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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漕运码头(王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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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03: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一章 乳汁

  爱新觉罗?铁麟对女人的依恋是从孙嬷嬷开始的。在他的记忆中,他这一辈子活到五十多岁了,几乎没有一天离开过女人的。每天早晨,从睡意朦胧中醒来,不等睁开眼睛他便下意识地寻找着。几乎与此同时,两只鼓胀的便压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他便衔住了一个温润的。一股甜丝丝带着青草味道的乳汁便在他的吮吸中静静地流进他的胃里,又顺着奔流的血液浸遍他的全身。于是,他在心满意足中醒来,像干旱中的秧苗一样,每一个关节都抖擞,都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这有点儿像在吸食鸦片,一种极强的依赖性。不吮吸乳汁,就像烟鬼不吸食鸦片一样难以煎熬,整个生命都依赖它而存活着。所不同的是,那时候吸食鸦片是公开的、明目张胆的、甚至是时尚的。可他的乳瘾却是在卧室中秘密解决的,连他的妻妾都知趣地避开。

  悠扬的钟声是从通州城北的鼓楼上传来的,晨雾般地浸漫进他的睡梦里。暮鼓晨钟,以授人时。先是慢击17响,又稍快18响,再更快18响。他摇动了一下脑袋,边驱赶着残梦边张开嘴唇寻觅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温馨的、柔软的、带着迷人的弹性的物体没有出现。他顿时恐慌起来,恐慌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现在不是睡在衣来伸手、乳来张口的自家府第,而是栖身在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里……

  他接任仓场总督一职,堪称是临危受命。在他的心目中,道光皇帝是个励精图治、大有作为的圣君。他御驾十几年当中,平息了张格尔叛乱,粉碎了林清劫宫,剿灭了白莲教造反,保住了大清江山。现在,最让圣上头疼的是三件事:鸦片泛滥,盐政,漕弊太甚。他开始大刀阔斧地除“三害”了。派林则徐到广州禁烟,命陶澍整顿盐政,又把革除漕弊的重任交给了他铁麟。道光皇帝痛下了决心,在养心殿东暖阁,先后八次召见了林则徐,探讨禁烟大计。最后一次,是把他和林则徐一起召见的。道光皇帝语重心长地说:“烟毒、盐政、漕弊,是大清江山的三个毒瘤,是朕心中的三团块垒。你们两个,还有陶澍,是朕的三条臂膀,三把钢刀。把这三个毒瘤除掉,朕就能吐出这三团垒块,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朕可就指望你们了……”

  铁麟被道光皇帝那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得热血沸腾,如此受到当今圣上的重用,他能不肝脑涂地、忠心报国吗?

  送走了林则徐赴广上路,他便立即打点行装,微服简从,到仓场总督悄悄地上了任。

  道光皇帝为了鼓励林则徐禁烟,自己带头戒了烟。他从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启发,作为真龙天子的九尊之躯,都能将烟瘾戒掉,我为什么不能戒掉乳瘾呢?

  革弊除害,由自身做起。家里养着的两个乳妈,他一个都没有带来,他就不相信,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早晚那口奶就不能活命。

  时令刚进二月,柳梢泛青,乍暖还寒。早晨的阳光虽说已经把窗户纸染红了,可是玻璃上还结着细碎的冰花儿。他想起床,身上却绵软得像一锅粘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看来没有那口奶他怕是真的要缓不上气来了……

  孙嬷嬷进来了,端着一个烧得很旺的炭火盆。炭火烧烤着有些阴冷的空气,发出微不可察的爆裂声。铁麟觉得一股焦热向他袭来,顿时振奋了一下。

  孙嬷嬷把炭火盆放在灶台上,然后偏腿坐上炕沿,拿起铁麟的衣裤,在炭火盆上烤了起来。

  铁麟闭着眼睛假寐,心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吮吸的。紧接着,这便聚集着一股烦躁,他使劲翻了个身。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孙嬷嬷,在孙嬷嬷面前,他永远是个一丝不挂的赤子。孙嬷嬷伏下脸,小声地对他说:“要不,在本地找个奶妈?”

  他没有理睬孙嬷嬷,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没有母亲,母亲生下他的第三天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了。他记忆中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孙嬷嬷,可以说他是吃孙嬷嬷的奶水活下来的。孙嬷嬷来到他家的时候,刚刚19岁,生下了第一胎儿子就出来当奶妈。她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了铁麟,而她自己的儿子却是吃高粱面糊糊长大的。

  孙嬷嬷的又白嫩又鼓胀,既是他生命的粮仓,又是他活命的船舱。每日每时,他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挲开两只笨拙的小手摸索着、寻找着,像是从水底挣扎出来便急不可待地寻找漂浮物一样。在他那简单的意识里,就是母亲的全部含义,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含义。他吃孙嬷嬷的奶一直吃到7岁,在宗室贵族之家,7岁的男孩儿该读书了。父亲不再让他吃奶,要孙嬷嬷给他断奶。

  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孙嬷嬷用尽了办法给他断奶,在奶头上抹辣椒面,在他面前堆满了鸡鸭鱼肉,干鲜水果。可是他不干,他什么都不吃,就吃孙嬷嬷的奶。他把所有的吃食扔得满屋子满炕,然后紧抱着孙嬷嬷的两只,把孙嬷嬷那白净的胸脯子抓成横一道竖一道的血条子。父亲举着马鞭威胁他,把他夹到后院扔在马厩里,毫无用处。他铁了心要维护自己吃奶的权利,他不怕打骂,不怕威胁利诱,甚至连死都不怕。他真的要以死相逼了,他开始绝食,除了奶他什么都不吃,连口水都不喝。就这样,坚持了三天三夜,他终于胜利了。那天夜里,他绝望地躺在床上,糊糊的,如梦如幻,怕要死去了。突然,他触到一个熟悉的物体,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他抓住了孙嬷嬷的两只鼓胀得快要爆裂的,贪婪地吮吸起来……

  经过这次舍命的维权行动,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孙嬷嬷的奶水越来越少了,而他也越来越消瘦下去。眼看他怏怏地要病倒了,父亲急了,又急忙给他找了一个年轻的奶妈。那个年轻的奶妈姓刘,河北栾州人。他吃刘妈的奶水吃了三年,又来了一个冯妈。冯妈是哪里的人他不记得了,不过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女人的奶水也像满桌的菜肴一样,是各有各的味道的。孙嬷嬷的奶水甜甜的,有一股香白杏的味道;刘妈的奶水则是淡淡的,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冯妈的奶水却是甜中带酸,类似一种青庄稼的味道……

  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奶水,离开过奶妈。奶妈一个一个地来了,又一个一个地走了,只有孙嬷嬷始终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特意留她,说不清为什么孙嬷嬷一直没有走。孙嬷嬷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五十多年了,每天都是孙嬷嬷给他穿衣服,都是孙嬷嬷给他端饭,冷了热了渴了饿了都是孙嬷嬷关照他。只是孙嬷嬷再也不能给他喂奶了,孙嬷嬷那两只鼓鼓囊囊的一天一天地塌软下去了,现在像两只袋子一样地吊在胸前,里面连空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奶水了。

  有谁能吃一辈子奶呢?只有他做到了。就是在结婚入洞房那天,他也是先吸足了奶妈的奶水才钻进新媳妇的被窝的。

  孙嬷嬷坐在炕沿上为他烤着衣裤,看着他烦躁不安的样子,又心疼地叨唠起来:“吃了一辈子的奶了,哪能说戒就戒呢?要戒也得慢慢来呀,你没听人家说吗?戒烟的时候要把人绑起来,难受得哭天喊地,我看这戒奶跟戒烟也差不多。你别这么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了,你还要给朝廷干事呢,把身子骨折腾坏了,还怎么给朝廷干事?要我说,还是再找个奶妈吧,这里离三河很近,不行我回趟老家,很方便的……”

  铁麟仍然不做声,他心里烦躁得像塞了一团干草。几次他都想跟孙嬷嬷发脾气,但还是忍住了。要是在家里,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现在不行,现在是在仓场总督衙门,他不是宗室贵族的公子哥,而是二品大员,朝廷命官。他得修炼自己,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咣当一声,一个什么物件从他的衣裤里掉出来,砸在炭火盆的盆沿上。孙嬷嬷惊愕地叫了一声,他也急忙抬起头来。

  孙嬷嬷从地上拣起了一个东西:“这是什么?”

  和阗羊脂玉胡桃!

  他一激灵坐起身来,大叫着:“孙嬷嬷,快,快给我穿衣服!”

  铁麟匆匆地穿上衣服,匆匆地洗漱完毕,匆匆地什么也没有吃,没有胃口。每天早晨,除了奶水,让他吃什么都比服毒药还困难。

  他穿着一身便服,匆匆地出了仓场总督衙门,朝通州大街上走去,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他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绝密的大事。他身边不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他只是想微服私访,像先皇乾隆那样。那是一种干大事业的雄才大略,也是一种新鲜豪迈的刺激,更是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他手里握着那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这是临上任之前,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王鼎交给他的。王鼎交给他这只和阗羊脂玉胡桃,便是交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交给了他一个重大的使命。

  6年以前,那是王鼎刚刚接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就接到了下面许多揭露漕弊的密报。王鼎不愧是一个治国安邦胸怀韬略大计的朝廷重臣,他懂得顾全大局,懂得审时度势。那时候,圣上正忙于平息张格尔叛乱,实在顾不上漕运上的事情。何况,谁都知道漕弊严重,可都是泛泛之谈,隔岸观火,拿不出确确凿凿的证据。但是王鼎知道,漕弊一定要整顿,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了获得漕弊的内幕,掌握仓场蠹虫的罪证,他把自己的心腹黄槐岸秘密安插到坐粮厅卧底,当上了一名书办。他叮嘱黄槐岸,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跟他联系,无论看到什么事情都要沉住气。他的任务只是负责搜集情报,搜集确确凿凿的证据。到时候,会有人找你联系的。

  这个任务是王鼎在自己的书房里向黄槐岸交代的,当时黄槐岸提出了一个问题,大人要是派人跟我联系,总得有个信物吧,要不我怎么知道是大人派来的人呢?

  王鼎觉得黄槐岸说得有理,顺手拿起了案桌上放着的一对和阗羊脂玉胡桃,这是新疆伊犁将军庆祥进北京来述职的时候送给他的。和阗羊脂玉天下闻名,用它雕成一对精美的胡桃更是珍贵无比。王鼎把一只玉胡桃交给黄槐岸,一只留给自己。

  铁麟临上任的时候,也就是道光皇帝召见他的那天晚上,王鼎把他召进自己的书房,把这枚和阗羊脂玉胡桃交给了他。王鼎告诉他,仓场是个海,深不可测,万万不可冒然行事,找到黄槐岸,先要探探深浅。整顿漕弊,就是让你去捅一个大蚂蜂窝。不能捉不到毒蜂就让毒蜂蛰住。

  铁麟信步走在通州大街上,心里一阵阵地发沉。他手里握着那只玉胡桃,光滑滋润,凉丝丝的。他早就听说过和阗羊脂玉,那是昆仑山上产的罕世之宝。和阗羊脂玉分两种,一种是在万丈雪山上,采玉的人要攀登上去找到玉线,再用钢钻铁锤细心地开采。开采出来以后,再把玉石从高山上背上来,山险无路,采玉的人经常跌入万丈深渊,或掉进雪壑里。这种玉叫山玉,虽不乏珍品,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籽儿玉,每年汛期,昆仑山上冰雪融化,江河泛滥,就会从昆仑山上把玉冲刷下来。当地的采玉人到河滩上去搜寻,比起冰山采玉这自然要简单一点儿,但是能拣块上等的好玉就得靠运气了。他手里握着的这胡桃,就是从河滩上搜寻到的籽儿玉。王鼎大人把如此珍贵的物件作为信物,可见这件事的重要与重大了。

  他已经打听好了,黄槐岸住在东关沙竹巷的一个小独院里。出了仓场总督衙门,他便沿着通州大街朝闸桥的方向走去。所谓的通州大街,实际上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河流。这是通惠河的故道,亦称之为穿心河。通州是大运河的北端,漕船把粮食卸在土石两坝上之后,便通过通惠河源源不断地运进北京的粮仓。现在通惠河已经改道城北了,可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却依然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河两岸是栉次鳞比的铺面和住宅,开漕时节将至,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已经热闹非凡了。通州有一句民谣:绿水街中流,通州无高楼,人无三年富,清官不到头。

  清官为什么不能到头呢?

  铁麟敲开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的合扇门,出来的是一个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他大概正在打扫庭院,手里还握着一把大扫帚。

  铁麟恭敬地上前拱手行礼:“老人家,黄槐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老人支楞着耳朵没听明白。

  铁麟只好又把刚才的问话大声重复一遍。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家掌柜的不姓黄。”

  铁麟一听说掌柜的,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但他又不愿意失去这条线索:“你家掌柜的在家吗?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铁麟这句话刚问完,就发现老家丁身后突然站出了一个人,四十多岁,长袍马褂,镶丝小帽,风度潇洒,彬彬有礼。他朝铁麟看了一眼,便冲老家丁说:“宋老爹,怎么不让客人进来说话?”

  铁麟急忙施礼:“不打扰了,我只是来打听一个人。”

  中年男人也拱手还礼,客气地说:“不知大人要打听什么人?凡是在下知道的一定如实禀报。”

  这话让铁麟大吃一惊,他今天穿的是家常便服,又没有带随从,他怎么看出了我是“大人”呢?难道我今天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不会吧?他连孙嬷嬷都没有告诉,这可真是怪了。于是他谨慎地说:“本人一介寒儒,不知为何先生称我大人?”

  中年男人说:“晚生自幼走南闯北,也算积累了一些见识,故不敢以衣帽取人。大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凡,自带一身贵相,一定是朝廷命官。”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厉害主儿,便不愿意与他?嗦,生怕言多语失。于是忙转过话题问:“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此院曾经住过一个黄姓的先生?”

  中年男人说:“听说过,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是个坐粮厅的书办。”

  铁麟说:“先生说的极是,此公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说:“死了。”

  铁麟心里咚的一震,脑袋都大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中年男人说:“我没有见过他,是我搬进这个小院以后才听说的,大概死了总有两年了吧。”

  铁麟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说:“据说是暴病而亡,详情不得而知。”

  铁麟彻底绝望了,他茫然若失地谢过中年男人,便欲转身离去。

  中年男人问:“你不想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吗?”

  铁麟顿时醒悟过来:“望先生能提供一二,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中年男人问:“不知大人跟这位黄先生是什么关系?”

  铁麟说:“我跟他沾点儿亲戚,只是多年没有来往了。”

  中年男人说:“据说他死之前,跟一个叫作小鹌鹑的女人住在这里。”

  铁麟问:“小鹌鹑是何许人?”

  中年男人说:“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烟花女子,不过黄先生替他赎了身。”

  铁麟问:“那小鹌鹑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铁麟又问:“你住进来以后,有人来找过黄先生吗?”

  中年男人说:“有一个女人经常来找他。”

  铁麟又吃了一惊:“女人?”

  中年男人说:“她自称是黄先生的结发妻子。”

  铁麟更奇怪了:“结发妻子……”

  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客气地说:“晚生所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

  铁麟谦恭地说:“多谢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说:“我是做茶叶生意的,贱姓姚。”

  铁麟说:“多谢姚老板,打扰了。”

  铁麟悻悻地走了。他握了握手里攥着的那枚和阗羊脂玉胡桃,身上冒起一股凉气,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还有令他不解的是,那个自称姓姚的茶叶商人,总是在他眼前晃动,游魂附体似的,挥之不去……

  出了沙竹巷胡同,沿着北果市来到通州大街,铁麟便一直朝运河两坝走去。

  初春时节,说不上阴天还是晴天,擦着地皮的小风干冷干冷的,天地间也是灰蒙蒙的,连挂在头顶上的太阳也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遮住了它应有的温暖和光亮。临近开漕时节,通州城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其中有南来漕船的运丁,北来驼队的商旅,更多的则是像候鸟一样前来觅食的扛夫、车夫、纤夫和砸冰的、缝穷的、扫街的,当然也有卖艺的、讨饭的、做小买卖的等等。人虽不少,却步履匆匆,影影绰绰,无声无息,像一群梦游者,又像是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的游魂……

  铁麟的心境也是如此虚无飘渺、懵懵懂懂、很不真实。

  他穿过浮桥,登上位于大运河东岸边上的漕运老店,拣了一个靠着窗子的位子坐下来。还没到中饭时间,虽说他早上食米未进,肚子也像脑袋一样空荡荡的,却没有一点儿胃口。为了应付自己,为了打发时间,为了合理地占着这个位子,他要了两碟小菜,一瓶绍兴老酒。

  大运河开始解冻了,铅灰色的冰层像熟透了的豆荚一样慢慢地鼓胀着、爆裂着。一股新鲜透亮的河水从冰凌里钻了出来,溢出河面,冲刷着一块块碎裂的坚冰。河湾的树荫下,厚厚的冰层还顽固地封闭着河面。一条漕船被牢牢地镶在冰层里,露出了上面的船帮和桅杆。铁麟想到,这是去年留下来的一只脱帮的漕船。时有这类事情发生,漕船延误了回空的时机,寒风骤降,便被大运河留了下来。该让砸冰的预先将这条漕船清理出来,免得耽误今年漕船抵通靠岸。铁麟在其位便开始谋其政了。

  “先生,看个相吧。”一个令人心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铁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青衫,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花头巾,一副老巫婆的怪模样。铁麟心里一阵厌恶,他没好发作,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怎能轻易向一个可怜的女人发脾气呢?

  女人得寸进尺,继续揽着生意:“先生贵人贵相,非官即商,该是前呼后拥才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呀?”

  铁麟懒得理睬她,可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这个女人虽说穿着寒酸,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污垢,素面朝天,眉眼却还清爽。特别是她说话,虽说语气轻佻,却也不俗不贱,似有几分见识。

  女人见铁麟没有将她赶走,便抓住了这笔生意不放,仔细地相起面来:“先生命宫饱满,山根之上光明如镜,学问皆通,该有大富大贵之命……只是眉角散乱,鱼尾易位,似是移迁之患……说患也未必,说福也未可,大患倚于大福,大福伏于大患。看来先生要受一些坎坷磨练之苦……”

  几句话,竟然说得铁麟动了心,他看了看这个怪怪的女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又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先生五岳均匀,中岳高隆,四渎流畅,江垂淮阔,前仓丰盈,后仓坚实……天呀,您是仓场上的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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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04:20 | 只看该作者
  铁麟一惊,脱口说:“不要胡说。”
  
  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铁麟:“我……我这可不是奉承您,您这命上可挂着相呢。”
  
  铁麟挥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不必说好听的,我卦资照付。你说说我眼下有什么难处吧。”
  
  女人眼睛盯着铁麟:“难处?您说的是眼下?”
  
  铁麟说:“对,眼下,就是这会儿。”
  
  女人喃喃地说:“父象神游不定,母象灼灼若燃,看来先生不是求神不遇,便是捉鬼未遂……也就是说,您想办的事,没办成;您想找的人,没找到。”
  
  铁麟牢牢地盯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并不惊惶,侃侃说道:“先生问眼下,我只说眼下。”
  
  铁麟心里一沉:“你什么意思?”
  
  女人说:“没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铁麟问:“除了眼下,你还知道什么?”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说破了恐怕对先生不利。”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但仍故作镇静,转开话题问:“你除了麻衣神相,还会什么?”
  
  女人说:“我还会摸骨。”
  
  铁麟感到奇怪:“摸骨?是算命还是治病?”
  
  女人说:“又算命又治病。”
  
  铁麟脱口问:“你是谁?”
  
  女人说:“码头上都叫我唐大姑,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铁麟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唐大姑说:“半巫半医,半人半鬼,半是游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贤妇,半是风尘浪女。”
  
  铁麟开着玩笑说:“这就怪了,我原来遇上的是一个拼盘。”
  
  唐大姑冷冷地说:“你们京城的俗语叫作折箩。”
  
  铁麟说:“你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在通州地面上怕也是知道深浅的人,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唐大姑平静地说:“先生只管问。”
  
  铁麟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有个叫小鹌鹑的女人吗?”
  
