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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漕运码头(王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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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2:3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二十一章 生日1
  

  一大早,甘戎就出去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条潮白河金翅大鲤鱼,每条都有三斤多重。在早晨艳丽阳光下,大鲤鱼金鳞金翅金光闪闪透体金黄。甘戎欢跳着进了院子,似乎把初升的太阳也带了进来。两条鲤鱼是用马兰草串起来的,拎在甘戎的手里还欢蹦乱跳,不知道是被甘戎的欢实劲儿感染的,还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甘戎进了宅门,她的丫环秋叶忙迎上来,要接过她手里的鱼。甘戎却一扭身子闪开了,拎着鱼径直进了屋。
  
  秋叶伺候甘戎已经三年了。一个女孩子,给大宅门的千金小姐当丫环是最苦的差使。不但要伺候小姐吃喝拉撒睡,还要陪小姐说话解闷,给小姐当出气筒,像影子一样围着小姐转,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连撒泡尿都得等小姐打盹的时候去。可是给甘戎当丫环却甭提多省心省力了,除了穿衣梳洗,甘戎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干。也不要她陪伴,到什么地方去更不带着她。常常一连好几天,她连甘戎的影子都摸不着。特别是到了漕运码头以后,甘戎越发独立起来,有时候连穿衣梳洗都不用她。当丫环的就是这么贱,主子用得狠了,她嫌累,暗暗叫苦不迭。可是主子要是不用她了或用得少了,她又觉得受了冷落,觉得自己成了没用的人或多余的人。秋叶几次跟孙嬷嬷说,既然大小姐用不着她了,还不如把她放回去伺候夫人。孙嬷嬷不让她走,小姐身边的活儿不多,就让她帮助做家务。于是,秋叶便经常到厨房去帮厨,渐渐的,便对烹饪产生了兴趣,没过多久,居然也能烧出几个可口的好菜了。
  
  甘戎拎着鱼直奔父亲的书房,想请父亲看看这特殊的礼物。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做女儿的总该有点儿表示才是。
  
  到了父亲书房门口,甘戎停住了脚步。父亲还没有更衣,只穿着睡衣的父亲伏在案桌上写字,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很谨慎。她刚好看见父亲的头顶,新剃的头,尚未梳好的发辫已经是花白色的了,而且白多黑少,黑也不是真正的黑,差不多是接近灰色了。蓬蓬松松的像一团乱麻。甘戎心里一阵发酸,父亲老了……
  
  直到铁麟写好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来,他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儿,愣了一下。
  
  甘戎也突然惊醒过来,举着手里的鲤鱼说:“爸爸,您看。祝您吉祥……健康长寿……”
  
  铁麟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模样,这种笑模样只有见到女儿的时候才会有的,是属于女儿的专利。铁麟问:“哪儿来的?”
  
  甘戎说:“陈天伦听说今日是您的生日,特意从潮白河捞来的。”
  
  铁麟一愣:“陈天伦?”
  
  甘戎说:“就是您新任命的那个‘盈’字号军粮经纪。”
  
  铁麟想起来了:“噢……那个年轻人……嗯?我不是嘱咐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许借我的生日行贿送礼,你怎么白要别人的东西?”
  
  甘戎说:“爸爸也太瞧不起女儿了,我怎么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呢?”
  
  铁麟问:“你给他钱了?”
  
  甘戎说:“给他钱他不要,只好以物易物了。”
  
  铁麟问:“你送给他什么了?”
  
  甘戎说:“爸爸从杭州给我买的那块真丝汗巾。”
  
  铁麟有点儿不高兴了:“女儿家随身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赠与他人?”
  
  甘戎说:“不是赠与他的,是跟他交换的。”
  
  铁麟无可奈何地说:“你呀你呀,这么大了,整天这么疯疯颠颠的胡闹,怎么一点儿事都不懂呢?”
  
  甘戎说:“我没让他吃亏吧?”
  
  铁麟说:“我是怕你吃亏!去吧,去吧,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真是的。”
  
  甘戎困惑地问:“爸爸,您说什么呢?”
  
  铁麟突然看到了刚刚写完的字,兴致又来了,说:“戎儿,你来,念念爸爸写的字。”
  
  甘戎朝窗外喊了一声:“秋叶……”
  
  秋叶闻声跑进来。
  
  甘戎将手里的鱼扔给了秋叶,搓了搓手,来到父亲的案桌前。
  
  父亲的字苍劲有力,又潇洒飘逸。墨迹未干,散发着浓浓的墨香。甘戎将字举起来,一字一顿地朗诵着:“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即受一分之赐;要一文,身即受一分之污。谁云交际之常,廉耻实伤。但非不义之财,此物何来……”
  
  铁麟听着女儿吟哦,脸上和心里都充满了阳光。
  
  甘戎问:“爸爸,您写这干什么?”
  
  铁麟说:“一会儿你把它给我贴到仓场衙门的大门口去。”
  
  甘戎说:“您这是安民告示?”
  
  铁麟说:“不是安民告示,是劝官告示。对了,你这会儿就贴出去,顺便把包卫叫进来。”
  
  甘戎问:“包卫是谁?”
  
  铁麟说:“就是仪门口那个司执帖门。”
  
  甘戎说:“噢,就是包大爷呀,知道了。”
  
  包卫不是铁麟带来的差役,是前任仓场总督留下来的。铁麟到仓场衙门,除了几个女佣人,就带来一个曹升。曹升是他家的包衣奴才,已经跟了他大半辈子了。其他杂役,包括很重要的司门、稿签、护卫、轿夫、马夫,都是遗留人员或坐粮厅临时配备的。
  
  上任两个多月以来,对于漕运码头上的种种陈规陋习,已经窥一斑而见全豹了。特别是他身边的人,他时时叮嘱自己要小心谨慎,不可轻信于人。在他上任之前,户部尚书王鼎大人给他讲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最当防的不是你的政敌,也不是贪官污吏,而是你身边的小吏杂役。这些人有良心的少,有公心的少,有恻隐之心的少。别看他们整天价围着你献媚取宠,像狗一样的殷勤。这些人是狗脸狼心,他们为了自己吃肉,先让你闻腥。等把你的馋虫招上来,你就成了他们的一块肉。你贪一个他贪三个,你贪三个他贪十个。等出了事,他们就一哄而散,所有的罪过都得由你来承担着……”
  
  铁麟时时处处警惕着小吏杂役,从来不给他们半点儿笑脸。孔圣人也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不近则怨,近则不逊。他们要怨就让他们怨去吧,绝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脸。
  
  包卫来了,老老实实地站在书房的门外。
  
  铁麟黑着脸吩咐着:“刚才我让甘戎在仪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你看见了吧?”
  
  包卫低着头说:“奴才看见了。”
  
  铁麟说:“你再派两个人把守着大门,无论是亲朋旧友、官场同寅,还是地方官吏,凡是提着礼物来的,一律拒之门外,哪怕是一瓶酒、一包茶、一盒点心也不行。”
  
  包卫惟惟诺诺:“是……奴才知道了。”
  
  铁麟还是不放心,严厉地警告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坏了我的规矩,别怪我不客气。”
  
  包卫依然点着头:“是……是……奴才一定照办。”
  
  铁麟有点儿恼火:“你别当着我的面答应是是是,背地里口是心非、阳奉阴违。”
  
  包卫急忙说:“奴才不敢……”
  
  铁麟的火气终于被逗了上来:“不敢?就你们这些奴才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你知道外面管你们这些门房叫什么?”
  
  包卫说:“知道……看门狗……”
  
  铁麟说:“哼,你倒会给自个儿取好名字。还看门狗,狗是对主人最忠实的动物,就凭你们也配当狗?告诉你吧,外面管你们叫门政大人,多尊贵呀,多大的官啊!我早就听说过,在咱们这漕运码头上的大小官署,是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缠?谁是小鬼儿?就是你们这些门政大人。我听说到坐粮厅上通报一声,就要给门房塞50两银子的门包,那么咱这堂堂的仓场总督府,你的门包是多少银子呀?”
  
  包卫小心地说:“大人……在您没来之前,奴才们确实也接过人家的门包,不过也没多少,跟坐粮厅差不多……自从您任仓场总督以后,奴才们便不敢了……都知道大人您家法严明、清廉如水……”
  
  铁麟嘲讽地笑起来:“清廉如水……哈哈哈,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猾如油。”
  
  包卫应承着他:“奴才明白……”
  
  铁麟看了看这副奴才相,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便把他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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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3:0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二十二章 生日2
  
  铁麟的生日是瞒不了人的,他就是不到仓场衙门来任总督,人家也非常清楚。仓场总督也好,坐粮厅也好,都是户部直接管辖着。铁麟在就任仓场总督之前是户部侍郎,也管着坐粮厅,只是不这么直接罢了。
  
  首先前来祝贺的自然是坐粮厅的官员,金简和许良年代表着正副厅丞,常书办代表着坐粮厅属员。果然没有带礼物,都是空着手来的。
  
  礼物没带,只好多说一些吉祥话,金简拱着手一边向铁麟行礼一边说:“祝铁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禄寿三星共照,椿楦兰一体同春。您瞧,这不是开口说白话吗?上门庆贺不带礼物就像出门没穿衣服一样,寒碜得没脸见人啊。”
  
  铁麟开着玩笑说:“没关系,你就当是进了澡堂子,根本就不用穿衣服,穿了衣服也得脱下来。”
  
  客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许良年说:“铁大人一道拒礼告示,两个铁面门政,我们只好空手巴脚地来了。人是进来了,脸上确实臊得慌。”
  
  铁麟说:“脸上臊点儿,可心里踏实。你们放心,酒是有得喝的。来人,给各位大人上茶。”
  
  铁麟的后宅没有别的衙役了,曹升里外忙活着,沏茶倒水的事就只好由三个小丫环承担了。
  
  几位坐粮厅的官员刚入座,通州知州夏雨轩来了。
  
  夏雨轩的背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画架子,死沉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夏雨轩说:“铁大人,我早就听说过你要找一位画家画张肖像,趁着今天华诞大喜之日,我替您把画家请来了。这不算是行贿送礼吧?”
  
  金简顿时大叫起来:“还是夏大人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招儿呢?”
  
  夏雨轩忙解释说:“也赶巧了,我这位画家朋友昨天才到的。”
  
  铁麟说:“你这虽算不上行贿送礼,却也有私有弊。不过咱把丑话说在前面,画家的笔润我是要自己来付的。”
  
  夏雨轩说:“我这位画家朋友,也是个狷介耿直的书生。他答应给你画像,分文不取;他要是不高兴,你就是给他六万紫金,也休想得到他一纸一墨。”
  
  铁麟忙客气地跟画家打招呼:“噢……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画家依然冷冷地说:“不敢,晚生姓顾名全,苏州人士。”
  
  铁麟一听,兴奋地叫嚷起来:“啊……你就是顶撞了吏部侍郎邓轮钟的那位顾全顾先生?久仰久仰,想不到顾先生如此赏光,幸会幸会。”
  
  夏雨轩解释说:“顾全先生得罪了邓轮钟以后,在苏州呆不下去了,逃到通州以卖画为生,顾先生跟下官臭味相投,多年的相知了。”
  
  铁麟说:“佩服佩服,来来来,请坐下喝茶。”
  
  原来,顾全与夏雨轩同是在己丑年间进京参加会试的。两个人一见如故,遂成知己。夏雨轩荣获进士,顾全却名落孙山。其实,顾全的心思从来也没在科举上,他自幼酷爱丹青,倾其心智。落榜以后,他更是一心作画,画风自成一家,尤以人物见长。那年月稍有功名者都讲究流芳千古,总要找名画家为自己作像。吏部侍郎邓轮钟告老回乡以后,听说顾全画技高超,多次派人相请。没想到顾全耿介正直,向来请的人说:“让我给赃官作画,怕弄赃了我的笔。”这一下把邓轮钟得罪了,他手下的流氓打手将顾全打得遍体鳞伤,赶出了苏州城。苏州通州一水相连,顾全的大名很快便传了过来。
  
  顾全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坐下喝茶,他选好了一个角度,把画架子支好,对铁麟说:“你们该喝茶喝茶,该说话说话,我在一边伺候观察,碍不着您的事。”
  
  铁麟说:“请人画像,不是都要正襟危坐吗?”
  
  夏雨轩说:“那是画匠,不是画家。顾先生画像,先要仔细揣摩观察,成竹在胸之后再动笔。成像之后,不仅形似,更兼神似。”
  
  铁麟高兴地说:“形似更兼神似,好,这才是神品上乘之作。顾先生,辛苦了。”
  
  顾全也不说话,他在画架子旁边调色润笔,偶尔抬头看了看铁麟,便在画架上涂抹起来。
  
  铁麟一边招呼着众人说话,一边尽可能面向顾全,以便他能观察揣摩。说实在的,铁麟早就想为自己画一张像了。在自家的厅堂里,高悬着几位列祖列宗的画像,那都是功名显赫的重臣大将。他出身于爱新觉罗氏家族,是先皇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隶属于正蓝旗。跟几位先祖相比,后来的家族逐渐地衰落下来。他的曾祖苦苦挣扎了一辈子,最终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跟现今的龚自珍一样的品位。他的祖父更惨,连个司员都没当上,只是理藩院的一名笔帖式。到了他父亲这一辈,终于显露出了中兴的势头,披甲从军,最后官至蓝旗都统,御封昭武都尉,正四品。铁麟自幼便胸怀大志,决心继承先祖伟业,耀祖光宗。他16岁时便以恩监进国子监读书,20岁时参加乡试中举,24岁时参加会试殿试授进士。后来便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在户部任主事、员外郎、侍郎,又荣任仓场总督。有了这建功立业的宏图,便踌躇满志,大刀阔斧。现在,趁着自己还算年轻,英姿尚存,要给后代家族留下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象。
  
  顾全涂抹了一会儿,便停下画笔,扯过一块布遮盖在画架上,对铁麟说:“大人,实在对不起,有支长毫的画笔我忘了带了,得回去取一下。”
  
  铁麟说:“我这儿什么笔都有,你随便挑着用。”
  
  顾全说:“我还是用自己的笔顺手些,这是臭毛病。”
  
  铁麟理解地说:“这毛病谁都有,你就请便吧。”
  
  顾全嘱咐说:“您的肖像还没有画完,请您先不要看。”
  
  铁麟答应着:“这个自然,你速去速回吧,别耽误一会儿喝酒。”
  
  顾全匆匆地走了。
  
  铁麟一边催促着曹升快点儿准备酒席,一边陪着各位来宾说着话。尽管是铁麟的生日,应该有一个轻松随和的气氛。可是铁麟的一道拒礼令,弄得大家都紧张起来,来到这里的又都是他的下属,更是觉得拘束。铁麟极力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无济于事,他发现除了夏雨轩,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干巴巴的,像是用浆糊贴上去的。他无论说什么,大家都陪着笑,可笑的笑,不可笑的也笑。不谈正事就无话可说,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也很悲哀。
  
  突然门房包卫来报,说有一位银白胡子的老人求见。铁麟一愣,问叫什么名字。包卫说,他只说姓周,没说名字。铁麟更奇怪了,又问他还有什么话。包卫说,他只说箱子找到了。铁麟心里唰地一亮,立刻想到了小潞邑葫芦院的周三爷,一边吩咐着快请进来,一边起身迎了出去。
  
  周三爷一副英雄气概,健步轻松敏捷,笑声朗朗如钟。不等铁麟介绍,周三爷便双手抱拳,向各位行礼。众人都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堂堂总督大人的生日宴会上,来了这么一位乡野村夫。本想怠慢不睬,又见铁麟热情备至,都纷纷起身还礼,眼巴巴地等着铁麟介绍。
  
  周三爷不等铁麟说话,便高声大嗓地说:“好家伙,您总督大人的门槛不但高,还是铁的。就因为我身边有这只箱子,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说总督大人有话,什么礼物都不许带进去。我对他们说了,我这个礼物总督大人保准收,不但收,还会收得高高兴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今儿是您的生日,要知道是您的生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呀……”
  
  周三爷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而且声音响亮,震得窗户纸都嗡嗡地响。
  
  铁麟这才注意到,周三爷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厮,小厮长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一副美人胚子。他忽然觉得这小厮有点儿眼熟,刚要说什么,见周三爷冲他直使眼色。他立刻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什么小厮,不是那个非要给他暖被窝儿的燕儿吗?燕儿扮上男装,别有一番风韵,连铁麟心里都震颤起来。周三爷真正的艳福不浅啊……
  
  周三爷接过小厮手里的箱子,亲手递给铁麟。
  
  铁麟说:“您是老前辈,您为我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我就是给您行个大礼也不为过。”
  
  周三爷忙拦着说:“别别,您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我一个野叟村夫,您不怕份,我还怕折寿呢。”
  
  铁麟激动地说:“想不到,真的没想到……”
  
  周三爷又哈哈大笑起来:“您是不是认为我不会管这件事呢?”
  
  铁麟坦率地说:“还真是。一是那天您没答应我,二是您对我也确实有不满之处。”
  
  周三爷说:“我一猜就知道您犯小心眼儿了,就算我对您有不满之处,您总督大人的命令我也得服从照办呀。别忘了,我们青帮当年是揭了皇榜,发了誓愿效忠朝廷的。”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听出了来者是个青帮。总督大人怎么跟青帮搅在一起了呢?他们要干什么?那只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首先醒悟了,他心里一动,急忙站起身,向周三爷施礼说:“老前辈,这是不是那位意大利传教士丢的那只箱子?”
  
  周三爷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
  
  夏雨轩激动起来:“老前辈,您不让总督大人行礼,无论如何得受晚辈一拜。”
  
  夏雨轩说着,就跪了下来。
  
  周三爷一把将夏雨轩从地上拉起来,那膂力之大,像是拎起一只小猪崽儿。夏雨轩趔趔趄趄,跪不下,也站不稳。由于今日是私人宴会,大家都没有穿官服,也分不清谁是什么身份。
  
  铁麟对周三爷说:“老前辈,您还真得受他一拜,您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新上任的通州知州夏雨轩。这皮箱是洋人在他的地面上丢的,要是找不到,他的顶戴可就保不住了。”
  
  周三爷一听,忙说:“天呀,原来是父母官,我该给您下跪才是。”
  
  正说笑着,曹升进来说,酒席已经摆好了。铁麟将众人让进餐厅,非要推周三爷居首位而坐不可。
  
  周三爷向后闪着,坚拒不从。
  
  铁麟说:“老前辈,您听我说,其一,今日是私人聚会,该以年齿为序;其二,您为我们办了这天大的一件事,就算不让我们谢您,也该让我们给您敬杯酒啊……”
  
  周三爷连连挥手:“错矣,错矣,无论是私人聚会还是公家宴席,都是寿不压职。老朽虽然粗鄙,这点儿道理还懂,您千万别让我犯了规矩。再说,今日是您的生日,众位都是来给您祝寿的,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
  
  众人一听,觉得还是周三爷说的在理一些,便动员铁麟居首入座。铁麟无奈,自己坐在首席上,让周三爷紧挨在他左首坐下,又请燕儿挨在周三爷身边落座。
  
  燕儿急忙躲避,差不多已经逃到门口了。
  
  周三爷说:“她嘛,您就别管了,这里哪儿有她的位置,我坐这儿已经属于犯忌了。”
  
  铁麟说什么也不干,亲自追到门口,将小厮请过来,硬是安排在周三爷的身边。
  
  众人也是从铁麟、夏雨轩和周三爷的谈话中,才弄清了老者的身份。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给他们互相介绍,话一多,把介绍的事早就忘了。出于铁麟对老者的尊敬,请他入席居首都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一个跟着他来的小厮,哪儿能上席面呢?铁麟今日是怎么了,你就是礼贤下士,也不该如此坏了规矩呀?铁麟也有口难言,众人只知道小厮是跟着周三爷来的下人,哪儿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呢?
  
  众人分宾主坐好,刚要举杯为铁麟祝寿,铁麟突然制止住了:“等等,众位请等一下,咱还差一个人呢。”
  
  人们这才想起来,回去取笔的画家顾全还没有来,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给忘了呢?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甘戎进来了。这里本用不着她,上菜斟酒有冬梅、夏草、秋叶三个丫头呢,她来干什么?
  
  她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父亲的生日都来了些什么人。餐厅和客厅只隔着一道屏风,要进餐厅就必须穿过客厅。甘戎进了客厅,首先看见的是那副画架,画架上盖着一块白布。她听说了有个画家来给父亲画像,却不知道像得怎么样了。她见了画架,急忙奔过去,将遮盖的白布揭了下来……
  
  这时候,坐在酒席上正等着喝酒的人突然听到甘戎一声大叫:“爸爸,您怎么没脸呀?”
  
  众人都被这句话惊呆了,做女儿的怎么能说父亲没脸呢?
  
  铁麟气怒地呵斥着:“戎儿,你胡说什么!”
  
  甘戎却更加认真地说:“爸爸,您真的没脸。”
  
  铁麟火了:“你给我滚。”
  
  甘戎还在叫着:“爸爸,您就是没脸嘛。”
  
  铁麟气得差点儿将桌子掀起来,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当女儿的怎么如此糟蹋父亲呢?铁麟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女儿虽说有点儿任性,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可一向是非常孝敬他的。今日怎么会凭白无故地口吐恶语呢?
  
  这时候,甘戎又叫起来:“爸爸,您过来看看吧。”
  
  铁麟觉得蹊跷,从桌上站起身来朝客厅走去。
  
  众人见铁麟进了客厅,也都随着离开桌子,跟着他走过来。
  
  画架上,一副未完成的画。只有身子,身上穿着二品大员的官袍,头上戴着顶戴花翎,却没有脸……
  
  都看出来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顾全是在有意地诬蔑铁麟,或者说,不仅仅是针对铁麟一个人的,这些穿着官袍的朝廷命官,都是些不要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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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二十三章 生日3
  
  首先挂不住脸的是夏雨轩,顾全是他带进铁麟的客厅里来的,他怎么向铁麟解释呢?他心里非常明白,请顾全来给铁麟画像,原本是想讨好铁麟的,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出于礼节,他都该有所表示才对他知道铁麟在生日的时候肯定要拒绝任何人送礼的,他曾经为这事没少花费脑筋。顾全的到来,使他灵机一动,他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沾沾自喜。开始的时候,顾全是不愿意来的。他离开苏州,就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到了通州,难道他再为另一个权贵作画吗?在顾全的眼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只相信当官的有大贪和小贪,大坏和小坏,却不相信有什么好官清官。夏雨轩下不来台了,他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啊!”
  
  几个在门外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迅速地跑了进来。
  
  夏雨轩命令着:“快把这个顾全给我抓回来!”
  
