考证,这里也没有考证的必要,大概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吧。村里人认为这名字起得还比较符合卡巴裆诺维奇的生理、心理特征及外在形象,就默认并叫开了。
  
  卡巴裆,乃地球村土话,广义是指裤裆,引而申之,又不完全是指裤裆。裤裆是裤子的中间部位,是衣服的一部分;卡巴裆是人体的中间部位,是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如果还不明白,下面,就请您随着我的动作演示一下:您身体直立,两腿岔开,好,那被岔开的部分,膝盖以上,肚脐眼以下七公分,就是卡巴裆。这可与服装的面料没一点儿关系。一头种猪的名字如果光叫卡巴裆,就没多少意思了,显得浅薄且淫秽,显得地球村的集体智慧也不过尔尔,没什么水平。后面加个诺维奇,就显得文雅多了,也显得地球村的集体智慧还是比较有水平的。“奇”,“骑也”,名字不但有苏联的味道,还有中国乡土的味道。一头种猪名叫“人体的中间部位及什么什么骑”,此中含义,您就偷着体味去吧,怎么体味都不过分。总之,卡巴裆诺维奇这名字,看着文雅,听着暧昧,土洋结合,朗朗上口,画龙点睛,切中要害。
  
  不过,村里人还是嫌他太长了,字也太多了,与中国国情稍显不符,就干脆直呼其老卡了。下文提到的老卡就是卡巴裆诺维奇。
  
  这两年,老卡明显地老了。在人世间共计生活了多少年,老卡已记不清了,但他知道,自己绝对称得上是猪界的寿星佬儿了。曾经乌黑的毛发已经出现了很多或白或黄或不白不黄的杂毛,皱纹也毫不客气地爬到脸上,皮肤也松弛多了,粗糙多了。头上的毛发有些脱落,显出秃顶的迹象。据说秃顶是年轻时房事过度的外在表现。尤其是在重要岗位上退下来以后,老卡开始吃不香,睡不甜,好忘事儿,头晕脑胀,浑身没劲儿,感觉特累。也许服点甜梦口服液什么的营养药会好些,但这类东西当时好像还没发明出来,即使发明出来了也轮不到他吃。对于这一点,老卡还是有自知知明的。
  
  老卡虽然廉颇老矣,但见到他的人都会说,老卡依然很酷,年轻时候的雄风犹在,且一眼就能看出来。老卡知道,人们之所以这么说,全是因为自己鼻子上那根头号大铁钉,弯弯的,与鼻梁骨成90度角,并且已经和鼻孔上的肉长为一体了。钉子是年轻那阵儿,因为自己只图风流不顾家而留下的烙印,是亚历山大这猪揍的亲手钉进去的。前面称亚历山大为大人,这里又说他是猪揍的,并不是说老卡两面三刀,背地里骂皇上,而是因为一提到钉子这事,老卡就心痛,一心痛就生气,一生气就难免骂人。本来吗,好端端的脸,给钉一个大铁钉,算怎么回事,疼不说,还破坏了自己的形象,破坏了自己的形象不说,还干什么都不方便。不信,给你钉一个试试。
  
  想起钉子的事,老卡就生气,一生气,就难免骂人。人们在骂人时,不是爱骂“不是人揍的”这句吗。不是人揍的是什么揍的,一定是猪揍的。所以,猪揍的这句话,成了老卡骂人话里的经典语言。是猪揍的一定跟自己有关,从中占了点儿便宜,老卡就释然了,气儿就消了。气虽然消了,但钉子还实实在在地钉在脸上。正是这颗锈迹斑斑的铁钉,使老卡那张本来端端正正的瓜子脸,变成了一张似乎倍受摧残的脸,也记录着他年轻时是怎样的桀骜不驯。可惜的是,自己已不再年轻,俱往矣,老了,老了,终于不可遏制地老了,不承认不行呀。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了,让位给年轻人了。按说自己已超期服役好几年了,该知足了。但作为种猪,在那件事上下了岗,确实是巨大的悲哀。
  
  往事不堪回首啊。老卡继续吧唧着嘴,想着心事。
  
  老卡是他妈妈的独生子。猪妈妈生他的时候到底是猴年还是马月,现已模糊不清了。有些事儿,忘了也就忘了,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越模糊越好。就像老卡生活的年代,既可以是73年,也可以是86年,还也可以是2050年,您认为是什么时候都行,随您的高兴。老卡只知道猪妈妈生他的时候,中国北方的大面积都在下雪,中国南方的大面积都在降雨。还知道自己降生时体重达二斤零五两,是个巨婴。当然,这都是后来老杨头对他说的,他可记不住这么多。
  