  唐大姑听到小鹌鹑的名字,立刻惊愣住了。她惶惶地看着铁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这么说,你认识小鹌鹑?”
  
  唐大姑急忙说:“不,不……不认识。”
  
  说着,唐大姑急忙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外走。
  
  铁麟想拦住她,已经晚了,唐大姑逃跑似地离开了漕运老店……
  
  铁麟离开了漕运老店,便雇了一头毛驴,沿着运河大堤,朝张家湾的方向走去。张家湾是古漕运码头,现在仍然是客货码头重地,繁华热闹并不亚于通州。何况又是漕运古镇,十步之内必有先贤遗址。铁麟此去,一是察看运河解冻通航情况,二是想查访一下曹雪芹家的后人。前一个目的达到了,后一个目的当然一无所获。不过这是意料之中,也不觉得怎么沮丧。只是这一天他遇上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总觉得神志恍恍惚惚的,如梦如幻,很不真实。
  
  回到通州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不想回仓场总督衙门,便又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边打发无聊的时光,边听茶客们街谈巷议,也算是了解一些社情民意吧。
  
  从小茶馆出来,街道两旁的铺面已经是灯火辉煌了,幌旗飞舞,金匾高悬。行人缕缕行行,吆喝声此起彼伏。酒楼饭店里飘出的是诱人的香气和悦耳的锅勺声响,还有丝竹伴着歌伎的靡靡之音。想不到通州城的夜市,竟然比北京的鼓楼大街还热闹一些。
  
  铁麟在大街上信步走着,突然前面哄乱起来,人们纷纷向后奔逃躲避,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灾。紧接着,在人群的后面,便出现了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轿前旗锣伞扇,肃静回避,大红灯笼上写着“通州正堂”四个大字。前面开路的衙役挥着皮鞭,虎狼般地驱赶着躲避不及的行人一个小小的通州知州,在堂堂的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威风又如此横行霸道。压抑了一天的烦闷顿时化作怒火,铁麟想都没想,便大步向前,横在路中央,挡住了蓝呢大轿。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来,朝着铁麟的头上举鞭便打。
  
  皮鞭未落,蓝呢大轿便停下来,紧接着一声喝断:“不得无礼!”
  
  从蓝呢大轿上出来的是通州知州韩克镛,刚才他正在轿中得意洋洋地朝左右窥视,突然轿子停了下来,抬头一看,见轿前横挡着一个人,他认出了是户部侍郎铁麟,朝廷的二品大员,新任仓场总督。又见衙役挥鞭要朝他抽去,立刻惊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衙役要是打了总督大人,那还了得?他顾不上多想,急忙下轿,打响马蹄袖,撩起长袍跪下请罪:“通州知州韩克镛拜见总督大人。”
  
  铁麟昂着头站在路中央,看也不看韩克镛一眼,冷冷地问:“贵州如此兴师动众,是通州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敌情匪案吗?”
  
  韩克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回总督大人,卑职只是例行查夜,不知大人微服私访,望大人恕罪。”
  
  铁麟说:“贵州例行查夜,何罪之有。倒是你们如此喝天喊地,就是有什么盗贼也早已退避三舍了。”
  
  韩克镛诚惶诚恐地说:“大人教训得极是,卑职马上喝退左右,也学着大人微服夜查。”
  
  铁麟听韩克镛一说,灵感一闪,立刻生出一条妙计,便说:“好啊,贵州既然想微服夜查,本官倒极想跟贵州一起走走,入乡问俗吗?”
  
  韩克镛说要微服夜查,不过是想把铁麟应付过去,没想到铁麟却认真起来。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卑职能跟随大人微服私查,正好聆听教诲,只是大人太辛劳了。”
  
  铁麟高兴起来:“好了,那就快脱掉你这身官服吧。”
  
  铁麟拉着韩克镛,在运河两坝码头上转悠了有一个时辰。论年纪,韩克镛恐怕比铁麟还要大上几岁。韩克镛又每天鲸吞海饮,养得肥头大耳,肚鼓腰圆。他随着铁麟大步流星地走了两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臭汗精湿了。铁麟也出来一天,一天来食欲不振,心境萎顿,这会儿拉着韩克镛遛了遛馊腿,反倒精神起来,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向韩克镛提议说:“咱找个小酒馆喝两杯怎么样?我请客。”
  
  韩克镛一听,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哎呀,哪能让大人您破费呢,怎么也得让卑职尽一点儿地主之谊呀。”
  
  铁麟跟他也不计较,朝前后看了看,便拉着他进了一家叫做逍遥居的小饭馆。
  
  大概是太晚了的缘故,小饭馆里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收拾桌凳,准备上板打烊了。见有客人进来,小伙计忙放下笤帚过来招呼:“二位请坐,想要点儿什么?”
  
  铁麟拣一张干净一点儿的桌子坐下来,又示意让韩克镛坐下。韩克镛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地坐在铁麟的对面。
  
  铁麟对小伙计说:“还没封火吧?随便给我们炒两个热菜,烫一壶酒。”
  
  小伙计忙说:“刚好,火还没有封,您稍候,马上就来。”
  
  果然,小伙计去了一会儿,就端上来两个热菜:一盘滑溜肉片,一盘溜肝尖,还有一壶烫好了的老白干烧酒。
  
  韩克镛慌忙站起身来,为铁麟斟上酒。
  
  铁麟这会儿的兴致蛮高,对小伙计说:“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吧,来,陪我们喝两杯,随便说说话。”
  
  小伙计果然是个随和人,立刻接过韩克镛的酒壶,一边张罗着斟酒,一边打横坐了下来。
  
  铁麟心境好,话便多起来,问小伙计:“你们这家饭店位置不错,生意还好吧?”
  
  小伙计说:“生意还可以,就是赚不到钱。”
  
  铁麟奇怪了:“生意好为什么赚不到钱呢?”
  
  小伙计说:“哎,别提了。层层扒皮,层层拔毛,赚三个,交两个,剩下一个也攥不住,刀子对着,拳头举着,只要保命,就得舍钱。”
  
  铁麟问:“你说的都是谁呀?谁这么厉害呀?”
  
  小伙计说:“谁?谁的来头都不小,谁都惹不起。您知道咱通州老百姓的头上有几层天?”
  
  铁麟说:“不知道,说说看。”
  
  小伙计扳着指头说:“一朝廷,二漕运,三直隶,四顺天,五东路,六知州,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您听听,九层天压在头顶上,您说老百姓还喘得上气来吗?”
  
  铁麟说:“你说的这九层天我还不大明白,前面那六个好懂,这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是怎么回事呀?”
  
  小伙计说:“青帮您不知道吗?”
  
  铁麟说:“知道是知道,难道他们也欺负通州的百姓吗?”
  
  小伙计说:“怎么不欺负?老百姓就是块肉,谁都想撕一块,谁都想啃一口。除了官厅,最厉害的就是青帮了。对了,您二位是干什么的?可千万别招惹他们。”
  
  铁麟说:“正要向你请教呢。我们是外地人,到这儿来讨债。欠我们钱的人不仅不还债,还想抵赖。我们想到知州衙门去告他们,你看该怎么办?”
  
  小伙计一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别,千万别,要告状也别在通州衙门告,还是到别的地方告吧。”
  
  铁麟问:“为什么?”
  
  小伙计说:“通州这地面上流传着一句话:蓝呢轿,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说的就是知州韩大人。告诉您吧,您要是告状,不但钱要不回来,就是要回来也得倾家荡产。”
  
  铁麟说:“你可不要胡说,我听说这韩知州还是蛮廉洁的。”
  
  小伙计说:“哼,廉洁,他要是廉洁,天下就没有赃官了。这个人是有名的铁耙子,专门能搂钱。就拿我们这个小饭馆来说,今天筵席税,明天地面税,后天经营税,没有一天不来要钱的。他要钱还有绝招,差不多每月都办事。上个月给丈母娘过生日,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去随份子,少则十几两银子,多则几百两银子,办一次事就敛万八千两银子。您说他黑不黑?听说,这韩知州的官是花银子买来的,官当上以后就拼命地搂钱,得把花出去的银子加倍地赚回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铁麟偷偷地看了看韩克镛,韩克镛只顾低着头喝酒,用袖口遮着脸蛋子。
  
  铁麟见小伙计很健谈,又问:“韩知州这样横征暴敛,老百姓没有抗捐不交的吗?”
  
  小伙计说:“抗捐不交?谁敢呀?您刚才不是问八魔头是怎么回事吗?这八大魔头,是通州地面上的八大害。一大天,二麻十,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羊八。您听我跟您说,这一大天,姓马,只因为他是个军粮经纪,盈字号,排行老大;老二姓石,满脸麻子,外号麻十;猫三姓毛,人称毛老三,狗四姓苟,叫苟老四;猪五姓朱,牛六儿姓牛行六,马七是马老七,羊八姓杨,从小就叫杨八。这八个魔头都是一帮混混儿,欺行霸市,抢男霸女,明夺暗掠,干尽了坏事。这些人各管一段,各有各的地盘。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得给他们交保护费,谁敢跟他们对抗,轻者打得你断两根肋骨,重者要了你的命。”
  
  铁麟问:“他们这么胡作非为,衙门不管吗?”
  
  小伙计说:“衙门管他们?笑话!他们就是韩知州豢养的八条狼狗,韩知州跟他们勾结在一起干尽了坏事。”
  
  铁麟问:“他们怎么勾结呢?”
  
  小伙计说:“韩知州不是喜欢捞钱吗?有人打官司告状是最好的捞钱办法,衙门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嘛。上个月,就在这河面上,牛六儿把人家一个进城走亲戚的小媳妇了。小媳妇娘家人告到州府衙门,您猜怎么着?韩知州把人家的钱财都敲诈光了,这牛六儿也没抓起来。”
  
  灯光太暗,韩克镛又用衣袖遮着脸,所以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只是一声不响,低头喝闷酒。不过,能让他这样听着小伙计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也算是很有点儿涵养了。
  
  从逍遥居饭馆出来,寒风一吹,铁麟的情绪更加饱涨起来。本来他拉着韩克镛查夜,也只不过想劝戒他一些为官之道。没想到却发现他这么多如此恶劣行径,但这毕竟是一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还要做进一步的考察。身为仓场总督,他是有权考察地方官吏的,这个韩克镛自己也清楚。
  
  韩克镛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仍然是一句话都不说,他能说什么呢?
  
  临别的时候,铁麟对韩克镛说:“这类无赖小民,妄言诬官,本官不会相信的,你也不必放在心里。”
  
  韩克镛唯唯诺诺,连谢不已,揖别而去。
  
  铁麟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不见了韩克镛的身影,便急忙转回头,又朝逍遥居走去。
  
  店门已经关上了,铁麟前去开门。
  
  小伙计把门打开,见了铁麟,吃了一惊:“怎么,客官忘下了什么东西吗?”
  
  铁麟说:“我今晚不能走了,只好住在你这里了。”
  
  小伙计为难地说:“哎呀,我们这儿只卖酒饭,没有住的地方,您还是到别处投宿吧。”
  
  铁麟小声地说:“快开门让我进去,我是来救你的。”
  
  小伙计急忙把铁麟让进来。
  
  铁麟说:“刚才跟我一起喝酒的,就是通州知州韩克镛,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伙计一听,脸都白了,颤抖着说:“您……您不是吓唬我吧?”
  
  铁麟说:“我吓唬你干什么?快把门关上。”
  
  小伙计刚要转身关门,唿啦一声,门却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四个持刀拎锁的衙役,见到小伙计,不由分说,立刻给他套上了锁链。
  
  小伙计吓得咕咚跪在地上:“大爷饶命,我……我没干什么呀?”
  
  衙役凶恶地呵斥着:“走,跟我们到衙门去说。”
  
  铁麟从后面走过来,对众衙役说:“我是这个饭店的东家,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个衙役叫喊着:“知州大老爷有令,让我们专门来捉拿这个伙计,不关你的事。”
  
  铁麟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呢?他是我的伙计,你们不能擅自把他带走。”
  
  一个衙役凶起来:“嗬,还没见过你这么护犊子的。既然你是他的东家,我们捉一个也是捉,捉两个也是捉,锁上,一块儿带走。”
  
  众衙役立刻七手八脚,将铁麟一起锁了起来。
  
  韩克镛大概气得不轻,连夜升堂刑讯,早在大堂坐好等候了。见衙役把小伙计和另外一个人带进来,也顾不得细看,便猛地一拍惊堂木,怒斥着:“大胆刁民,还不快跪下伏罪!”
  
  小伙计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早吓得灵魂出了七窍,烂泥一般跪在地上,捣蒜般地磕头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大老爷饶命……”
  
  韩克镛这口恶气还没有出来,命令着:“拉下去,先给我打四十大板!”
  
  铁麟看着韩克镛的表演,不慌不忙地上前:“慢,刚才我跟你们这些衙役说了,我是店东,伙计犯了什么事,由我来承担。”
  
  韩克镛气急败坏地说:“好啊,你们把东家一起抓来了,那就给我一块儿赏他四十大板。”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韩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韩克镛一听,这声音很熟,再一细看,堂下站着的正是仓场总督铁麟。他急忙离开堂案,趋步向前,跪倒在铁麟面前……
  
  吃惊的是逍遥居的那个小伙计,这风一阵雨一阵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莫非是在做梦,抑或是在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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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04:32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三章 叶赫那拉氏
  
  几十年以后,垂帘听政、一手遮天的叶赫那拉氏在坤宁宫跟军机大臣左宗棠聊起了家常慈禧太后问过左宗棠的长儿幼女之后,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到了人多眼杂的地方,更是一刻也不能松手,不能错眼,要是碰上拍花子就麻烦了……
  
  慈禧太后说得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左宗棠却听得满脑袋雾水,只好徒闻唯唯,诺诺以恭。这哪儿跟哪儿呀?
  
  左宗棠哪里知道,慈禧太后讲的正是童年时期一件凶险遭遇,险些让后来的中国历史改写。
  
  那一年她4岁,乳名兰儿,满洲镶黄旗人。她的父亲惠征那时还没有到湖南任副将,只是个工部属下的一个小小的笔帖式。兰儿的父亲惠征跟铁麟是契友,两家过从甚密。自然,兰儿也就跟铁麟的女儿甘戎最投缘要好了。
  
  兰儿就是被甘戎丢掉的。
  
  每年开春大运河解冻之后,漕船北上抵通之前,通州仓场的大运中西二仓要举行一次祭祀仓神的活动,名曰祭仓或祭仓神,老百姓则称之为开仓或者打仓。祭祀仓神跟开漕一样,有一套庄严冗繁的程序,而老百姓对这些却并不感兴趣。他们贪的是热闹,过了元宵节之后,这是通州城里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了。通州6镇18乡和京东八县的各档花会,天亮之前或头天晚上就进了城门。家家户户接闺女,请亲戚,约朋友,一时间,通州城被挤得像炸了营,被吵得像开了锅。
  
  自打铁麟升任仓场总督,进驻通州总督衙门以后,甘戎就整天价吵闹着要来找父亲。这是父亲事先答应她的,说是到了通州安顿好了之后,马上接她到漕运码头上去玩。父亲离家一个多月了,甘戎天天盼,夜夜想,可是父亲连个口信都没有捎回来。于是,她又天天磨着母亲,央求哥哥,允许她到通州找父亲。母亲做不了主,哥哥不愿意带她。她生气、着急、吵闹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自己救自己,顾了一辆马车,从东裱褙胡同的仓场衙门出发,径直朝通州奔来。
  
  这一天正好赶上通州的祭仓节,马车一进西门就被堵住了。不要说往前赶,连靠边停车的地方都没有。甘戎此次来找父亲,不是来玩玩便走,而是准备多住些时日的。女孩子家麻烦,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化妆用品、还有佩刀短剑鼓鼓囊囊打成了一大包袱。车不能前行,她只能背起包袱朝前走。这也没什么,难的是甘戎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4岁的小累赘兰儿。她准备到通州找父亲的那些日子里,兰儿正在她家住着。甘戎是兰儿的偶像,兰儿是甘戎的追星族。一个19岁,一个4岁,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连藤瓜。
  
  甘戎无奈,只好放走马车,雇了一头小毛驴。她把兰儿扶到驴背上,背起包袱,牵着驴缰绳,从人缝里朝前挤着。人越聚越多,锣鼓喧天,天高地窄。花会一档接着一档地扭过来,陆辛庄的少林,马驹桥的高跷,张家湾的旱船,草寺的中幡,小潞邑的狮子,乔庄的秧歌……争奇斗绝,气象非凡。每当一档花会过去,人们就哄地散开,占满了街道;另一档花会过来,人们又潮水似地推向街道两边,把老人、妇女和孩子挤得趔趔歪歪,欲站不稳,欲倒不能。
  
  甘戎牵着驴,一边随着人流移动拥挤,一边招呼着兰儿看着眼花缭乱的花会。除了花会,占满街道两边的还有一家一户的铺面和一摊一案的货商。卖农具的叮叮当当敲打着铁器,卖花炮的噼噼啪啪燃放着长鞭,卖香油的敲着梆子,卖糖人的打着铜锣,卖布料的一叹三唱地吆喝着,卖驴肉的气急败坏地尖嚎着……
  
  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吸引了甘戎,她想为自己和兰儿买几朵,便停下脚步,回头跟兰儿招呼了一下,便一手牵着驴一手挑起了绒花。
  
  卖绒花的摊前挤满了花季少女,每一朵绒花都漂亮非常,惹人喜爱。甘戎好不容易挑好了,付了钱,回过头想把绒花递给兰儿,脑袋却哄地一下大了起来。缰绳还攥在自己的手里,可是缰绳上拴的驴和驴背上驮着的兰儿却不见了。她不相信地看了看手里的缰绳,显然是被人从后面剪断了,断头上还?挲着参差不齐的毛茬儿。
  
  甘戎挥舞着手里的缰绳,发疯般地在人群里拥挤着、寻找着、呼叫着:“兰儿……兰儿……我的驴……兰儿……”
  
  她漫无目的地奔走呼号着,逢人便问:“看见一头毛驴吗……还有一个女孩儿……4岁的女孩儿……”
  
  没有人能够告诉她,她把嗓子都喊破了,还是见不到毛驴,见不到兰儿……
  
  甘戎哭喊着找到仓场总督衙门的时候,铁麟正在大堂里召集坐粮厅的官员们一起议事很快就要到开漕时节了,漕粮上坝收兑繁杂,一切准备工作都要事先做好。
  
  满清入主中原以后,为了维护其绝对的统治地位,在重要的政府机构中都实行的是双轨制,一个坑里两个萝卜。漕运的机构也不例外,仓场总督,由户部侍郎充任,钦简二品,一满一汉,满正汉副;坐粮厅厅丞,钦简五品,一满一汉,满正汉副;大运中西仓监督,一满一汉,满正汉副。所不同的是,铁麟这一任仓场总督,由于原来的汉侍郎熊太咸父亲死了,回湖北老家丁忧去了,便没有再补缺,由铁麟一人大权独揽,这也是圣上对他的信任。这样,坐粮厅满厅丞金简和汉厅丞许良年就成了他的副官,有关漕运上的事情就都要与他们商量了。
  
  仓场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满汉官员,铁麟正在细心地听着有关收粮的准备工作,老管家曹升悄悄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大人,大小姐来了。”
  
  铁麟心里一动,随即说:“来就来吧,你们先关照着,没见我正忙吗?”
  