  铁麟倒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吃惊。他冲护卫挥了挥手,命令他们下去,然后对夏雨轩说:“算了,何必呢?”
  
  夏雨轩说:“这个顾全也太狂妄了,不能饶了他。”
  
  铁麟说:“你凭什么不饶他,他有什么错?”
  
  夏雨轩气怒地说:“他没错?他还没错?莫非倒是我们错了?”
  
  铁麟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就是我们错了。”
  
  夏雨轩看了看铁麟,又看了看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遇见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铁麟说:“你们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骂我们没脸?我们有些人就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我到这漕运码头上也来了两个多月了,我不瞎,能见到的我都见到了;我也不聋,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当然,还有更多的我没见到,我没听到,可是足够了。一条大运河,自山东河南第一批漕船抵通之日起,到湖广江西最后一批漕粮收兑之日止,数月之中没有一天不在营私舞弊,没有一人不在贪索私肥,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藏污纳垢。据说坐粮厅一个小小的书办,几年当中竟勒索40万两银子。金厅丞,有没有这么回事呀?”
  
  金简想不到铁麟会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来,更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盯住了他,他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应答,急忙说:“下官一定严加查处。”
  
  铁麟接着说:“光是码头上大小饭庄的酒席,就令人触目惊心。百味餐餐入口,万金顷刻到手。有的酒席,三天三夜都不撤桌……诸位大人,这样的宴席你们没少吃吧?我问你们,这样的一餐饭需要多少银子,有哪顿饭的银子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铁麟的话还没有完:“据说近些年又添了新规矩,有餐必有酒,有酒必有妞儿。一桌酒宴原本8人,八仙桌嘛。现在变成了4个人,每个人的怀里都抱一个妞儿。旁边还有丝竹靡靡之音,歌女淫秽小调儿。喝完了酒还要让妞儿陪着抽烟,陪着洗澡,洗完澡要按摩,还要一起干那些不要脸的勾当。还说这叫新派,不要妞儿就是老八板,不听唱儿就是死脑筋,不跟妞儿鬼混就是榆木疙瘩……码头上七十二行当,什么行当最兴旺?有人说是繁荣昌盛,听好了,不是文昌阁的昌,是娼妓的娼!”
  
  众人都低下了头,只有周三爷高昂着头,无限崇敬地听着。
  
  铁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本官这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话也不是本官说的,这是陶澍陶大人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揭露出来的。如今圣上平息了张格尔叛乱,剿灭了白莲教造反,励精图治,崇尚节俭。你们知道吗?皇上都穿打补丁的裤子了,经常吃的是白菜豆腐。现在皇上最头疼的是三件事:一是鸦片泛滥,二是盐政,三是漕弊太甚。鸦片派林则徐林大人去了广州,盐政命陶澍陶大人严加整顿。圣上命本官任仓场总督,在召见林则徐大人以后,又在养心殿召见了本官,命本官力除漕弊,无论牵连上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书吏花户,一律严惩不贷……”
  
  铁麟的话音刚落,门房包卫又进来禀报:“有一个人非要进来见您不可。”
  
  铁麟问:“什么人?”
  
  包卫说:“穿着破衣烂衫,我看不是个要饭的就是个疯子,可赶他又赶不走。”
  
  夏雨轩说:“下官去看看是谁。”
  
  铁麟说:“不用看了,我知道谁来了。”
  
  正说着,那个人自己进来了。确实如包卫所说,又穷酸又疯癫,还大摇大摆,一副登堂入室很不在乎的样子。
  
  铁麟急忙迎了上去:“哎呀龚大人,真没想到你会来,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来者随随便便地说:“今日是你的华诞寿日,我特意从京城赶来,代表宣南诗社讨一杯喜酒喝。”
  
  夏雨轩和铁麟一样,是宣南诗社的积极参与者,自然也跟龚自珍非常熟悉,他一边上前迎接,一边替铁麟向众人介绍:“诸位还不认识吧?这是京都第一大学者,礼部主事,宣南诗社的领袖龚自珍龚先生。”
  
  龚自珍说:“铁大人,尽管你的门户森严,法令如山,我今天依然不是空着手来的,只是你的门房没搜出来。秀才人情纸半张,我胡诌了一首歪诗,权当寿礼吧。”
  
  铁麟高兴地说:“龚先生一字千金,岂有不收之礼。戎儿,快替我谢谢龚叔叔。”
  
  甘戎刚才受到父亲的训斥,又听到父亲的一番慷慨陈词,愣在这儿半天没醒过闷来。现在听父亲让她接龚叔叔的诗作,急忙过来说:“谢谢龚叔叔。”
  
  甘戎把龚自珍递给她的诗作展开,昂起头高声朗诵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众人一齐叫好,赞口不绝。
  
  铁麟说:“知道什么叫大手笔了吧?刚才我说了一些让大家扫兴的话,耽误了喝酒,来来来,请龚先生一起入席,咱们喝个痛快。”
  
  酒席上的气氛也重新抖擞,顿时欢腾热闹起来。正在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甘戎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高叫着:“兰儿回来了……”
  
  这一声叫喊,如同一声响雷炸在头顶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铁麟手里的酒杯叭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愣了半天,铁麟似乎才清醒过来,急切地问:“在哪儿?”
  
  甘戎说:“是金汝林把她找到的。”
  
  铁麟急忙离开餐桌,朝外面走去,众人也都跟随在他身后。
  
  金汝林已经进了门,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
  
  甘戎忙迎过去,将小女孩儿接过来:“兰儿,兰儿,你跑哪儿去了,让姐姐找得好苦啊……”
  
  甘戎说着,竟哭了起来。
  
  铁麟也过来,拉着兰儿的手,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孙嬷嬷听说兰儿回来了,更是哭喊着跑进来,天呀地呀拉着兰儿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也都在唏嘘着、叹息着,生日酒宴变成了悲喜交加的劫后重逢。
  
  夏雨轩突然发现,搂在甘戎怀里的兰儿,始终紧闭着嘴,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泪疙瘩都不掉。她冷冷地看着众人,像看着一群陌生人。
  
  甘戎把兰儿放在地上,摇晃着她:“兰儿,兰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依然不说话,眼睛也不看甘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甘戎的话。
  
  孙嬷嬷也伏下身子,依然哭叫着说:“兰儿,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
  
  兰儿还是冷冷的,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铁麟也觉得异常,蹲下身子,拉起兰儿的手,亲切地问道:“兰儿,你还认识我吗?”
  
  兰儿突然开口了:“我当然认识你了,你不是铁麟吗?”
  
  天呀,好大的口气。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便语惊四座。而且兰儿在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
  
  甘戎见她说话了,又摇晃着她:“兰儿,你认识我吗?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又说话,那语气更是锋芒尖利:“甘戎,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甘戎顿时一愣,再看兰儿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颤栗的寒光。
  
  甘戎只好说:“兰儿,姐姐对不起你,姐姐让你受苦了。”
  
  铁麟又亲切地问:“兰儿,他们欺负你了吧?打你没打?”
  
  兰儿不可一世地说:“哼,打我?谁敢?”
  
  这时候,铁麟明显地感觉到兰儿变了。能不变吗?就是大人经历这么一场劫难,也会受到摧残刺激的。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在历尽劫难之后,怎么倒变得如此坚强、如此冷漠了呢?她的身子没有长大,心到提前长大了。心不但长大了,还很硬、很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从他的后背袭来,像透骨追髓的寒气。
  
  突然的变故,使酒席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何况兰儿回来的时候,酒席也接近了尾声。众人纷纷告辞,铁麟让孙嬷嬷带着兰儿去换衣吃饭,便起身去送客人……
  
  夏雨轩和金汝林没有走,铁麟急不可待地向金汝林打听着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儿从哪儿找到的?”
  
  金汝林说:“我也摸不着头脑,我的一个耳目发现的。兰儿在一条贩卖茶叶的商船上自己玩耍,我那耳目便把她偷了出来。”
  
  夏雨轩说:“这么说,是一桩无头案。”
  
  金汝林说:“现在还不能说是无头案,那条商船是姚广亮的,我已经让典史张魁元带着快班去捉拿了。我跟张典史说好了,捉到以后,马上到这儿来禀报。”
  
  夏雨轩问:“姚广亮在哪儿?”
  
  金汝林说:“据说在沙竹巷胡同。”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沙竹巷,是不是一个独门小院?”
  
  金汝林说:“好像是,我没去查看过。”
  
  铁麟又问:“那个姓姚的是不是个茶叶商?四十多岁,长得挺斯文?”
  
  金汝林说:“是茶叶商没错……”
  
  铁麟又抢着问:“他家有一个老家院,耳朵有点儿聋……”
  
  金汝林摇着头:“别的情况我就一概不知了,大人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铁麟也默默地摇着头,口中呢喃着:“茶叶商……姚广亮……和阗羊脂玉胡桃……”
  
  正在这时候,门房跑来:“大人,通州衙门张典史求见。”
  
  铁麟说:“快叫他进来。”
  
  张魁元进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懊丧。
  
  金汝林忙问:“怎么样?姚广亮捉到没有?”
  
  张魁元摇了摇头:“人去屋空……”
  
  铁麟听了反而轻松地笑了,似乎他早已预见到了这种结果。
  
  其实,铁麟之所以感到轻松是另有因由的。今日是他的生日,亲友同寅来祝贺一下本是人之常情,令人惊喜的是,就在他的生日酒宴上,却有两个失而复得。一个是洋人的皮箱,一个是兰儿。这是两个要命的案件,无论案件的元凶是否捉拿归案,重要的是该找的都找到了,压在铁麟头顶上的那两块磨盘大的石头搬掉了,他能不轻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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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3:59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四章 骇人听闻1
  
  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分成两进院子,铁麟住在前院,甘戎住在后院。穿过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多年废弃,杂草丛生,荒凉得如一片坟茔。据说还有蛇、刺猬、黄鼠狼在此栖息,冬梅、夏草、叶秋等几个小丫头胆小,都不敢到后花园去。曹升手脚勤快,把后花园的杂草彻底铲除了,还开垦出了几个菜畦,种上了青蒜、萝卜、番茄等菜蔬。后花园又有了生气,几个小丫头也有了个玩耍的去处。
  
  后花园里还有一眼井,一眼很难得的甜水井。井上架着辘轳,铁麟一家人吃的就是这眼井的水。平时孙嬷嬷和几个丫环白天洗衣服,晚上洗头洗澡,都到这眼井边上来打水。放下水罐,辘轳飞转着,哗啦啦的响声令人很振奋,平添了许多人气。
  
  闲来无事的时候,铁麟也喜欢到后花园走一走。那里有一个凉亭,亭里有一个石桌,石桌上刻着一个棋盘。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品茗,遇上对手的时候可以摆棋对弈。
  
  这天早晨,铁麟没有恋床,冬梅给他穿好了衣服,伺候着洗漱完毕,他就到后花园来了。他手里拿着几份京城发来的邸报,坐在凉亭下以后,曹升又给他送来了茶。他不像京城一般旗人那样喜欢喝花茶,他独饮绿茶。他觉得绿茶保留着茶的原味,喝在口里清清爽爽,能明目醒神。
  
  曹升把茶放在石桌上,叨唠说:“这前几任总督肯定都是绝户,绝户人做绝户事。好好的一个后花园,竟是荒废成了这个样子。下人懒,主人得说话呀……”
  
  铁麟没说什么,暗自笑了。曹升跟着他大半辈子了,他太了解他了。这个人忠诚、勤快、可靠,就是任劳而不任怨。干点儿事就喜欢表功,而且善于踩咕别人来抬高自己。所以跟他一起的下人包括孙嬷嬷都不喜欢他,铁麟倒有时候为他鸣不平,好事没少干,也没少给别人帮忙,就是没有个好人缘。
  
  曹升叨唠归叨唠,却很有眼力价,见铁麟没说话,便不再说什么。其实他说这些话也无须让铁麟表态,只要主人听见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凉亭前面还有一块空闲地,原来也是一片荒草,曹升把它开垦出来以后没有种什么,而是整平、夯实,变成了一块平平展展的练武场。这是甘戎吩咐他搞成这样的,每天晨曦初露或月上梢头的时候,甘戎总在这里练武。
  
  甘戎是个女孩儿,却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喜欢武枪弄棒。她从三岁就跟祖父学武艺,后来祖父又将蓝旗的武师请来专门教授她。她练过少林拳,练过武当剑,练过太极功,还跟雍和宫的喇嘛学过内功,跟岭南派的掌门人学过轻功。她一是聪明,二是迷恋,三是博采众家之长。十几年下来,她的武艺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平了。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铁麟早就送她到军旅建功立业了。
  
  看女儿练功,对于铁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不仅仅是欣赏,女儿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练功衣,一把龙泉宝剑在手,上下翻飞,银蛇狂舞,确实别有一番风采。这时候,铁麟便会觉得,整个天下人间,自己的女儿是最了不起的女孩儿,是最可爱的女孩儿,也是最美的女孩儿。在女儿的身上,他获得了满足,也获得了一种力量。他觉得女儿在带着他舞动,带着他飞,带着他到达了一种非常奇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有力量,他能叱咤风云,他能主宰一切……
  
  今日,除了观看女儿练功,让铁麟更加心潮荡漾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邸报上刊登的有关林则徐的消息。道光十九年五月十八日,会同邓廷桢、怡良收缴鸦片18197箱,又2119袋,共200多万斤。道光十九年六月三日,林则徐虎门硝烟。浓烟一直烧了23天……
  
  铁麟突然大声叫起好来,腾地站起身。
  
  甘戎收住剑,她以为父亲在为她叫好,摇头晃脑地朝父亲走来。她发现父亲没有抬头,两只眼睛依然盯在手里的邸报上。甘戎问:“爸爸,您叫什么呢?”
  
  一套剑练下来,女儿的脸红扑扑的,更加显得飒爽英姿,青春勃发。
  
  铁麟看了看女儿,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动了手,大快人心,大长中国人的志气……”
  
  于是,铁麟向女儿讲述了林则徐虎门硝烟的消息。
  
  甘戎也被感染了:“爸爸,您给林伯伯写封信,我到广州跟着他去打洋人吧。”
  
  铁麟扑哧笑了,女儿毕竟是个孩子。你跟她讲国家大事,她的心思却只在战场上。她把打仗当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当成了开心的刺激。
  
  甘戎有点儿生气了:“爸爸,您笑什么?您觉得我不行吗?告诉您,就凭我这把龙泉宝剑,对付百八十个洋人没问题。”
  
  铁麟情绪真好,跟女儿逗了起来:“行了行了,快叫孙嬷嬷去买牛肉吧。”
  
  甘戎不解地问:“买什么牛肉?”
  
  铁麟说:“满城的牛都让你吹死了,牛肉肯定便宜。”
  
  甘戎说:“您甭笑话我,我就是生不逢时。要是赶上大清国夺天下的时候,我好歹也能成为一个花木兰。”
  
  铁麟说:“何止是花木兰呢,我的女儿怎么也能成为一个领兵挂帅的穆桂英啊。”
  
  父女俩正在愉快地说笑,夏草来了,她是来请铁麟和甘戎用早餐的。
  
  这一天,阳光很好,心境很好,兆头也很好。两只长尾巴的花喜鹊,在院子外面的钻天杨上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趁着好心情,铁麟决定去拜谢一下周三爷。他跟谁也没有说,特别是没有告诉甘戎,他怕甘戎缠着要跟他去。自从兰儿找到以后,甘戎便心无牵挂,总想在漕运码头上玩个痛快。玩又没有人陪着她,她又瞧不起那几个小丫头,便总是纠缠父亲。铁麟虽说宠着女儿,愿意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可他毕竟公务在身,总带着女儿实在不合适。
  
  铁麟依然是微服出访,没乘轿,也没骑马,而是在外面雇了一头小毛驴,悠悠搭搭地朝河东小潞邑的葫芦院走来。
  
  出来的晚,又一路上不慌不忙,到了葫芦院的时候,居然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栅栏门里的小菜园里,铁麟又见到了那个拾掇菜苗的中年汉子。上次铁麟特意问了一次,这个热情的长工姓洪,他还记得。铁麟付了脚钱,将牵着毛驴的赶脚人打发走了。
  
  铁麟推开栅栏门,主动打着招呼:“洪把式,正忙哪。”
  
  洪把式抬头见了铁麟,一愣,忙站起身来:“您是……”
  
  铁麟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我前些天来过一回。”
  
  洪把式忙说:“认识认识,您是……铁大人……不过……”
  
  铁麟一边跟洪把式说着话,一边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更加慌张了,几步奔过来,拦在铁麟面前:“大人,您……您是……”
  
  铁麟没在意,一边说是来看望周三爷,一边继续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紧紧地挡在铁麟面前,一点儿没有让路的意思。
  
  铁麟有点儿奇怪了。
  
  洪把式结结巴巴地说:“铁大人,周三爷他……”
  
  铁麟问:“怎么,周三爷不在吗?”
  
  本来洪把式是要说周三爷不在的,可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传出了周三爷招呼小妾的声音:“燕儿,你到院子里拔几个水萝卜……”
  
  燕儿脆生生地答应着,便跑了出来。
  
  见了铁麟,燕儿也一下子愣住了,慌得都忘了打招呼。
  
  铁麟依然没有多想,冲燕儿笑了笑:“怎么,夫人不认识我了?”
  
  燕儿干啊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洪把式冷静下来,对铁麟说:“大人,您……您先等一下,我去跟周三爷通报一声……”
  
  没想到,外面的谈话声被里院的周三爷听见了,他冲着洪把式和燕儿喊着:“谁来了?”
  
  没容洪把式和燕儿答话,铁麟便主动地喊着说:“周老前辈,铁麟来拜谢您。”
  
  里院突然没了声音,这更让铁麟觉得反常了。他没顾得多想,便径直朝里院走去。由于铁麟已经跟周三爷搭上了话,洪把式和燕儿也不好再阻拦了。
  
  铁麟一进来,便看见葫芦架下摆着一张餐桌,有两个人在喝酒,从装束上看,像是两个衙役。两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离也离不开,躲也躲不掉。正失魂落魄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铁麟走近了,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也不说话,浑身哆哆嗦嗦地抖成一团。
  
  铁麟厉声问:“你们两个在这儿干嘛?”
  
  两个衙役急忙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罪该万死……”
  
  今日是怎么了,葫芦院出了什么事?铁麟正满心狐疑,周三爷出现在了屋门口:“铁大人,真没想到您来,这两位公人是小民请来的,大人屋里请,小民替他们谢罪。”
  
  铁麟说:“老前辈请他们喝酒,是他们的造化,您何罪之有?”
  
  周三爷说:“大人还是进来说话吧。”
  
  铁麟随着周三爷进了堂屋,堂屋也摆着一张餐桌,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令铁麟吃惊的是,桌子下面跪着一个人,低着头,也是浑身颤栗,如筛糠一般。
  
  铁麟问:“老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人颤颤巍巍地说:“罪官徐嘉传拜见大人……”
  
  什么?徐嘉传?跪在地上的人是徐嘉传?被周三爷奉为座上宾并与他推杯换盏的人是徐嘉传?外面那两个衙役是押着徐嘉传来的?须知这徐嘉传是被铁麟判处戴枷示众,然后要发配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怎么居然被请到这里来了?还有点儿王法没有?这周三爷跟徐嘉传到底是什么关系?周三爷这个青帮老大竟然如此蔑视法律?一时间,铁麟心里的怒火在升腾着、燃烧着、爆裂着。但是,他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命令那两个衙役立即将徐嘉传押走,那未免太不给周三爷面子了,周三爷毕竟刚刚为他干了一件大事,而且他今日还是特意来拜谢周三爷的。可是,给周三爷面子该怎么办?难道装聋作哑,装得了吗?
  
  周三爷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伸手让着铁麟:“大人请坐,您坐下,容我跟您说句话。”
  
  铁麟无奈,他再铁面无私,在葫芦院也不能耍威风呀。但是他也没有坐,他站在那里等着周三爷跟他解释。
  
  周三爷说:“徐嘉传是罪犯,他在漕粮上掺糠造假,又雇人顶替逃避惩罚,您判他戴枷示众也好,发配为奴也好,都是他罪有应得。朝廷的官法如炉,铁大人您执法如山,这个小民明白。我要跟您说的是,徐嘉传是我们青帮门槛里的人,论起来该是小民的子侄辈。孩子示众一个月期满了,明天就要上路去宁古塔那苦寒之地了。不管怎么说,我这做长辈的也得给孩子送送行。大人您说,这于情于理,本不为过吧?再有,我是把徐嘉传和押解他的公人一起请来的,等喝完这顿酒,我还把徐嘉传交给两位公人。大人,这事要是错了,您就惩罚小民吧,小民保证俯首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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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5:52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五章 骇人听闻2
  
  听周三爷这么一说,铁麟无言了。这件事说合法肯定不合法,说违法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但是,于法不容,却合乎情理。有关青帮,他也听到过种种传说,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帮会还是蛮有人情味儿的。周三爷是一个很义气、很有一副仁者爱人之心的。从这个角度看,铁麟又对周三爷的举动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是,他没有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在这个很边缘的事情上,他好像说什么话都不合适,都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周三爷见铁麟不说话,又说:“既然大人没说什么,小民便明白了大人的法外施恩之情,小民深深感激。这原本是件很秘密的事情,更不该让大人您碰上。但是这也是天意,既然大人您赶上了,小民得寸进尺,再跟大人您提个请求,望大人宽大允肯。”
  
  铁麟说:“老前辈,有话您就说吧。”
  
  周三爷说:“不是我有话要说,是徐嘉传有话要说。”
  
  铁麟“唔”了一声。
  
  周三爷趁机对徐嘉传说:“你有什么话就对铁大人说吧,说完了你再上路也心里痛快一些。”
  
  徐嘉传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非常惨烈。这是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惊天动地,乌云滚滚。
  
  周三爷吼着:“没出息,你哭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嘛。”
  
  徐嘉传哭嚎着说:“大人,小人命苦啊……”
  
  铁麟也被这哭声震撼了。
  
  徐嘉传说:“大人,我说的命苦,并不是单指自己命苦,我说的是运丁命苦啊!大人……”
  
  铁麟语气温和地问:“此话怎讲?
  