  后来,猪妈妈就病死了。这也是老杨头告诉他的。老杨头说过的话,他都信,只是对猪妈妈病死一说有些怀疑。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被宰了吃肉了更准确些。因为那天是腊月二十九,他睡醒了一看,猪妈妈就没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那时老卡还是小卡 ,所以对猪妈妈的印象很少。一是咂儿比较大,二是肚皮暖和,三是奶水比较多,其它的,再也寻找不出一点印象了。不过,想一阵儿妈妈,小卡也就不想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整天吃得饱睡得着的,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所以,只八个月的功夫,小卡就出落得灵眸秀口相国貌,轩昂器宇好男儿,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猪,一头出类拔翠的种猪了。
  
  把老卡留作种猪,是老杨头的主意。老杨头对自己的慧眼识人很是满意,逢人就说,因为打小就看他条儿长得顺,所以极力推荐把他留做了种猪,怎么样?没看走眼吧。只为这一点,老卡就决心感激老杨头一辈子。因为他知道,留种意味着什么,至少,不必经历那惨绝人寰的劁的过程,这实在是件幸喜、幸福、幸运、幸甚的事。
  
  挨劁的滋味可不好受,自己虽没经历过,但没吃过猪肉,不见得没见过猪跑。这些年,耳闻目睹过无数次劁猪的过程,所以,想起“劁”字,就头皮发麻。劁猪师傅把被劁的猪踩在地上,左手揪住猪耳朵,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一刀下去,被劁的准公猪或准母猪就发出挨杀般的嚎叫,像利器划在玻璃上那样刺耳。好端端的猪,就这样被弄成个太监模样,痛苦不说,一生都不能享受人世间和猪界的许多乐趣。想起这事,老卡就恨人类的血腥,恨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压制良知,灭绝猪性的残忍行为。
  
  “叭叭”,老卡正在想着心事,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扔进猪圈,并在他身边炸响。随着“哈哈”的坏笑声,在猪圈的矮墙下,探出一张呲牙咧嘴的小脸儿,黑黑的,脏脏的,冲着老卡,一翻白眼,一吐舌头。对了,人类把这叫舌头,我们猪类应该管它叫口条。这小孩儿老卡认识,名叫咕嘟冒宁,家里特穷,大冬天里还穿着一条单裤。没事儿常来和老卡逗闷子,但没什么恶意,挺招人喜欢的。
  
  这时,咕嘟冒宁探出头,伸着口条,对老卡做了个摸脖子的手势:“你的,死啦死啦地。”然后,又点着一个东西,扔了进来。“叭叭”,又是两声。老卡正要骂一声小兔崽子,小孩儿已经笑着跑远了。
  
  鞭炮。老卡看清楚了,也听明白了。没错,咕嘟冒宁扔进来的是鞭炮,绝对是。鞭炮……过年,过年……吃肉,吃肉……杀猪,杀猪……老卡……“过年吃老卡肉”。再想想亚历山大的干笑,扎加罗尼的香烟,老杨头的眼泪……老卡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这几个相关内容的词语和事件连接起来了。
  
  连接起来后,心里咯噔一下子,顿时如醍醐灌顶,亚赛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惊出了一身冷汗。什么“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骗人,我卑贱,但我聪明吗?我不聪明,我笨,我是一头笨猪,蠢猪,糊涂猪。好啊,明白了,明白了,终于卸磨杀驴了,终于下架宰猪、交媾以后枪毙情人了。这不是逼着我在大年夜喝盐卤吗!总算明白得还不晚,走,快走。
  
  老卡第一个反映就是马上逃走,五十里以外就是深山,像《白毛女》中杨白劳的闺女喜儿一样,逃进深山,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对,走,趁着没人,快走!
  
  人急了造反,狗急了跳墙,猪急了逃跑。
  
  “猪揍的,你们不仁,休怪我不义,咱猪爷爷去也!”老卡运了运气,助跑,起跳,腾空,动作一气呵成,“噌”地一下,翻过猪圈墙,落在了地上,头也没回,向着有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个人影,站在猪圈的后面,目送着他,由大变小,直到他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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