  曹升急切地说:“出事了,大小姐带着兰儿一起来的,她把兰儿丢了……”
  
  铁麟一听,脑袋也一下子大了。他先挥手让曹升退下,紧接着便对大堂上的官员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们下面有什么事情多跟金大人和许大人禀报吧。”
  
  这么突然地结束议事,又见他慌张的神色和匆匆离去的身影,众官员都猜测着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可这是总督衙门,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人敢开口打听,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地离去了。
  
  铁麟出了大堂,回到后面的内宅,一进门就被甘戎抱着了。甘戎吊着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铁麟一边抚慰着女儿,一边急切地问:“别哭,先别哭,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戎放开父亲,抽抽噎噎地讲述了丢失兰儿的经过。
  
  铁麟只有一子一女。儿子甘瑞,读书不用功,习武不卖力,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帮纨绔子弟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事事,让铁麟伤透了脑筋寒透了心。女儿甘戎倒是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就是自幼喜欢舞枪弄棒,骑马射箭,着戎妆,扮男相,一副侠女之风。铁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儿,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他认为女儿才真正继承了先祖马上得天下的优良传统,也真正继承了他报国报民、建功立业的胸怀和抱负。他把女儿看作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依靠,自己的成功与安慰。离家外出,他想念的不是结发的妻子,也不是宠爱的美妾,更不是将来要继承他香火的儿子,而是女儿。一日见不到女儿,他心里就撕撕拉拉地牵挂着。女儿19岁了,见了他还是亲热得像个小孩子。
  
  铁麟喜欢女儿,因此也便娇惯女儿。女儿在父亲面前毫无顾忌,父亲在女儿面前也放弃了权威。久而久之,女儿的任性和野性便无拘无束地发展起来。
  
  女儿惹了祸,他首先检讨起了自己。他曾经答应女儿,到了通州仓场总督衙门以后便把她接过来。就是因为忙,还因断乳后的烦躁不安,就把接女儿的事放下了。他没有接女儿,女儿才自己找来了。女儿自己来,还带着一个4岁的孩子,能没有危险吗?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后悔无用,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兰儿。可是,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兰儿呢?
  
  铁麟骑着马朝通州知州衙门奔去。这件事,他不愿意让坐粮厅的官员帮忙,虽然他知道一个命令下去,便会有千百个人为他奔走呼号,将会把通州城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可这是找人,不是剿匪,不该利用职权如此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样大的举动也未必能把人找到。丢人寻人这一类的事情,还是地方上的办法多一些,按规矩也应该由地方负责。
  
  令铁麟庆幸的是,那个为非作歹的知州韩克镛已经被免了职,新任知州恰恰是他的朋友夏雨轩。夏雨轩是己丑进士,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三年散馆后授检讨,后又授编修。在京期间,铁麟和夏雨轩都是宣南诗社的积极分子,经常和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等饱学之士一起唱和诗词,议论天下大事。铁麟参了韩克镛之后,万万没想到顺天府和吏部都一致推荐夏雨轩来任通州知州,这实在是让铁麟大喜过望。早就该来给夏雨轩祝贺,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夏雨轩也是因为忙,还没来得及到仓场总督衙门去拜访铁麟。好在两个人都是过心的朋友,谁也不会计较的。
  
  通州衙门在鼓楼大街的后面,铁麟疾驰而来,远远的便看见衙门门前围满了人。铁麟心里一沉,莫非出什么事?老百姓怎么把州府衙门包围了?
  
  近前下马一看,老百姓只是在远远地围观着。衙门大门口晃动着许多身影,都是官吏和衙役。有的端着盆,有的拎着捅,还有的挥着扫帚刷子,原来他们在用清水泼洒着衙门大门前的台阶,洗刷着门扇和梁柱。百姓们不解其义,轻声猜测着、议论着。突然一个牵着马,穿着锦鸡补服,戴着珊瑚顶戴的二品大员过来,都诚惶诚恐地让开了一条路。吏胥衙役们见了,忙过来跪拜行礼,接过马缰。
  
  新任知州夏雨轩也是一身短打扮,拎着水桶泼洒着,干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见了穿着官服的铁麟,慌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铁麟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夏雨轩只好拱一拱手,惶恐地说:“不知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失礼。”
  
  铁麟急忙说:“改日再为你道贺,今日是有私事相求,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夏雨轩见铁麟满脸焦灼,知道出了严重的事,忙领他朝衙门大门里走去。
  
  见了夏雨轩,铁麟突然心里觉得踏实多了,一边朝衙门里走,一边好奇地问:“你新官上任,怎么不拜阙公座,倒先洒扫庭衙起来了?”
  
  夏雨轩说:“别的地方卑职不了解,通州这个衙门是最清楚不过的。老百姓管这个地方叫大粪坑,臭不可闻,大人说卑职能不先清扫一下门户吗?”
  
  铁麟浅浅地笑了笑:“你这是在告诉老百姓,此衙门非彼衙门,夏知州非韩知州是也。”
  
  夏雨轩说:“大人说的极是,卑职以为,除旧布新是表,取信于民是实。为民父母,先要自身树立榜样,取得民心,方能争得敬重。”
  
  铁麟:“夏大人雄心大志,堪令本官钦佩,今日不是时候,改日一定促膝长谈。”
  
  夏雨轩问:“大人急急到此,怕有什么大事吧?”
  
  铁麟说:“进去再说。”
  
  由于是老朋友,也由于夏雨轩还没有正式拜印,所以两个人便没有进州府大堂,径直朝西花厅走去……
  
  夏雨轩把铁麟让进西花厅,让人送上茶水,还没容铁麟开口,夏雨轩便深深地向他作了一个长揖,歉疚地说:“卑职来了三天了,也没有顾上去拜见大人,倒是劳驾大人您先到这小衙门里来了,实在是罪过,望大人见谅。卑职知道,卑职的这个小小的位子是大人极力举荐的。大恩不言谢,请受卑职一拜吧。”
  
  夏雨轩说着,撩起长袍,就要跪下。
  
  铁麟一把将夏雨轩拉住了,急着说:“慢,你这句话我就有点儿不懂了。你当上通州知州,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雨轩说:“大人就不要谦恭了,我在京城关系最亲密的就是大人您了,更何况前任知州又是大人您给参掉的。翰林院的同寅都说,铁大人登上了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夏雨轩也是紧步后尘啊,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大人您提携着行吗?”
  
  铁麟严肃起来:“我说夏先生,既然你认为在京城跟我关系最密切,定是把我看作是朋友了。朋友们谈话,咱先免了官场上那套客气吧,也别‘大人’‘卑职’的了,像咱在宣南诗社那样,你还叫我铁兄,我还叫你雨轩吧。”
  
  夏雨轩急忙说:“不不不,这哪儿行呀?也太没规矩了。在宣南诗社,那是龚自珍放浪形骸,所以才文人无形,没大没小。”
  
  铁麟笑了笑说:“放浪形骸有什么不好,活得洒脱一点儿嘛。文人原本就该无形嘛,看来你这个人也活得太拘谨了。好了,我先把话说明白,当着外人的时候,咱讲究官场上的规矩,分尊卑长幼上下级;在家或者三五知己相聚的时候,咱依然是没大没小,平等相待,如何?”
  
  夏雨轩红着脸说:“那卑职……不,雨轩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麟说:“既然咱现在是以朋友相待,我就跟你说过心的话。什么叫朋友,相知相交嘛。你这个知州可不是我举荐的。不错,以前那个混账知州是我参的本,可那本也不是直接参给皇上的,是向顺天府和吏部参的。我后来听说,就是我不参他那一本,吏部也准备把他拿下来了。他的劣迹太多,连皇上听说后都发雷霆之怒了。明白了吧?”
  
  夏雨轩沉吟着说:“那您说,是谁举荐的我呢?”
  
  铁麟说:“要我说,你别在这上面花心思了。让你当知州,说明你有这个能力。要谢就谢皇恩,要报就报国报民。你是正途老虎班上来的,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干你的吧,别想那么多。好了,你的事就此为止,我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夏雨轩突然醒悟过来:“大人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铁麟说:“确有一件急事,很急很急的事。工部有位笔帖式惠征你知道吧?”
  
  夏雨轩说:“知道,当然知道,在您府上就见过嘛,您跟他不是好朋友吗?出了什么事?”
  
  铁麟说:“他倒没出事,是他女儿出事了。他有个女儿叫兰儿,跟着甘戎这丫头到通州来,甘戎做事太毛躁,把她弄丢了。”
  
  夏雨轩紧张起来:“弄丢了?在哪儿丢的?”
  
  铁麟说:“就在你夏知州的地盘上,今天头晌看祭仓神的庙会……”
  
  接着,铁麟将甘戎丢失兰儿的过程说了一遍。
  
  夏雨轩沉吟起来:“看来这事有点儿麻烦了。”
  
  铁麟说:“我知道,你还没有正式接印上任,就算升了堂也要日理千机。这事是有点儿难为你了,可是你知道,我不愿意让坐粮厅的那些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意让他们插手寻找孩子……”
  
  夏雨轩点了点头:“大人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是为这件事为难,为难也得办,这是我份内的事。不要说您铁大人,就是平民百姓到我这儿来报案,我也要尽全力查找的。我是说,这件事恐怕有点儿复杂,怎么您刚一上任,就出了这样的事呢?这里面是不是……”
  
  铁麟说:“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夏雨轩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铁麟问:“那他们图的是什么呢?”
  
  夏雨轩说:“果真如此,他们的目的就很明朗了,图的就是让您无心处理漕运码头上的事,他们好继续一手遮天。”
  
  铁麟深深地点了点头,思索着。
  
  夏雨轩说:“大人您放心,这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不,不能等上任,我马上就要办理此案。”
  
  铁麟意味深长地嘱咐说:“一定要注意是谁在后面伸出了黑手。”
  
  夏雨轩点了点头。
  
  铁麟起身告辞了,临别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举行拜印仪式?”
  
  夏雨轩说:“定的是明日。”
  
  铁麟问:“有宾客参加吗?”
  
  夏雨轩说:“原来下面定的是向仓场总督衙门、坐粮厅衙门、通州卫绿营、东路亭衙门发请柬,被我拦下来。等我上了任以后,再去登门拜访吧。”
  
  铁麟高兴地说:“好,你这事做得有操守,等你上了任,咱单独喝两杯,我怎么也得为你庆贺一下呀。”
  
  夏雨轩说:“等把孩子找到了,我请客,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通州地面上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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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四章 大小姐
  
  铁麟出了州府衙门,上了马,夏雨轩便急匆匆地回到西花厅,找来金汝林,将刚才铁麟托办的事告诉了他。
  
  金汝林是夏雨轩聘请的刑名师爷,湖北江夏人,四十多岁,一表人才又精明强干。他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本来可以通过科考蟾宫折桂,登上仕途,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遗憾的是,由于他家的出身不清白,所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大清朝规定,凡娼、优、隶、卒及佣人、杂役、轿夫、媒婆、剃头修脚等贱业均属“家世不清”。这些人家只有三代没有这类的从业人员才算清白。金汝林的父亲是著名的汉剧老生,红遍了武汉三镇。金汝林就是有天大的才学也是不能登考场的大门的。
  
  金汝林18岁那年,决心雪洗家世的耻辱,从他这一代起改换门庭,以便给他的孙子或曾孙争得一个家世清白的名声。什么是家世清白?当官固然算,务农也算。可是他当官走不得正途,种田又无田无技无力气。想来想去,他只好围着官场的边缘上转。不求转出个功名产业,只求转出个清白出身。
  
  他来到北京就一头扎进了漕运码头,先是在码头上当书手,后来升到坐粮厅厅漕科经承,再后来成了稿门的书办。他在漕运码头上一干就是8年,成了码头通。由于他的精明和好人缘,后来被聘到一家粮行当掌柜,没干多久,就被三河县知县余介亭看上了,聘他当钱谷师爷。这时候,他才算正式走进了官场。在三河县干了4年,余介亭升任沧州知州。原本是想让他一起到沧州赴任的,可是他不想去。他不愿意离开京畿天子脚下,更不愿意离开运河漕运码头。他在这里熟,人熟地熟无价宝。更主要的是,他是在这里发下誓愿要改换门庭的。他得在这里扎根,给子孙后代扎下一条又深又粗又清白的根子,以便让后代根深叶茂,兴旺繁华。
  
  金汝林离开余介亭之后,通州知州韩克镛想聘用他做钱谷师爷。金汝林是这块地面上的虫,早就听说过韩克镛的为官之道,不想跟他一起?浑水,便婉言谢绝了。
  
  金汝林又回到了仓场上,在大运西仓做一名书办。不招风不惹眼,过起了自得其乐的日子。还没干到一年,夏雨轩便找上了门。他跟夏雨轩是老朋友,老朋友请他出山,他自然无话可说了。
  
  金汝林听夏雨轩介绍了兰儿丢失的过程,便说:“东翁说这是坐粮厅给铁麟大人的一个下马威,我看未必。怎么说呢?因为甘戎带着兰儿到通州来玩,恐怕没有什么外人会知道。知道了也未必来得及设计这么一套完整的劫人计谋。我看倒是像一个偶然事件。果真如东翁所说,那坐粮厅也真是太厉害了,那必须在东裱褙胡同的仓场总督衙门有内线才行。”
  
  夏雨轩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金汝林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到,把劫犯抓到。出水才见两腿泥,抓到劫犯也许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夏雨轩问:“有什么办法吗?”
  
  金汝林说:“现在你是知州,按照通常的做法是给典史下令,限期破案。但是你刚来,三班六房的班底都是韩克镛留下来的。韩克镛无疑是个贪官恶官,他们的也不干净。要把这些人变成供东翁驱使的衙役,恐怕也需要一些手段,更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东翁不必着急,印把子在您手里,没权的斗不过有权的,他们再耍手段,也不敢公开抗拒您。可怕就是他们背后下圈儿弄套儿磨洋工。”
  
  夏雨轩一听紧张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
  
  金汝林说:“您公开下令办案,他们办好了您就奖,办不好您就罚,奖惩严明。这是治理他们,边治理边使用,可也别实指望他们。我在通州这个地面上还有些朋友,都是耳目很灵的,您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从别的路上去找。您放心,孩子丢不了。”
  
  夏雨轩非常感动:“金先生,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没有你,我可真抓瞎了。”
  
  金汝林真诚地说:“东翁,您跟我别客气,我既然答应了为您效劳,就会尽心尽力的。”
  
  夏雨轩冲着金汝林拱了拱手,眼睛都有些潮润了。
  
  夏雨轩总觉得自己是在受捉弄,是像狗熊一样地被人家玩耍着。这种感觉,在他结婚大典、洞房花烛时有过一次;在他金榜题名、荣归故里的时候有过一次;现在他新官上任、拜阙公座的时候又来了一次。这三次比较起来,第一次感到新鲜,还有几分尴尬;第二次感到兴奋,又有几分自豪;这一次,他烦透了,简直是不堪忍受了。
  
  在他到来之前,三班六房已经为他忙得不亦乐乎了。吏房为他商议准备接印仪注;工房为他修理裱糊堂房,打扫花厅;礼房会同学署为他调集学生排练欢迎他的仪式;兵房会同典史安排治安护卫事宜;户房、仓房、粮房、刑房,则抓紧整理案卷,编造帐册,准备请他检查验收。
  
  现在,州府大堂上,全衙门的官员、书吏、差役、执事,都已经按照品级班次站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堂门前,鼓乐喧天,几支吹鼓手同时吹打着庄严喜庆的皇家乐曲。衙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图新鲜看热闹的人。他乘坐的蓝呢大轿从东向西缓缓而来,礼房的执事告诉他,这象征着“紫气东来”。轿夫们个个穿戴一新,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好像前来上任的不是坐在轿子里的人,而是这些抬着轿子的年轻后生。
  
  神气的还有前面的旗、罗、伞、扇,护卫亲兵骑着的高头大马,以及喝道喊路的衙役。更让夏雨轩惊异的是,他还没有上任,六块高举的衔牌已经为他歌功颂德了。什么“壬午举人”、“己丑进士”、“翰林编修”、“五品顶戴”、“赏戴花翎”、“通州正堂”云云。轿子后面,还有当跟马的,捧护书的,押班次的,以及吹吹打打的乐班。
  
  到了八字墙前,轿夫们还不忙着把他抬进去,而是围着门墙绕起了圈子,所谓是“兜青龙”。进了府衙大门,便是一系列的跪拜仪式。
  
  在大门通向二门的中央甬道上,有一个亭子,名曰戒石亭,又称圣谕牌坊。从大门进去,正面刻着“圣谕”两个大字,背面则刻着圣谕的具体内容: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十六个大字,是皇帝告诫地方官员不可贪污、虐政害民的“座右铭”,因此称之为“戒石”。州官大老爷坐在大堂上,仪门一开,这十六个字便赫然入目,令你心惊胆战。不过,据说许多州官大老爷在坐堂办案时,都要关闭仪门,也就将这十六个字遮之目外了。
  
  戒石亭过后便是仪门,夏雨轩下了轿子,穿上公服,被人搀扶着,向仪门跪拜。拜完仪门又拜衙神。按照中国“百工技艺,各祀一神”的规矩,州县衙门里祭祀的是苍王和萧王,即“苍王信徒,萧王子孙”是也。苍王即是造字的仓颉,而萧王则是西汉时刘邦的首任相国萧何。
  
  拜完衙神,夏雨轩被簇拥着进了大堂,换上朝服,朝北面跪了下来,这叫“拜阙”,又叫“叩谢圣恩”。拜阙完毕拜大印,大印拜完了,又脱去朝服,换上公服,被礼房的执事领着,前后左右走了一遍,将宅神呀灶神等等各路神仙都一一拜到,免得日后他们跟自己过不去。
  
  都拜完了,便轮到别人拜他了。他在大堂朝南而立,所谓行“公座”礼。行礼前先发梆,头梆传点七下,义为“为君难为臣不易”;二梆传点五下,义为“仁义礼智信”;三梆传点三下,便是堂匾上的“清慎勤”三个字。三梆过后,新官升堂,按照“奉圣命”三个字,敲三下堂鼓。堂鼓敲过,便请他入座,早已等候在大堂两旁的属员、书吏、差役一起向他参贺。参贺完毕,按照“叩谢皇恩”四个字,敲四下退堂鼓……
  
  这一天仪式下来,夏雨轩被折腾得通身是汗,精疲力竭。本来这些仪式过后,还要拜庙拈香,什么孔庙、关帝庙、文昌帝君庙、城隍庙都要一一拜到;拜庙之后还要清仓盘库,凡属银库、料库、粮仓都要一一查验;然后还有阅城巡乡、清厘监狱、对簿点卯、传考生员、悬牌放告、回拜缙绅等等。
  
  夏雨轩早就不耐烦了,他等不及了,他需要马上办公查案。退堂之后,他马上找来典史和狼、狗、狐三班,立即布置新任仓场总督铁麟交给他的任务,巡查被甘戎丢失的兰儿,并限期侦破此案……
  
  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里闹得昏天黑地,兰儿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北京,兰儿的父亲惠征当天晚上就带着家人赶来了。
  
  铁麟急忙吩咐孙嬷嬷给惠征一家准备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又向惠征夫妇禀告了兰儿丢失的情况和求夏雨轩帮助寻找的情况。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到了这个地步,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更何况兰儿毕竟是甘戎丢失的,他得负责任,天大的责任他都得承担下来。
  
  惠征倒还沉得住气,惠征的夫人可丢了魂似地大哭大嚎起来。哭得人胆战心惊,心烦意乱。兰儿还有一个妹妹,还不到一周,听着母亲的哭叫,也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孙嬷嬷一边劝着兰儿的母亲,一边从她的怀里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哄劝着。
  
  惠征火了,冲着老婆叫喊起来:“你嚎什么嚎,咱是来找孩子的,不是让你来嚎丧的。你哭你嚎,能把兰儿嚎回来吗?”
  