  徐嘉传哭着说:“运丁奉朝廷之命挽运漕粮,每年达400万石之多。一路上,迎风沐雨,斩浪劈波,洒汗不怕,洒泪不怕,洒血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身上带来的。可是,河有多宽,水有多长,每走一步都得洒下白花花的银子啊!催攒漕船要钱,提溜打闸要钱,雇船备拨要钱,拨浅清淤要钱。河内运行要‘量水钱’,渡口过湖要‘放水钱’,绕江行驶要‘性命钱’,逆水过闸要‘绞关钱’,中途停船要‘收帮钱’,查验土宜要‘窝子钱’,起卸要‘茶果钱’,交仓要‘个儿钱’,杨村要‘船价钱’,张家湾要‘验米钱’,通州要‘落地钱’,上船拜山门要‘折帮钱’……河道粮道要钱,沿途衙门要钱,漕务委员要钱,巡查税务要钱,治安缉盗要钱,呈单报到要钱,抽签等候要钱,书吏要钱,门房要钱,斛头要钱,经纪要钱,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当都要钱,更有甚者……”
  
  徐嘉传边哭边说,真可谓字字吐血,声声是泪,说着说着,他竟哽噎着喘不上气来。
  
  铁麟看着他,心里也开始翻江卷浪。
  
  徐嘉传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大人,您可知道,我们临清帮自抵通之日起,光是上岸打点,就花去了18万两银子……”
  
  铁麟愤怒地问:“18万两?都干什么用了?”
  
  徐嘉传说:“当然是送礼了。”
  
  铁麟问:“送什么礼物需要这么多的银子?”
  
  徐嘉传说:“黄瓜茄子。”
  
  铁麟说:“胡说,18万两银子,得买多少黄瓜茄子?”
  
  徐嘉传说:“那黄瓜里塞金条。”
  
  铁麟问:“茄子呢?”
  
  徐嘉传说:“茄子里藏珍珠。”
  
  铁麟不再问了,他心里沉甸甸的,像沉下去一个铁锚。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更燃着火。他走到桌边,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双手端起来,对徐嘉传说:“起来吧。”
  
  徐嘉传磕了一个头:“谢大人。”
  
  铁麟端着酒送到徐嘉传面前:“这杯酒,算是本官对你的慰问吧,多保重,多多保重……”
  
  铁麟也哽噎着声音,说不下去了……
  
  从周三爷家里出来,他不想雇脚,想一个人走一走。从小潞邑直接到运河边,有一条抄近的路,只有四五里。他慢慢腾腾地走着,耳边还响着徐嘉传那惨烈的哭声和触目惊心的哭诉。他知道漕弊的严重,但只是抽象的认识,就像小时候听祖父讲鬼的故事,只知道鬼的可怕,却想象不出鬼的样子。从徐嘉传的哭诉中,漕弊在他心中具体化了。他终于看清了这群魑魅魍魉的丑恶面目。
  
  他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怕。他想象不到人的贪心居然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这不是少数,也不仅仅是漕运码头,而是一条延绵三千里的大运河。大运河流淌的还是水吗?不再是了。那运载着漕船、商船、民船的大运河,是乌黑的血,是污浊的泪,是欺天灭祖的罪恶。
  
  铁麟走着想着嘀咕着,来到了大运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像报灾的乌鸦一样聚集在头顶上,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滚动着,使整个大运河都颤动起来,从河面上刮来的风是凉嗖嗖的,吹得铁麟打起了冷战。
  
  更难办的还在后面,河面上的船夫见变了天,都纷纷收帆靠岸,躲避着将至的风雨。要命的是过河的摆渡,也都收篷系缆。渡口上等着许多过河的人,风云骤变,来势汹汹。过河的人急于过河,可是船夫说是危险,都不再敢摆渡。在众人苦苦央求下,才有一只小船摇过来。人多船小,大家争着抢着往上挤,小船还没离开岸边便摇晃起来。这回该船夫央求大家了,说别再上了,再上这船就撑不住了。雷鸣闪电如万马奔腾般地横扫过来,人们过河心切,谁还顾得上这些。铁麟也登上了这条小船,他站在船头上,大喊大叫着,替船夫维持着秩序。没有人听他的,小船就是在这乱哄哄的拥挤下离开岸边的。
  
  霹雳当头,暴雨倾天而降,银鞭似的雨柱在狂风肆虐下复仇般地在人们的身上、头上抽打着。很快,铁麟也和同船的人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河水翻卷着,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小船颠簸起来,像一片无助的叶子一样在激流中打起了转转儿。船夫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勇气镇静着自己,把握着小船的平衡,却无济于事。小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铁麟依然站在船头上,扯着嗓子喊着:“别怕,大家别乱动,都在原位坐好,听船夫的指挥……”
  
  没有人听他的,恐慌使人们丧失了理智,人们惊呼着拥挤在一起,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紧紧地抱成一团……
  
  终于,人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撼天动地的霹雳直唰唰地朝着小船上的人群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巨浪,随着人们惊恐万端的呼叫,小船翻在了大运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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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6:42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六章 救命1
  
  陈天伦万万没想到他救上来的是仓场总督铁麟,当那只风雨飘摇的船在河心挣扎的时候,在晒场上收粮的陈天伦便发现了他立刻组织十几个水性好的扛夫,驾着一条大船向河心靠拢。他们救护的船只还没有到,小船便翻了,陈天伦立刻命令大伙儿跳进水里救人。他第一个救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第二个救上来的就是铁麟……
  
  还好,由于陈天伦他们抢救得及时,整船的人没有一个遇难的,都救了上来。
  
  非常凑巧的是,当时甘戎正和陈天伦在一起。陈天伦他们上船救人的时候,甘戎冒着雨在岸边等候着。陈天伦雇了一辆带篷的马车,和甘戎一起,把浑身透湿的铁麟送回了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
  
  铁麟病了,病发在当天的夜里。发烧,身上跟火炭一般。找来医生抓了药,可还是不见好。非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不发烧了,就是昏睡,浑身没劲儿,软塌塌的像一团烂棉絮。还说胡话,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说满话不是满话,说汉话不是汉话。孙嬷嬷和曹升都急得不得了,甘戎也不到外面疯跑了,坐在父亲身边掉眼泪。
  
  陈天伦来看望铁麟。一个普普通通的军粮经纪,原本是没有资格进总督衙门的。由于是他把铁麟亲自从惊涛骇浪中救出来的,这就非同一般了。再有在开漕大典上,是铁麟亲自授予他为“盈”字号军粮经纪的,铁麟有恩于他,他来探望也是情理之中的。还有甘戎整天到漕运码头上去找他,从客气到熟悉,从熟到随便,差不多他们已经可以称之为朋友了。
  
  看到铁麟病成这个样子,陈天伦心里一动,对甘戎和孙嬷嬷说:“干嘛不找找唐大姑?兴许她还有办法。”
  
  甘戎又一次听到了唐大姑的名字,而且还是从陈天伦嘴里听到的。当初她在寻找兰儿的时候,一个神秘的女人曾经建议她去找唐大姑,可是唐大姑她却一直没有找到。时间一长,她差不多已经把唐大姑忘记了。现在陈天伦提起唐大姑,她的好奇心又鼓噪起来。她问:“唐大姑到底是什么人?她怎那么神通广大?”
  
  陈天伦说:“我也说不上唐大姑是什么求人。反正通州地面上的人都信服她,求医不行就求神,求神不行就仙,求仙不行就求唐大姑。”
  
  甘戎说:“这么说,唐大姑比神仙还灵?”
  
  陈天伦说:“也难说,反正因为有了唐大姑,通州人就不会走绝路。”
  
  甘戎说:“照你这么说,还真得请唐大姑了。告诉我,唐大姑在哪儿?我亲自去请她,也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陈天伦说:“唐大姑这个人来无踪去无影,你想找她的时候,也许踏遍通州寻不到,你不想找她的时候,也许出门就能撞见她。”
  
  甘戎问:“那怎么办?”
  
  陈天伦说:“我去碰碰运气。”
  
  甘戎说:“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与其说唐大姑是陈天伦和甘戎找到的,不如说是唐大姑自己找上门来的。怎那么巧呢,陈天伦带着甘戎出了仓场总督,原本想到大运河边去碰碰运气。可是一只小兔子却跟他们捣起了乱,那兔子很小,开始陈天伦还以为是一只小白鼠,在他们的脚边跳来跳去。甘戎更觉得奇怪,弯腰去抓,那小白兔却鬼得很,在甘戎的脚边和手缝里逃来逃去,就是抓不住它。小白兔戏弄着陈天伦和甘戎,朝着大运西仓的方向跑过来。他们跟踪着小白兔,终于来到了大运西仓后边的一片乱坟场里。小白兔不见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坟茔前,一个女人正跪着烧纸钱。陈天伦和甘戎刚要离去,那个女人站起身来,陈天伦一看,惊惶地叫出声来:“唐大姑……”
  
  甘戎听到陈天伦的叫声,也惊愣住了,难道这女人就是唐大姑?
  
  唐大姑看了看陈天伦,又看了看甘戎,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莫名其妙地说:“走吧。”
  
  陈天伦急着说:“唐大姑,我们是来请您的。”
  
  唐大姑说:“我知道。”
  
  陈天伦说:“您知道?您知道什么?”
  
  唐大姑说:“我先到药房买点儿药。”
  
  陈天伦更奇怪了:“您买什么药?买药干什么?”
  
  唐大姑说:“给这位姑娘的父亲治病。”
  
  陈天伦和甘戎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大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
  
  唐大姑说完,便飘飘然地朝通州大街的方向走去。
  
  甘戎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天伦说:“我也说不好。”
  
  甘戎说:“难道她真的是神仙?”
  
  陈天伦说:“我原本是不信神不信鬼的。”
  
  陈天伦和甘戎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回走……
  
  半个时辰以后,唐大姑来了。她进了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也不看病人,也不问病情,让所有的人都离开病人的房间,连甘戎也不例外。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大包草药,递给孙嬷嬷,嘱咐说:“用这药熬汤,要多放水,水越多越好,烧得滚烫。”
  
  孙嬷嬷接过药,招呼着众人要走。唐大姑又说:“给我留下一个帮手吧。”
  
  于是,孙嬷嬷便让冬梅留了下来。
  
  到了厨房,孙嬷嬷吩咐夏草和叶子刷锅熬药,自己在一边监督着。刚才听到甘戎讲他们找到唐大姑的经过,她不但觉得奇怪,更觉得惶恐。她知道唐大姑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就是哪位仙姑下凡的。她惊恐之后便是畏惧,把唐大姑的嘱咐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不敢有丝毫差池。
  
  甘戎说:“还有新鲜的呢,我跟陈天伦在东衙门大门口等着她,她来了,理也不理我们,就径直朝里面走。我们跟在后边,也没有人给她带路,她进了仪门进二门,进了二门进后宅,一步都没有走错,好像来过多少回了似的。”
  
  孙嬷嬷说:“莫非是已经有人把你爸爸的病告诉她了?”
  
  甘戎说:“不可能,就算有人知道爸爸病了,不经过咱认可,谁能擅自去请唐大姑呢?”
  
  孙嬷嬷说:“也是呢,可是唐大姑怀里还揣着药。她要是不知道你爸爸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会买这些药呢?”
  
  孙嬷嬷指挥着夏草和叶子熬药,唐大姑给父亲治病不让她进屋,甘戎无事可干,便跟着陈天伦走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多亏认识了陈天伦,否则她找谁去呢?
  
  铁麟还在昏睡,嘴里还不时地发着喃喃呓语。唐大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那里包着几根银针。她的银针与一般医生的银针不同,不但又粗又长,上面还带着刺儿。
  
  冬梅看见这几根针,吓得心里直哆嗦。她是衡阳演陂镇的乡下姑娘,这几根银针使她想起了他们那里的兽医,给猪狗驴牛治病就用这么又粗又长的针。
  
  唐大姑吩咐冬梅:“把他的衣服解开。”
  
  冬梅不敢怠慢,伏下身子解开铁麟衣领上的纽扣儿,抬头看了看唐大姑。
  
  唐大姑又说:“都解开。”
  
  于是,冬梅把铁麟的衣服撩开了,露出了他那发紫的胸脯和肚皮。
  
  唐大姑拿出一根银针,用手指摸准了铁麟咽喉下面的璇玑穴,猛地刺了进去,转动两下,又猛地拔了出来。一股墨汁般的黑血喷了出来,同时还散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
  
  冬梅“啊”地叫了一声,唐大姑凶恶地看了她一眼,她急忙捂住了嘴。
  
  黑血还在喷射,溅满了铁麟的胸脯子,唐大姑让冬梅用草纸擦拭着。冬梅紧张得手忙脚乱,这黑血和腥臭的味道使她的胃翻腾起来,恶心得想吐。
  
  这根针扎下去,铁麟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像烧开了的水壶在冒着气泡儿。
  
  冬梅干哕起来,唐大姑又凶恶地看了冬梅一眼。冬梅伸直了脖子强忍着,憋得满脸通红。
  
  唐大姑换了一根稍细一点儿的银针,顺着铁麟的心口窝儿往下摸索着,在中庭穴位上又扎了一针,这一针她没有拔出来,而是轻轻地捻了几下,便扎住不动了。铁麟的喉咙开始发出嘶嘶的声音,像冬季的夜风吹着窗纸上的破洞。
  
  接着,唐大姑又在铁麟的肚脐眼儿下面的关元穴扎了一针,又是捻了几下不动了。唐大姑看了一眼冬梅,吩咐说:“把他的裤子解开。”
  
  冬梅上前,解开铁麟的裤带。
  
  唐大姑说:“褪下去。”
  
  冬梅将铁麟裤子往下褪着,已经露出了那一嘟噜的丑陋之物。冬梅这些天来伺候着铁麟脱衣穿衣,虽然早已逐渐适应见怪不怪了,但是当着唐大姑的面,她还是羞得扭过脸去。
  
  唐大姑却不管这些,继续吩咐着:“全脱下来。”
  
  冬梅只好把铁麟的裤子彻底脱下来。这样,上衣虽然还在身上,可是整个胸脯都袒露着,下身则一丝不挂。面对着赤身的一个大男人,冬梅更慌乱得不知所措了。
  
  唐大姑又拿出一根银针:“把他的两条腿蜷起来。”
  
  冬梅跪在炕上,扳着铁麟的双脚,使他的双腿蜷曲起来。
  
  唐大姑还在吩咐着:“把腿掰开。”
  
  冬梅扳着铁麟的双膝,分开双腿。这样,那个丑陋之物便明目张胆地展露在唐大姑面前了。冬梅瞟了唐大姑一眼,心里说,你不害臊吗?你不也是一个女人吗?
  
  唐大姑用下巴朝那个丑陋之物努了一下:“撩起来。”
  
  冬梅没听懂她的意思,困惑地看着唐大姑。
  
  唐大姑厉声说:“你瞧我干什么?撂起来。”
  
  冬梅还是没听懂:“撂什么?”
  
  唐大姑气怒了:“把她的卵子往上撂。”
  
  冬梅呆愣住了,唐大姑这句粗话把她吓得浑身发抖,她颤颤巍巍地看着唐大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唐大姑喊着:“听见没有?快撂起来。”
  
  冬梅无奈,只好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闭着眼睛朝那个丑陋之物摸去。须知她毕竟是个十几岁的黄花姑娘,她虽然眼睛看见过这个男人的丑陋之物,那只是无可躲避的一瞥,从来也没有把目光停留在那上面。而她那稚嫩的双手,也只是无意间碰了一下那个地方,却从来没有实实在在地抓摸过。现在,唐大姑命令她把那个东西撂起来,这实在难为得她无地自容了。
  
  唐大姑狠狠地盯着她:“怎么了?用两只手,使劲往上撂。”
  
  用两只手,还要使劲往上撂,冬梅也只好照办,逃是逃不掉的。当她的两只手把那个丑陋之物严严实实地抓在掌心里的时候,她的脑子嗡地膨胀起来,眼前出现了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唐大姑伸出银针,她扎的是会阴穴。针扎进去,没有拔出来,冬梅的手也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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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7:2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七章 救命2
  
  外面,夏草和叶子已经把药熬好了,孙嬷嬷隔着门帘问唐大姑怎么办。
  
  唐大姑问:“熬了多少汤?”
  
  孙嬷嬷隔着门帘说:“满满一大锅,七印锅。”
  
  唐大姑说:“把药都舀出来。”
  
  孙嬷嬷问:“舀在哪儿?”
  
  唐大姑说:“我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前面院子里有一个斛,你把它搬进来。”
  
  孙嬷嬷紧张地说:“哎呀,那可不行,那是朝廷发下来的样斛,动不得。”
  
  唐大姑说:“怎么动不得?别人动不得,仓场总督还动不得吗?”
  
  孙嬷嬷没话说了,她去找曹升商量。不一会儿,曹升便把那个样斛扛了过来。孙嬷嬷仍然隔着门帘问:“唐大姑,这斛搬来了,放在哪儿呀?”
  
  唐大姑说:“搬进来吧。”
  
  曹升把斛搬进屋,放在地上,转身便出去了。自始至终,曹升都没有往炕上看一眼。不是他不关心铁麟的病,当奴才有当奴才的规矩。奴才在家里就如同哑巴牲畜,特别是当主人跟女眷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该看的绝对不能看,不该听的绝对不能听,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
  
  孙嬷嬷跟夏草、叶子一起,把熬好的药汤一盆一盆地端进来,倒进那个木斛里。这时候,那几根银针还在铁麟的身上扎着,冬梅的双手依然抓着铁麟那丑陋之物。夏草和叶子进进出出,让她们看见冬梅这么个样子,还不把她们笑死。还好,夏草和叶子也很知趣,眼睛连瞟都不往炕上瞟一下,大概她们也知道铁麟没有穿衣服。
  
  谢天谢地,唐大姑总算把银针拔下来了。
  
  冬梅顺手把一条被子拉过来,搭在铁麟的身上。
  
  铁麟神奇地醒过来了,他看着唐大姑,眼神里露出了惊奇和困惑。
  
  唐大姑说:“大人,民女跟您见过面,您还记得吗?”
  
  铁麟转动着眼睛,像是在急速地回忆着。
  
  唐大姑提醒说:“在漕运酒楼,我还给您看过相……”
  
  铁麟点了点头:“你是……唐大姑?”
  
  唐大姑说:“对,大人的记性真好,连我的名字都想起来了。”
  
  铁麟悲伤地问:“我的病……”
  
  唐大姑说:“大人别发愁,您的病包在我身上,马上就让您康复过来。”
  
  夏草和叶子把药汤端完了,一大锅药汤只倒了半斛,唐大姑说:“再加点儿水,要温水。”
  
  水加好了,唐大姑用手试了试水温,对冬梅说:“你也出去吧。”
  
  冬梅像接到了特赦令一样,急忙下炕穿鞋,飞也似的跑了。
  
  唐大姑扶着铁麟坐起来:“能下地吗?”
  
  铁麟觉得身上似乎有了力量,随口说:“能。”
  
  唐大姑将铁麟身上的被子掀开,又顺手脱掉他身上的褂子,扶着他朝炕沿下挪动着。
  
  铁麟这时才发现自己是赤身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拉过被子,遮盖在腰间。
  
  唐大姑笑了:“我刚才给您扎了半天针了,您一直就这么光着身子,怎么这会儿倒害起羞来了?”
  
  铁麟红着脸说:“不不,男女授受不亲,刚才昏睡不知廉耻,现在醒了,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唐大姑说:“您可真是的……让我说什么好哪?我是女人不假,可我是来给您治病的。君子不讳疾忌医,这您知道吧?”
  
  铁麟说:“总归不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请女医生看病。”
  
  唐大姑说:“大人,我告诉您吧,您的病可不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恐怕没有谁能救得了您。您知道您病了多少天了吗?”
  
  铁麟顿时紧张起来,他只记得自己病了,昏昏沉沉地睡了又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天了。他也记得自己吃过药,好像有许多次,究竟吃了多少副药他也不知道了。他忙问唐大姑:“我得的是什么病?”
  
  唐大姑说:“邪祟湿毒。”
  
  铁麟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但他觉得唐大姑说的是对的,又问:“还能治吗?”
  
  唐大姑说:“医生是治不了的。”
  
  铁麟说:“你不是医生吗?”
  
  唐大姑说:“我记得大人曾经问过我。”
  
  铁麟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半巫半医,半人半鬼,半是游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贤妇,半是风尘浪女。”
  
  唐大姑说:“大人说得一字不差。好了,听我的吧,快下炕。”
  
  铁麟问:“干什么?”
  
  唐大姑指着那蒸腾着热气的样斛说:“泡进这斛里。”
  
  铁麟这才发现地下放着一只斛,而且发现是那只朝廷发下来的样斛,慌忙说:“怎么……怎么用这个泡药?”
  
  唐大姑说:“大人保命要紧,快泡进去吧。”
  
  铁麟说:“不行,随便糟蹋官斛,这是罪过。”
  
  唐大姑说:“大清律上没有这一条吧?”
  
  铁麟说:“那也不行,皇恩浩荡,朝廷神圣,不可亵渎。快让孙嬷嬷换木桶来。”
  
  唐大姑说:“木桶是不行的,只能用这斛。”
  
  铁麟问:“木桶为什么不行,不都是泡澡吗?”
  
  唐大姑说:“木桶太小,只能容大人您一个人。”
  
  铁麟疑惑起来:“什么……”
  
  唐大姑说:“您进去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铁麟也只好就范。他在唐大姑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炕,爬进了那只灌满药液的斛里……
  
  药液还很热,他慢慢地把整个身子缩进去,两只手扒着斛沿儿。他刚要闭上眼睛,却听见一阵赶咐,唐大姑站在斛边,正在解着衣服的纽扣。他忙问:“你……你要干什么?”
  
  唐大姑平静地说:“我得跟您一起泡……”
  
  铁麟叫了起来:“不不……不行……万万不行……”
  
  唐大姑说:“大人,这药毒性很大,我要是不跟您一起泡,您就会被毒死的。”
  
  铁麟还在叫着:“快,快把我拉出去,我不泡了……”
  
  唐大姑说:“您要是不泡这药液,命可就保不住了。”
  
  铁麟慌了:“可是……为什么……你要跟我一起泡呢?”
  
  唐大姑说:“大人,您听说过男女双修吗?”
  
  铁麟想了想:“是秘宗,还是道藏?”
  
  唐大姑说:“天机不可泄露。”
  
  铁麟问:“你练过男女双修?”
  
  唐大姑说:“练过,而且是真传。”
  
  铁麟说:“在什么地方?”
  
  唐大姑:“峨眉山。”
  
  铁麟问:“跟谁?”
  
  唐大姑说:“当然是跟我师父了,还有我的师兄师弟们。”
  
  铁麟无言以对了。
  
  唐大姑解释说:“大人,民女告诉您吧,我练的是秘宗。在练秘宗之前,先要练三年的显宗。男女双修不是任何人都能练的,要达到一定的境界才行。男女双修要脱胎换骨,首先要抛掉血肉之躯,达到无我无物无色无欲之境。大人只知道圣人之言,不知道还有佛家境界。大人要是把我看成一个女人,就大错特错了。大人,请您静心,从静心到净心,干净的净。要心无杂念,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大人明白吗?”
  
  铁麟被唐大姑的高深之论震慑住了,诚恳地说:“老夫凡胎俗念,望仙姑指教引领。”
  
  唐大姑迅速地解开纽扣,将上衣脱了下来,接着又解开裤带,褪下了裤子。首先映入铁麟眼帘的是两只雪白的,鼓胀饱满,光芒四射,像两轮初升的太阳,铁麟顿时昏厥过去了……
  
  铁麟再次躺在炕上的时候,依然是赤身的,不过唐大姑已经穿好了衣服。刚刚从装满药液的斛里出来,他的身子还潮乎乎的,整个屋子里散发着药的苦香味道。
  
  在装满药液的斛里,他记不清到底是怎么跟唐大姑进行男女双修的了。糊糊的,像梦,又不是梦。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惟一的感觉就是浸泡。是身体的浸泡,也是灵魂的浸泡;是泡在药液里,也是泡在唐大姑浑身散发出来的阳光里。还有温暖,或者说是热,药液的热和唐大姑身体的热。浸泡之后,便是瘫软,整个身躯的瘫软和整个灵魂的瘫软。等唐大姑把他弄到炕上,他酥软的身子像是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一堆毫无直觉、毫无弹性、毫无力度的肉了。他的灵魂似乎也飘离了他的躯体,融化在这浓浓的药液里和唐大姑那光芒中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半仙之体?
  
  唐大姑开始给他搓痧,不是刮痧,是搓痧。唐大姑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又让孙嬷嬷找来一把荞麦面,掺入碎头发,用香油调成面团。然后,唐大姑便将那面团握在手心里,在铁麟身上搓起来。面团在唐大姑的手心里滚动着,铁麟觉得这双手也和面团一样的柔软,那面团则像那双手一样充满着柔情蜜意。在药液里浸泡了一遍,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唐大姑攥着面团这么一搓,铁麟便觉得无比的舒畅。
  
  他觉得奇怪,唐大姑怎么也有40岁了,可是她的为什么还那么饱满呢?她身上的皮肤为什么还那么白皙、那么富有弹性呢?是天生丽质,还是她修炼的结果?唐大姑总是穿一套邋里邋遢、又松松垮垮的青布衣服,又不施脂粉,懒于梳妆,看上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乡下老婆子。没想到脱了衣服以后,依然有如此光彩照人的丰韵。刚刚出浴,唐大姑的衣衫没有穿整齐,上面的纽扣未扣,衣领敞开着。那鼓胀的像两只不甘寂寞的小兔子,从领口里向铁麟偷看着,调皮地逗弄着他。还有唐大姑那双手,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十指又尖又长又柔韧,有如嫩笋。不,应该叫柔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是《诗经?卫风》里的句子。
  
  唐大姑的手从胸脯搓向腹部,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浑身微微颤栗起来。这种感觉他有点儿受不了,想让她的手停下来。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希望这种感觉长久些、再长久些,又怕她停下来。唐大姑的手继续向下滑去,终于落在了他的要害部位。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呻吟起来。刚才在药液里,唐大姑并没有碰他。她说是陪着他浸泡,是实实在在地陪着。大概真如她所说,如果没有她,铁麟会经受不住那些药液的毒性的。
  
  唐大姑的手在铁麟的关键部位揉搓着,铁麟为了避免尴尬,想跟唐大姑说点儿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开口问:“唐大姑,男女双修是怎么回事?”
  
  唐大姑说:“大道不分男女,男女双修为上德者。男子太阳练气,女子太阴练形。女子成道以后,剥尽群阴,变为纯阳之体……”
  
  铁麟摇了摇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不懂,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怎么个修炼法?”
  
  唐大姑说:“我已经告诉大人了,天机不可泄漏。”
  
  铁麟又闭上了眼睛。
  
  唐大姑说:“大人的病由来已久,恐怕很难一时恢复元气。”
  
  铁麟问:“请问仙姑,老夫得的是什么病?”
  
  唐大姑说:“大人身上的阴气太盛,阴盛而阳衰。阴气太盛导致血气渐枯,因此大人经常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夜不能寐,久而久之,恐怕要大伤本元的。”
  
  铁麟说:“仙姑说的极是,老夫确实有诸多症状。”
  
  唐大姑问:“大人不举有多长时间了?”
  
  铁麟说:“记不清了,总有十几年了吧。”
  
  唐大姑问:“是何原因?“
  
  铁麟说:“不知道,大概是老了吧。“
  
  唐大姑说:“大人才知天命,正是血气方刚之年,何以谈老?”
  
  铁麟说:“我向来对床笫之事不感兴趣。”
  
  唐大姑说:“这就对了,大人感兴趣的是女人的。”
  
  铁麟激灵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一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被这女人识破了?这女人太可怕了。
  
  唐大姑说:“大人不必隐瞒,我跟大人在漕运酒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大人的嗜好。”
  
  铁麟傻了:“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大姑说:“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铁麟不解:“闻什么?”
  
  唐大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特别是男人,有的是烟味儿,有的是酒味儿,有的是腥臭味儿,而大人身上却有一种奶香,不是牛奶,也不是羊奶,是人奶。这种味道只有吃奶的婴儿才有。”
  
  铁麟更慌了:“这些味道所有的人都能闻出来吗?”
  
  唐大姑摇了摇头:“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闻不出来,只有狗的鼻子才能闻出来。”
  
  铁麟笑了。
  
  唐大姑说:“大人笑什么?是不是笑我是条母狗?告诉您,我可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铁麟说:“那你是用什么闻出来的?”
  
  唐大姑说:“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铁麟又不说话了。
  
  唐大姑揉搓着铁麟的,铁麟觉得自己的也成了唐大姑手里的面团,软软的,柔柔的。又不同于面团,面团没有知觉,而他有知觉。这知觉就是舒服,是惬意,是渴求。渴求什么呢?他只渴求唐大姑手不要停下来,这已经足够了。但是,当他这种感觉逐渐明显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他明白唐大姑是仙医,是在给他治病,是用自己的肉身帮助他修炼,他不应该有丝毫的杂念。他努力驱赶脑子里一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想使自己纯洁起来,清净下来。
  
  唐大姑说:“大人,听民女劝告您一句话吧。”
  
  铁麟说:“你讲吧。”
  
  唐大姑说:“您那点儿嗜好不要戒掉,戒掉对身体无益。几十年日积月累,如顺水行舟,一旦截水断流,舟船便会搁浅。您这次的病,就是因为断乳所至。还有……”
  
  铁麟见唐大姑欲言又止,鼓励她说:“说下去,我听着呢。”
  
  唐大姑说:“还有……您的病,是由阴盛导致了阳虚。阴虚靠补,阳虚则该泄。凡事用则进,不用则退,久不泄阳,就会元气渐衰。”
  
  铁麟说:“仙姑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唐大姑用手揉搓了一下铁麟的私处,说:“这个……是不能废的,无阴便无阳,采阴可以补阳……”
  
  铁麟的脸发起烧来:“可是……已经不行了。”
  
  唐大姑:“行的,能行,民女可以给您治。”
  
  铁麟问:“怎么治?”
  
  唐大姑说:“现在还不行,您的病还没有好,身体太虚弱,等您身体强壮一些,我专门给您治这个病。”
  
  铁麟说:“可是……到时候我到哪儿去找你呢?”
  
  唐大姑说:“大人不必寻找民女,到时候民女自然会来找大人的。”
  
  铁麟感激地看了唐大姑一眼。心里想,他跟唐大姑萍水相逢,她为什么对他如此用心良苦?难道仅仅是缘分吗?
  
  铁麟听从了唐大姑的劝告,不再阻拦孙嬷嬷。孙嬷嬷决定到人市上亲自为铁麟挑一个奶妈。
  
  没想到孙嬷嬷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一件新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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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8:0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八章 审枣树1
  
  孙嬷嬷是带着冬梅出来的,她们雇了两头小毛驴,由赶脚的牵着在前面走。在漕运码头上,脚行有三种,一种是赶脚,一种是放脚,一种是雇脚。赶脚就是有人牵驴引路,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自己操心。放脚是固定的路线,比如你进京到朝阳门。先把脚钱交了,然后你就可以骑上驴走。那小毛驴踢踢踏踏径直奔朝阳门走去,一步也不停,一个弯也不拐。到了朝阳门,任你怎么抽怎么打,它是多一步都不往前走了。你把缰绳放下,它扭过头自己便朝回走。如果有人想去漕运码头,它会老老实实地让你骑上。可是骑上你就下不来了,你想白骑一段偷着下来,那不可能。它会把你一直驮到脚行,等交了脚钱你才能从驴背上下来。这些毛驴都是训练有素的,又机灵又严格,毫不通融。第三种是雇脚,你先交好定金,就可以牵一头小毛驴跟你走,像使唤自己的一样。当初甘戎丢失兰儿那次,就是在雇脚行租赁的毛驴。她当时图的是方便自在,没想到却捅了那么大的娄子。这件事也让后来人接受了教训,仓场衙门、坐粮厅乃至通州府衙的家眷们再出门,宁可多花俩钱也要雇赶脚的。
  
  两个年轻的后生牵着两头小毛驴,悠悠搭搭地在通州大街上走着。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妈子,一个俊俏调皮的小丫头儿,让两个年轻人亢奋起来,一边赶着驴,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闲篇。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往北大街的方向跑,像是出了什么事。
  
  给孙嬷嬷赶驴的后生说:“老人家,您这么大岁数了,恐怕跟我奶奶差不多了,您听说过审枣树的吗?”
  
  孙嬷嬷奇怪地问:“审枣树?审什么枣树呀?”
  
  后生说:“您不知道吗?可全码头都嚷嚷开了,知州夏老爷要审枣树。”
  
  孙嬷嬷更奇怪了:“夏老爷审枣树干什么?”
  
  后生说:“不是夏老爷非要审,是有人告呀。”
  
  孙嬷嬷问:“告什么?”
  
  后生说:“告枣树呀。”
  
  孙嬷嬷问:“告枣树什么?枣树犯什么法了?”
  
  后生说:“枣树不结枣呀,枣树的主人就把它告到通州大堂上去了。”
  
  孙嬷嬷说:“当知州的还管你家的枣树结不结枣,这不是给知州大人出难题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呀?”
  
  后生说:“不是脑子有毛病,是心有毛病。”
  
  孙嬷嬷问:“是谁这么不安好心眼呀?”
  
  后生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您小声点儿,这人咱可惹不起。不单咱惹不起,连知州大老爷都惹不起。要不,这么荒唐的状子,怎么知州大老爷就准了呢?”
  
  孙嬷嬷问:“你说谁呀这么厉害,莫非长个三头六臂不成?”
  
  后生说:“算您说对了,这人比三头六臂还厉害。您听说过八大魔头吗?”
  
  孙嬷嬷说:“有耳闻。”
  
  后生说:“您肯定听说过,不要说您了,就算是外乡来的侉子,只要在通州呆上三天还不知道八大魔头,那肯定是找倒楣呢。”
  
  孙嬷嬷说:“不过,我还真不知道这八大魔头是谁。”
  
  后生说:“一大天,二麻十,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羊八。这状告枣树的就是毛老三……”
  
  年轻后生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是一小半。原来这八大魔头都是前任知州韩克镛豢养起来的,在通州地区称王称霸、欺行占市、抢男奸女,什么坏事都跑不了他们。韩克镛当知州的时候就是他们的保护伞。韩克镛倒了台,他们就树倒猢狲散。特别是杨八在大光楼前被铁麟下令打得遍体鳞伤以后,已经大刹了他们的威风。最近,夏雨轩又开始整顿商市,剿匪除霸,专门打击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坑蒙拐骗之徒,他们更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了。可是,他们又贼心不死,不甘心束手就擒,便先发制人,给夏雨轩出个难题,想给他来个下马威。
  
  出什么难题呢?那一天八大魔头在毛老三家喝酒聊天骂知州,骂来骂去,话题就引到了毛老三院子里那棵枣树上。这棵枣树还是毛老三的爷爷栽的,几十年了,光长根长干长叶子,就是不结枣。有时候结那么几十个,也是又小又瘪又干巴。
  
  毛老三指着那棵枣树骂着:“白眼狼,我这棵枣树就是衙门里的狗,吃孙喝孙不谢孙,永远也喂不熟。”
  
  在八大魔头中,毛老三是个耍赖犯浑躺在大街上撒泼的滚刀肉,什么坏事赖事不要脸的事都办得出来。而苟老四却是个松尖蔫坏的主意篓子,什么损招儿坏招儿绝户招儿都想得出来,八大魔头里有名的狗头军师。听毛老三这么一骂,苟老四眼皮一翻,冒上来一个主意:“你这枣树不结枣,干嘛不去告它?”
  
  毛老三没听明白:“告谁呀?”
  
  苟老四说:“告枣树呀。”
  
  毛老三又问:“到哪儿去告?”
  
  苟老四说:“敲堂鼓呀,找咱们夏大老爷呀,他不是咱们的父母官吗?孩子哭了给娘抱去,枣树不结枣当然得让父母官管一管了。”
  
  毛老三直伸舌头:“得了吧,杨八的口子还在流脓,你还想让我再挨一顿板子不成?”
  
  苟老四说:“这你就不懂了,大堂上打板子那叫审案,你听说过谁因为告状挨板子了。咱这只不过是给夏大老爷出个题目,他不是进士吗,让他答一答咱这卷子,看能不能考上个秀才?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掰一块儿给他尝尝,是苦的是辣的是酸的是涩的,他都得在嘴里面咂摸咂摸。”
  
  众魔头一听,一致举杯叫好。毛老三听说不会挨板子,那股无赖劲儿又上来了。就这样,他们果真请人写了状子,由毛老三递上了通州大堂。
  
  万万没想到的是,夏雨轩居然准了状,还要在毛老三家设堂审案,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两个后生跟孙嬷嬷说着这件新鲜事,冬梅可沉不住气了:“孙嬷嬷,咱去看看吧,这事多新鲜呀,恐怕一百年也遇不到,咱要是错过了多可惜呀。”
  
  听冬梅这么一说,孙嬷嬷的好奇心也被逗上来了,吩咐牵驴的后生说:“好啊,咱们去看看夏老爷怎么审枣树。”
  
  其实,两个拉脚的年轻人心里早就抓起了挠儿,是他们忍不住想看这个热闹,所以才极力怂恿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
  
  一条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人称铜帮铁底运粮河,好像大运河就是运粮食的。其实不然,大运河主要运的是粮食,而且是漕粮。可是大运河还运许许多多别的货物。明朝的永乐大帝,清初的多尔衮摄政王都大兴土木,重建扩建北京城。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得需要多少砖瓦木料啊,而这些建筑材料都是通过大运河运来的。因此有人说,北京城是大运河漂来的。皇家建筑,用的都是神木和大木。直径在五尺以上的曰神木,直径在二尺五以上的曰大木。神木和大木都是从川、湘、云、贵等原始森林里选伐来的。这些巨木运抵漕运码头以后,还不能直接运往北京,而是先储存起来。储存皇木的地方就在大运河与通惠河的交界处,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村落。
  
  毛老三家在通州城外的皇木场,小院不大,土坯秫秸房,土夯的院墙,墙头上镶的不是瓦,而是高粱茬头,为的是防雨水的冲刷。没有门楼,只有一个同样是高粱秫秸扎起来的栅栏门。
  
  夏雨轩的蓝呢大轿已经摆在了门外,可见知州大老爷已经来了。院里院外,内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挤满了人。孙嬷嬷和冬梅坐在驴上,看见的都是簇簇拥拥的人脑袋。
  
  两个牵驴的后生把她们扶下来,冬梅牵着孙嬷嬷的衣襟,急急地朝人群里挤去。挤进去又被人群涌出来,涌出来她们不甘心,又歪着脑袋寻着人缝往里挤。挤来挤去,终于挤进了那道秫秸栅栏门。
  
  院子里果然有一棵大枣树,树干有大海碗那么粗。树冠很大,差不多遮盖住了半个院子。大枣树下面,摆着一张瘸着一条腿的高桌,权当是知州老爷审案的大堂,高桌上还放着一块惊堂木。高桌前面,站着两排执刀拄杖的衙役,个个威风凛凛,满脸杀气。高桌后面是一把木椅子,上面坐着知州夏雨轩。
  
  孙嬷嬷在仓场总督铁麟的书房里是见过夏雨轩的,冬梅却没见过。她扶着孙嬷嬷的肩膀,使劲伸着脖子,终于看见了。夏雨轩四十多岁,白净脸庞,三缕黑髯,两道剑眉,一双如炬的亮眼。头上是水晶顶的花翎顶戴,身上是绣着白鹇的石青色补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股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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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8:5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九章 审枣树2
  
  冬梅惊愕地说:“夏老爷真威风、真漂亮、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孙嬷嬷看了冬梅一眼,逗着她说:“怎么,看上夏老爷了?要不要我给你说说,去给她当个姨太太?”
  
  冬梅立刻羞红了脸:“嬷嬷,您乱说什么呀!”
  
  孙嬷嬷继续逗着她:“害羞了?没关系,你要是愿意,不用开口,点点头就行了。”
  
  冬梅搡了孙嬷嬷一下:“求求您,别说了。”
  
  突然,众衙役齐声喊了起来:“升堂……”
  
  这堂威喊得突兀,又非常有气势,撼天动地。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出奇,连风吹桌子上状纸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那棵枣树,似乎也被这堂威震慑住了,低垂着枝叶,蔫蔫塌塌,一副觳觫恐惧之态。
  
  夏雨轩吩咐了一声:“传原告。”
  
  众衙役又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带原告……”
  
  随着喊堂声,毛老三被带了上来,跪倒在高桌前面。
  
  夏雨轩开始堂审:“原告,你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毕竟是一介草民,横人都是松人惯纵的,面对着威严不可侵犯的五品知州,面对着如狼似虎的皂班衙役,面对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他的无赖相再也耍不起来了。虽说是原告,毕竟胆虚,跪在地上心肝都颤抖起来。如果知州大人一翻脸,判他个无理取闹,这顿板子他是怎么也逃不掉的。这时候他有点儿后悔了,后悔不该听狗头军师苟老四的怂恿。后悔也晚了,知州在衙役在小院就是大堂,往大堂前面一跪,他哭的心都有。
  
  夏雨轩厉声问道:“原告,你怎么不说话,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立刻颤颤巍巍地说:“回大老爷,小民叫毛老三。”
  
  夏雨轩:“操何业?”
  
  毛老三难为了,怎么到大堂还问他的职业呢?他有职业吗?如果说有,那欺行霸市能算职业吗?如果说没有,那不就是无业游民吗?无业游民敢上大堂来告状,这不是找打吗?
  
  众衙役见毛老三又不说话了,一齐喊了起来:“说!操何业?”
  
  毛老三只好低着头,嗫嚅地说:“回老爷,小民……以干杂活儿为生。”
  
  夏雨轩又问:“因何告状?”
  
  毛老三不敢怠慢了,急忙回答:“小民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枣树,可是它光长枝叶不结果,小民气愤不过,求大老爷做主……”
  
  夏雨轩喊了一声:“毛老三。”
  
  毛老三急忙答应:“小民在。”
  
  夏雨轩说:“我问你,这棵枣树是何人所栽?”
  
  毛老三说:“回老爷,是小民的祖父所栽。”
  
  夏雨轩问:“栽了多少年了?”
  
  毛老三说:“32年了。”
  
  夏雨轩说:“你给枣树施肥不施?”
  
  毛老三说:“小民年年给枣树施肥。”
  
  夏雨轩问:“施何肥?”
  
  毛老三说:“死猫死狗死鸡死鸭,我拣回来就埋在这枣树底下。”
  
  夏雨轩问:“你给枣树浇水不浇?”
  
  毛老三说:“小民天天给枣树浇水。”
  
  夏雨轩问:“怎个浇法?”
  
  毛老三说:“洗脸水、洗澡水、刷锅水、泔水、米汤、人尿都往这树底下倒。”
  
  夏雨轩提高了声音命令着:“带被告。”
  
  众衙役指着枣树说:“回老爷,被告在此。”
  
  夏雨轩抬起头来,看着打量着那棵枣树,突然大声说:“被告听着,你生为枣树,受日月光华,享世间雨露,又蒙主人施肥浇水,百般照料,本该多结果实回报天地人主。而尔不思天地之恩惠,不念主人之侍侯,生性懒惰,难道不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
  
  夏雨轩说完这片话,用眼睛的余光朝人群里扫了一下,有人低声地嗤笑。
  
  夏雨轩猛地一拍惊堂木:“被告,你这无赖之徒,为什么不回答本州的问话?来人,给我刀劈40,杖责20。”
  
  众衙役答应着,立刻举刀挥杖,冲向枣树,刀劈杖打,不一会儿,那棵枣树便皮开枝断,遍体鳞伤了。
  
  夏雨轩对着枣树说:“念尔初犯,今日从轻惩处。从今秋起,你必须年年结果,不得有误。退堂。”
  
  众衙役高呼:“退堂……”
  
  夏雨轩站起身,气宇轩昂地朝院外走去。
  
  蓝呢大轿立刻抬过来,夏雨轩登上轿,鸣锣开道,向州府衙门走去……
  
  人们见知州大人走了,似乎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这就算审完了?”
  
  “当然算完了,不是刀劈40,杖责20吗?”
  
  “这算什么审案?敲打一顿枣树谁不会?还用得着知州?”
  
  “我还以为知州大人有什么新鲜的呢,这不是过家家吗?”
  
  看热闹的人议论,八大魔头可是气愤填膺了。
  
  毛老三说:“这叫什么审案,这不是拿咱开涮吗?”
  
  马长山说:“你是原告呀,你要是不服还可以继续告呀。”
  
  毛老三说:“我再继续告,他要是判把枣树发配,不就连根刨了吗?”
  
  苟老四说:“依我看你这状不白告,为什么呢?他夏雨轩这么审案,老百姓都亲眼看见了。明着他是在审枣树,实际上咱已经叫他出了丑,不是他拿咱开涮,是咱拿他开涮。原来都以为他知州大人有什么高招妙计呢,闹了半天就是朝枣树发了一顿邪火,这谁不会呀?审枣树尚且如此,将来审别的案子也不过如此。咱别着急,这事不能算完,他不是给枣树下令让它多结枣吗?到了秋天,如果枣树不结枣,咱就接着告,反正他愿意出丑,咱愿意看热闹,也给乡亲们找点儿乐子,时不时的就让知州大人给咱开开心,这不是挺好吗?”
  