  兰儿的母亲根本就听不进惠征的责骂,发了疯似地哭天抢地:“兰儿呀,兰儿呀,你在哪儿呀……你快回来呀,你要是不回来,妈也不活了,老天爷呀,你可怜可怜兰儿吧,让兰儿快点儿回来吧……”
  
  自从见到父亲禀报了兰儿丢失的消息以后,甘戎就躲在屋子里一直没出来,连兰儿的父母来了她也没见。她觉得把兰儿弄丢了,再也没脸去见兰儿的父母了。她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不吃不喝也不动,甚至连口大气都不出。这可急坏了铁麟和孙嬷嬷,铁麟不好放下惠征夫妇去劝自己的女儿,只好悄悄地冲孙嬷嬷朝屋里努了努嘴。孙嬷嬷立刻明白了,她心里也像是被滚油煎炸着似的,既怕急坏惠征夫妇,又怕愁坏铁麟,还怕甘戎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她把孩子交给惠征夫妇带来的奶妈,就急忙进屋去看望甘戎。
  
  孙嬷嬷端着一碗煮好的面条,递到甘戎面前,轻言细语地劝慰着:“戎戎,听奶奶的话,快吃一点儿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怎么行呢?你要是再急出个好歹的来,我跟你爸爸可就都活不下去了。”
  
  甘戎嚯地站起来,掀起帘子就往外走。
  
  孙嬷嬷吓得急忙拉住了她:“戎戎,你……你要干嘛去?”
  
  甘戎说:“我去找兰儿。”
  
  孙嬷嬷央求着:“戎戎,听奶奶的话,天都这么黑了,你去哪儿找兰儿呀?”
  
  甘戎说:“兰儿是我丢的,我必须把她找回来,找不到兰儿,我也不活了。”
  
  孙嬷嬷更急了:“戎戎,我的小祖宗,快别说这傻话,你就是去找兰儿,也得等到天亮呀。”
  
  甘戎说:“等不及了,我不能坐在这儿干等,我就是跑遍通州的大街小巷,也得把兰儿找回来。您别拦着我,让我去找吧……”
  
  孙嬷嬷大声叫着:“不行,你不能出去,你一个女孩子家,兰儿找不到,你再出点儿意外怎么办?”
  
  正在客厅里的铁麟和惠征一家人听见了里屋的争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铁麟急忙进来,惠征也随着进来了。
  
  孙嬷嬷正拦在门口不让甘戎出来。
  
  铁麟问:“怎么回事?”
  
  孙嬷嬷说:“老爷您劝劝她吧,我说话她一句也不听。这么黑灯瞎火的,她非要到外面去找兰儿。”
  
  铁麟朝女儿的面前凑了凑,温和地说:“戎儿,听爸爸的话,兰儿正在找,不是一个人在找,是有许多人在找。你先坐下,吃点儿东西。”
  
  惠征也安慰着甘戎说:“戎戎,大家都着急,我知道你更着急,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铁麟替女儿带着几分歉意说:“戎儿,你看,你惠征伯伯和伯母来了,你还没给他们请安呢。”
  
  甘戎咕咚一声跪在了惠征脚下,大哭着说:“惠伯伯,我……我把兰儿带丢了……我对不起您啊……您打我吧,骂我吧……我……”
  
  惠征吓了一跳,急忙伸出手拉甘戎:“戎戎,快起来,没有人埋怨你。我知道你比谁都着急,兰儿丢了,可不能再把你急坏了,快起来。”
  
  甘戎继续哭着:“惠伯伯,您打我吧,您骂我吧,您不打我不骂我我不起来……”
  
  惠征无奈,只好弯下腰使劲拉着甘戎。
  
  甘戎突然站起身来,挣脱了惠征的拉扯,猛兽似地朝门外跑去。
  
  铁麟上前阻拦,被甘戎撞到一边,甘戎夺门而出。
  
  铁麟急忙往外追赶着:“戎儿,戎儿,你去哪儿?”
  
  甘戎跑着说:“我去找兰儿,找不到兰儿,我也不回来了……”
  
  铁麟和惠征都慌了神,一齐追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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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06:26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五章 陈天伦
  
  空旷荒凉的乡野小路上,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小毛驴走得很慢,似乎是信马由缰。在小毛驴的后面,跟着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大概只有四五岁,路不平,她走得趔趔趄趄的。但是她依然顽强地走着,一步不离地跟着前面那头小毛驴。
  
  正是早春季节,大地上还看不见些许的绿色,田野上光秃秃的,坟地上的老树上,栖息着几只蠢蠢欲动的乌鸦,似乎在等待着一种突兀而降的灾难。阳光照耀在黑黢黢的麦田上,驱赶着积存下一冬的严寒。严寒实在太厉害了,连阳光都沾染上了几分寒气。一个小旋风,很小,大概只有煎饼那么大。但是小旋风却旋转得很快,像一个小兔子似地从远远的沟沿上飞过来,追到了小女孩儿的身后便减慢了速度,又像一只忠诚的小巴狗似地尾随着。
  
  陈天伦看着这副画面有点儿怪,怪得有些神秘,有些恐怖。一个骑着毛驴的女人,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女孩儿,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旋风……
  
  这副画面是出现在与陈天伦平行的一条田间小路上的,而他正在赶着一路马车奔驰在乡村土路上。这副画面他看见之后便不肯放弃了,他勒勒缰绳,将马车的速度减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副奇怪的画面。那个女人没有带包袱,只身骑在驴背上,位置很靠后,差不多已经骑在驴。驴身子前轻后重,压得毛驴的脑袋一昂一昂的,样子更显得滑稽。陈天伦想,大概那头小毛驴很瘦,脊背尖棱尖角的。而春天到了,那女人只穿着单薄的衣裤。骑在驴背上肯定磨得很不舒服,才把挪到驴的位置上。不管怎么样,驴要肥硕一点儿,平整一点儿。他突然想起一句歇后语,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他不禁哑然笑了。这个歇后语很形象,却有几分淫秽,读书人不该对此津津乐道。
  
  陈天伦看着想着琢磨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生发出来:拍花子?是不是拍花子?
  
  陈天伦也跟所有京畿的小孩儿一样,差不多从刚懂事的时候起就听到许许多多有关拍花子的故事。那是一种狼外婆一般的坏人,专门偷小孩儿,而且偷小孩儿的手段很阴险。他们将一种用小孩眼睛做成的迷幻药撒在小孩儿的眼前,小孩儿立刻便被迷幻了。被迷幻的小孩儿会产生一种错觉,身边是两条大河,后面有豺狼或老虎追着,他只有拼命地跟着前面的拍花子走。现在,跟在骑驴女人后面的小女孩儿是不是将两边的田野看成了滔滔河水,将后面的小旋风当做凶猛的虎狼了呢?拍花子将小孩儿偷走以后,便把小孩儿的眼珠子挖下来,用阴阳瓦醅干制成迷幻药,再用迷幻药去拍别的小孩儿。在听这些传说的时候,令陈天伦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拍花子拍小孩儿是为了炮制迷幻药,炮制出了迷幻药再去拍小孩儿,然后再去炮制迷幻药,再去拍小孩儿……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循环往复的坏事呢?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坏吗?
  
  陈天伦不能多想了,眼前这个骑驴的女人如果真的是拍花子,该想办法把这个小女孩儿救下来。可是……没有可是,这个骑驴的女人不是拍花子又是什么呢?是小女孩儿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有哪个母亲自己骑着驴,让这么小的女儿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着跑呢?即便是后娘,也不会这么狠心……
  
  陈天伦认定他遇上拍花子了,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小女孩儿解救出来。他赶着的马车现在是跟骑驴女人平行向前的,到了前面的路口他就该拐向一条回城的路了,到那时候就要与骑驴女人分道扬镳,越离越远了。他抖动马缰绳,挥动鞭梢儿,催促着马车加快前行。驾车的小骒马扬起四蹄,土路上立刻扬起一片烟尘。
  
  他提前赶到了路口,停下马车,抱着鞭子跳下车辕。他大步流星地穿过田野,朝骑驴女人走的那条田间小路迎过去。骑驴女人看见了他,掉转了驴头朝相反的方向走。这一下露了馅,骑驴女人肯定是拍花子无疑。陈天伦撒开腿追了过去,边追边喊叫着:“站住……你给我站住……”
  
  骑驴女人不再那么优哉悠哉地骑在驴了,她也顾不得“严丝合缝”了,俯身骑在驴背上,使劲拍打着驴,催着驴向前奔逃着……
  
  那个小女孩儿跟着她跑了几步,便跌倒了陈天伦追上来,把小女孩儿抱起来。
  
  小女孩儿果然中了迷幻药,两只眼睛瞪瞪的,惊恐万分地看着陈天伦。
  
  陈天伦摇晃着小女孩儿,急着问:“你叫什么?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儿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陈天伦,一句话也不说。
  
  陈天伦抬头朝骑驴女人逃走的方向看了看,骑驴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陈天伦无奈,抱着小女孩儿走到自己的马车前,将小女孩儿放在车上坐好,扬起鞭子朝城里的方向赶去……
  
  漕运码头上开始热闹起来,山东、河南的漕船已经于三月一日之前抵通。开漕在即,仓场总督衙门东科西科漕科详科印科堂房火房笔帖式经承门吏,坐粮厅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以及五闸二坝十三仓都紧张忙碌起来。
  
  铁麟正为甘戎丢失了兰儿急得坐卧不宁,突然曹升进来说坐粮厅金大人和许大人来了。铁麟吩咐让在大堂等候,孙嬷嬷连忙送过来官服,为他换上。
  
  由于都穿着官服,按大清规矩,坐粮厅厅丞金简和许良年便向铁麟行跪拜之礼。礼毕,铁麟吩咐递茶让座,双方客套一番,便分宾主坐下。
  
  铁麟原以为金简和许良年是为甘戎丢失兰儿来的,虽说此事他没有通知坐粮厅,可是仓场总督衙门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通州城都快掘地三尺了,坐粮厅能不知道吗?坐粮厅知道了,能袖手旁观吗?铁麟实在不愿意坐粮厅插手,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该如何婉言谢绝他们的效忠效力。没想到,两位厅丞却没有提及此事。他们是来向他禀报公事的,金简一招手,一名跟随而来的书办便将一大摞账簿清单摆在了铁麟面前。
  
  金简谦卑地说:“这是河南山东两省的漕帮呈送上来的明细账单,请大人过目。”
  
  铁麟看着那足有一尺厚的账单,盯着金简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些什么账目?”
  
  金简一时有点儿发毛,说实在的这些账目他是从来不看的。满正汉副,按说他是坐粮厅的正厅丞,可是他从来是图省心,怕麻烦,坐粮厅的大小事务,他都交给汉厅丞许良年处理。铁麟看着他,他忙转过头示意许良年向总督大人禀报。
  
  许良年是个慢性子,他明知道金简在用眼睛示意他,却不慌不忙,耷拉着眼皮沉吟起来,似乎是思索着该不该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先向您禀报河南省的账目清单。河南直隶通州所帮船20只,天津所帮船17只,山东德州卫左帮船24只,任城卫帮船43只,平山前帮船43只,平山后帮船43只,临清卫河南前帮船29只,临清卫河南后帮船57只,江南徐州卫河南前帮船48只,江南徐州卫河南后帮船47只,共计漕船371只。所运漕粮正兑米石,其中正米石,耗米石;改兑米石,其中正米石,耗米石,正兑改兑总计石。轻赍银9310两,易米折银1512两,总计银10822两。船上还有行粮月粮99864石,折色行粮月粮银33400两,贴役路费银88560两,进仓脚银23630两,芦席银6780两,松板银7820两,楞木银3450两,备料银7800两,浅船银4500两,总计银351880两。另外随船还有土宜总共……”
  
  许良年没完没了细水长流地说着,铁麟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想不到这个烟不出火不进寡言少语的蔫神却是如此心中有数,好像他肚子里就装着账本,嘴巴就是一只算盘。如此枯燥繁杂的账目,他居然能一笔一笔丝毫不差地报出来。这还只是河南的账目,还有山东的,江南的,浙江的,江西的,湖北的,湖南的,全漕108帮,6296只漕船,所载漕粮银两,他都能倒背如流吗?果真如此,他可真是个天才,不愧是吃漕粮这碗饭的。大清鸿运,皇上圣明,人才济济,真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相比之下,金简却傻子似地看着许良年的精彩表演。这个镶黄旗出身的贵族子弟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脑满肥肠,本来就长得胖,胖得成了一堆成不了型的肉。再加上他呆呆愣愣的大肉头,更像个堆积得瘫软的泥胎。铁麟等一些胸怀宏图大志的宗室精英,早就意识到了汉族官员的精明强干和满族官员的堕落蜕化,金简和许良年对比得更加强烈了。如果把这两个人放在金銮宝殿上比较一下,不知道圣上该做何感想。
  
  铁麟挥了挥手,制止住了许良年的禀报,真诚地说:“本官初任仓场总督,人地两生,漕务不熟,还是请二位大人分心吧,这些具体的事务你们就按规矩办吧。”
  
  听了铁麟这句话,金简沉不住气地咧开大嘴笑了。其实,这正是他们给铁麟设计的一套阵。许良年一阵呼风唤雨,虽说来的不是疾风暴雨,可也是云山雾罩,让铁麟听得脑袋发胀。铁麟交代让他们按规矩办理,这正是他们所要的一句话。有了这句话,这漕运码头仍然可以由他们两人的四只手遮云盖日。铁麟嘛,知趣的您图个清闲,到时候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你的;不知趣呢,恐怕在这码头上没插进脚就得坐着轿子滚蛋。
  
  许良年没有理会金简的得意,他可不像金简想得那么简单,更没有金简那么乐观。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一见到铁麟那天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甚至是恐惧。他在铁麟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掂了又掂,生怕言多语失,有什么闪误。
  
  金简不管他那一套,他向来看不起许良年这像耗子一样的胆子,像娘们一样的?嗦。他又朝站在他身后的书办招了招手,书办上前将两个桑皮包儿放在了铁麟面前。
  
  铁麟问:“这是什么?”
  
  金简说:“您不是吩咐让我们按漕运的规矩办吗?漕船靠岸之前,都要先进献‘小包米’,让东西衙门尝尝鲜,也算是亲自验收一下吧。”
  
  金简所说的东西衙门,指的是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衙门。由于两个衙门紧挨着,东边是仓场总督衙门,便称东衙门;西边是坐粮厅衙门,便称西衙门。
  
  铁麟将桑皮包打开,这是一包上好的大米,有一斤多重。铁麟用手指扒拉着米粒查看着,粒粒饱满,晶莹玉润,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金简又看了一眼许良年,脸上更露出得意之色。
  
  许良年没有理睬他,他讨厌金简的浅薄,这种浅薄早晚会误了大事。
  
  铁麟问:“这是军粮吗?”
  
  金简说:“这是从军粮里挑出来的。”
  
  铁麟又问许良年:“许大人,你说呢?”
  
  许良年慢吞吞地说:“谁送‘小包米’都说是军粮,鬼才相信。就是从白粮里能挑出这么好的米,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金简没想到许良年却如此卖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许良年装作没看见。
  
  让两个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铁麟看完了米,却爽快地说:“管他是军粮白粮,只要是好米,咱就不妨尝一尝。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一两斤好米恐怕不过分吧?”
  
  连许良年都沉不住气了,忙说:“当然当然,咱在码头上辛辛苦苦,也就是沾这么一点儿光。”
  
  铁麟说:“这话我信,也不信。说信呢,沾没沾别的光我没看见;说不信呢,码头这么大,连耗子都比别处的肥,何况咱这些仓神爷呢?”
  
  许良年谨慎地说:“大人说的极是,俗话说,管粮的肚饱,管钱的腰圆。咱又管粮又管钱,腰圆不敢,这肚子还是不吃亏的。所谓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吧。这有一个饭局,不知道大人肯不肯赏光?”
  
  金简听许良年一说,忙把一张大红请柬掏出来,双手举到铁麟面前:“铁大人,您一定得赏个脸,都知道您正直廉洁,您来了我们连接风酒席都没敢摆。现在我们借花献佛,也算尽一尽我们的孝心。”
  
  铁麟接过那大红请柬,没说什么。
  
  金简和许良年的心里又打开了鼓。
  
  铁麟也揣摩起了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为什么不问一问,丢失兰儿的事呢?是他们真的消息闭塞,还是故意装糊涂呢?
  
  陈天伦是漕运码头军粮经纪陈日修的儿子,今年24岁。这是一个自命不凡,胸怀大志,又满腹经纶的年轻人。他13岁通过州试,14岁通过府试,16岁又通过了院试,成了一名生员,即老百姓所说的秀才或相公。18岁的时候,由于岁试成绩优秀,被选为贡生,送到北京国子监学习。读书取仕,他立志要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争得个金榜题名,报效国家。两年前他参加了秋闱乡试,没有拿上名次。这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更加刻苦地读书,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他有着十分的把握得中孝廉。这样再过一年,他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参加春闱会试。就算一试未中,还可以再苦熬三年。无论如何,要在“而立”之前进入翰林院。进翰林院是他伟大的理想,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为了到达这步天地,吃多大苦,受多少罪,他都心甘情愿。
  
  陈天伦如此宏图大愿,不仅仅为了自己,更为了祖宗。不是光宗耀祖,而是为祖宗讨回一个公道。
  
  陈家原籍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燕王扫北迁至通州,到陈天伦已经有19代了。陈家的祖先世代吃的是漕运饭,先祖有的扛过大个儿卖过苦力,有的当过车户花户,有的在两坝上当过斛头,有的在坐粮厅当过巡社……几百年间,陈家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不读书便不能入仕,不入仕便永远是贱民。到了陈天伦曾祖父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些积蓄。曾祖父决心让祖父读书科考,以彻底改变陈家的命运。
  
  祖父是个有大聪明又有大志向的人,不到20岁便通过了院试。22岁那年,准备参加秋闱大比。可是就在那一年,家里出现了巨大的变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陈家烧了个精光,曾祖父口吐鲜血气绝而亡。祖父为了重振家业,便与一个富家子弟进行了一笔交易。在进入考场以后,两个人互换名字,如果祖父能让那个富家子弟中举,就给他2000两银子。苍天果然不负祖父,大比下来,祖父让那个富家子弟中了孝廉。祖父拿到这2000两银子,没有盖房置田,而是买了个军粮经纪。祖父重整家业,积重难返,困难重重。他原本将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希望父亲能通过读书中举圆陈家的仕途梦。没想到轮到父亲准备大比的时候,祖父却积劳成疾赴了黄泉。他将军粮经纪的密符扇传给了父亲,父亲只好弃文从粮,吃起陈家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漕运饭。
  
  轮到陈天伦这一代,父亲又重提陈家夙愿,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陈天伦的身上。陈天伦相信隔代遗传,他继承了祖父的聪明才智,也继承了祖父的宏图伟志。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像祖父那样,攀天有术,大展才华。可惜的是祖父时运不济,家里遭了如此浩劫,只好将自己埋没了。让他焦灼不安的是,马上就要开漕收粮了,父亲却在踩冰过河时摔了个跤,脚踝骨粉碎性骨折,躺在炕上不能动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到坝上收粮了。万般无奈,父亲只好把军粮经纪的密符扇传给了他。他如此年轻便当上了军粮经纪,在漕运码头上也可以耀武扬威的。只是他当上军粮经纪,就会耽误他的读书,继则耽误他的秋闱大比。难道他的仕途梦也会因此而破灭吗?难道他在继承了祖父的聪明才智和宏图大志的同时,也继承了他倒楣的命运吗?
  
  想到这里,陈天伦竟不寒而栗了。
  
  给父亲看骨伤的是马驹桥镇上的魏大先生,闻名遐迩的骨外科医生。陈天伦每天赶着马车把他接来,他给父亲换好药打好夹板再把他送回去。这一天,他刚好把魏大先生送回马驹桥,回城的路上遇上拍花子的。小女孩儿大概是受了惊吓,陈天伦把她抱上车她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多会儿,她就躺在车上睡着了。陈天伦给她铺好,又脱下外衣给她盖在身上。
  
  现在,从拍花子手里救出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不知道给他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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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06:3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六章 得而复失
  

  甘戎在通州大街上已经转了一夜一天了,头天晚上她从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里跑出来,便谁也无法把她劝回去了她像一头丢失了崽子的母狼,漫无目标地奔跑着、嗥叫着。她知道这也许是徒劳的,但她只能这样。她在奔跑和呼唤中消磨着时间,消磨着焦灼和悔恨。铁麟知道女儿的脾气,如果他令人将女儿硬拖回去,女儿会真的发疯的。万般无奈,他只好派了两个衙役悄悄地跟在女儿的后面,暗暗地跟随她,保护她。
  
  甘戎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寻觅着,见到人便问:“看见一个小孩儿吗……女孩儿……4岁……昨天丢的……”
  
  开始的时候,她是一个铺面一个铺面地找,一家一家地问。后来,差不多把所有的铺面和住户都问到了,她就问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就这样走着问着,整整一夜一天了。一天多食水未进,她的体力快要消耗光了。她的步子越来越零乱,声音越来越沙哑。孙嬷嬷派人给她送来参汤,求她喝两口,她理也不理。她现在只是寻找,她真的下了死心,就这样寻找下去,直到找到兰儿为止。找不到兰儿,她就在寻找中把自己丢失,或者死掉。
  
  不少好心的人都劝慰她,没用,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非你能告诉她兰儿在哪儿。
  
  走来走去,她走到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就是前不久父亲来寻找坐粮厅书办黄槐岸时敲开的那两面合扇小门。出来的不是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这个女佣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态度温和。甘戎奔跑了一夜一天了,很少见到如此可以信赖的人。她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简单地问是否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而是像见了亲人那样跟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女佣见甘戎都急得变了形,心疼地说:“姑娘,进来,进来说,进来坐下慢慢说,我也许能帮助你。”
  
  说也奇怪,甘戎就这样信任这个陌生的女人,居然跟着她进了那个独门小院。
  
  女佣把甘戎领到厨房里,拉过一只凳子让她坐下。
  
  甘戎顺从地坐下来,睁大疲惫而企求的眼睛看着女人。
  
  女佣正在做饭,锅里煮着米,案板上切着菜。女佣从煮开的锅里盛出一碗米汤,递给甘戎:“姑娘,喝点儿米汤润润嗓子吧。”
  
  甘戎感激地接过米汤,吹着热气,张开干裂的嘴唇吮吸着。
  
  女佣说:“姑娘,别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急也没用。我的饭快做好了,等吃点儿东西,你再接着去找。”
  
  甘戎腾地把米汤碗墩在案板上,噌地站起来:“你不急,我急,我都快急死了。我不吃饭,这米汤我也不喝了。你不是说能帮助我吗?快告诉我兰儿在哪儿,我要走了。”
  
  看着甘戎的倔强劲儿,女佣不再勉强,她关切地说:“你干嘛不去找找唐大姑?”
  
  甘戎问:“唐大姑是谁?”
  
  女佣说:“唐大姑是个半仙之体,常常料事如神,许多人遇到难处都去找她。”
  
  甘戎问:“唐大姑在哪儿?”
  
  女佣摇起了头:“这就不好说了,她像一个游神,整天在码头上转悠。想找她,也许很难;不想找她,就许来回来去碰上她。不过,你跟通州城里的人打听,肯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甘戎听后,急忙谢过女佣,出了那个独门小院,又朝通州大街上走。
  
  这一回,她见到人不再问是否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而是问唐大姑在哪儿了?
  
  女佣给她出的这个主意无疑是好心,可是好心未必能办好事。就是因为甘戎打听的是唐大姑而不是小女孩儿,她错过了上天赐给她的找到兰儿的惟一的一次机会。
  
  陈天伦家里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千顷地一株苗儿。这也是命里注定,陈家祖祖辈辈一枝独秀,一脉单传。尽管心高志远,家境殷实,可就是人丁不旺,使陈家祖祖辈辈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地度着岁月。
  
  父亲病了,陈天伦被从国子监叫回来一是照顾父亲,二是接替父亲的军粮经纪。陈天伦每天都要接送一次医生,医生开好药方之后还要到药房抓药。军粮经纪的事情也很多,码头上的规矩他也是一知半解。他要跟别的军粮经纪沟通,特别是还要到“盈”字号军粮经纪家去拜门槛;他要到坐粮厅去注册报到,然后挂牌排序,准备走马上任;他还要选派好斛头、督管、扛夫、运夫等等,好在这些父亲都筹备好了,到时候跟他们协调一下就行了,难的是那把密符扇,不但要把上面的密符记牢,还要把自己使用的密符画熟画好,这需要练,勤学苦练。
  
  父亲一病,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身体也不好,哮喘病,一冬都不敢出门。现在虽说春天到了,可大运河还飘着冰凌,朔风还刀子似地剌人。母亲为了照顾父亲,也顾不得许多了。家里的事本来够多够乱够烦心了,没想到陈天伦又拣来了一个孩子。母亲又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这个孩子,累得哮喘病又犯了起来。
  
  这个女孩儿自从被陈天伦救回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的时候,陈天伦还以为她是个聋哑人。后来发现你说话她听得见,听得明白。可她就是不说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瞪着两只瞪瞪的大眼睛看着你,似乎她对谁都不信任,对谁都百倍警惕一样。更令人不安的是,这女孩儿那两只瞪瞪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光,一种绿幽幽的、恶狠狠的光亮。这光亮让人想到狼或者其它什么凶猛的动物。陈天伦的母亲怕看这个孩子,总是躲避着她那双瞪瞪的眼睛。她把这个发现跟丈夫说了,陈日修开始不信,说老伴是犯神经。后来他跟这个女孩儿独自呆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感觉到这个孩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这东西让人觉得是危险,又让人觉得是尊贵。总之,跟这个孩子呆在一起很不自在。
  
  陈母说:“这个孩子看来是中了邪了,要不要找唐大姑给她驱驱邪?”
  
  陈日修从来不信这些邪祟之道,可是他信鬼神,信天命。他觉得这是个非凡的女孩儿,这女孩儿不应该呆在他这小门小户的家里,得想办法把她送走。可是送走,往哪儿送呢?最好是能找到她的家人,找不到家人也该报官,让官府帮助找。想到报官,他就为难了。官是谁?当今的知州是夏雨轩,他还没有正式上任。就算是上了任,也有棘手的政务要处理,你能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扔给他吗?你让他怎么办?放在官府里养着,谁那么精心,谁那么负责任?
  
  这天傍晚,陈天伦赶着马车送魏大先生回来,刚一进门,母亲就慌忙地叫了起来:“哎呀天伦,你可回来了,你快来看看吧。”
  
  陈天伦心里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母说:“你快看看那孩子,发起烧来了,浑身烫得跟火炭似的。”
  
  陈天伦赶紧跑进屋,父亲正用一条湿毛巾给孩子敷着额头。女孩儿紧紧地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小脸蛋儿烧得通红,鲜嫩的嘴唇都干裂了。
  
  陈日修对儿子说:“你快赶着车把北大街的小孩儿张请来。”
  
  小孩儿张是张医生,以看儿科著称,所以码头上的人都称他为小孩儿张。
  
  陈天伦说:“车已经卸了,再说把小孩儿张请来再给她看病耽误时间,我还是背着她直接到小孩儿张家里去吧。”
  
  陈母一听,立刻赞成儿子的主意,催促着说:“对对对,你快背着她去吧,千万别耽误了。”
  
  说着,母亲七手八脚把女孩儿包裹好,抱起来放在陈天伦的肩上。
  
  陈天伦背着女孩儿出了家门,大步流星地朝北大街走去。
  
  陈天伦进门的时候是傍晚,这么一折腾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街灯又零零落落,陈天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心急腿急,不一会儿头上便冒了汗。
  
  从陈天伦对面深一脚浅一脚走来的是甘戎。两个人都步履匆匆,又是黑灯瞎火,几乎谁也没有注意谁。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甘戎突然问:“大哥,唐大姑在哪儿?”
  
  陈天伦一愣,随口说:“啊……我没看见。”
  
  甘戎也不?嗦,既然人家不知道她就继续朝前走去了。
  
  甘戎的这句话却惊醒了昏睡中的兰儿,她使劲拨浪着脑袋,抖开了裹在她头上的衣服,冲着甘戎喊了起来:“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这声音太微弱了,甘戎早已经走远了。
  
  陈天伦听着女孩儿的呼叫,更加紧张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女孩儿的嘴里发出声音来,他扭着头急切地问:“小妹妹,你在说什么?”
  
  兰儿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呼叫着:“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陈天伦知道女孩儿烧得很厉害,已经说起了胡话。他加快脚步,朝北大街的方向走去……
  
  就在甘戎奔波在通州大街上,失魂落魄地寻找兰儿的时候,铁麟又来到了通州衙门。
  
  才一天多的时间,铁麟被折腾得失去了形骸。他脸黄了,发辫乱了,嘴角裂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夏雨轩吩咐下人在花厅里准备了几个菜,打开一坛花雕酒,给铁麟倒了个满杯。
  
  铁麟怕夏雨轩误会他是来催促寻找兰儿的,那样的话好像夏雨轩没有尽力似的。因此往酒桌上一坐,便抢先说:“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助我拿拿主意。”
  
  夏雨轩忙问:“什么事?”
  
  于是铁麟便把金简和许良年到他那儿去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拿出了那大红请柬。他说:“那‘小包米’我收下了,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试探我,我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烟火不进是不是?那样反而把他们吓跑了,就会对我封锁更严。”
  
  夏雨轩说:“大人圣明,他们的确在用这‘小包米’投石问路。无所谓,就算这米再好,也值不得一吊钱。大清律上还没有把一斤米算作贪污受贿的,所以这米呢,您尽管吃就是了。”
  
  铁麟问:“那饭局呢?”
  
  夏雨轩说:“饭局您万万不可去。”
  
  铁麟问:“为什么?大清律上不是也没有把吃顿饭算作贪污受贿吗?”
  
  夏雨轩说:“饭局的名堂太大了,以后我再慢慢跟您说吧。实话告诉您,这张请柬我也收到一份。”
  
  铁麟说:“这么说,你也不去了。”
  
  夏雨轩说:“不,我要去。”
  
  铁麟说:“你说饭局的名堂多,不让我去,你就不怕那些名堂?”
  
  夏雨轩说:“大人有所不知,他们用这‘小包米’向您投石问路,我呢,拿着这张请柬去给您探探深浅。”
  
  铁麟看了看夏雨轩,感动得点了点头。
  
  夏雨轩举起了酒杯说:“好了,咱今天先不谈这些,我踏踏实实地陪您喝两杯酒吧。”
  
  铁麟摇了摇头,把面前的酒杯推开,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谈寻找兰儿的事,夏雨轩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夏雨轩说:“铁兄,我如果告诉您一件事,您保证把这杯酒一饮而尽。”
  
  铁麟问:“什么事?”
  
  夏雨轩神秘地说:“兰儿找到了。”
  
  铁麟腾地站起身来:“真的?在哪儿?”
  
  夏雨轩冲他挥着手说:“铁兄先请坐,我保证咱没喝完这杯酒,就会有人把兰儿给您送过来。”
  
  铁麟急不可待地说:“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有点儿得意地说:“我有一个刑名师爷,叫金汝林,此公非常能干。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将兰儿找到了,现在带着人去接兰儿了。”
  
  铁麟看着夏雨轩,突然抄起面前的酒杯,激动万分地说:“雨轩,我得好好谢谢你,来,我先敬你一杯!”
  
  两个人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铁麟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雨轩,你久居通州,见多识广,跟你打听一个人。”
  
  夏雨轩放下酒杯:“铁兄请讲。”
  
  铁麟说:“小鹌鹑。”
  
  夏雨轩愣住了:“这名字怪怪的,是个女人吧?”
  
  铁麟点了点头。
  
  夏雨轩问:“这肯定是个绰号,她本名叫什么?”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又问:“多大年纪?”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再问:“哪里人氏?”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说:“铁兄,您这三个不知道,知道能从我这儿换来什么吗?”
  
  铁麟摇了摇头。
  
  夏雨轩说:“不知道。”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这几天他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响亮。
  
  此刻,刑名师爷金汝林和典史张魁元带着四名快班来到了陈家。听到急促的敲门,陈天伦的母亲打开院门,看见提刀持枷的官人,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儿瘫软在地上。
  
  陈日修听到动静,急忙爬起来,蹭到窗子前面,隔着窗子朝外看着。
  
  金汝林怕快班的衙役狐假虎威,忙挥手让他们后退,自己进门对陈母说:“老人家,别害怕,我们来问您一件事,听说您这儿拣了个小女孩儿,有没有这么回事?”
  
  陈母确实已经被吓得失了魂,一听说官府上的人来问这事,忙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啊啊……是……是拣到一个小孩儿,小女孩儿……四五岁……是我儿子从拍花子手里把孩子救出来的。”
  
  金汝林急着问:“小女孩儿在哪儿?”
  
  陈母说:“小女孩儿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浑身上下热得跟火炭似的。”
  
  金汝林不耐烦了:“我问你小女孩儿在哪儿?快说。”
  
  见金汝林提高了嗓门,衙役们也喊叫起来:“快把孩子交出来!”
  
  陈母见衙役们挥刀嗥叫,更加害怕了,哆哆嗦嗦的竟说不出话来。
  
  陈日修隔着窗子见了,高声说:“各位太爷,你们是来寻那小女孩儿的吗?别急,先进来喝杯茶,我腿受了伤,不能下地伺候各位,你们进来稍候。我儿子带着她看病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大清国的习惯,一般老百姓称知州知县为老爷,称下面的吏胥为太爷。处官府职簿书者为吏,任奔走供役使者为胥。这是一种尊称。金汝林见屋内的老人出口文雅,知道是位有身份的人,便走过去说:“老人家,我们是来寻那个小女孩儿的,此事耽搁不得。快告诉我们,贵公子带着她到哪儿看病去了?”
  
  陈日修说:“北大街有位先生姓张,专门看小孩儿病症的,人称小孩儿张,你们知道吗?”
  
  金汝林摇了摇头。
  
  张魁元说:“我倒是听说过,是不是住在鼓楼后面?”
  
  陈日修说:“鼓楼后面的绥福寺胡同,到了附近一打听都知道。”
  
  金汝林立刻吩咐,让典史带着两个快班衙役去北大街小孩儿张家去迎接,自己则带着两个衙役在这儿守候着。
  
  张魁元带着衙役走了。
  
  金汝林怕有闪失,没有应陈日修的邀请进屋喝茶,而是站在院子里等候着。
  
  陈日修忙让老伴给他们搬板凳坐下,又让老板把茶水沏好送到院子里……
  
  小孩儿张已经不年轻了,五十多岁,长得精精瘦瘦,留着一把银须。多年给小孩儿看病,对人说话总是轻声慢语,和蔼可亲。人们背地里叫他小孩儿张,见了面总是叫他张爷爷。张爷爷这称呼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年了,开始时可能是指着孩子叫的,久而久之,人们叫顺了口,无论男女老幼,统称他为张爷爷。这是对他高明医术的尊重,也是对他亲近患者的回报。
  
  小孩儿张给小女孩儿检查着,翻眼皮,切脉象,看舌苔,问病情。
  
  陈天伦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仔细回答着小孩儿张的提问,忍不住问:“张爷爷,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孩儿张说:“看来是由惊吓风寒所致,这孩子受过什么刺激吗?”
  
  陈天伦见小孩儿张这么一说,更加佩服他诊断的准确,简要地说这孩子是他从拍花子手里救出来的。小孩儿张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陈天伦问:“张爷爷,不要紧吧?”
  
  小孩儿张说:“这孩子病得不轻,我先得给她扎几针,使她镇静下来,然后还要吃几副药。”
  
  小孩儿张给小女孩儿做着针灸,陈天伦在一边等候着。等针灸完了,陈天伦摸了摸小女孩儿的额头,果然清凉了许多。小孩儿张又给开了药方,嘱咐陈天伦回去以后立即将药煎好,抓紧时间给小女孩儿灌药。陈天伦小心记着医嘱,一一答应着。
  
  陈天伦背着退了烧的小女孩儿出来,惦记着去抓药,便抄一条近路,从静安寺大街走过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除了大街的买卖家门口,无论胡同还是大街小巷都没有灯光。陈天伦背着小女孩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小女孩儿伏在他的肩上,喃喃地嘟囔着:“甘戎姐姐……甘戎姐姐……”这声音很细弱,像是呼唤着,又像是梦中的呓语。陈天伦只顾朝前赶路,没在意小女孩儿的嘴里发出的声音。
  
  到了静安寺后面,那里是一个拐角,堆放着附近人家倾倒的垃圾。陈天伦将小女孩儿往背上颠了颠,举起脚步,要迈过垃圾。正在这时,他只觉得身子像被什么冲撞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两个蒙面大汉冲到了他面前。还没容他喊叫,脑袋又被击了一下,他脚一滑,眼睛一黑,便摔倒了……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开双手朝四下摸索着,寻找着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儿。他觉得他摔倒以后,小女孩儿一定从他的背上滑落下来。可是,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小女孩儿不见了……
  
  正在这个时候,典史张魁元带着两个快班赶到了,他们来晚了一步,小女孩儿被人家劫持走了……
  
  通州衙门,夏雨轩和铁麟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候着兰儿被解救归来。突然,典史张魁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焦灼地说:“兰儿又被人劫持走了,我们把嫌疑犯抓来了。”
  
  铁麟一听,手里的酒都洒了。夏雨轩听说抓来了嫌疑犯,下令立刻升堂审讯。
  
  夏雨轩换上官服,坐在大堂上,两旁三班已经列队站好。夏雨轩下令带嫌犯,衙役们虎啸狼嗥地喊着堂威。
  
  陈天伦披着枷锁被众衙役推搡着上了大堂,呆呆地站在了夏雨轩的面前。
  
  典史张魁元见他不懂规矩,便给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个衙役使劲从后面踢了他一脚,厉声说:“看不见老爷在大堂上?快跪下!”
  
  陈天伦昂了昂头说:“抱歉得很,学生是国子监生员。”
  
  张魁元一听,立刻无话可说了。大清国的规矩,秀才见了知州知县是不必下跪的,官府也不能随便对秀才用刑,一般的百姓见了秀才还要称老爷,这就跟知州知县拉了平。更何况,陈天伦是国子监的生员,那可不是一般的秀才,那是秀才中的高才生、佼佼者。
  
  夏雨轩却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被衙役们带上来的怎么会是陈天伦呢?
  
  夏雨轩急忙从堂上走下来,问陈天伦:“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天伦说:“我又把那孩子丢了……”
  
  说着,陈天伦声音哽噎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夏雨轩急忙让人把陈天伦的枷锁卸下来,把他拉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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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17:08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七章 书生夏雨轩

  夏雨轩与陈家的关系非同寻常

  夏雨轩是山东泰安人,孔圣人的近邻。他出身书香门第,所谓书香门第,说来也有点儿可怜。准确地说,只有书香,门第却说不上了。夏家祖祖辈辈读书,却连一个举人都没有中过。读书做不上官,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当先生。商行铺面里当记账先生,庠序私塾里当教书先生,当然也有到衙门里去当书办先生的,可那得有人有路子才行。别看夏家柴蓬荆门,还别有傲骨,看不起经商的,更不屑混迹于宦海泥沼。于是,差不多祖祖辈辈读书,祖祖辈辈是教书先生。叩开夏家的柴门,见到男人出来,恭恭敬敬地叫声先生,有什么事求上门来都好办。

  轮到夏雨轩这一辈,时运便有了转机。夏雨轩天资聪颖,禀赋非凡。夏雨轩是个遗腹子,父亲在他出世之前的三个月便暴疾而亡。他自幼受的是祖父的教育和培养,祖父见他读书能过目不忘,讲书能举一返三,便像得获稀世珍宝一样欣喜若狂,倾尽心血促其成才。夏雨轩果然不负祖父及其家族的厚望,12岁便通过了院试,成了闻名遐迩的少年秀才。23岁的时候,又乡试夺冠,荣获解元。本来该顺理成章地进京参加会试,无奈祖父年事已高,又患了眼疾。全家人的生计,就靠的是祖父教书哪点儿微薄的束?。祖父一病,便断了生活来源。夏雨轩只好扛着孝廉的身份,替祖父当起了孩子王。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他与苏家的小女儿定了亲。夏苏两家是世交,且交情匪浅。祖父一病,苏家知道夏家缺人用,便主动敦促夏雨轩结婚。夏雨轩为了这事也不能离去,毕竟是人生大事嘛。

  一直拖到他29岁的时候了,他急,祖父比他还急。来年正值己丑,三月春闱,必须在当年入冬之前赶到京城。一是大运河冬季冰封停航,赶旱路极为不便;二是进京之后还要求师拜门,熟悉会试规矩,要留出一些时间。刚过中秋节,祖父就逼着他收拾行装离家上路。

  说实在的,他一走,家里的全部重担都压在母亲和媳妇的身上了。上有瞎眼的老祖父需要赡养,下有4岁的幼女需要照顾。无田地产业,无铺面商贾,更无积蓄,让这老少三代怎么活呀?