  毛老三高兴地叫起来:“对对,还是狗头军师说得对,反正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到时候咱再请知州大人来升堂审案吧……”
  
  听着众人的议论和责骂,孙嬷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暗地埋怨着夏雨轩,你也太不慎重了,哪能让这些刁民牵着鼻子走呀,铁麟绝不会干这种荒唐事。什么时候得跟铁麟说说,让他嘱咐嘱咐夏大人,别上这些牛鬼蛇神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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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章 选奶妈1
  

  孙嬷嬷心里嘀咕着,又跟冬梅一起骑上了驴,两个后生牵着驴,朝人市上走去
  
  人市,故名思义,就是卖人的地方。或者说,是将人当作商品出售的地方。人市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出卖劳动力,一种是出卖自身。出卖劳动力的人市,譬如到码头上扛粮食的,又称扛大个儿的,一大早就到东关人市上来等候。军粮经纪或白粮经纪需要人,都到这儿来挑选。还有拉纤的、清理河道的、搬运货物的,都是这样,叫做卖苦力的。还有打短工的,主要是干农活儿。眼下正是小麦拔节要施肥、高粱玉米定苗要锄草的时候,打短工的都扛着锄头、拎着薅刀在人市上等候着。这种人市在河东岸,来雇工的多是本地的财主或家里缺少劳动力的庄户人家。原则上讲,这两种人市虽然叫人市,还不能算是卖人。有真正卖人的人市,在东关南粮食市的一个拐弯处。卖人的地方和卖粮的地方紧挨在一起,是很耐人寻味的。
  
  孙嬷嬷和冬梅下了驴,让赶脚的在街口等候着,她们便朝里面走去。
  
  粮食市上金山人海,买粮食的多,卖粮食的更多。漕运时节,漕船从大运河上浩浩荡荡地漂过来,商粮也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从南方运来的粳米、糯米、红豆、芝麻,从东北运来的玉米、大豆、高粱、糜黍压遍了街,占满了道,一摊挨一摊,一袋连一袋。后面的库房里麻袋摞得顶上了屋顶,前面门脸上的粮食都敞开着口,任人随意挑选。孙嬷嬷带着冬梅一路打听着,好半天才挤到人市上。
  
  相比之下,人市要比粮食市清静多了。这里没有摩肩接踵的拥挤,也没有吵破天地的吆喝,更没有脸红脖子粗的讨价还价。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卖主紧贴着墙根站着,有的是男人卖女人,有的是大人卖孩子,有的是自卖自身。被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和女人都低着头,偶尔用眼角偷看一下来往的人群,胆怯得像是将被送进屠宰场的小动物。来买人的也是默默地走动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却不轻易上前问价。这才是真正的人市,真正的人市也不都是销售自身的。也有出卖劳动力或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比如当保姆就是出卖劳动力的,当奶妈的就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
  
  孙嬷嬷无心看贴在墙根插着草标的女人和孩子,她找的是奶妈。走着找着,一回头,冬梅不见了。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孙嬷嬷的脑袋嗡地大了,眼前一阵发黑。兰儿的丢失把所有的人都吓出了毛病,孙嬷嬷急忙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叫着:“冬梅……冬梅……”
  
  冬梅没有丢,她蹲在人市的街口处,双手抱着头,不知道怎么了。
  
  孙嬷嬷走过去:“冬梅,你怎么了?病了吗?”
  
  冬梅摇晃了一下身子,没说话。
  
  孙嬷嬷蹲下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冬梅还是不说话。
  
  孙嬷嬷把她的手扒开,把她的脑袋扳起来。
  
  冬梅满脸泪水。
  
  孙嬷嬷心里一惊:“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谁欺负你了?”
  
  冬梅用衣袖抹了一下泪水说:“孙嬷嬷,您自己去吧,我……我在这儿等着您。”
  
  孙嬷嬷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冬梅说:“我……我见不得那些……”
  
  孙嬷嬷问:“你见不得什么?”
  
  冬梅说:“我见不得那些头上插草标的孩子,当年我舅舅就是这样把我卖掉的……”
  
  孙嬷嬷明白了,她心里一阵发酸。当年,她比冬梅大不了多少的时候,不也是丢下自己的孩子,揣着两兜儿奶水跑到这人市上来求活路的吗?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这些怎么都忘了呢?当年的奶妈如今又替她的主人来买奶妈,这罪恶的轮回居然还让她心安理得,要不是冬梅的伤痛触动了她,她简直麻木得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冬梅央求着孙嬷嬷:“您自己去吧……别让我看见那些……”
  
  孙嬷嬷说:“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卖你的时候,怎么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爸妈呢?”
  
  冬梅说:“我爸妈生下了我,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养活不起,就想把我送人。正好我舅舅结婚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就把我领走了。我到了舅舅家没两年,舅妈却生了一个男孩儿,这样我就成了多余的……”
  
  孙嬷嬷说:“你舅舅真不是东西,他就那么狠心?”
  
  冬梅说:“我舅舅家本来是挺有钱的,后来他抽起了大烟,把地都卖光了……”
  
  孙嬷嬷温和地说:“别伤心了,来,你闭上眼睛,我拉着你,咱们穿过这里就能找到奶妈了。”
  
  冬梅只好站起身,孙嬷嬷牵着她的衣袖往前走去……
  
  出来做奶妈的和做保姆的是集中在一起的,在一个杂货铺门前。做保姆的多,做奶妈的也有十来个。这些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粗手大脚,黑红的脸蛋儿。有小媳妇,有大娘们,也有半大老婆子。这些人的脸上不像那些插着草标的女人那么悲悲切切,有的还凑在一起说笑,互相探讨着伺候人的规矩。
  
  冬梅那股伤心劲儿过去了,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着孙嬷嬷一起挑选着。几个女人凑过来问:“大娘,您想找什么人?”
  
  孙嬷嬷说:“我想找个奶妈儿。”
  
  几个挺着胸脯子的女人马上过来。初夏时节,这些女人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衫褂,那两只憋得鼓胀的奶包子看得清清楚楚。有的还溢出了奶汁,湿了一大片衣襟。
  
  看了几个,孙嬷嬷都不满意。不满意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有个半大老婆子过来问:“伺候什么人家?您想找个什么人?”
  
  孙嬷嬷低声说:“是个大户人家,我想找个体面一点儿的奶妈。”
  
  半大老婆子说:“有个小媳妇,从南方来的,脸皮儿薄,不敢到这儿来,你一准能看中。”
  
  孙嬷嬷忙问:“在哪儿呢?”
  
  半大老婆子说:“您稍等。”
  
  孙嬷嬷和冬梅等着,不大一会儿,那个半大老婆子就从杂货店里带出一个人来,二十岁出头,穿得虽然破旧,却干干净净,模样也长得清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皮肉白白嫩嫩。她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羞得满脸红胀,连头都不敢抬。既然是来选奶妈,孙嬷嬷首先注意的是她的胸脯。女人腰身细细的,胸部却高耸着,将件碎花小褂撑得快要裂开了。这不但是一个好保姆,更是个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孙嬷嬷心里说。
  
  孙嬷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低着头说:“樊小篱。”
  
  孙嬷嬷又问:“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哪儿的?”
  
  樊小篱说:“我老家是扬州的。”
  
  孙嬷嬷心里一动,扬州,出美女,出妓女,出风流才子的地方。又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樊小篱说:“我丈夫是台州卫的运丁,去年他的船违限了,不能回空,冻在大运河里了。如今他又病了……”
  
  孙嬷嬷知道,这是漕运码头上常有的事。南来的运丁不能按时回空,那船就有可能冻结在大运河里。没有办法,只好将船拆了当劈柴卖。运丁回不去,就在这儿住下来自谋生路。遇上这种倒楣的事,命运都是很悲惨的。
  
  孙嬷嬷看了看樊小篱:“你眼下在哪儿住?”
  
  那个半大老婆子抢着说:“啊……她住在我家,我是她的房东。”
  
  孙嬷嬷问:“你是哪儿的?”
  
  半大老婆子说:“我家住监斋庙,姓冯,您打听冯寡妇都知道。”
  
  孙嬷嬷不理睬冯寡妇,又问樊小篱:“你孩子多大了?”
  
  樊小篱说:“刚刚三个月。”
  
  孙嬷嬷问:“你出来当奶妈,孩子怎么办?”
  
  樊小篱说:“只能是我丈夫带着了。”
  
  那个半大老婆子说:“没关系,他们租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也能帮帮她带孩子。”
  
  孙嬷嬷看来很满意,朝附近的一个墙角处指了指,让樊小篱过去。原来这选择奶妈是很讲究的,有一套规矩。不但要问,还要看。首先要看奶妈的身体是不是健康,有没有毛病,特别是传染病。这就要多少懂一点儿中医,查看脸色、眼睛、舌头甚至脉象等等。还要看身子,有没有暗疾,有没有异味。更要检查的则是和乳汁。孙嬷嬷本身就是奶妈出身,这大半辈子又不知为铁麟选过多少奶妈,对这一切是非常熟悉的。樊小篱身子紧靠在墙角上,孙嬷嬷让冬梅、冯寡妇用身子把樊小篱挡住。
  
  孙嬷嬷吩咐樊小篱:“把衣襟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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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41:1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一章 选奶妈2
  
  樊小篱又紧张起来。在大运河边有这样的习俗,女人的是随着女人身份的变化而逐步贬值的。姑娘是金,任何人都摸不得碰不得连看也看不得;结了婚的媳妇是银,自己的男人便可以随便摩挲把玩的;生了孩子以后的妇女,便成了一钱不值的泥了,不但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敞怀给孩子喂奶,到了夏日还着上身挺着沉甸甸的房招摇过市。然而樊小篱毕竟不是大运河边的女人,又是知书达理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当众敞胸开怀还是很难为情的。
  
  孙嬷嬷一点儿也不客气,用命令的口气说:“把衣襟解开。”
  
  冯寡妇在一边撺掇着:“解吧解吧,你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有什么害臊的。”
  
  樊小篱只好慢慢吞吞地解开衣襟,两只白嫩肥硕的房囚禁的鸽子一样扑啦啦展现在孙嬷嬷面前。孙嬷嬷伸手摸了摸,很饱满、很充实。孙嬷嬷又伏下身子,在和腋窝处闻了闻。接着,她又抓一只,捏了一下,一股乳白色的汁液有力地喷了出来,像划过孙嬷嬷眼前的一条银线。孙嬷嬷用指尖从沾了一点儿乳汁,放在自己的舌尖上尝了尝,咂摸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晚上,冬梅伺候铁麟钻进被窝儿以后,孙嬷嬷才进来告诉他,请来了一个奶妈。孙嬷嬷说:“一会儿我就让她过来。”
  
  铁麟没说什么,脸上有点儿尴尬,心里还有点儿紧张。很长时间没吃奶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樊小篱按照孙嬷嬷的吩咐,将自己泡在大澡盆里,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干净净,还喷洒了香水。然后,换上了孙嬷嬷给她的一身新衣服。她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激动。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家,能在这样的人家当奶妈,真是很幸运。只是不知道是小公子还是小公主,也不知道孩子好不好喂。
  
  孙嬷嬷从铁麟的卧室里出来,樊小篱已经等在门外了。孙嬷嬷看了看她,说:“大方一点儿,别这么羞羞答答的。”
  
  樊小篱听着孙嬷嬷的话,有点儿莫名其妙。
  
  孙嬷嬷说:“进去吧。”
  
  樊小篱掀开门帘进去了。
  
  不一会儿,樊小篱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嬷嬷绷着脸问:“怎么了?”
  
  樊小篱哆哆嗦嗦地说:“没……没……那里面没有孩子……”
  
  孙嬷嬷说:“你找孩子干什么?”
  
  樊小篱说:“不是……给孩子喂奶吗?”
  
  孙嬷嬷说:“谁告诉你给孩子喂奶?大人就不能吃奶了?”
  
  樊小篱浑身哆嗦起来:“不……不……不行。”
  
  孙嬷嬷厉声说:“什么不行?你干不干?不干马上给我脱了衣服滚蛋……”
  
  樊小篱站着不动。
  
  孙嬷嬷说:“快说话,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樊小篱叭哒叭哒地掉起了眼泪。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还有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当奶妈的。她也是知书达理、争气要强的人,这种少廉寡耻的事她能干吗?可是,要是不干……丈夫病倒在炕上,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房东吵着骂着让他们交房租……樊小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孙嬷嬷的脸色很难看,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樊小篱。连冬梅都害怕起来,她从来没有见孙嬷嬷这么厉害过。
  
  正在这时候,门房包卫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老爷老爷……”
  
  孙嬷嬷说:“你瞎嚷嚷什么?老爷已经睡下了。”
  
  包卫说:“宫里来了两位公公,传皇上的圣旨。”
  
  孙嬷嬷一听,也紧张起来:“人呢?两位公公在哪儿?”
  
  包卫说:“在大堂候着呢。”
  
  孙嬷嬷立即吩咐冬梅:“快,快给老爷穿衣服。”
  
  铁麟穿戴好官服,急忙来到前面的大堂。两位公公见他进来,立刻起身:“传仓场总督铁麟听旨……”
  
  铁麟立刻撩起长袍跪下听旨。
  
  一位公公展开手里的圣旨,高声宣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铁麟自任仓场总督以来,急功近利,狂妄自负,滥用职权,处罚苛酷,扰乱漕运秩序,伤害漕粮收兑。念尔初犯,纠偏未晚,处罚俸一年,原职留用,鞠躬自省,戴罪立功。钦此。”
  
  如同一声霹雳晴空炸响,铁麟一下子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做了什么事,招惹得圣上雷霆大怒?
  
  他抬头看了看两位公公,这是真的吗?两位公公恍恍惚惚,面目模糊,莫非是在梦中……
  
  公公厉声说:“铁麟,你不领旨吗?”
  
  铁麟如梦方醒,急忙磕头说:“臣领旨,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小篱在门里面偷偷地看见了这阵势,心里嘭嘭地跳了起来。皇上的圣旨她没有听懂,但是她明白了她要伺候的是一个通天的大人物。这么一个大人物不要说让你来喂奶,就是让你干什么,你一介草民百姓敢违抗吗?违抗就是杀头的罪过。我樊小篱不但要保住自己的脑袋,还要保住丈夫和孩子的脑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从冯寡妇的怂恿出来当什么保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浑身瑟瑟发抖,偷眼看了看孙嬷嬷,再也不敢说不干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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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42:0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二章 王鼎
  
  铁麟正在土石两坝上查看收粮,突然一匹快马奔来,给他送来了一封信。展开一看,原来是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王鼎写来的便笺,召他到里二泗佑民观相见。
  
  佑民观在张家湾南里二泗村,因临泗河而得名。元世祖开凿通惠河,为祈求漕运顺畅,建造了天妃宫,俗称娘娘庙。明嘉靖十四年,道士周从善敬乞皇帝赐宫观名,遂改为佑民观。佑民观规模宏伟,气势磅礴,四进院落,松柏参天,古槐蔽日,一派庄严肃穆。特别是每年正月十五至三十的香场庙会,更是人山人海,车马喧闹,名闻遐迩。铁麟策马赶到,小道士早已在门前迎候着他了。
  
  王鼎与一位道长正在后院的天棚下品茗聊天,铁麟急忙上前施礼。
  
  王鼎说:“铁麟啊,今日本官给你介绍一位朋友,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清莲道长。”
  
  铁麟忙向清莲道长行礼:“老道长,久仰了。晚辈终日忙于俗务,没能前来拜望,请道长恕罪。”
  
  铁麟此话绝不是客套,他来漕运码头后经常听到清莲道长的大名。在整个通州甚至北京城,清莲道长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又平易近人,深得各方面的尊重。想不到王鼎大人跟他交情深厚,来漕运码头不进通州,却先到了佑民观。
  
  清莲道长忙请铁麟入座,又命小道士斟茶。正是盛夏季节,这个秫秸搭的天棚下却清凉如水,八面来风。棚下一石桌,桌周围四只石鼓。天棚外边,两株蜜桃枝垂叶落,一个个茶杯大小的蜜桃挂满了枝头,令人馋涎欲滴。一个小道士过来,端着铜茶盘摘着桃子,摘满之后,又端到旁边的井旁摇辘轳打水清洗。不一会儿,一大盘洗得干干净净的蜜桃便端上了小石桌。
  
  王鼎大人也不客气,伸手便拿起一个,对铁麟说:“吃呀,愣着干什么?”
  
  清莲道长笑着说:“铁大人,今日王大人把你召到小观,就是想请你品一品贫道的仙桃。”
  
  王鼎说:“不瞒你说,我一来就让清莲道长摘桃,他非说要等你来了以后再摘,把老夫都馋坏了。”
  
  清莲道长说:“王大人可不能这么说,你每年都有这口福,铁大人可是第一次。”
  
  铁麟一听,更深信了王鼎大人与清莲道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原来他每年都来这里品桃。匪夷所思的是,清莲道长怎么会大言不惭地称自己的桃是仙桃呢?
  
  清莲道士似乎看出了铁麟的疑惑,伸了伸手说:“铁大人请,入口之后便知贫道之言不谬。”
  
  铁麟毕竟在王鼎面前还要斯文一些,拿起一个桃子,轻轻地咬了一口。还未及咀嚼,铁麟便觉得清香盈口,一股甜蜜的汁液从舌尖开始,渗下喉咙,充盈肠胃,浸遍了全身。这桃的味道确实非同寻常,进口入腹,舒经通络,如气之运行。更令铁麟惊异的是,这桃咬完之后却不见桃核儿。铁麟愣愣地看着清莲道长,王鼎却先哈哈大笑起来。
  
  铁麟说:“请问道长,这桃为何没核儿?”
  
  清莲道长说:“仙桃无核儿。”
  
  铁麟说:“道长言之不谬,果然是仙桃。只是……敢问道长,这仙桃何来?”
  
  清莲道长说:“二位大人尝过贫道的仙桃,大概该谈公事了。你们在这儿自便,贫道去看看酒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清莲道长没回答铁麟的问题,却走了,这更增加了铁麟的好奇。心想,你躲是躲不掉的,改日我再来,非把你这仙桃的种子弄到手不可。
  
  铁麟擦了擦手,开始向王鼎禀报漕粮的收兑进度和仓场的储粮情况。
  
  王鼎听了听,说:“我这次是路过,要到江宁去督察盐政。盐政上的事情很棘手,陶澍大人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下,略有好转,但是盐税还是收不上来。现在国家内外交困,需要大量的银子。漕运上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只要把粮食收好,把粮仓看住就行了。”
  
  铁麟注意到,王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沉重,铁麟的心也随着沉重起来。
  
  王鼎又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广州,林则徐已经跟洋人撕破了脸,禁烟搞得轰轰烈烈,大快人心。可是朝廷却有些人吓破了胆,生怕洋人报复,成天在皇上面前向林则徐发难。严禁派和反禁派越来越泾渭分明,大有势不两立之态。”
  
  铁麟认真地听着,见王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更加不安起来。看来,朝廷并不平静。他知道,朝廷的明争暗斗由来已久,穆彰阿野心勃勃,独揽大权。王鼎等一批正直忠良的大臣历来受到排斥和打击。于是,他真诚地说:“王大人是朝廷的栋梁,您可要多保重啊。”
  
  王鼎也感动起来,叹息了一声,突然问:“黄槐岸有消息吗?”
  
  铁麟一愣,黄槐岸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蹦了一下,却一时没能想起来。
  
  王鼎说:“就是我让你拿着玉胡桃去找的那个坐粮厅的书吏。”
  
  铁麟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平心而论,这件事他没有忘,只是近来因为漕粮收兑的事情太繁杂,没有再顾上寻访。此事是王鼎交代的机密,又不好让别人假手。这时候他明白,王鼎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也许这里面确实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也许事关朝廷派系之间的争斗的重大关节。无论如何,铁麟一定要把此事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上,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铁麟谨慎地向王鼎禀报说:“黄槐岸死了。”
  
  王鼎并不惊奇,似乎他已经知道了。
  
  铁麟又说:“我正在查寻一个与黄槐岸有关的人。”
  
  王鼎问:“什么人?”
  
  铁麟说:“是个女人,叫小鹌鹑,据说跟黄槐岸一起居住过。”
  
  王鼎又问:“有线索吗?”
  
  铁麟说:“时断时续,好像很神秘。”
  
  王鼎说:“你说什么神秘?”
  
  铁麟说:“我觉得,漕运码头上的一切都很神秘。”
  
  王鼎说:“这就对了,是很神秘。但是你要知道,这神秘不是鬼神造出来的,是人造出来的。此事关系重大,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
  
  铁麟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将嘴闭上了。
  
  王鼎很敏感,问:“你是不是想说皇上给你的那道圣谕?”
  
  铁麟为难地说:“圣上教导得极是,铁麟感念皇恩浩荡。我只是觉得……漕运码头很深,深不见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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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三章 通州衙门
  
  王鼎说:“朝廷也很深,但是深还是能够见到底的。你在这里的举动毕竟大了些,得罪了一些人也是自然的。不是漕运码头深,是这些人的根子很深,跟朝廷连得很紧啊。”
  
  铁麟心里一阵发热,作为朝廷重臣,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可见王鼎对他的信任。由此,他也进一步证实了金简、许良年或许还有什么人,肯定跟穆彰阿有着很直接的关系。而那道皇上的圣旨,肯定是穆彰阿一手制造的。他们要干什么?警告他吗?铁麟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开口问这些问题。
  
  王鼎说:“按照你的路数办,铲除漕弊,是皇上多年的愿望。你是朝廷命官,忠于的是皇上,得为大清的江山社稷负责。不能退却,庄稼人有句话,听蝼蛄叫就别种地了。”
  
  铁麟点了点头,还想再听王鼎说点儿什么,清莲道长却来请入席喝酒。
  
  酒席设在清莲道长的客房里,一间很简洁很干净的居室。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三人分宾主入座,小道士伺候着斟酒。
  
  清莲道长说:“贫道有一道菜,从子时便开始点火,已经烹制了六个时辰了。”
  
  王鼎问:“是不是炖肘子?”
  
  清莲道长笑起来。
  
  王鼎对铁麟说:“我每年到佑民观来,总要享两大口福,一是道长的仙桃,二是道长的肘子。”
  
  清莲道长说:“王大人,您这话可要说清楚了,您说道长的仙桃贫道没有意见,说道长的肘子恐怕就不妥了吧?”
  