  祖父说:“你别管,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你走之后,我们能摘就摘,能借就借,摘不到借不到就出去拉棍儿讨饭。我就不信我教了一辈子书,那些子弟会眼瞧着我饿死。”

  祖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好听命。他知道,祖父以及故去的祖先都在看着他,盼着他能金榜题名,光耀夏家的门庭。

  他走了,家里留下的是四张等着吃饭的嘴。而他这张嘴也要吃饭,他身上也要穿御寒的衣服。身无分文,这一路上怎么办?到了京城又怎么办?这些祖父肯定都想到了,可是祖父嘴里却不说。他理解祖父为什么不说,瞎了眼的祖父毫无办法。祖父是个好脸面的人,他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孙子,还不好意思把难题捅破,也只好装作糊涂,难得糊涂吧。

  可是,母亲知道他的难处,媳妇知道他的难处。母亲翻箱倒柜,把自己出嫁时压箱子底的衣服和父亲生前留下来的衣服都找出来,能拼的拼,能改的改,给他凑成了一身棉衣,两件单衣。媳妇将自己的首饰都拿出来送进了当铺,又到娘家东摘西借,凑了10两散碎的银子,权作他进京赶考的盘缠。

  他就这样跪别了祖父和母亲,抱别了媳妇和女儿,狼狈地上了路。知道的是进京赶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出乞讨。

  祖父托了一个朋友的关系,找到台州卫的一条漕船。他上船给人家打杂,白干活,人家不收他船钱,可是不管饭,吃饭还要自己解决。漕运时期,大运河就是一条流淌着粮食的河。他自己能找到米,找米的路子很多。漕船靠岸的时候,他可以到码头上去扫洒在地上的米粒;有人倒卖漕粮的时候,破漏的麻包能把粮食洒得满船都是;还有掺糠兑假的时候,粮食更是唾手可得。守着粮仓无饿鼠,可是他也只能是填饱肚子。船行一路,他煮了一路的粥吃。有时候运气好,他或许能拣到几根青菜,洗干净撕扯撕扯放在粥锅里,算是改善了生活。当然,赶上船上的运丁喝酒的时候,他也常常被邀请。但是他很节制,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反而空闲了半副肠子。

  一路上,他几乎一文钱都没有花,到了通州漕运码头的时候,媳妇给他的10两散碎银子一钱也不少。

  这时已经到了入冬时节了,大运河开始结起细碎的冰碴儿。西北风没日没夜地吹着,树叶子哗啦哗啦往下掉,中了火药的飞鸟一样。寒风刺骨,腹内空空,他开始为吃食和活命发愁了。离明年三月的春闱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这个冬天他该怎样度过呢?

  通州城再大再繁华,可要是找到一顿不花钱的饭比找到显灵的菩萨还难,找到一间不花钱的房子更是痴心妄想。他只有动用这来之不易的盘缠,才能聊以度日。

  漕船抵通,要靠两坝,人货盘查非常严格。船上一切闲散人员,都得提前在张家湾上岸。夏雨轩背上那命根子一样的小包袱,茫然无措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张家湾是古漕运码头,如今依然是喧闹繁华之地。张家湾古镇上,留有许多先贤遗迹。特别是一代忠良李三才的故居,一代宗师李卓吾与马经纶吟诗论道的柳亭,一代才子曹雪芹家的庄园、当铺和染房,夏雨轩都想前去瞻仰凭吊。可是天寒风劲腹内空空,他得先想办法生存下来才是。

  夏雨轩穿过张家湾熙熙攘攘的古镇,躲过飘着香气的食物和暖洋洋旅店的诱惑,步履匆匆地朝通州城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朝通州城赶,似乎那是一个目标。什么目标,他不清楚。他现在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像行进在寒冷而陌生的另一个世界里。他知道他要去进京赶考,可是离春闱的时间还有四个多月。这期间他无疑要温习功课,无疑要拜师求教,无疑要做好应试的准备。可是,怎么温习功课,到哪儿拜师求教,做哪些应试的准备,他都浑浑噩噩。科考是一个很清晰又很朦胧的目标,奔向考场不是他的意愿,而是命运使然。

  他走着,西北风呼啦啦地朝他抽打着,他身上已经凉透了。他没想到北京的风竟然是这样地尖厉可怕。他浑身发抖,两腿发软,身子晃晃悠悠地总要往地上摔。他叮嘱自己千万不要摔倒,倒在地上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路边的一个小店吸引了他,这个小店有一个令他心动的名字:牡丹亭。

  这是在从张家湾通往通州城的官道上,靠在路边的村子叫做九棵树。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店,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高雅的名字呢?走近一看让他大吃一惊,小店的门楣上竟然雕刻着一副对联: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再一细看,更让他目瞪口呆,原来竟然是大戏剧家汤显祖的亲笔。他顾不上许多,强烈的好奇心和对先贤油然而生发的敬意使他忘记了囊中羞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推门进了小店。

  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这牡丹亭门面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院子分成里外三层,外院是一般的小店,大通铺,还兼管存车喂牲口,所谓的大车店,是专门给赶车的、拉脚的、做小买卖的穷人预备的;中院是普通店铺,小间小炕,可以一人独住,也可以两三人住一间,据说是给一些稍微讲究一些的生意人、流浪艺人、小差役或者穷书生预备的;后院则是若干个独门独院,自成一家,清静整洁,是专门给上京下卫的官吏及其眷属、做大生意的商人、进京赶考的举人预备的。

  夏雨轩一进院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迎上来,小伙计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并不以衣帽取人。虽说他一身寒酸,一脸菜色,小伙计一边将他朝后院领着,一边向他介绍着这三层院子的规格、条件和收费标准。

  他顾不上斯文,急忙拉住了小伙计,红着脸说:“我……我还是住在……中院吧。”

  他本来想说住在外院,但是看到小伙计那疑惑的目光,便咬牙说出了中院。

  小伙计笑了:“先生,您别客气,别看您穿着随便,又没带着书僮下人,可我这眼里不揉沙子,包子有肉不在摺儿上。您别开口,听我的,我要是看错了您,您把我这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您不凡,您是读书人,文曲星。进京赶考不是?您肯定是个举人对不对?您别笑,我在这儿一天迎八方,什么人没见过?”

  夏雨轩不得不佩服小伙计的眼力和见识,更佩服小伙计的这一口生意经。可是,他还是犹豫着不肯往后院走。

  小伙计说:“您知道这儿为什么叫牡丹亭吗?”

  这正是夏雨轩最感兴趣的,忙说:“不知道,愿领教。”

  小伙计说:“汤显祖汤大人您知道吧?您肯定知道,我在您面前谝什么呀?这不是圣人面前念《百家姓》嘛。可是您知道汤显祖,未必知道《牡丹亭》;您知道《牡丹亭》,未必知道《牡丹亭》的来龙去脉。想当初,我一说想当初就是二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万历十九年,汤显祖汤大人和李三才李大人一起奏了首相申时行一本,结果把万历皇帝惹恼了,一下子被贬到雷州,离海南岛只隔着一条海峡。汤大人在雷州的徐闻县当一名小小的典史,后来又被调到浙江遂昌当了个知县,那官也小多了。您猜怎么着?到了万历二十六年,汤大人又来到了北京,给皇帝上折继续要求惩治贪官污吏。万历皇帝不听他那一套,可也没怎么他。他自个儿一怒摔了乌纱帽,老子不干了。汤大人辞官以后,从北京出朝阳门,到通州,就在这小店里落了脚。当时他就住在后面的小独院里,在那里写完了他的《牡丹亭》。据说,起初那个戏不叫《牡丹亭》,叫《还魂记》。只因为那小院里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种着牡丹,汤大人天天对着亭子出神,闻着牡丹花的香气写戏,戏写好之后就改叫《牡丹亭》了。您别看事隔二百多年了,当年汤大人写戏的小院还在,种着牡丹的亭子还在,您要是住在那小院里,肯定会沾上汤大人的许多仙气文气,还发愁荣登榜首?汤大人是34岁中的进士,恐怕您比他老人家还年轻吧?”

  夏雨轩算是对这个小伙计心服口服了。原来只听说京城人大气,京城人见多识广,京城人喜欢谈论官场并且对官场如数家珍,却没有想到京城人还如此博学多才。就这个十几岁的小伙计,对汤显祖的熟悉了解,真让他们这些读书人汗颜。这个十几岁的小伙计说话的风采流畅,侃侃而谈,真让许多身居要职的外官自愧弗如。

  小伙计不知是为了成全他的科考美梦还是极力想把后面那独门小院推销出去,紧盯着他不放:“怎么样?您要不要住在汤大人的小院?”

  夏雨轩不敢住,但是还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小院一天收多少钱?”

  小伙计说:“要是别人住,一天一两银子,您住嘛,减半,收您五钱。谁让您是个读书人呢?我们东家二百多年的老规矩,跟读书人有缘,绝不能难为读书人。”

  夏雨轩心里吃惊不小,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天爷,住一夜要花五钱银子,我包袱里这点儿盘缠半个月不到就花光了,往后怎么办?京城人是大气,可也真敢扛价。这种小院要是在我们泰安,住上半年也花不了10两银子。夏雨轩没计较这些,反正他是下决心不会当这个冤大头的,尽管汤显祖的仙灵在召唤着他。没有钱,就算是汤大人来了,也不会让你白住房的。另一个问题引起了夏雨轩的兴趣,他问:“请问贵东家高姓大名?”

  小伙计受了辱般地叫起来:“怎么?您连我们东家也不知道吗?看来您是头一遭进京吧?”

  夏雨轩谦恭地点了点头,也算是向小伙计致了歉。

  小伙计自豪地问:“通州有个马千户您知道吧?”

  见夏雨轩一脸茫然,小伙计接着说:“马家先祖跟随燕王征战有功,被封通州卫千户。您要是不知道马千户,总该知道马千户家出过一位马御史吧?”

  夏雨轩说:“你说的是马经纶马大人?”

  小伙计脸一扬:“正是。”

  夏雨轩无限敬佩地说:“马大人侠肝义胆,为了救李卓吾李大人,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小伙计立刻叫起来:“对对对,先生您真有学问,说的对极了。我们牡丹亭的东家,不是现在的东家,是老东家,老老东家,就是当年接待汤大人的老东家,您知道吧?跟马御史是一爷之孙,没出五服的堂弟呀。”

  夏雨轩说:“这么说你这个小师傅也是马家的后代了?”

  小伙计脸一红:“真不好意思,您别叫我小师傅,我姓耿。刚才您提到的那位李卓吾李老先生,在湖北麻城就住在耿家。耿家仨,耿定理、耿定向、耿定力,都是了不起的大家,当然最后有的帮了李先生,有的害了李先生,要不李先生怎么会流落到通州来了呢……对了,小的姓耿,但是跟麻城的耿家没有什么关系……”

  夏雨轩沉默了,想不到进京上的第一课,竟是一个店铺的小伙计给他上的。他心中无限感慨着,北京的水太深了,深不见底啊!

  当夏雨轩大难不死,遇到救命恩人陈日修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全粮上坝之后,漕运码头上开始冷清下来,军粮经纪也是到了一年最难得的闲散季节。

  冬闲无事,陈日修喜欢串学馆儿。所谓串学馆儿,就是到四乡八镇的学堂私塾里去卖文具,无非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当然,也稍带着卖一些儿童的零食和玩具。有一种人是以此为职业的,俗称串学馆的。京畿人把学读成áo,二声,说不好或听不好容易混为窑,串窑馆儿的。妓院被称为窑子,这有辱斯文。陈日修串学馆儿不是为了赚钱,他在码头上赚的钱足够他一年花的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虽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却不失风雅,不忘圣人之言。人以群分,他把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学生引为朋类。更何况他还是通过了院试的秀才,全县能考上秀才的也不过二三十人,大多数教书先生都没能获此殊荣。他文章的功底深,字也写得漂亮。到了学馆儿,他能与先生切磋道德文章,又能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所以他到哪个学馆儿,都会受到贵宾一样的欢迎。久而久之,他在大大小小的学堂私塾便结交了许多朋友。

  陈日修把结交读书人当生一大幸事乐事,他骑着一头毛驴走村串店,常常被朋友们留酒留宿。留酒则对酒当歌,和诗填词;留宿则拥炉品茗,彻夜长谈。如此走走停停,何其乐哉。京南马驹桥镇有一个叫做驸马庄的村子,村里有一位老秀才姓王。虽说也是读书人,却也没走仕途,考上秀才以后便进了班门拜师学艺,当起了木匠。读书人照样能干好卖力气的行当,就像他能当好军粮经纪一样。王木匠的手艺名传遐迩,尤以打造大车闻名。陈日修与王木匠命途相近,知趣相投,惺惺相惜,情谊尤为相契。每年无论多忙他们都要相聚两次,或在县城王木匠来访,或到驸马庄陈日修登门。每聚必喝得酣畅淋漓,谈得披肝沥胆。两个人交谊深厚还有一点儿相同,都是《红楼梦》的痴迷者。

  最近,王木匠从张家湾的曹氏后裔手里获得几篇曹雪芹的残稿,而且还是后四十回的内容。陈日修来到以后,王木匠连酒都没顾上摆,便急不可待地取出残稿,共同磋研其真伪虚实。陈日修在王家一连住了三天,实在是因为王木匠应下的活儿必须要给人家去干,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驸马庄。

  他骑着毛驴朝着城里的方向赶路,晃晃悠悠。身子晃晃悠悠,是因为毛驴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遛遛垩垩;脑袋晃晃悠悠,是因为他还沉浸在与王木匠争论切磋的氛围里。就这样走着,似醒非醒。冬季的荒郊野外光秃秃的,灰蒙蒙的,加上不久前的残雪白花花的,更显出了单调乏味,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的景致引起他的兴趣。不知不觉到了九棵树附近,小毛驴停止不前了。陈日修睁开眼睛,小毛驴打着响鼻儿,突突地喷着白气,前蹄刨着的地皮,长长的脑袋朝路边摇晃着。

  驴通人性,特别是他这条小毛驴,更是个小精灵。陈日修知道小毛驴一定是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呢?路边除了几片残雪,几堆败叶,什么也没有。

  他拍了拍小毛驴的,想继续赶路。可是小毛驴依然摇头晃脑,不肯前行。他无奈,只好下了驴,朝堆放在野地里的花秸垛走过去。每年麦收过后,农民们都要把一些花秸和麦芋堆放起来,里面是麦芋,外面是花秸,上面抹好泥巴储存起来,留做来年脱坯、搭炕、抹房之用。花秸垛一般在野外,因此也就成了黄鼠狼、刺猬、蛇、狐狸的栖身之所。乡村人一直将这些动物看做大仙,能出邪祟附人体通鬼神。村外的花秸垛也像坟茔一样,令人恐惧,特别是在小孩子眼里,更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驴不仅通人性,还有一双夜眼,能看见人眼所不能看见的妖邪之物。陈日修朝花秸垛走去,这里果然有了异样。花秸垛的后面坍塌了,露出了一个洞口。洞口中的花秸在蠕动着,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陈日修马上想到的是狐狸黄鼠狼一类的仙物,他不想理睬它们,轻易地干扰它们会招来许多是非和灾难。陈日修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本不该信这些歪门邪道,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几分胆怯。

  花秸洞口又蠕动了一下,露出了一只穿着鞋的脚。天呀,是个人!什么人躲在这里面,在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怎么往里躲也会冻成冰棍儿的。他朝前凑了凑,朝里面喊着:“什么人?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没有人答话,只是那穿着鞋的脚又动了动。这一回陈日修看清楚了,那只脚上穿着的是一只千层底的布鞋,虽说鞋底已经快磨破了,鞋面却还干干净净。从这只鞋上可以看出里面不是一个卖苦力的人,也不像一个流浪汉,倒像是一个读书人。

  陈日修蹲下身子,继续朝里面喊着:“喂,你是什么人?能不能出来说话?”

  那只脚又在动,显然是向外动。动了一会儿,又露出了另一只脚。陈日修知道,这个人虽说还活着,可是行动已经非常困难,命在垂危了。

  救人要紧,他顾不得许多了,他弯下身子,抓住了那个人的两只脚,使劲往外拽着……

  陈日修从花秸垛里救出来的正是夏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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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17:36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八章 军粮经纪

  夏雨轩是交不起食宿费被赶出来的。那个汤显祖写过《牡丹亭》的旅馆,可不像汤显祖那样“所言者情”;那个自称是马经纶后代的旅馆东家,更不像马经纶那样为朋友两肋插刀倾家荡产。夏雨轩也是胆大包天,带着10两银子就敢进京。10两银子在一个山沟乡野里,也许一家人一年都花不了,可是在这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客栈,连一个月也住不下来。夏雨轩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原本想住一两夜,瞻仰一下汤显祖的遗迹便继续赶路的。没想到一路饥寒劳碌,内热攻心,一歇下来便病倒了。病了不能赶路不说,还得求医买药,这又花去了他大部积蓄。病好了,身体却虚弱得像一滩掺了花秸的烂泥。此时他已身无分文,只好拖着残躯走出了那冷冰冰的牡丹亭客栈。他无路可走,真可谓呼天不应,呼地不语。北风呼号,腹内空空,又冻又饿使他浑身发抖,寸步难行。他是被一阵旋风吹到这花秸垛上来的,他跌倒以后,为了抵御风寒,一把一把地撕扯着花秸往身上盖。撕一把盖一把被风吹走一把,撕着撕着,花秸垛上便形成了一个洞。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像伤病的野兽一样朝洞里钻去,越钻越深,直到整个身子全都钻了进去,外面只剩下了一只脚。就是这只脚,使他遇见了陈日修。

  陈日修把夏雨轩从花秸垛里拖出来,已经奄奄一息神智不清了。他立刻从路上拦截了一辆大车,求人帮助把夏雨轩拉到自己的家里。又马上为他求医煎药,灌汤喂水,使夏雨轩很快苏醒过来。

  夏雨轩进了陈家便没有走。陈日修救人救到底,不但供他食宿,还为他添置衣裳,带着他求师拜门,准备来年三月的会试。也是命中缘分,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遂结为金兰之好。夏雨轩果然不负家人和友人的众望,一举会试登科,考中贡士。不久又殿试二甲,皇帝钦赐进士出身。

  夏雨轩进了翰林院以后,依然将陈家视为己家,长住短留,随心所欲。后来夏雨轩将老婆孩子从泰安老家接来,陈日修便把西边的一所院子给了他们,那是一所祖上留下来的老宅。

  夏雨轩升任通州知州以后,忙得不可开交,连家都没顾上回来,更不用说来拜望陈日修了。大清国对地方官员的回避制度是很严格的,知县或知州绝对不允许任用本地人,开国之初,官员到地方就任携带妻子是有严格限制的。还是乾隆皇帝开明,讲究人伦天道,曾于乾隆四十一年颁布谕旨:“文武官员知县以上年过四十其无子者,方准挈眷前往。此例未知始自何来?殊可不必。王道本乎人情,旧例未为允洽,嗣后准其携带。”

  家眷可以带了,可是严格限制人数。“外任官员,除携带兄弟、妻子外,汉督、抚准带家人50名,藩、臬准带家人40名,道、府准带30名,同知准带20名,通判、州、县准带二十名”。

  夏雨轩只有一妻一女,除了新聘的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他一个人也没有带,以后也不想带。让他犹豫不定的是,过去他做的是京官,家眷住在通州城里是无可非议的。现在他来通州做官,虽然在天子脚下,但毕竟是地方官了。地方官的家眷再住在地方,恐怕有点儿不大合适。

  夏雨轩已经叫人把衙门的后宅收拾好了,只是此事还没有跟妻子讲,更没有征询陈日修的意见,所以迟迟没顾上往里搬。也是上任以后事情太多,又加上为铁麟寻找兰儿的事,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使夏雨轩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没去拜望陈日修,他的衙役倒把陈日修的儿子陈天伦抓来了。他把陈天伦带到花厅,和铁麟一起听陈天伦讲述了兰儿得而复失的过程,就陪着陈天伦一起到陈家来了……

  夏雨轩到来的时候,守候在这里的刑名师爷金汝林刚刚离去。陈日修腿伤未愈,依然卧在炕上。夏雨轩进来,陈日修要起身行礼,夏雨轩急忙过去扶住了他。

  夏雨轩愧疚地说:“陈兄,你还给我行礼,失礼的是我,我这些天真忙得六亲不认了。”

  陈日修说:“快别这么说,官身不由己。我知道你忙,本来该为你做点儿什么,没想到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你瞧我这腿……”

  夏雨轩关切地问:“陈兄的腿伤怎么样了?好些吗?”