  王鼎忙说:“赔罪赔罪,应该说是道长烹制的肘子,好了,失言失敬,我先自罚一杯。”
  
  王鼎端起酒杯,刚要一饮而尽,一个小道士却端来一只蓝花大钵,里面摆着一只红彤彤、肥硕硕、油噜噜的大肘子。王鼎见了,放下酒杯,立刻就要举箸去夹。
  
  清莲道长伸手挡住了他:“王大人不能‘见肘忘酒’,先喝了这杯。”
  
  王鼎无奈,果然又端起了酒杯,仰脖喝了下去。
  
  铁麟尝了尝那炖肘子,只是觉得熟而不烂,肥而不腻,味道很醇厚,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烹制这种肘子只要文火细烹、调料精致即可。在他的家里,凭着孙嬷嬷的手艺,完全可以烹制出毫不逊色的肘子来,只是铁麟不喜欢吃罢了。
  
  想到这里,铁麟突然心里一动,举起酒杯说:“久仰道长的大名,让晚辈先敬您一杯。改日在舍下准备几个小菜,敬请道长前去赐教,不知道长肯不肯赏光。”
  
  清莲道长开着玩笑说:“只要你有炖肘子,铁大人何时传唤贫道何时到。”
  
  铁麟说:“道长有这么好的炖肘子,难道还稀罕别人的?”
  
  清莲道长说:“说来寒酸,不怕二位大人笑话。贫道虽然喜欢吃炖肘子,却不是天天都能有这口福。徒儿们孝敬,也只能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受用一回。今日是二位大人来了,破个例,这月就增加了一回。”
  
  铁麟感动地说:“想不到道长如此清廉寡淡。”
  
  清莲道长说:“和尚道士虽不食朝廷俸禄,但一食一缕亦皆取自民间,节俭才是本分,奢靡便是罪过。”
  
  王鼎说:“道长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本官汗颜啊。”
  
  清莲道长说:“哪里哪里,贫道此言让大人如此谬奖,实实有自吹自擂之嫌了。事实上,僧道以修行为本,肉身不可肥腻。有养生之道云: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棒子饽饽是顺气丸……”
  
  王鼎和清莲道长谈笑风生地讲着天道人情,可是铁麟心里还是隐隐地觉出一种不安,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这种感觉,如大殿中飘来的那若有若无的香烟,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令人捕捉不到,琢磨不透……
  
  夏雨轩当了通州知州以后,最不开心的要算是夏雪儿了。离开了陈家,搬进了这州府衙门的后宅,她总觉得像进了牢笼一般。她是朝廷命官的女儿,必须严格遵循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修炼德、言、容、功。在夏雪儿看来,整个衙门里门户最为森严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门西侧的监狱,再一个就是衙门最北端的后宅了。监狱还有来人探监的时候,后宅却是从来不许外人进入的。就是伺候父亲的衙役、书吏,每次也是到宅门外便立即停住了脚步。宅门是三间屋宇式的建筑,两扇死沉死厚的大门终日紧闭着。看门的是从山东老家来的苏老头,一个像榆木疙瘩似的又干又倔的老头。据说苏老头是妈妈的堂兄,夏雪儿还得叫他大舅,可是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当面什么都不叫,背后就叫他苏老头。苏老头就像这座大宅门的一部分,终日寸步不离地把守着。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许出去。东面那扇大门上,有一个转桶,半个桶在里面,半个桶在外面。有客人来访或有什么公文之类的,外面的皂吏就打一下梆子。苏老头就把那转桶转过来,取出里面的公文名片呈送给父亲。
  
  能打破这牢狱般寂静的是梆鼓云板等各种名堂滑稽可笑的敲击声。每天黎明时分,内衙的苏老头就敲七下梆子,据说这含义是“为上课的预备铃,守大门的衙役要请内衙用转桶传出大门的钥匙,把衙门的大门打开;衙门里的杂役开始担水点灶,洒扫庭院;当班的书吏、衙役要起床来衙门报到。日出之际,苏老头又敲起五下梆子,其含义为“臣事君以忠”,或“仁义礼智信”,或“恭宽信敏俭”,这是传二梆。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到签押房办公,书吏们必须全部到位“点卯”,整理出应该处理的公文。等知州吃完早餐,内衙便传出三梆,喻义为“清慎勤”,表示知州已经走出内衙,三班六房的衙役书吏都要肃立相迎。如果升堂,大堂里则擂起响堂鼓,排列大堂两侧的皂吏齐声高喊:升——堂——哦……于是知州则气宇轩昂地步入大堂,进暖阁,就公座,开始升堂审案。退堂的时候,响堂鼓又擂起四声,义为“叩谢皇恩”。冬春申初三刻,夏初申正三刻,打三点,传晚梆,宣布下班。衙门里又重归死一般的寂静与恐怖。
  
  夏雪儿觉得,最难熬的便是这夏日的夜晚。大运河的仲夏之夜是非常美丽与神奇的,她刚刚被父亲接到通州在陈家居住下来的时候,每到夏天总是缠着天伦哥哥不放,让天伦哥哥带着她到大运河或漕运码头上疯跑疯闹。她跟天伦哥哥一起下河捕鱼,一起到林中捉鸟,一起到土石两坝上看漕船,一起到闸桥看杂耍儿。天伦哥哥总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步都不让她离开。天伦哥哥的手暖暖的,有时候还潮乎乎的,夏雪儿被天伦哥哥拉着,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与激动,总想蹦,总想跳,总想大声叫喊,总想跟天伦哥哥撒娇调皮……那时候她年纪小,天伦哥哥把她当成了小妹妹,总是娇着她、惯着她、顺着她。她在父母面前都没有在天伦哥哥面前那么受宠爱,那么随心所欲,那么自然放松……
  
  自从随着父母搬进了这州府衙门的后宅,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天伦哥哥不再宠着她、惯着她,再也不来拉她的手了,更不带她到大运河去玩了。特别是天伦哥哥当上了“盈”字号军粮经纪以后,她很难再见到天伦哥哥了。偶尔见了,她再也不是像过去那样鸟一样地扑上去,把自己挂在天伦哥哥的脖子上打悠悠儿,或者缠着天伦哥哥跟她玩那些无聊而有趣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天伦哥哥总是脸红,心也跳得特别厉害,还不好意思正视他。你想天伦哥哥,盼天伦哥哥,见到他又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没用。
  
  烦闷得无聊,她喜欢打发红红到州府衙门里去抄各种各样的楹联匾额。衙门里门多、厅堂多、宅院多,匾额楹联的名堂也多。红红天姿聪颖,小时候跟妈妈读过书、识过字,粗通一点儿文墨。跟雪儿在一起,又耳濡目染,沾了几分斯文。她利用自己丫环的身份,可以经常出去帮助采买甚至通风报信,转上一圈儿,便能背诵几条楹联匾额,回来说给雪儿,雪儿再用笔纸记下来。久而久之,也积攒了百余条,装订成册,闲来翻阅琢磨,也是一件趣事。
  
  比如大堂上悬挂的匾额就有“亲民堂”、“牧爱堂”、“平政堂”、“熙春堂”、“琴堂”等等;大堂和暖阁的屋梁上,便题着“守己爱民”、“礼乐遗教”、“公明廉威”、“天理人情国法”等等;穿堂二堂花厅等地方,则题有“退省堂”、“慎思堂”、“协恭堂”、“中和堂”等等。更有趣的是楹联,这些楹联大多是历任通州知州写的,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斑驳不清了。最有意思的是,大清康熙年间,出现过两个于成龙,同姓同名,都被称作“天下第一清官”,而这两个于成龙,又都在通州为官,深受通州百姓的爱戴,有民谣云“前于后于,百姓安居”。譬如前于成龙为直隶巡抚时,为通州的衙门题写过“重门洞开,要事事勿负寸心,方称良吏;高山仰止,莫矜矜不持一石,便算清名”。而后于成龙在为通州知州时则写下了“穷秀才作官,何必十分受用;活菩萨出世,总凭一点良心”这等妙趣横生的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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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四章 寻找
  
  夏日的夜晚,雪儿最怕上床睡觉,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花坛下,看月亮穿云,听夏虫鸣唱,任露水打湿自己的衣衫。父母亲总是催促她早点儿回屋,她不听,赌气似地不听父母的话。陪伴她的只有红红,她点头或昂头沉思遐想的时候,也不愿意让红红打扰她。红红是个很知趣、很懂事、很善解人意的孩子,雪儿想静,她便陪着雪儿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声也不响,像栽种在雪儿身边的一丛夜来香。
  
  雪儿也有需要跟红红说话的时候,这时候红红就会很顺畅地打开语言的闸门,当然,闸门打开多大,水流多急多缓,何时及时地关闭,也完全顺应着雪儿的节奏。红红从不招人烦,不讨人厌,不惹人生气。
  
  红红是湖北洪山人,父母亲原是种田的,后来因为饥荒,在乡下混不下去了,便逃到城里,在亲戚的帮助下,开了一家珞南饭馆。珞南饭馆是小本生意,早晨卖豆皮、热干面、面窝儿、糊汤米粉,中午和晚上做些家常小菜。一家人辛辛苦苦、紧紧巴巴、聊以度日,谁也不会想到祸从天降。红红情窦初开,跟一个姓郭的秀才纠缠起来。这个郭秀才能吟诗作画、风流倜傥、又屡试不中。红红对他一往情深,他却始乱终弃。红红痛不欲生,割腕自杀,幸亏被母亲及时发现救了下来。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许多无聊好事之徒都跑来看新奇,珞南饭馆开不下去了。谁想到祸不单行,父亲气愤不过,举着菜刀找郭秀才算账,被江夏知县关进了大牢。
  
  母女俩在洪山呆不下去了,到山东临清投奔红红的舅舅徐嘉传。她们赶到临清的时候,徐嘉传的漕船正要起航。她们便留在了船上打工,为运丁们烧火做饭、缝缝洗洗。好不容易到了通州,徐嘉传又犯了漕规,被发配到宁古塔去了……
  
  这时候,雪儿看着眼前的红红,想到她的身世,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个温柔顺从、羊羔一样的女孩儿居然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与她比起来,自己真是没用……
  
  从里二泗佑民观回来的第二天,铁麟便揣着那枚羊脂玉胡桃,又开始了对小鹌鹑的察访。他曾经听夏雨轩说过,小鹌鹑是个妓女,在什么地方挂牌不清楚。只是那次徐嘉传设宴请客,找她作陪过。夏雨轩还说,小鹌鹑和金简、许良年都很熟,见面便打情骂俏。既然是个妓女,又跟坐粮厅的官员很熟,恐怕就不是一般的妓女了,一定是有些名气的。找有名气的人总是容易些。
  
  在漕运码头的土坝和石坝之间的外河沿里面,有一条胡同,叫作校书巷。“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扬眉才子知多少,领取春风总不如。”这赞美的是唐代妓女兼女诗人薛涛。大概从薛涛起,妓女便被雅称为校书。中国的读书人向来以混迹青楼为时尚,留下了无数艳丽绝美的诗篇名画,也演绎了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有多少诗词巨擘和艺术大师,都是在百花丛中获得了艺术灵感;又有多少青楼名妓,成为爱情故事的典型和才貌双绝的明星。因为历代的青楼名妓,提供的不仅仅是性服务,而是一种文化交流。妓女们修炼的是琴棋书画,文人们又来此大展才华。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化与艺术,许多是在青楼这片肥田沃土上孕育出来的。这是无法回避也无须回避的历史,亦乃艺术史的中国特色及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亦乃中国艺术天空中一片灿烂迷人的星群。
  
  尽管如此,铁麟走进这条宽不过丈余,长不过百步的小巷里,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他对青楼并不陌生,年轻的时候也常和朋友到北京的妓院里品茗饮酒,恣意嬉戏。也曾经不知深浅地涂鸦过一些诗词书画,并写上某某校书雅正惠存之类的附庸风雅之词。
  
  在漕运码头上,像样的青楼只有这么几家,更多的则是运河两岸的野鸡土寮。“拥香院”太俗气,“骨如酥”太肉艳,“小罗帐”太暧昧,“玉箫阁”太矫情,“后庭花”太露骨,“胭脂楼”太妩媚。铁麟犹豫了一下,进了一家名为“豆蔻楼”的妓院。很明显,典出风流诗人杜牧的名篇: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是一座两层楼房的四合院式的建筑,进了大门,便见游廊环绕,雕梁画栋,宫灯高悬。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是明窗净几,镂花玻璃。丝竹之声从楼上的窗口飘出来,还夹杂着浪语和缠绵吟唱。铁麟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温柔之乡,这里的缱绻柔情都是用银子铺就的。
  
  一个年轻的龟奴迎上来,非常客气地说:“先生里面请。”
  
  铁麟在龟奴的带领下,进了正面的客厅。
  
  老鸨用极其夸张的热情跑出来,急忙施礼让座,吩咐“大茶壶”斟茶。铁麟觉得好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老鸨三十多岁,穿着大红大紫的衣裙,插着高高的银簪儿,脸上又涂抹着厚厚的胭脂。穿得俗气,打扮得俗气,举手投足开口说笑更是俗不可耐。铁麟知道,会做皮肉生意的老鸨都是故意将自己往俗处搞,用自己的俗才能衬托出窑姐儿们的雅。再有,俗有俗的好处,俗可以不讲理,俗可以胡搅蛮缠,俗可以漫天要价,俗可以恬不知耻地占客人的便宜。
  
  铁麟欠了欠身,客气地问:“姐姐贵姓?”
  
  老鸨高声大嗓地说:“哟,还贵姓呢,您叫我这么一声姐姐,我这心里像揣进一个火炭似的,烫得心尖儿都发麻。哥哥是头一回到我这小院里来吧?我把姐儿们都叫下来,让哥哥您过过眼,选一个可心的伺候您?”
  
  铁麟忙说:“谢谢,不用麻烦了。”
  
  老鸨说:“这么说,哥哥您有认识的了?是老相好,还是慕名而来?”
  
  铁麟说:“有劳姐姐,我今日不是来找姐儿的。”
  
  老鸨听铁麟说不要姐儿,那桃花盛开的脸立刻呱哒撂下来,变成了一个又干又丑的石榴。
  
  铁麟忍着笑,什么叫见钱眼开,看看老鸨这张脸就会一清二楚了。
  
  老鸨气怒地站起身,绷着脸问:“您不找姐儿,到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
  
  老鸨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你要是不找姐儿赶快走人,别找不自在。
  
  铁麟慢慢地把手伸进怀里,老鸨的眼睛又尖又毒,紧紧地盯着铁麟的手。
  
  一枚二两重的银锭掏了出来,摆在了老鸨身边的案桌上。
  
  老鸨的脸又像一把伞似地哗啦打开了,依然极其夸张地叫喊着:“哎呀我的亲哥哥,您这是干嘛呀?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干嘛还这么破费?”
  
  老鸨嘴里这么说,手却本能地朝那锭银子伸去,似乎怕铁麟后悔似的急忙将银子抓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
  
  铁麟伸手示意说:“姐姐请坐。”
  
  老鸨急忙坐下来:“哥哥,莫非您想是让我给您寻觅一个没开苞儿的?”
  
  铁麟说:“有劳姐姐,我只想打听一个人。”
  
  老鸨得了银子,比会起腻的窑姐儿还顺从:“哥哥您说,凡是我知道的,都能给您找出来。”
  
  铁麟问:“小鹌鹑,知道吗?”
  
  老鸨沉吟了一会儿说:“有这么个人,几年前在月边楼挂过头牌,红遍了整个码头。”
  
  铁麟又问:“后来呢?”
  
  老鸨说:“后来……听说让一个坐粮厅的书办赎身从良了。哥哥您打听她干什么?”
  
  铁麟接着问:“那个坐粮厅的书办叫什么?”
  
  老鸨说:“叫什么不知道,我听说姓黄,人没见过。小鹌鹑从良以后,就跟黄书办住在沙竹巷那边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唉,要说小鹌鹑也够苦的,好不容易从了良,却没有享福的命。”
  
  铁麟问:“为什么?”
  
  老鸨说:“没过两年舒心日子,那黄书办就得暴病死了……”
  
  铁麟点了点头:“噢……那黄书办死了以后,小鹌鹑到哪儿去了?”
  
  老鸨说:“这就说不好了,有人说她还在码头上,到底做什么不知道。”
  
  铁麟说:“她会不会在别的院子里?”
  
  老鸨说:“不会的,干我们这行的都很通气,她要是在哪家挂牌,我早就该听说了。”
  
  铁麟还不甘心:“姐姐你猜猜看,她能在哪儿呢?”
  
  老鸨说:“哥哥您还真难为我了,我琢磨着她兴许又嫁人了,或者……唉,说不好。两年前也有人找过她……”
  
  铁麟警觉起来:“两年前,谁找过她?”
  
  老鸨说:“唐大姑……”
  
  铁麟的心里咚地震动了一下,唐大姑到底何许人也?她为什么总是像影子似的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
  
  出了豆蔻楼,铁麟茫然若失地朝前走着,小鹌鹑没有一点儿线索,他总是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安。这不安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鬼使神差般的,铁麟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沙竹巷,似乎想都没想,便敲起了那扇紧闭的小门。他第一次打听黄槐岸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小院。上次来的时候,他遇见的是茶叶商姚老板。可是没过多久,甘戎把兰儿丢失了。等找到兰儿的时候,却说此案与姚老板有关。当张典史前来捉拿姚老板的时候,又人去屋空。这个小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时时在铁麟的心里缠绕着。那么,现在这所院子是谁住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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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43:36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五章 仙桃和肘子
  
  门开了,门里的人和门外的人都大吃一惊。前来开门的是金汝林,这是铁麟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站在门外的是铁麟,这也是金汝林绝对不会想到的。
  
  金汝林的神色很慌张,见到铁麟像被定住了穴位一样,呆愣愣的,连施礼都忘了。
  
  铁麟死死地盯着金汝林,半天才问:“你……在这儿住?”
  
  金汝林忙否认着:“不不……是一个朋友。”
  
  铁麟困惑地说:“朋友……怎么你来开门?”
  
  金汝林说:“我的那个朋友外出了……让我……给他看看家……”
  
  铁麟见金汝林紧紧地抓着门扇,丝毫没有往里面让他的意思。
  
  金汝林这才想起该跟铁麟说点儿客气话:“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实在让卑职没想到,大人您有事?”
  
  铁麟的口气轻松起来:“啊……没事……我随便走走,路过这儿,就敲了门。”
  
  金汝林说:“大人是不是想到校书巷看看。”
  
  铁麟说:“对,是想去看看,随便看看。”
  
  金汝林忙讨好地说:“大人您人生地不熟,万万不可独自前行,您略等一下,卑职把门锁上带大人去吧。”
  
  铁麟说:“不,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你忙吧,我走了。”
  
  铁麟真的就这么走了,步子不紧不慢。
  
  金汝林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
  
  今日天气很好,铁麟的心境也很好。一大早,他就写了一封亲笔信,让通州知州夏雨轩到里二泗佑民观亲自去请清莲道长。夏雨轩不敢怠慢,带上了两个随从便骑马上路了。见了清莲道长,夏雨轩递上铁麟的便签。清莲道长二话没说,略微收拾一下,便将自己的小毛驴牵出来。
  
  这小毛驴一身漆黑,皮毛发亮。但是四个小蹄子,两个耳朵却都是白的,白得洁净无瑕霜雪一般。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小毛驴很有灵性,不戴笼头,不配鞍子,像个顺从的小娃娃默默地跟在清莲道长的后面。
  
  夏雨轩见清莲道长要骑驴,忙让随从将马牵过来。
  
  清莲道长说:“大人不必错抬贫道,人家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贫道乐得如此。”
  
  夏雨轩听说,恭敬不如从命,便不再劝说。
  
  清莲道长一招手,小毛驴乖乖地过来,两条前腿往地上一跪,将腰身塌下去。清莲道长稳稳当当地骑在驴背上,小毛驴直起身,放开四蹄,嗒嗒嗒地奔走起来。一路如风,小毛驴又稳当又快捷,没有让夏雨轩的高头大马落下一步。
  
  到了仓场总督衙门,铁麟早已在仪门前等候了。衙役们急忙殷勤地跑过来,扶夏雨轩下马,扶清莲道长下驴。又将夏雨轩的马接过来拴在马桩上,而那头小毛驴却让衙门们犯难了,没有缰绳,怎么拴呢?
  
  清莲道长笑了笑,走过来,挥着手中的拂尘,将小毛驴领到一个荫凉通风的地方,又用拂尘的柄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小毛驴便乖乖地迈进圈儿里,低眉垂目地站立着,一副令人爱怜的样子。
  
  铁麟将清莲道长和夏雨轩直接带进后宅客厅,又吩咐冬梅、夏草为他们送茶。这一切,都让夏雨轩感到很奇怪,清莲道长有何功德,要由自己这个五品大员亲自出马去请,二品仓场总督还要在自己的内衙设宴招待,莫非铁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求于他?
  
  清莲道长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打开,原来是十几个仙桃。铁麟像孩子似地欢叫起来:“哎呀,我的好道长,我一猜你就会带几个仙桃过来。雨轩,你尝过道长的仙桃没有?”
  
  夏雨轩说:“下官还没有这个口福。”
  
  清莲道长说:“刚才夏大人到敝观,本该先请大人下马喝杯茶,尝尝贫道的仙桃的。只是贫道听说铁大人召唤,一刻也不敢耽搁,只好冷落夏大人了。”
  
  铁麟说:“不迟不迟,既然道长把仙桃带来了,夏大人的口福不是又来了吗?不瞒道长说,晚辈自幼养成了一种陋习,对所有干鲜果品均无兴趣,独钟情于桃子。什么五月仙、水蜜桃、秋桃、毛桃都喜欢。在舍下的后花园里,也种着一片桃林,只是没有见过道长的这种无核儿仙桃。雨轩,你见过吗?”
  
  夏雨轩开着玩笑说:“在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倒是见过。”
  
  铁麟忙吩咐冬梅将清莲道长拿来的仙桃洗干净。不一会儿,冬梅端着洗好的仙桃进来,铁麟把托盘接过来,数了数,一共12只仙桃。他当即拿出两只,递给夏雨轩。
  
  夏雨轩说:“我尝一个就可以了,下官并不像大人那么酷爱桃类,只是听说道长的仙桃才尝个新鲜的。”
  
  铁麟说:“我已经享用过一回了,给你两个,不不,给你3个。你在这儿吃1个,给尊夫人和小令爱各带回1个。这样,我这儿还有九个。冬梅,你听我说。孙嬷嬷1个,甘戎1个,曹升1个,你1个,夏草1个,叶子1个,还剩几个?”
  
  冬梅机灵地说:“回大人,分完以后还剩3个。”
  
  铁麟说:“这3个你给我收好,我另有用处。”
  
  夏雨轩看着铁麟如获珍宝似的分配仙桃,心里不由得暗笑起来。看来铁麟也是个性情中人,生生在官场把自己绷成了一副铁面孔。
  
  铁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叫起来:“坏了坏了,忘了大事了!”
  
  夏雨轩急忙问:“有什么事让下官去办。”
  
  铁麟眼睛看着清莲道长说:“我这个人啊实在是没出息,让道长见笑了。”
  
  清莲道长说:“到底大人忘记什么了,是公事还是私事?”
  
  铁麟说:“实不瞒道长说,晚辈本来想请道长好好品尝一下舍下的炖肘子的,可这心里头一直惦记着道长的仙桃,却把肘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清莲道长说:“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有没有炖肘子,咱照样喝酒。贫道虽说嗜好炖肘子,也只有十天半月才能享用一回的。”
  
  铁麟说:“正因为道长舍不得常饱口福,晚辈才诚心让道长到舍下解馋的。再说,舍下的炖肘子,是孙嬷嬷亲自烹制的,比起道长烹制的肘子,虽不好分高下,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晚辈就是想在道长面前显摆显摆的。”
  
  清莲道长说:“算了,今日算贫道无口福,改日再来重新叨扰。”
  
  铁麟说:“怎么能算了呢,今日无论如何让道长尝到舍下的炖肘子。冬梅,你马上叫曹升到肉市上买个肘子来,要最肥最大最好的。”
  
  夏雨轩一直想着铁麟今日找清莲道长会有什么大事的,心里有点儿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告辞回避一下。可是,自从清莲道长进门以后,不是说道长的仙桃,就是说炖肘子,一句正经事也没有说。
  
  不一会儿,曹升回来了,提着一只新鲜肥硕的肘子进来,请铁麟过目。
  
  铁麟说:“请道长查验一下。”
  
  清莲道长说:“肘子确实是难得的好肘子,只是怕‘生肘解不了近馋’了吧?”
  
  铁麟说:“不慌不慌,离午时还差三刻呢,来得及,来得及。”
  
  清莲道长听铁麟说来得及,不由得惊异起来。铁麟是不是害了疯病,怎么胡说起来了?
  
  午餐准时开宴,餐桌上摆上了凉菜小碟,酒杯酒壶都摆好了。铁麟招呼着清莲道长和夏雨轩入座,然后亲自把盏,为清莲道长斟酒。
  
  三个人今日的兴致都很高,边喝边聊,海阔天空,其乐融融。小菜很爽口,热菜也很清淡,酒则甘洌醇纯,这就更让清莲道长渴望那肥硕的肘子了。但是,他想是想,也只好把口水往肚子里咽,今日是无论如何无此口福了。
  
  没想到,冬梅突然端上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盘,大盘里分明摆放着一只红彤彤、肥硕硕、令人馋涎欲滴的大肘子。清莲道长登时眼睛都直了,拍了拍脑门,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肘子放在桌上,一股浓烈的荤香扑面而来,清莲道长已经矜持不住了。
  
  铁麟站起身来,将酱炖肘子用筷子戳开,夹了很大的一块儿,放进清莲道长的餐盘里。
  
  清莲道长仍是将信将疑,用筷子夹起一块肘子,放进口里。立刻,口中的舌头兴奋起来,勃起般地翻搅着、咀嚼着。浑厚的香味冲撞着他的喉咙,又浸漫着他的五脏六腑,甚至传遍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浑身上下都熨帖顺畅起来。
  
  铁麟得意地问:“道长,味道还行吗?”
  
  清莲道长说:“贫道莫非在梦中吗?”
  
  铁麟说:“实实在在,非在梦中。”
  
  清莲道长说:“贫道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把肘子炖得如此烂熟呢?”
  
  铁麟说:“实不瞒道长,这是晚辈奶妈孙嬷嬷的一手绝活儿。”
  
  清莲道长急忙说:“绝活儿?对,确实是绝活儿,仙道魔术一样的绝活儿!铁大人,能不能求求孙嬷嬷,将这手绝活儿传给贫道呢?”
  
  铁麟说:“道长想学这小技,晚辈是万不敢拒绝的。只是……”
  
  清莲道长爽快地说:“没关系,什么条件贫道都答应。”
  
  铁麟站起身来向清莲道长作了一揖,说:“也没别的,刚才我说了,晚辈自幼没出息,就喜欢吃口桃子。尝过道长的仙桃以后,什么桃子都没了味道,只求道长能送晚辈两枚仙桃的种子。”
  
  清莲道长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做出了决断似地说:“好吧,贫道就把这仙桃的秘诀告诉你。其实呢,桃树本无种,就是一般的蜜桃儿。只是等花粉授完了以后,你把花心里的花蕊掐掉就行了。”
  
  铁麟的眼睛瞪大了:“这么简单?”
  
  清莲道长说:“大道无繁,就这么简单。”
  
  铁麟说:“晚辈言而有信,也把孙嬷嬷的烹制肘子的绝招儿告诉道长吧。道长现在吃的肘子,实在是昨天夜里便开始烹制的。”
  
  清莲道长说:“那刚才……”
  
  铁麟说:“刚才的那只肘子,是留着明天晚辈自己享用的。道长如若不信,可以让曹管家再把那只肘子拎上来给道长查看一下。”
  
  夏雨轩实在憋不住了,首先笑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几个在外面伺候的丫环偷偷朝里面瞧着,他们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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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44:0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六章 审的枣树结枣了1
  
  铁麟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非常机密又非常特殊的事。他租了一条游船,从通州出发顺流而下。船上只有三个人,都是微服便装,一路上饮酒说笑,悠闲自在。一个船夫在外面摇着橹,小船静静地漂流着。
  
  正是初秋时节,大运河两岸的庄稼开始露出成熟的颜色,玉米碧绿,高粱似火,稻谷扬花吐穗儿。
  
  船篷内小小的酒桌上,肥蟹鲜鱼,酒是著名的通州老窖。三个人铁麟居首,夏雨轩左边打横,金汝林右边打横。
  
  金汝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问:“铁大人,您命我们来,到底是去干什么呀?”
  
  铁麟端着酒杯咂了一口:“稍安勿躁,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金汝林又问:“刚上船的时候您就说一会儿就知道了,这船都摇出快20里了,您怎么还不揭锅?”
  
  铁麟微微笑着:“你看人家夏大人多沉得住气,一句也不问。”
  
  金汝林说:“夏大人还不是等着由我来问您。”
  
  铁麟说:“夏大人,你真的急着想知道吗?”
  
  夏雨轩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把大红枣:“我这儿还有点儿下酒菜,你们先尝尝。”
  
  铁麟捏起一个大红枣放在嘴里,又甜又脆。他突然想起孙嬷嬷和冬梅给他讲的一件怪事,便问:“夏大人,听说你春天审过一次枣树,满城都轰动了。有这么回事吧?”
  
  夏雨轩说:“要不是下官春天审那棵枣树,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枣孝敬铁大人?”
  
  铁麟说:“唔,这么说你审的那棵枣树结枣了?”
  
  夏雨轩说:“官法如炉,皇恩浩荡,它敢不结吗?”
  
  铁麟来了兴趣:“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说:“状告枣树是通州那几个无赖混混儿给下官出的一道难题,想让我在他们面前栽跟头,将来他们好继续为所欲为。下官准了他们的状子,也是将计就计,顺水行舟。让通州人看个热闹,让他们露个脸,让下官也抖抖威风。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铁麟说:“这枣就是你审的那棵树结的?”
  
  夏雨轩说:“那当然。下官知道,不管是跟我找茬儿的还是围观看热闹的,都把那场审判当成了笑话,谁也没有认真。可下官是认真的,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今年那棵枣树不但结枣了,还结得特别多,特别甜。这些天通州人都争着跑到皇木场去看那棵受了刀杖刑罚的枣树,毛老三更是心服口服了,摘了满满一篮子枣,敲锣打鼓地给我送到州府衙门。这礼物呢,下官不能收,也不能不收,因此只从那篮子里抓了一把。我跟他们说了,收一篮算受礼。收了就有受贿之嫌,不收呢又拂了通州百姓的一番好意。于是下官就抓一把,算是尝个鲜。至于这一把抓多少,就看这手的大小和抓的本事了。”
  
  铁麟听后哈哈笑起来:“好好,真有你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那棵枣树受审之后怎么就结枣了呢?”
  
  夏雨轩说:“大人还记得下官的原籍在哪儿吧?”
  
  铁麟说:“当然记得,孔老夫子的近邻嘛。”
  
  夏雨轩说:“下官的原籍是有名的枣林之乡,只是没有乐陵的名气大罢了。无论从种枣的面积和产枣的数量还是枣的质量,都不亚于乐陵。据史籍记载,我们泰安种枣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枣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种枣树也跟种其它果树一样,需要修理,需要剪枝打杈。通州这个地方不以种枣为业,房前屋后栽种几棵只是为了添个景致,所以不懂得种枣之道。毛老三的那棵枣树从来就没有修理过,又大量地施肥浇水,光疯长枝叶,肯定不会结枣了。我在审枣树之前,已经跟衙役们吩咐好了。在什么地方动刀,在什么地方使杖,劈掉哪些枝杈,砍断哪些树皮,这叫‘枷树法’。表面看下官是去审枣树,实际上等于是给他整理一回枣树。给他打了一回工,没要他一文工钱,吃他一把枣不过分吧?”
  
  铁麟恍然大悟,大声叫起好来:“行啊,你这个山东侉子,我原来总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鬼名堂。”
  
  夏雨轩说:“当官嘛,有正途,有偏途。为官嘛,也要有正道,有邪道。不然,怎么对付漕运码头上这些刁民?”
  
  铁麟说:“有道理,颇有道理,来来,我敬你一杯。”
  
  金汝林趁机问:“不知道铁大人今日的举动,是正道呢,还是邪道呢?”
  
  铁麟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我问你,我让你跟绿营刘守备借的兵怎么样了?”
  
  金汝林说:“都准备好了,刘守备亲自挂帅,30名精兵强将,只等着您铁大人一声令下了。”
  
  铁麟又问夏雨轩:“你那边怎么样了?”
  
  夏雨轩说:“都准备好了,我把快班、壮班,还有马驹桥、永乐店的巡检,都集结在?县待命了。随时听从大人的调遣。”
  
  金汝林又问:“大人,这回您该告诉我们了吧?咱们到底是剿匪呀,还是捕盗呀?”
  
  铁麟说:“剿匪捕盗都不是本官的职责。”
  
  金汝林问:“那咱到底是去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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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七章 审的枣树结枣了2
  
  铁麟用筷子指了指窗外:“你听,这歌儿唱得还蛮有味儿。”
  
  与他们这只游船比肩而行的是一只花船。所谓花船,就是漂流在大运河上的游妓。船很大,又很漂亮,油廊画舫,雕花窗户,里面有一间一间的小屋。船头上,几个妓女唱着淫歌儿,做着媚态,恬不知耻地招揽着南来北往的嫖客。正是漕运时节,河面上桅樯林立,舟帆如云。大运河是男人的河,在男人的河里需要有女人来趟过,应运而生的便是这些为躁动的河面带来抚慰的花船。站在船头上的两个妓女是故意冲着他们的游船唱的,歌声像好奇的燕子一样钻进了窗口:
  
  船中阿姐共郎眠,郎要推时姐要颠。
  
  玉臂搂着郎的肩,郎的双腿把姐缠。
  
  两情恩爱亲不够,翻翻滚滚扭成团。
  
  敞开篷窗排个风流阵,
  
  再是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淫歌儿唱得风情万种,搔得人心痒。金汝林支起篷窗,不耐烦地驱赶着:“去去去,一边浪去,别在这儿捣乱。”
  
  这一下把花船上的妓女惹上了,妓女愈加风骚地说:“哟,这位老爷扛不住了吧,我们浪您动什么心呀,要不让我们姐们儿过去陪陪您?”
  
  金汝林挥着手说:“去吧去吧,我们正在干正事,没时间搭理你们。”
  
  妓女说:“你们谈你们的正事,我们给您斟斟酒、挠挠痒痒还不行吗?”
  
  金汝林砰地一下关上窗户,一脸的没趣。
  
  铁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知州大人,大运河成了花街柳巷,秦楼楚馆都搬到花船上来了。这查娼禁赌,淳化民风,可是你知州的职责吧?“
  
  夏雨轩苦笑了一下说:“大人有所不知。您说这歌妓娼僚,谁最喜欢?谁最需要?恐怕不是闲着半副肠子的平民百姓吧?我把这娼妓一禁,当官的经商的有权的有钱的有势力的没处开心解闷了,我这不是生生得罪人吗?“
  
  铁麟说:“这么说,你是怕得罪权贵便容忍这些污浊丑恶了?”
  
  夏雨轩说:“也不尽然,您看这大运河上每天舟来船往,流金淌银,可您知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流到哪儿去了吗?皇家的仓廒满了,仓场衙门下下大大小小官吏的腰包鼓了,连车户花户贩夫走卒拉船的清河道的扛大个的缝穷的乃至这些明娼暗妓都填饱了肚皮。苦就苦了我这地方,粮我没权力要,税我没权力收,好处没有人给我送,我再不收点儿花捐赌税,连大堂上买笔墨的钱都没有了。”
  
  铁麟说:“这禁娼禁赌屡禁不绝,原来是你这地方官在保护他们啊!”
  
  夏雨轩说:“下官实在是一肚子苦衷啊。”
  
  铁麟说:“别说得那么可怜,等你帮助我把河西务造假的黑窝端了,我专门拨给你一笔援助费,这点儿权力本官还是有的。”
  
  夏雨轩还没来得及说话,金汝林却叫起来:“什么?大人,您拉我们来是要去端河西务造假的黑窝?”
  
  铁麟郑重地说:“这造假的黑窝之所以这么猖獗,就是有坐粮厅给他们撑腰,所以我才撇开他们,把你们拉来。”
  
  金汝林看了看夏雨轩,夏雨轩看了看金汝林,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窗外,又飘来了花船上那的歌声:
  
  站在船头盼佳期,
  
  纵有那山青水也秀,
  
  也免不了那九曲愁肠
  
  想当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帐,
  
  到如今,恩爱却只在船台上。
  
  欲弹琵琶诉衷曲,
  
  未曾开口心已伤,泪珠儿洒进大运河,
  
  流啊流啊一直流到郎身旁……
  
  此时此刻,陈天伦和甘戎正在执行着一个特殊的任务。这是仓场总督铁麟直接下令给陈天伦的,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特殊的任务居然是由甘戎来协助他,这也是仓场总督的命令。
  
  现在,两个人走在河西务大街上,这是北运河畔一个有名的古镇。街道两边,铺面一家连着一家,摊位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不是集日,却依然显得非常繁华热闹。
  
  陈天伦和甘戎一起走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甘戎依然是一身男装,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顽皮样儿。一会儿跳到陈天伦的前面,倒退着跟他急扯白脸地争辩着什么;一会儿又跑到陈天伦的身边,拉拉扯扯地让他看这看那。陈天伦不理睬她,她却得寸进尺,非要看看陈天伦的军粮密符扇不可。
  
  陈天伦说:“大庭广众之下,我怎么能随便把密符扇拿出来呢?”
  
  甘戎说:“我躲在一边偷偷看看还不行,别人看不见。”
  
  陈天伦说:“那也不行,码头上有规矩,密符扇是密不示人的,否则还叫密符扇干什么?”
  
  甘戎说:“我又不是外人,我偏要看。”
  
  陈天伦骗她说:“我没带在身上。”
  
  甘戎说:“我不信。你不是说,在整个漕粮上坝期间,都要人不离扇,扇不离人吗?”
  
  陈天伦说:“今日咱们不是没在码头上吗?”
  
  甘戎还是不信,朝陈天伦的腰间摸索着。
  
  陈天伦躲避着:“别摸摸索索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甘戎说:“你把密符扇拿出来我就不搜你了,快点儿拿。”
  
  陈天伦说:“我真的没带。”
  
  甘戎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扇袋是谁给你绣的?”
  
  陈天伦有点儿心虚了:“什么扇袋?”
  
  甘戎说:“别装傻,就是装密符扇的那个扇袋。”
  
  陈天伦狡辩着:“那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扇袋吗?”
  
  甘戎说:“普通的扇袋?得了吧!丝绸的,上面还绣着一枝腊梅,对不对?”
  
  陈天伦一下子傻了:“你……你什么时候看见了我的扇袋?”
  
  甘戎哈哈大笑起来:“哼,你还想瞒我?告诉你吧,我是开了天目的,什么都看得见。你还说密符扇没带,真的没带吗?”
  
  陈天伦说:“真的没带。”
  
  甘戎拍着陈天伦的胸脯说:“别说谎了,你的密符扇就在这儿。”
  
  甘戎一拍,果然正好拍在陈天伦的藏在怀里的密符扇上。这姑娘真神了,她怎么知道的?
  
  甘戎逼问:“还把那枝腊梅贴在胸口上,挺忠贞呀,快点儿交代,藏在你心里的人是谁?”
  
  陈天伦的脸红了。
  
  甘戎更加得意起来……
  
  陈天伦今年二十有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个国子监的监生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深知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训。开始的时候,跟甘戎在一起总觉得别扭。一个手执密符扇的军粮经纪,在码头上也是个喝三道四的人物,身边总跟着一个疯疯颠颠的女孩子,这像什么话。知道的这是仓场总督的女儿,不知道的会把他陈天伦看成是什么人。就算有人知道他身边的是仓场总督的女儿,又会怎么想他?这不是明摆着引诱豪门少女,攀缘权贵吗?
  
  身边跟着个女孩儿不舒服,可也不能赶她走,赶也赶不走。兰儿没有找到的时候,她总是借口让陈天伦帮助她去找兰儿。可是如今兰儿找到了,她索性不找借口了,说来就来,来了就跟着他到处闯,影子似的。久而久之,陈天伦便慢慢地习惯了。何止是习惯,假如有几天甘戎没有露面,他心里还空荡荡的,甚至是乱糟糟的,生怕出了什么事。他倒为甘戎担心起来,你凭什么那么关注人家?
  
  陈天伦还不懂得爱,他还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儿。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知道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渴望自己能有待月西厢的幸运。可是,他了解得更多的还是男婚女嫁那很实际、很现实的常规。他对甘戎不敢有任何希图,连想都不敢想,连想都不要想。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个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女儿,一个是普通百姓的儿子。一个是吃铁杆庄稼的满族贵胄,一个是苦巴苦曳的汉族穷书生。就算他们能相爱,中间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好在甘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是着男装。甘戎性格就像她的名字,喜欢戎装在身,更喜欢腰挎一柄龙泉宝剑,装扮成一个行侠或侠女的样子。每当在这个时候,陈天伦就把她当成一个保镖,当成一个随从,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豪迈感。
  
  还有让陈天伦不能接受的是,甘戎常常叫他天伦哥。每当他听到这种称呼的时候,心里便痒痒的,酥酥的,受不了。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好动听。可是这声音不该从甘戎的口里发出来,那是雪儿的声音。
  
  夏雪儿从山东老家来到通州的时候,刚刚13岁。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正是豆蔻初开,无忧无虑的时候。陈天伦那时正在府学读书,整天价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夏雪儿把他当成大哥哥,天天小尾巴似的追着他,甩都甩不掉。而那张小嘴更是梆子似的不停地叫着:“天伦哥哥,天伦哥哥……”
  
  夏雪儿就是在这样追着他、叫着他的欢乐中慢慢地长大了。长大了便再也没有这种欢乐、这种纯真、这种无忧无虑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先是大人们的心变了,对夏雪儿有了种种限制。有时候,雪儿隔着院墙听见陈天伦的声音,风风火火地追出来的时候,她的母亲总是严厉地把她喊住,不许她再跟着陈天伦疯跑。每当她小梆子似地喊着天伦哥哥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叮咛她要斯文些,别有人没人地都这么大喊大叫。雪儿的行为受到了约束,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了,陈天伦回到家里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见不到雪儿蹦蹦跳跳地迎上来,拉着他做这做那、说这说那了。雪儿还是见得到的,他再见到的雪儿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见了他还没开口脸却先红了,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也是低着头,不再是小鸟儿一样地向他扑过来,而是非常客气地给他倒洗脸水、给他斟茶,甚至还像大人那样问他冷不冷呀,饿不饿呀。虽然他觉得这依然是一种关心,却让他觉得雪儿离他远了。远得连眉眼都模糊了。
  
  他还记得,他刚刚接过军粮密符扇当上军粮经纪的时候,全家人都为他高兴,街坊四邻的伙伴儿们都争着设宴祝贺。虽然他志向绝不在于一个小小的军粮经纪,但是在漕运码头上,能像他这么年轻就当上军粮经纪,差不多比中了举还值得庆贺。因为这毕竟是个比举人甚至比进士还要实惠的一个差事。可是,就在那些天里,他却见不到雪儿。加上他每天要给父亲请医抓药,又加上后来出现了兰儿的事,再加上夏雨轩当上了通州知州,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可雪儿却始终没有露面。为什么呢?那些天他太忙、太乱、太操心,没时间多想。直到雪儿和母亲被接到州府衙门去住,他都没有跟雪儿单独呆一会儿。是忙吗?是仅仅因为忙吗?
  
  直到那一天,就是开漕的那一天,他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他顿时成了英雄,成了名人,成了四处传颂的风云人物,雪儿终于露面了。她是跟陈天伦的父亲一起到大光楼前的,陈父是他的堂弟用排子车推着去的。开漕仪式结束以后,父亲还没有离开,雪儿也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他见了父亲,也见了雪儿。父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雪儿的表情也是非常复杂的,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什么也没说,悄悄地塞给他一个扇袋。
  
  这个扇袋上确确实实绣着一枝腊梅,就是现在甘戎逼着他拿出来的这个……
  
  两个人争着闹着往前走,穿过河西务大街,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进了一条窄窄的斜街,这便是有名的造假一条街……
  
  街道两旁是一扇扇黢黑破旧的小门,还有一扇扇神秘莫测的窗口。小门半开半闭,窗口忽启忽合。门前都站着人,或抽着烟的男人,或纳着鞋底儿的女人,或交头接耳的老人,或鬼鬼祟祟的孩子。无论什么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进入这条街的行人,特别是外地模样的人。
  
  陈天伦低声叮咛说:“记住,咱现在是运丁,别露出马脚。”
  
  甘戎说:“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绝不跟你闹了,我就是你的随从。”
  
  陈天伦突然停住了脚步,把身子贴在墙边,偷眼向后面瞧着。
  
  甘戎也警觉地将自己隐藏在陈天伦的身后,小声问:“怎么了?”
  
  陈天伦说:“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甘戎问:“什么人?”
  
  陈天伦顺着墙根往后挪动着,一个拐弯处闪过一个身影儿。陈天伦刚要追上去,那身影却狸猫似地消失了。
  
  甘戎问:“看清是谁了吗?”
  
  陈天伦说:“像是常书办……”
  
  甘戎说:“常书办……就是坐粮厅的那个常书办吗?他来干什么?”
  
  陈天伦说:“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
  
  甘戎说:“可能吗?连夏叔叔和金汝林都不知道,谁又能走漏消息呢?”
  