  陈日修说:“伤倒没什么,魏大先生的药也很见效。伤筋动骨一百天,又赶上快开漕了,我只好把天伦叫回来了……哦,说到天伦,刚才你衙门上来了几个人,说是要找那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夏雨轩叹起气来:“唉……这事麻烦大了。”

  陈日修的心又提了起来。

  夏雨轩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陈日修说了一遍。

  陈日修急着问:“那天伦呢?仓场总督大人没有怪罪天伦?”

  夏雨轩说:“他怎么能怪罪天伦呢?你们和天伦都已经尽心尽力了。铁麟可不是糊涂人,我跟他交情甚厚,请陈兄放心。天伦是跟我一起出来的,他到坐粮厅去了,收粮上的事情还有许多手续要办,他让我跟您说一声,完了事就回家。”

  陈日修沉吟起来。

  夏雨轩说:“陈兄,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恐怕不是一般的拐骗案。”

  陈日修说:“我也觉得这里面深浅难测,听天伦讲,那个拍花子是个女人。”

  夏雨轩说:“我也问过衙门里的一些老差役,他们说,拍花子拐骗小孩儿,主要是为了钱。拍到男孩儿大多卖给没有儿子的绝户人家,拍到女孩儿一般给妓院。那个拍花子既然拍到的是女孩儿,怎么又往乡下带呢?乡下又没有妓院?”

  陈日修思索着说:“看来那个拍花子不是要把孩子卖掉,而是要把孩子转移。”

  夏雨轩眼睛一亮:“这么说,他们不是为了钱?”

  陈日修摇着头说:“不像是为了钱。”

  夏雨轩问:“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陈日修说:“恐怕是对着仓场总督来的。”

  夏雨轩不言语了,他越发觉得事情严重了。

  陈日修继续分析说:“我一直在想这一个题目,漕运码头是什么?这不是一个地盘,这是一个王国。可是这个王国又不是有君有臣权力集中的朝廷,而是一个国中有国,王下有王的大大小小的部落。上有坐粮厅、中西两仓、土石两坝、五闸河道,中有监督书办、巡查经承、经纪斛头、车户花户,下有扛大个的、起驳拉纤的、缝穷的、扫街的。这是里面,属于直接吃漕粮的。还有外面,商贾会馆、茶楼饭店、花船妓院、卖艺的、赌钱的、耍胳膊根的、玩三只手的,可以说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这些人都在吃漕运,都在靠漕运活着。可是各有各的吃法,各有各的活路。不管怎么吃怎么活,先得在这漕运上站住脚,抢一个地盘。经过金、元、明到了今天的大清,漕运上的地盘已经被占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每一个山头上都有王,每一个地盘上都称霸,每一个犄角旮旯里都藏龙卧虎,盘根错节、利害相关,这真正是一个针插难进、水泼难湿的森严壁垒。无论是谁,哪怕是一个敲小锣变戏法的,你要想在漕运码头上占大的一块地方,都得经过一番刀刀见血的厮杀。仓场总督是什么?仓场总督是这漕运码头上的王上之王,霸上之霸,可是王上之王未必有权,霸上之霸未必有威,有点儿像凌驾于七国之上的周天子。如果你这个仓场总督只是当个被诸侯挟持的傀儡也就罢了,如果你想立权立威,如果你想打乱原来的秩序,这不是从虎口里往外掏肉吗?不给你闹得地动山摇才怪……”

  陈日修的一番话,说得夏雨轩胆战心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仓场总督铁麟……

  从坐粮厅出来,陈天伦便向运河两坝上走去。每年漕粮收兑之前,军粮经纪都要到坐粮厅掣签,决定由谁来收兑哪帮漕粮。第一批漕船是河南和山东的,掣签的结果,由陈天伦来负责收兑临清卫山东前帮六州县的漕粮。临清卫前帮已经从坐粮厅领到虎头牌,正在靠坝拢岸。

  大运河里已经挤满了运粮的漕船,漕船的桅杆上点着摇摇晃晃的风雨灯。灯光映照在河面上,星星斑斑,筛金簸银。船头上,堤岸上,人影晃动,忽隐忽现。炊烟从船头上飘过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呛人,反而倒了人的胃口。岸上的小商贩也活跃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唤如泣。

  陈天伦顺着石坝朝南走,寻找着临清卫前帮的漕船。天黑了,虽然虎头牌已经悬挂在船头了,但是要辨认出那帮船队还是很困难的。陈天伦只能是一段一段地打听着,只要听到是山东口音便仔细问一问。他走着问着,常常要跑下大堤凑近船帮去问。河滩上栽种着一行一行的垂柳,七九,抬头看柳。柳树已经吐出了嫩黄,伸出了鸟舌一样小巧的叶片。突然,他觉得头上的树梢动了一下,刚要躲避,便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紧接着一把冰凉的钢刀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声音威胁着他:“不许叫,叫就宰了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陈天伦还算沉着,毕竟是喝大运河水长大的,大场面没经历过,也听说过。此时此刻,慌是没有用的,没有人来救你,只有凭自己的智慧和冷静了。

  劫持他的是一个蒙面人,分辨不出年龄,只觉得个头并不高,而且是单身一人。陈天伦被挟持着往前走,劫持他的人没有捆绑他,也没有拉着他,而是用刀尖紧紧地抵着他的后背,像赶羊一样地朝前赶着他。他们一直走在运河大堤的下面,上面就是石坝,坝上总有人来人往。但是陈天伦不敢喊叫,他怕他真的一张口,那把冰冷的钢刀就会给他穿个透心凉。地上坎坷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面押着他的人也不说话。那把钢刀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陈天伦的后背上一直在嘶嘶地冒凉气,他生怕后面的人失了手把刀尖儿捅进他的心脏。走了很长时间,河滩上始终没有行人经过,也难说,黑天黑地的,人们到河滩上来干什么?陈天伦只好心中暗暗叫苦。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河下是芦苇丛,河滩上是瓜田。眼下河水刚刚解冻,河湾里既没有芦苇,河滩上也没有瓜秧。倒是有一个茅草搭成的瓜棚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河滩上,还是去年瓜农留下的。陈天伦被驱赶着进了瓜棚,瓜棚已经残破不堪了。后面的刀尖儿一拨,陈天伦转过身来,跟劫持他的人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把钢刀。

  既然劫持他的人不说话,陈天伦也不便说话。在路上,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推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有一条他是肯定的,劫持者绝不仅仅是为了要他的命。要是那样,还把他驱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

  劫持者将蒙着面的黑巾扯下来,露出了一头瀑布也似的乌发和两只晨星般的眼睛,陈天伦一下惊愣住了。

  “你就叫陈天伦?”姑娘说话了,声音也很好听,一点儿也不像个劫匪。

  陈天伦本来想向他施个礼,可是对着紧抵在他胸口上的刀尖儿,他一动也不敢动。

  “兰儿哪儿去了?”姑娘威逼着他,好听的声音里夹带着威严与愤怒。

  陈天伦一时没有明白:“你说谁?谁是兰儿?”

  姑娘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她现在在哪儿?”

  陈天伦说:“被人劫持走了,我已经跟知州和总督大人都说清楚了。”

  姑娘说:“我不信,你骗得了知州和总督,可骗不了我。你说,是谁把兰儿劫持走了?劫持到哪儿去了?”

  陈天伦说:“这么说,你怀疑我跟劫持兰儿的人是一伙儿的?”

  姑娘说:“如果不是一伙儿的,他们怎么知道你拣到一个孩子?他们怎么知道你去给孩子看病?他们怎么知道你走哪一条路?”

  姑娘一连气问了三个为什么,把陈天伦问急了:“姑娘说的好没道理!我是跟他们要是一伙儿的,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兰儿?我要是不想救人救到底,为什么还去给兰儿看病?”

  姑娘自有她的道理和推理:“你把兰儿卖了是不是?你卖了兰儿又不想承担罪名,就设计了这劫持的圈套儿是不是?告诉我,你卖兰儿卖给谁了?你今日要是不交出兰儿,就别想活着回去,我这把刀可是不吃素的。”

  陈天伦被这句话激火了,他也顾不上红颜怒目不吃素的钢刀了,冲着姑娘叫嚷起来:“要杀要砍随你便,我陈天伦好歹也是个国子监的生员,我能办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你到漕运码头上打听打听,我们陈家算不上名门望族,可也是诗书礼仪之家,祖祖辈辈修善积德,你怎么随便侮辱人?!你说我把兰儿卖了,有什么凭据?”

  见陈天伦急了,姑娘的语调缓和下来:“这么说你跟劫持兰儿的人不是一伙儿的?”

  陈天伦气怒地看了她一眼,不屑回答这令他屈辱的问题。

  姑娘把钢刀放下来。

  陈天伦站着没动,他不想趁机逃跑。

  姑娘说:“虽说你跟劫匪不是一伙儿的,可是兰儿毕竟是从你手里被劫走的,你难逃其咎。”

  陈天伦余怒未消:“那你说怎么办吧?”

  姑娘说:“你得帮助我找?”

  陈天伦大胆地看了看姑娘:“我凭什么要帮你找?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找兰儿?”

  姑娘说:“没别的,是我把兰儿弄丢的。”

  有关兰儿和兰儿丢失的情况,他在州府衙门时就听夏雨轩说了。现在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谁了,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这么说,你是仓场总督铁大人的女公子了?”

  姑娘说:“我叫甘戎。”

  陈天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发热,诚恳地说:“姑娘请放心,我一定帮助你找回兰儿。”

  甘戎将刀朝外一指:“那就走吧。”

  陈天伦问:“到哪儿去?”

  甘戎说:“去找兰儿呀。”

  陈天伦问:“到哪儿去找?”

  甘戎说:“我哪儿知道呀。”

  陈天伦心里想,怎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也这么霸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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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18:1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九章 饭局

    甘戎得了疑心病,用陈天伦的话说,还病得不轻。她没日没夜地在漕运码头上转着,看到哪个女孩儿都像兰儿,看谁都像是劫持兰儿的人。如果她认定了一个人可疑,就一直跟踪着人家,直到把人家的底细弄得水落石出为止。

    她嫌女孩子家在码头上晃来晃去不方便,就换上一身男装,长袍马褂,青衿小帽,一副俊俏的读书人模样。这样一来,不但十分方便,到哪儿还都能受到欢迎。

    这一天傍晚,她又盯上了一个人。

    此人是从漕船上下来的,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两个随从一个背着竹篓,一个背着包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怀疑上了这一伙儿人,她甚至觉得那个竹篓里就藏着兰儿。

    这三个人走过石坝,又穿过土坝,再往前走就进了大王庙。大王庙在通州城东关外河沿,因它前面的两扇门脸上各雕着一个蛤蟆,当地人便称之为蛤蟆寺。蛤蟆寺前面有一个黄色的亭子,亭子里面竖着块石碑,碑上刻着有关漕运的法律规定。其中有一条规定就是,漕船以外的所有客船、货船均不得在亭子以北靠岸,以免贻误漕粮的收兑。亭子北边,就是著名的土石两坝了。

    大王庙或曰蛤蟆寺是运丁们顶礼膜拜、进香献供的地方,各帮漕船按规定日期抵通之后,都要进庙拜大王。

    甘戎尾随着这三个人进了蛤蟆寺,紧驱几步,躲在了庙门后面。庙里有正殿一座配殿两座,中间还有一个戏楼。在正殿与配殿之间,都是游廊相接,回廊九曲,富丽堂皇,彩漆油绘,香烟缭绕。

    三个人进了庙门进了正殿,甘戎也随之闪进来,潜伏在大王塑像的后面。为首那个人先向大王进了香,然后又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竹子编织的盘子,盘子上面盖着一块黄绫子。那个人将竹盘子上面的黄绫子揭开,双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向着大王跪下来。甘戎定睛一看,原来竹盘里装着的是一条青花蛇,她不由得身上哆嗦了一下。这运丁们也真怪,用什么进供不好,为什么单单用这可怕的蛇呢?甘戎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却偏偏怕蛇。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这大王庙里邪祟太重,便悄悄地溜了出来。

    甘戎出了蛤蟆寺,还是放不下那三个人。时间不长,那三个人从庙里出来了,又径直朝黄亭子南边的一家饭店里走去。甘戎又趁机跟踪上来。

    这家饭店叫天河楼,是漕运码头上有名的高档饭庄。三层砖木结构的小楼,飞檐翘脊,雕梁画栋。楼的基座一半跨着堤岸,一半悬在水上。这家饭店的东家姓侯,山西人,除了这家饭店,还在城里开着钱庄,是个富甲一方的人物。这里的厨师据说有好几位是从皇宫里出来的,都有几手做菜的绝活儿。而到这里来用餐的,多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大贾和达官贵人,再有就是码头上的政要和帮首了。这里指的是大餐,都说店大欺客,天河楼却不是这样。侯老板非常明白得人得财的道理,所以立下了严格的店规店章:童叟无欺,贫富咸迎。

    大餐之外,亦有家常菜肴,专门为接待那些阮囊羞涩的风雅之士。甚或贩夫走卒,流浪艺人,进得门来也会收到笑脸迎接。买卖不分大小,赚一文钱获一份人心。天河楼的生意重要,可名声信誉更重要。

    饭店的高档还有一点可以证明,高悬在楼眉上的“天河楼”三个镏金大字,竟然是乾隆皇帝的御笔。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在大运河登舟,天河楼都要准备几个精致可口的菜肴奉献上去,深得乾隆皇帝的赞赏。

    甘戎见那三个人进了天河楼,也大摇大摆地踱了进去。一进门,就吓了她一跳。满店的小伙计个个聪明伶俐、干净利索、嘴勤脚快,见有客人进来,齐刷刷地喊了起来:“里面请啊,您哪……”紧接着,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凉拌粉皮,拉薄剁窄,多加芥茉……”,“我的那个菜马前啊……”这叫做鸣堂,京城的大饭馆里多是这个规矩。做生意讲究红火,饭菜飘香,刀勺乱响,满堂热闹,显得格外有生气。北京人好摆谱,把吃饭当成乐子,当成交际,当成身份。到这样的饭店里,这么多人前呼后拥着,左右伺候着,听着顺耳,吃着舒坦,花钱不冤,特别的有“爷份儿”。所以饭吃完了,都扔下几个赏钱,玩的就是这个派。这时候,堂头一声高喊:“刘四爷看赏,大洋两块……”堂头的话音未落,满堂伙计,伙房厨师,洗菜的,刷碗的,打杂的,包括账房先生,甚至饭店的东家都一齐高喊:“谢谢啦……”就这满堂欢实劲儿,让赏了钱的客人觉得脸上特别有光彩,心满意足地出了大门,下次吃饭肯定还到这里扔钱。

    甘戎虽说出身在官宦人家,又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可是到大饭店来的机会并不多。越是大家的女子,越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不露足,笑不露齿。多亏甘戎是满族旗装,才能有此方便。

    一个小伙计把她朝一张靠窗子的座位那边领,她却摇了摇头,拣账桌附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小伙子在她面前一站,将手里的白手巾往左肩上一搭,热情地说:“您想要点儿什么?”

    甘戎一愣,她本来没想到这里吃饭,可是跑了半天,肚子也确实饿了。吃点儿什么好呢?

    小伙计见她犹豫,就满口生花地向她报起了菜名:“凉菜有酱牛肉、熏小鱼儿、辣肚丝儿、花生仁儿……炒菜有焦溜肉片、京酱肉丝、宫爆鸡丁、葱爆羊肉、木须肉、摊黄菜、溜肝尖儿、炒腰花儿……”

    甘戎毕竟是大宅门里长大的,到哪儿都不怵阵、不怯场,还时不时地耍一下小姐的脾气。她的心思一直在被她跟踪的那三个人身上,哪有工夫听小伙计在她耳边乱鸹噪,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小伙计继续报菜名:“行了行了,你给我来半斤肉丝炒饼,一碗鸡蛋汤就行了。”

    大饭店的伙计就是不一般,尽管受到了顾客的白眼,可仍然是不急不火,满脸堆笑,丝毫没有减弱半点儿的热情,他听完甘戎点的饭食以后,马上冲后厨高喊着:“半斤肉丝炒饼,一碗甩果汤,马前啊……”

    甘戎这才知道,鸡蛋汤到饭店里该叫甩果汤。管它呢,爱叫什么叫什么。

    账桌前面那一幕却让甘戎有点儿惊心,三个人当中为首的那位正从包袱里往外掏着元宝,50两一锭的雪花银元宝,他一连掏出了8锭,齐刷刷地摆在了账桌上,像蹲上了八个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干瘦得如同笤帚疙瘩一样的帐房先生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就一桌?什么时候?”

    那位客人谦卑地问:“后天行吗?”

    账房先生摇起了头:“后天哪儿行?有的菜提前三天就得上灶,您还得给我们留点儿采买的工夫吧?”

    那位客人说:“那您说,最快什么时候?”

    账房先生说:“最快也得2月29,打着4天的工夫。”

    那位客人有点儿为难:“3月1号就开漕了,我怕来不及,这样吧……”那位客人说着,又掏出两锭元宝摆在帐桌上。

    账房先生并不为钱所动,他把摆满桌子上的所有元宝往外推了推,谦虚地说:“这实在难为小店了,还是请先生到一家大饭庄去吧。”

    那位客人急了:“什么大饭庄,在这漕运码头上,还有比天河楼更大的饭庄吗?”

    账房先生说:“当然有啦,妃子楼,漕运饭庄,可都是天字号的。”

    那位客人急忙说:“不不,求求您了,您多帮忙,29号就29号吧,我哪儿也不去,就认准您这儿了。”

    账房先生做出一副非常勉强的样子:“那就请先生留下尊姓大名吧。”

    那位客人说:“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

    账房先生这才将那些元宝一个一个往钱柜里塞,那位客人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地走了。

    都说店大欺客,甘戎总算见识到了。可令她奇怪的是,这家大店对她这类小顾客倒是热情有加,对那位送来金山银山的大主顾怎么反倒板起了脸呢?