  陈天伦说:“或许他是无意中看见我们的。”
  
  甘戎想了想,还是一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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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45:05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八章 审的枣树结枣了3
  
  一个人影儿默默地移动进来,悄无声息。像月光下一株鲜花的影子,像阳光下一阵春风的影子,像春梦里一片音乐的影子。一杯茶静静地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茶杯上弥漫着热气,时隐时现的热气;茶杯上也弥漫着清香,若有若无的清香……
  
  淡淡的清香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僮。一个如同面团儿捏塑而成的小僮,又是活灵活现的。脸蛋儿白皙粉嫩,像是半透明的。身子娉婷柔软,像是柳丝儿支起的骨架。眼睛洁净如水,闪烁着含情带笑的光芒。小嘴唇儿红红的,油汪汪的,花蕊一般。
  
  铁麟看呆了,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出神入画的男孩儿。他不由得问:“你是谁?”
  
  小僮歪头一笑:“我是专门来伺候大人的。”
  
  铁麟问:“是谁叫你来的?”
  
  小僮说:“我爸爸叫我来的。”
  
  铁麟问:“你爸爸是谁?”
  
  小僮说:“大人,请用茶。”
  
  铁麟问:“你几岁了?”
  
  小僮说:“回大人,孩儿13岁。”
  
  铁麟问:“叫什么名字?”
  
  小僮说:“妞妞。”
  
  铁麟笑了:“妞妞?你怎么取了个女孩儿名字?”
  
  妞妞也笑了:“大人不觉得孩儿长了一副小女儿模样儿吗?”
  
  妞妞说着,把一双小手伸到铁麟面前,铁麟忍不住攥起那双小手,柔柔绵绵的,像握住了两团云朵。
  
  妞妞又把身子靠过来,贴在了铁麟的肩膀上。
  
  铁麟顺手将他搂过来,妞妞依偎在铁麟的怀里,扬着小脸蛋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看得他身子酥痒起来。
  
  铁麟捧起了妞妞的小脸蛋儿,一边抚摸着,一边百般欣赏着:“嗯,梨花带雨,海棠惧霜,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真真可心可人的小尤物儿。”
  
  妞妞说:“看大人说的,孩儿的脸都发烧了。”
  
  铁麟看到妞妞说话的时候,脸儿果然红了,这副羞涩的模样,更加让铁麟心旌荡漾。
  
  妞妞绕到铁麟的背后:“大人您劳累了吧?我给您做做按摩吧。”
  
  铁麟闭着眼睛,默默地享受着。
  
  妞妞问:“大人舒服吗?“
  
  铁麟说:“舒服,舒服极了,你可真会伺候人。”
  
  妞妞说:“大人要是喜欢,我还会换着样儿地伺候您呢!”
  
  铁麟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是吗?你还会些什么?”
  
  妞妞没有回答。
  
  铁麟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
  
  妞妞急忙把茶杯抢过来:“大人,请等一下,让我先尝尝烫不烫?”
  
  妞妞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撅起鲜红的小嘴唇儿,冲铁麟伸了过去。
  
  铁麟张开嘴迎上来,妞妞凑过来,把嘴里的茶水吐进铁麟的嘴里。铁麟贪婪地伸出了舌头,妞妞扭着身子跟铁麟亲吻着。一股久违的热浪从铁麟的心底翻腾起来,顺着全身的血管奔流着。他紧紧地搂着妞妞,把他整个小巧的身子都拥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把一只手伸进妞妞的衣服里,浑身上下地抚摸着。妞妞更加动情,蛇一样地在铁麟的怀里扭动着,一边跟铁麟亲吻着,一边娇滴滴的哼哼着,哼得铁麟神魂飘荡……
  
  铁麟终于坚持不住了,抬起了头。
  
  妞妞继续扭动着身子哼哼着,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强烈的渴求。
  
  铁麟说:“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这么懂得风情。”
  
  妞妞说:“孩儿见到大人,就像蜜蜂见到了花儿,身上酥酥的,痒痒的,就稀罕大人狠狠地蜇一下。”
  
  铁麟的兴致更高涨起来,撩开妞妞的衣襟,解开他的裤带,把手伸了进去。那小小的玉柱般的在铁麟的手心里膨胀着、跳动着,像小僮般的可人与调皮,令他爱不释手。铁麟又把头低下来,吮吸着妞妞那花瓣儿般的耳唇儿,喃喃地说:“孩子,我会重重地赏你的。”
  
  妞妞伸着鼻子在铁麟的怀里嗅着:“大人身上怎么有一种香味?这香味像茉莉……不,像槐花……不,像……像什么呢?真的,这味道真好闻……”
  
  妞妞把手伸进了铁麟的怀里,抻出了一串香珠儿:“大人,这是什么?”
  
  铁麟说:“这就是那股香味儿。”
  
  妞妞问:“是哪个相好的送给大人的吧?”
  
  铁麟说:“你这孩子怎么懂得这么多?”
  
  妞妞说:“大人如此英雄,男孩儿女孩儿肯定都喜欢得不得了。”
  
  铁麟说:“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妞妞说:“能受大人错爱,孩儿三生有幸。”
  
  铁麟说:“你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
  
  妞妞说:“大人,能把您的香珠摘下来给孩儿看看吗?”
  
  铁麟伸手把香珠儿摘下来,递给小僮:“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妞妞说:“孩儿怎能夺大人之美呢?”
  
  铁麟忘情地说:“你这个小宝贝就是本大人之美……”
  
  妞妞说着,非常自然地将一只鲜嫩的小手伸进铁麟的裤裆里,就要触到铁麟那紧要之处的时候,铁麟突然像触电一样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突然用力将妞妞推出自己的怀抱,腾地站起身来,厉声说:“你……你要干什么?”
  
  妞妞见铁麟突然翻了脸,吓得咕咚跪了下来,脑袋咚咚地朝船底上磕着:“大人饶命……孩儿该死……”
  
  见妞妞跪下求饶,铁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地把妞妞拉起来,让他重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安慰着说:“妞妞,别怕……是老夫脾气不好……错怪你了……”
  
  妞妞委屈地说:“大人……您不喜欢妞妞吗?”
  
  铁麟的情绪一落千丈,跟刚才比较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变化。说实在的,在方面,铁麟似乎早已经心如枯井了。他不接触女人,也不接触男人。就是说,他没有男贪女恋之心,也没有龙阳断袖之癖。他觉得自己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已经死掉了,或者像是冬季的青草一样干枯了,又被烧成了灰烬。刚才与妞妞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了一种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感觉。难道真的如唐大姑所言,他还没有老,还有方刚的血气吗?果真如此,他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呢?
  
  唐大姑劝他不能“废”,并且答应为他治好病。或许,刚才的事情证明唐大姑说得对,他还有救。可是现在,确切地说是妞妞将手伸向他的的那一刹那,他那刚刚迸发出火星儿的又迅速地冷却了……他虽然还把妞妞搂在怀里,却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了。充其量只是对一个小僮的爱怜,像是对一个物件的欣赏和喜欢而已。
  
  铁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真的老了……
  
  此时此刻,妞妞万万想不到铁麟的心境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铁麟的喜怒无常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是他马上就以自己简单的经历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大人物都这样,男人都这样,没有脾气怎么能叫人畏惧呢?以后他小心一些就是了。慢慢地妞妞又在铁麟的怀里扭动起了身子……
  
  一阵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传来,铁麟知道围剿造假市场的各路人马回来了。他立刻推开小僮,登上了船头。
  
  夏雨轩、金汝林、陈天伦和甘戎翻身下马,登上船头。一个个满头大汗,神采飞扬。
  
  夏雨轩禀报说:“我等遵照大人指令,全面围剿了河西务造假市场。共查获砂石875石,胶泥986石,糠秕789石,麦麸453石,造假药材2356斤,抓获造假贩假人犯123名……”
  
  铁麟振奋起来,果决地说:“将造假物资取样留赃,将人犯押往通州大牢!”
  
  几个人下了船头,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碧水滔滔,残阳如血。铁麟站在船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了一天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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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三十九章 樊奶妈
  
  秋天到了。北方的秋天有点儿凉,早晚凉,中午热。凉的时候让人觉得该穿棉衣了,可热的时候又让人光着膀子还出汗。老百姓管这种天气叫尜尜儿天,尜尜儿是北方孩子用木头修的一种玩具,像个枣核儿,两头极小中间极大。这个季节的衣服不好穿,从棉衣到夹袄到毛衣到短褂,所以说二八月乱穿衣。
  
  眼下正好是中秋八月。不过,对于一个年轻的、健康的人来说,秋天是最令人振奋的。特别是早晨,早晨的空气是那么新鲜,似乎每一缕空气都是刚刚从那湛青碧绿的草木叶子中滤出来的,凉丝丝的,甜津津的,吸一口沁透心脾。早晨的天空是那么洁净,瓦蓝瓦蓝的,像是刚刚用清水冲刷过的,抬头看看天空上飘浮的云朵,以及擦云而过的南飞的大雁,便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早晨的风也是令人渴望的,似乎吹来的不是风,而是一种舒筋壮骨的能量。迎着风就想唱,就想喊,就想展开双臂飞翔跳跃起来……
  
  甘戎一睁开眼,没等叶子把衣服准备好,就跳下了炕,七手八脚地穿上衣服,拎着龙泉宝剑就奔了后花园。她在后花园的凉亭前将一把龙泉宝剑舞得挥光曳彩,出神入化,让枝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惊叹不已。叶子把洗脸水和漱口水都端来了,她练完剑以后,就要在这后花园痛痛快快地梳洗一番的。
  
  此时此刻,铁麟却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不用说,他又是一夜没有睡好。睡是睡下了,却总是在做梦,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梦是躺在炕上做的,可是也累,似乎他的肢体也参与了梦中的活动一样。同时,那些梦也像他躺在炕上的身子一样,翻过来调过去地做,没完没了。先是梦见皇上召见他,又梦见皇上那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又梦见河西务的造假市场,又梦见妞妞,妞妞好像是在皇宫里捧着那道圣旨,又是那条游船,还有夏雨轩、金汝林、陈天伦,后来又是妞妞,又是皇上,又是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梦的累还不像劳作的累,不仅筋骨累,心累,脑子也累,整个身心都疲惫不堪
  
  冬梅端着脸盆和漱口缸进来了。每天早上,他都要坐在炕沿上洗脸漱口。等洗漱干净了,再躺下等着樊小篱进来给他喂奶。樊小篱进来之前,也要梳洗干净,特别是要洗澡。她要带着一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气息进来。铁麟喜欢干净,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洁癖。
  
  自从樊小篱来了以后,冬梅的心里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很委屈,很不舒服,好像樊小篱从她的身边抢走了什么。她从来不理睬樊小篱,夏草和叶子都说樊小篱长得好看,可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看什么?狐狸精。
  
  没有人注意冬梅的变化,只有樊小篱看出来了。樊小篱整天战战兢兢地呆在这个家里,尽可能避免跟冬梅接触。她觉得这个家很怪,从根本上说这还不能算是一个家。一个当大官的,在这个家里算是家长呢还是孩子呢?算孩子吧,他的地位又那么显赫,连知州见了他都得下跪;说他是家长吧,可屋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孙嬷嬷说了算,屋外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曹升说了算,那个当大官的从来都是不闻不问不打听。一个甘戎,算是女儿呢还是儿子?说她算女儿吧,她又整天价舞枪弄剑,穿男人的衣服;说她是儿子吧,又跟父亲没大没小,撒娇讨贱。还有三个小丫环,从来没有见过当丫环的这么娇贵。小丫环有什么?不就是一根草标的命吗?还吵架,还斗嘴,还赌气,还……还他妈的看不起人。倒是曹升和孙嬷嬷真是不错,待人很和气,也知道体谅人。除了刚来那天看见孙嬷嬷跟她沉了脸,后来总是笑眯眯的。她呆在这个家里没事干,闲得慌,她总是主动地去帮帮厨、扫扫院子什么的,孙嬷嬷和曹升总是拦着她。不干活儿,还吃得好,每餐都有荤有素。对于樊小篱来说,她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就没有这样清闲过,也没有吃过这么多好东西。她该知足了……
  
  只是,她还是不习惯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喂奶。每次去喂奶,她都紧张得要命,像是将要上堂受刑一般。那个大官躺在炕上等着,老老实实地等着,比婴儿还老实。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到如今她也不知道那个大官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是圆脸庞还是方脸庞,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是高鼻梁还是低鼻梁,她都不清楚。别看她给他喂了这么长时间的奶了,真要是让她在别的地方见到他,她照样不认识他。她有时候也想看一看他,他毕竟是在吃自己的奶。不用说是个人,就是一只小动物,她喂上几口奶,还跟它有一种骨肉之情呢。在冯寡妇家里,她家的一条母狗下了8条小狗,其中最小的那条总是吃不上奶,饿得快要断气了。冯寡妇就让她给那条小狗喂奶,喂了几次就喂出了感情,她总是一手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抱着那条小狗,搂在自己的怀里亲不够爱不够。难道这半大老头子还不如一条狗吗?
  
  她想好了要看看那个吃她奶的大官,可是进了屋她便掉了胆子似的,紧张得赶忙扭过头去。她的被大官吮吸着,脑袋却歪在一边,身子扭得生疼。好在那个大官也不怪罪她,他只是吃奶,像孩子似地贪婪地吃奶,从来不对她动手动脚的,这让她渐渐地放心起来。有时候她也想,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喂奶和给孩子喂奶有什么区别呢?给孩子喂奶是要抱在怀里的,那是两个躯体的亲密接触。那个粉红色的跟她那雪白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一起,融为一体。不仅仅是接触,还有交流,那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唇儿、小、小……她都非常熟悉,她都摸遍了看遍了。还有哭声、笑声、啊啊声,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和谐、那么令人愉快和满足。可是,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喂奶,便仅仅是喂奶了。她像一架产奶的机器,而那老头子又像个吸奶器。就这样,把机器移动到吸奶器旁边,吸奶器开始吸奶。把奶吸完了,那机器也就移走了。
  
  这种比喻还不够确切,这个吸奶器毕竟是个活物儿。她的被叼在嘴里的时候,有一种暖烘烘、麻酥酥的感觉。还有舌头,舌头是会说话的。那会说话的舌尖儿有时候会很轻柔地舔她的,舔得她有点儿受不了,想叫。再有,他吮吸的时候很有劲儿,比婴儿的劲儿大多了。这种感觉她有过,她的丈夫就这样吮吸过她。丈夫好奇,说不记得奶汁是什么味道了。她把丈夫的脑袋搬过来,让丈夫吮吸。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或者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丈夫把她吮吸得心潮激荡,浑身都热得鼓胀起来。她受不了了,她叫,她要他,她拉着他的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下面插,她求丈夫,快点儿,再快点儿,用力,再用力……她先于丈夫疯狂起来,从未有过的疯狂,她奋不顾身地尖叫着,叫得酣畅淋漓,叫得不顾廉耻,叫声把寂静的黑夜都撕碎了,把窗户纸都惊破了……终于,在她的声嘶力竭的大叫中,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死了般地瘫痪在丈夫的怀里……事后,她突然发现,她太疯狂了,那窗户纸不是被她的叫声惊破的,是被一条舌头舔破的,因为她看见了那破洞外面的一只眼睛,那是房东冯寡妇的眼睛……
  
  总是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在她想偷眼看一看那个吮吸她的人的时候,冬梅便捧着衣服进来了。那个吮吸她的人好像跟冬梅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也刚刚就在这时候停止了吮吸。说不清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的脸总是烧得烫烫的,不要说看那个大官,连冬梅她都不敢瞟一眼。她像干了一件无地自容的事情被人家当场抓住了似的,急忙掩上衣襟,低着头匆匆地离开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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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四十章 许良年
  
  冬梅正给铁麟穿着衣服,曹升站在门外禀报说,坐粮厅许良年大人求见。
  
  铁麟说:“你让他在外面客厅等候,我马上就来。”
  
  曹升答应着去了。
  
  与坐粮厅相比,仓场总督衙门要简单一些,规模也小一些。大门仪门之内,便是大堂二堂。二堂后面有一条甬道,两边是花厅。再往后便是后宅了,后宅分东西两座,铁麟住在东边那座。后宅前面有一套大房,中间是客厅,左边是书房,右边是餐厅。铁麟所说的外面客厅,就是指这座房间。跟所有的衙门一样,仓场总督的后宅也属于私宅,一般的人是不准随便出入的,除非是亲属或至亲好友。
  
  铁麟进了客厅,等候那里的许良年立即起身,撩袍跪拜:“下官许良年给大人请安,谢大人恩赐。”
  
  这话说得让铁麟摸不着头脑,随口问:“本官恩赐你什么了?”
  
  许良年从怀里掏出一串香珠儿,举到头顶上:“犬子年幼不懂事,随便索要大人的心爱之物,下官特意给大人送回来,请大人查收。”
  
  铁麟一惊,脑袋都大了。这不是昨天在游船上送给妞妞的那串香珠儿吗?怎么跑到他许良年手里去了?
  
  许良年说:“是下官管教不严,让大人为难了。”
  
  铁麟还是有点儿不相信,问:“这香珠儿你是从哪儿来的?”
  
  许良年说:“这是犬子昨天跟大人索要的。”
  
  铁麟问:“你说的是谁?”
  
  许良年说:“犬子妞妞,就是昨天在游船上伺候您的那个小僮。”
  
  铁麟一下子懵了,妞妞怎么会是许良年的儿子呢?要是那样的话,昨天所有的事情不是都让许良年知道了吗?一个仓场总督,堂堂的二品大员,亲呢娈僮,还是自己下属的儿子……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清王朝有明确的法规,官员不许,捉到之后要受到严处。法规是法规,可是朝廷从来就没制止过哪个官员狎妓,然而毕竟还是有这么一条法规的。狎优是可以通融的,特别是养优蓄伶更是时髦。不少王府贵族都有自己的戏班子,里面的优伶多是私家亲宠。大清的官员中不少人都有断袖之癖,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之事。被人发现了,总是有失体面的。
  
  看着跪在地上的许良年,铁麟心虚起来。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在游船上夏雨轩跟他说的那些话,漕运码头,上下左右,盘根错节,他们早就编织成了一张网,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他们这张网就是冲着他撒开的,难道自己真的成了他们网里的一条鱼吗?再有,昨天陈天伦告诉他好像在河西务见到了常书办,这难道是巧合吗?他们昨天所有的行动无疑都被他们知晓了,是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他,还是因为不慎走漏了消息呢?要是他时刻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那也太可怕了,太过分了;要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能是谁呢?
  
  按照礼节,铁麟早就该让许良年起来了。可是他不发话,许良年也只好弯腰低头地跪在地上。铁麟心里的火气一阵阵地往上拱,他竭力地压抑着,使自己能镇静下来。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坐粮厅一直是百倍警惕的。他警惕的不是金简,而是许良年。他知道许良年这个烟不出火不冒的蔫神是有一肚子坏水的。他尽可能地与他保持距离,生怕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地方。万万没想到,许良年给他下了这么一个套儿。这个套儿他钻进去了,还钻得心甘情愿。绳子已经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今天早晨他就是来收套儿的。收套儿又怎么样?能把他勒死,嘿嘿,没那么便宜。你抓着我什么了?不就是我跟你的儿子玩玩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张扬出去,我面子不好看,你养了那么一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缺廉少耻的儿子就光彩吗?想到这里,他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重新抖擞起了威风,厉声问:“许良年,妞妞真的是你的儿子?”
  
  许良年只好说:“啊……是下官的义子。”
  
  铁麟说:“义子如同亲出。妞妞本官见到了,是一个挺聪明的孩子,你怎么不教他读书识字,谋点儿正经的本事呢?是不是有其父必得有其子啊?”
  
  许良年辩解说:“大人,下官还是认真读了点儿书的,不管怎么说下官也是两榜进士,靠正途上来的。”
  
  铁麟嘲讽地说:“是吗?那你就更应该好好管教一下孩子了。”
  
  许良年心里骂了起来,他他妈了我的儿子还有理了?还怪我没有好好管教孩子,我的儿子不成器,是下流胚,你他妈就是好东西吗?我来管教儿子,谁他妈的来管教你呀?许良年气得不知道浑身发抖,嘴里恶狠狠地说:“大人,犬子从幼顽皮好玩,养成了不良癖好。没想到大人您也……”
  
  铁麟用眼角不屑地瞟着许良年:“说下去呀,本官怎么了?”
  
  许良年咬了咬牙:“听妞妞说,您跟他玩得挺开心的。”
  
  铁麟说:“这么说,您是故意把妞妞送到本官身边来的了?许大人这样做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铁麟的这句话像两排钢牙似的咬住了许良年的喉咙,许良年心里颤栗起来。他急忙磕了个头,无限委屈地说:“回大人,犬子经常到处乱跑,实在不知道昨天他是怎么纠缠大人的。请大人恕罪,下官一定严加管教。”
  
  铁麟说:“不对吧?昨天本官问过妞妞,他好像说是他父亲叫他专门来伺候本官的。真是这样,本官就谢谢你的好意了。”
  
  许良年急忙分辩说:“不不不……绝不可能,那孩子经常乱说,下官昨天一直在两坝上监督收粮,金大人可以作证。”
  
  铁麟问:“这么说,你昨天不知道本官是干什么去了?”
  
  许良年说:“下官实在不知道大人的去向。”
  
  铁麟说:“既然你不知道,本官就告诉你吧。本官昨天带着几个人到河西务去了。”
  
  许良年不知道该如何应酬铁麟的话,只好低着头听着。
  
  铁麟接着说:“河西务有个掺假造假的市场,你听说过吧?”
  
  许良年说:“略有耳闻。”
  
  铁麟说:“略有耳闻?难道没有人向坐粮厅禀报吗?”
  
  许良年自知失言,忙说:“啊……有的,那个造假市场也实在猖獗。”
  
  铁麟问:“那你们是怎么查处的?”
  
  许良年说:“下官和金简大人曾经亲自率兵围剿,可都是一无所获。”
  
  铁麟问:“为什么一无所获?”
  
  许良年说:“下官也感到奇怪,怕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吧?”
  
  铁麟问:“这么说,坐粮厅里面肯定有内奸了?你们查出来没有?”
  
  许良年脸上的汗水滴在了砖墁地上,溅出了几片湿印。到现在为止,他才真正知道铁麟的厉害。
  
  铁麟这才出了一口气,说:“你起来吧,把那串香珠儿给本官留下。回去告诉妞妞,让他有时间就到总督衙门来玩儿,那孩子很有趣,本官很喜欢他。”
  
  许良年说了声谢大人,便站起身来……
  
  望着许良年走出去的背影,铁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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