    那三个人在欢快的鸣堂声中出去了,甘戎急忙将盘子里的肉丝炒饼塞进嘴里,又端起鸡蛋汤往下冲了冲,也急急追了出去……

    夏雨轩可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奢华的饭局,实在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这些年,夏雨轩一直当的是京官。京官与外官不同,京官清贵而外官鄙俗,京官穷瘠而外官富肥,京官是金马玉堂、木天清华,外官则是风尘俗吏、手板脚靴。总而言之,京官占尽了一个“礼”字,外官则吞足了一个“钱”字。夏雨轩后来熬到翰林院编修,正六品,年俸银50两,禄米30石。苦寒出身的夏雨轩过惯了穷日子,加上老婆能勤俭持家,更加上陈日修给的房子死活不要租金,夏雨轩倒也没觉得捉襟见肘。现在升任通州知州,通州这个地方是天子脚下,又是漕运码头重地,官员的品位比别的地方高得多,正五品,每年俸银可以增至80两,禄米40石了。

    几乎大多数京官外放,都图的是一个钱字。夏雨轩却不同,他绝对不会贪钱,贪钱就辱没了祖先,贪钱就白读那么多圣贤之书,贪钱就对不起自己的宏图大志了。

    钱不贪,饭总是要吃的。夏雨轩发现,徐嘉传这一桌请的都是头面人物。仓场总督铁麟接到了请柬没有来,坐粮厅满厅丞金简,汉厅丞许良年来了,还有一个是坐粮厅的书办,姓常,夏雨轩没有问他的名字。在他来之前,铁麟已经告诉了他,他将要去吃的这一桌酒席价值500两银子,也不知道铁麟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消息。这样,加上徐嘉传自己,也只有5个人。好家伙,一个人合100两银子,什么席面这么值钱。

    二位厅丞俱是钦简五品,虽说与夏雨轩同一品位,可是人家毕竟是漕运码头上的政要,依然算是京官,而夏雨轩已属外放,算是地方官了。官场上最是这样,非常讲究牌位座次。一顿酒席花再多的钱,要是把一个人的位置排低了,这顿饭就算是白请,甚至还不如不请呢。三个人谦让了半天,总算坐了下来。金简居首,夏雨轩居其左,许良年居其右。左为上,夏雨轩跟许良年推让来推让去,许良年就是不答应,夏雨轩也只好向许良年行了个礼,说是愧领了。

    下边当然是常书办和徐嘉传,徐嘉传算是主人,要不是他出钱,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坐到这个席面上来。现在坐是坐了,可不敢坐稳,不敢坐正,还要时不时地站起来招呼着。说他是主人也可以算是主人,说他是伺候各位的下人也不为过。说起来徐嘉传也是入流的,屯田卫所军的守备,正五品。从品位上看,他与两位厅丞和通州知州是平级的,可是武官的地位不可与文官同日而语,要是不懂得这一规矩,就要露大怯,丢大人,坏大事。中国历代都是以“偃武修文”为盛世,重文轻武由来已久。各省的提都,综理一省的军务,按说可是与督抚分庭抗礼了吧?可是不然,提都见了督抚,要自称“标下”或“沐恩”,参见侍立,不能平起平坐。同是状元,文状元点取后授职翰林院,武状元则只做皇宫外一个站岗的侍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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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24:4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章 酒无好酒
  
  这桌酒席摆在天河楼二楼的雅座里,这雅座还有一个别致的名字:花枝巷。八年前,军粮经纪陈日修和王木匠一起在天河楼喝酒,议论起了他们研究《红楼梦》的最新成果。《红楼梦》第60回写道,贾甄将他的二小姨子尤二姐暗暗藏在“小花枝巷”内的一所房子里,王木匠说,他有非常充分的证据证明曹翁写的那个“小花枝巷”就是张家湾南门内西侧的第一条胡同,里面有一所四合小院,二十多间房,正是尤二姐住的地方。这条胡同的南侧就是曹雪芹家的当铺,现在门面依然开着,只是换了东家。两个人说得头头是道,天河楼的少东家侯晋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饭后,侯晋原说什么也不要两个人的饭钱,非要求给他们留下一副字不可。陈日修和王木匠盛情难却,只好提笔写下了“花枝巷”的匾额,此间飘逸遒劲的手笔,正是陈日修的墨迹。
  
  夏雨轩久居通州,对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并不陌生,可是也交往不多,只是场面上的应酬认识而已。在他的眼睛里,金简和许良年倒是搭配得非常合适。一个大轰大嗡、叱吒风云,一个蔫头耷脑、沉默寡言;一个是粗枝大叶、甘愿大权旁落,一个是面面俱到、牢牢抓住印把子;一个是大包大揽、对人热情得过分;一个是死豆不开花、难敲他的城府之门……这只不过都是些表面的观察和道听途说,至于这两个人骨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很难说了。
  
  对于夏雨轩新官上任,他们自然要恭维祝贺一番。酒杯刚斟上,金简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一副肝胆相照的表白:“雨轩兄荣任通州知州,我等心悦诚服。过去是好兄弟,如今是好搭档。这第一杯酒祝贺雨轩兄荣升;其二,漕运上和地方上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是也难免有马勺碰锅沿的时候,今后还有许多事情要骚扰雨轩兄,愿我们精诚合作,珠联璧合,这是我要敬的第二杯;第三杯酒,祝雨轩兄政绩卓著、飞黄腾达。来来来,敬者先喝,我带头先……”
  
  突如其来,一点儿铺垫都没有,金简已经发表了一通祝酒词,他端起酒杯,刚要举杯往肚子里灌,许良年却伸手把他拦下了:“金大人,您急什么呀?菜还没上来呢,哪儿能干剌呀?”
  
  金简一看,也不由得笑了:“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快快快,徐领运,赶紧让他们上菜呀!”
  
  徐嘉传听到吩咐,急忙跑出去催促上菜。
  
  夏雨轩笑了笑,歉疚地说:“金大人,您看,您这一急不要紧,把我跟许大人撂在冰上了,怎么着也该我们先向您敬酒呀。”
  
  夏雨轩随着许良年称金简为大人,这并不奇怪。按照大清的惯例,四品黄堂以上方可称大人,一般知州知县都称老爷。当时在京官当中,五品以上的有时候也称大人,没有人计较这些。甚至有时候他们的上司,譬如铁麟,也称坐粮厅的厅丞为大人,这里便有些是尊重的意思了。
  
  徐嘉传出去转了一圈儿,桌面上便魔术般地变出了8碟下酒凉菜,即牛鞭、钱肉、驼掌、狗脖、凤爪、鹅蹼、鸭肝、鹌鹑蛋。
  
  见来了酒菜,夏雨轩和许良年都要抢先,争着要敬酒。常书办却把他们拦住了:“二位大人且慢,这顿饭咱要改改规矩,有一道汤先请三位大人尝尝,这叫做会喝酒先喝汤。”
  
  金简说:“为什么先要喝汤,咱先喝酒再喝汤不行吗?”
  
  常书办说:“这道汤非同一般,又鲜嫩又娇气,需要细细地品尝。几位大人要是喝了酒,舌头就会麻木了,那美妙的味道就品尝不出来了。”
  
  金简说:“你这哪是在说汤,分明在说女人嘛。”
  
  常书办神秘地说:“巧了,这道汤就叫美人羹,金大人尝一尝就知道了,恐怕比幼女娇娃还有味道。”
  
  千等万等,等得金简都不耐烦了,汤才终于端了上来。蓝花细瓷的汤盆,里面清清淡淡,微红透绿,上面浮着几片湛青碧绿的菠菜叶,像一湾漂着金钱莲叶的清泉,颜色果然诱人,其它的便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两个干净利索的小伙计端上汤盆,又拿来几只精致的小碗,给每人舀了一碗汤。三个人抄起汤匙,慢慢地品尝起来。这汤有点儿微腥,可腥得却不令人讨厌。相反的,这腥味儿中却透出了一股清新和鲜嫩。清新得如雨后的芳草地,有凉丝丝的嫩绿色的叶香,也有潮润润的泥土的味道。鲜嫩得如同立春时的柳芽儿,撩拨得人春情荡漾,想入非非。常书办说对了,这汤确实需要口舌清爽方能品味,一旦酒精麻痹了味蕾,恐怕就很难见微知著了。
  
  金简摇头晃脑地喝了一会儿汤,像是突然想起了似地问常书办:“这汤怎么叫美人羹呢?”
  
  常书办说:“说叫美人羹,实在是在下想讨大人一笑,实际上该叫鲤鱼血丝羹。”
  
  金简大惊小怪地说:“什么?这汤是用鲤鱼做的?怎么不见一点儿鱼肉,没有一点儿鱼味儿呢?”
  
  常书办说:“这是因为这汤的做法有点儿特别,先把一锅水兑好调料烧得滚沸,然后再将鲜活的鲤鱼倒挂在锅上,用木棒猛击鱼头,鲤鱼就会张开口,吐出丝丝丝缕缕的鲜血来,鲜血滴在锅里,立刻被沸水消融……”
  
  金简更加惊奇起来:“鲤鱼吐血,一条鲤鱼能吐多少血?”
  
  常书办说:“当然用的都是二斤重的大鲤鱼了,还得要活的,最好是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金简说:“大鲤鱼也没有多少血呀?做这一锅汤,得需要多少鲤鱼?”
  
  常书办说:“这锅汤用的是64条鲤鱼。”
  
  金简扒根问底:“为什么单单用64条?”
  
  一直坐在下首尴尴尬尬插不上话的徐嘉传,这会儿急忙起身说:“我们临清卫山东前帮共有64只漕船,每条漕船向各位大人献上一条鲤鱼,实在是不成敬意。”
  
  金简高兴地说:“好啊,难得你们如此用心良苦,我就先敬你一杯吧。”
  
  徐嘉传忙说:“不行不行,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还没给各位大人敬酒呢。”
  
  许良年又拦住了金简:“金大人先别忙着喝酒,还有新鲜菜呢。”
  
  金简说:“噢,还有新鲜菜,也是先尝吗?”
  
  常书办说:“这道菜上来,您趁着新鲜可以先尝一口,尝一口以后就可以喝酒了。”
  
  端上来的是两盘里脊,一盘焦溜,一盘爆炒。焦溜的红里透黄、光泽如玉;爆炒的雪白粉嫩、娇若初霜。众人举著,皆赞不绝口。
  
  夏雨轩先夹了一著爆炒里脊,立刻觉得清香沁脾,满口爽滑。娇嫩得似乎不忍咀嚼,这感觉像是在嗅着一朵初绽的花蕾,稍不小心就要破损。他谨慎入微地体味着这美妙的佳肴,待慢慢咽下之后,又夹起一块焦溜里脊。这道菜更是绝妙无比,外焦里嫩。齿尖咬破焦脆的外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然后便在舌尖儿上化开了。那一团柔柔的感觉在慢慢地融化着,洇浸着,初吻般地传遍了全身,丝丝的快意刺激着神经末梢,一种浸透心脾的舒服与畅快……
  
  夏雨轩是经受过穷苦饥寒的人,他最初对食物的理解仅仅是果腹疗饥。顺口的便是香,便是好吃。什么是香,什么是好吃,不掺糠的净米净面已经很难得了,再有点儿荤腥儿就是过年了。至于不受限制地大嚼鸡鸭鱼肉,那真是最高理想和最高境界了。有谁能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可心可口之物,如此不仅疗饥而且令人周身都有感觉的美味呢?
  
  常书办待众人品尝到了好处之后,便殷勤地说:“各位大人知道这里脊是如何制作的吗?”
  
  夏雨轩首先摇头,许良年不动声色,金简则催促他快说。常书办说:“将64头猪关在一个大屋子里,然后找几十个耐心勤快的伙计,每人手里举着一根竹竿,慢慢地在猪的身上敲打着。猪被打以后便纷纷逃窜,可逃也逃不出这大屋子。就这样,慢慢地敲打,打得猪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猪在这种折磨中慢慢地死去,猪死之后立即将里脊取出,其它部分统统扔掉不用。”
  
  夏雨轩心疼地说:“一头猪才有多少里脊呀?其它地方不也是肉吗?何况还有五脏六腑呢?统统扔掉了多可惜?”
  
  常书办说:“夏大人有所不知,用这种方法将猪打死,叫做去污取精,猪在奔跑中使精华聚集,污秽沉淀,猪身上的所有精华都集中在了里脊上,其它地方则腥臭不堪食。”
  
  夏雨轩听常书办如此之说,还是不大相信。难道猪的身上精华只有这么一点儿,而污秽却有那么多吗?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平时所吃的猪肉,大部分不都是污秽吗?怎么闻不到什么腥臭?夏雨轩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再发问。久居通州,他可知道码头的深浅,千万不能小看一个小小的书办。能搅起大浪,掀翻大船的往往不是蛟龙巨鲸,而是躲在暗处的乌贼鳖龟。
  
  金简又犯起了急脾气:“我说常书办,你别总卖关子了,这天河楼给了你多少好处呀,你这么卖力地给他宣扬。多好吃的东西一过嗓子眼儿都是屎,香在嘴里,不是还照样臭在吗?”
  
  正在夏雨轩如此认真负责地品尝着每一道菜的时候,金简却说出如此粗俗恶心的话来,实在是大伤胃口,大煞风景。金简也确实如此,他可不像夏雨轩那样将品尝当成享受。他只吃,只往肚子里塞,剜在篮里的才是菜,同样,也只有塞进他肚子里的才算他自己的。他一著入口,只要觉得好吃便大咀大嚼,狼吞虎咽。看着他那样子,夏雨轩总觉得他在暴殄天物,一切精华在他的嘴里都化作了污秽。
  
  常书办听金简这么一说,马上随声附和着:“金大人说的实在是至理名言,咱老祖宗茹毛饮血,我看也没有这么多讲究。吃东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活命,就是把猪肉狗肉驴肉马肉以及五谷杂粮都变成自己的肉……”
  
  金简不耐烦地打断了常书办的话:“行了行了,我要是有钱呀,什么都不买,就买你这张嘴。给你竖根杆儿,你能爬到月亮上把星星说得眨巴眼儿。来来来,先喝酒吧,我可等不及了,我刚才敬夏大人那三杯酒还没喝呢。敬者先干,话我都说完了,就直接喝三杯吧。”
  
  金简说着,咕咚咕咚,扬起脖子,一连灌进了三杯酒。在夏雨轩看来,这酒不像是灌进了肚子里,倒像是倒进了泔水缸里。
  
  金简的酒瘾发作起来,各位也只好陪着他往肚子里灌酒。他敬了夏雨轩,夏雨轩要喝三杯,许良年、常书办、徐嘉传也同样都要陪着喝三杯。紧接着,夏雨轩回敬金简三杯,各位也都陪着喝三杯。接下来是许良年敬夏雨轩,夏雨轩回敬许良年。许良年敬金简,常书办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徐嘉传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常书办……就这样,车轱辘来回转,酒桌上觥筹交错、酒话连篇、热闹非凡。一时间,花枝巷雅座里再也没有花香花影花语花情,满屋里蒸腾着浓烈的酒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再看看四个朝廷的五品大员和大权在握的书办,一个个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唾沫横飞,一片极其忘我、放浪形骸的张狂之态。
  
  就在这乌烟瘴气中,又上来了两道菜。一盘是驼峰,一盘是鹅掌。小伙计端上菜来报了菜名,席上人的心思都在酒上,谁也没有注意,连怎么烹制的都没有听清。
  
  常书办却是个执著的美食家,他趁着大家打酒官司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向夏雨轩介绍了这两道菜。常书办说:“把选好的四头骆驼拴在树上,然后用滚烫的开水朝驮峰上猛浇,将骆驼活活汤死,然后再把驮峰割下来烹制。这鹅掌呢,更是邪门,把64只白鹅关进铁笼子里,在笼子下面烧火。白鹅怕烫,就在铁笼子里你拥我挤地奔跑。怎么奔跑也逃不出铁笼子,直到鹅掌都被烧熟了,再把鹅弄出来,剁掉鹅掌,把整个鹅都扔掉……”
  
  夏雨轩酒还没有喝多,开始时他还极有兴致地听着。听完以后,他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老天也实在是不公平,同是天赐的性命,怎这么多的性命都是供给人吃的呢?吃也罢了,还吃得如此残忍。这些性命在被吃之前,还要经受如此残酷的折磨,怎么这老天也不管一管呢?
  
  想到这些,无论那驮峰和鹅掌如何美妙,他也绝无一饱口福的兴致了。更何况,现在酒精也确实把口舌都麻醉了,再好的东西也尝不出味道了。
  
  夏雨轩如此,金简和许良年更是如此。酒席上,但凡美味佳肴,一定要抢先上来。酒喝起来,谁也不知道桌子上还有什么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在酒词酒话上,在张扬酒态上。还有更具魅力的东西能把人从酒杯上吸引过来吗?
  
  有,当然有。
  
  女人。
  
  夏雨轩刚要再举杯敬酒,只见常书办朝门外把手一招,便风吹杨柳般地飘进来三个女人。虽已到了河开燕来的季节,但是春寒料峭,三个女人却过早地纱绸短褂,裸露着嫩藕似的胳膊和初雪般的酥胸。三个女人鸭子似地唧唧嘎嘎地进来以后,便觅食般地扑向三个坐在上首的男人:“哎呀金老爷、许老爷,还有这位眼生的老爷,我们姐仨给你们请安了。金老爷和许老爷怎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是又遇上相好的了吧?哎呀,也难得今日格还能把我们想起来,我们得好好陪陪您……”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径直扑向许良年,扳着许良年肩膀就往他的怀里钻。
  
  另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从后面搂住了金简,双手从他的上衣领口伸进去,摸索着他那肥肥厚厚的胸脯子:“瞧瞧,我们金老爷又上瞟了,瞧这肚子,怀孕8个月了,还是龙凤胎……”
  
  另一个女人像是刚出道的,脸红红的,看着两个姐妹都放肆地纠缠起了男人,大概也想跟夏雨轩亲昵,可又缩手缩脚,犹犹豫豫。
  
  金简怀里抱着娃娃脸,却还顾得上为别人着想,实在难得。他冲着常书办叫了起来:“怎么就来仨妞儿呀?你们两个怎么不找呀?”
  
  常书办说:“还是三位大人尽兴吧,我们在一边伺候着。”
  
  金简不高兴了:“什么话,我们吃饭你们可以伺候着,我们跟姑娘开心,你们掺什么乱?快快,再叫两个来。”
  
  常书办看了徐嘉传一眼,徐嘉传起身,又朝外招了一下手。夏雨轩看出来了,姑娘们就在门外等着,这两个人就等着金简发话了。
  
  两个姑娘?挲着翅膀跑了进来,母鸡找窝儿一样往常书办和徐嘉传的怀里扎。常书办和徐嘉传也是此中高手,立即很自然地将姑娘拢在怀里。
  
  这突然出现的5个窑姐儿,让夏雨轩感到很尴尬。读书人出入青楼娼寮,历来是件很风雅、很时髦的事。没有人干涉,也没有人笑话,中国文人许多凄凉婉约、感人肺腑的传世之作,都是在妓院和妓女身上获得灵感的。至于风流才子与风尘女子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大清有一条规矩,官吏不许狎妓。这个禁忌自从颁布那天起,恐怕就没有真正发生过作用。相反的,越是禁忌,越深诱惑;禁忌越严,泛滥越甚。连民间都有劝赌不劝嫖的古训,朝廷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到了以后,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话又说回来了,管又能管住谁呢?连某些皇帝不是也微服出宫,到窑子里去尝个新鲜吗?
  
  但是,禁忌总是禁忌,禁忌只不过让人做得更隐蔽、更巧妙而已。像金简和许良年这样大张旗鼓地席间招妓,夏雨轩还是第一次见到。站在他身边的小妓女放不开,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儿来,一时间竟然干在那儿了。
  
  许良年看着夏雨轩身边的妓女,问:“还是个雏吧?”
  
  他怀里的妓女说:“可不是,鲜嫩得很,一掐一股浆儿。”
  
  金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浆儿,是白的吗?”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要白浆儿得掐老爷您。”
  
  金简更加淫秽地说:“我的浆儿你掐可掐不出来。”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掐不出来我就给您捋。”
  
  金简怀里的妓女不干了:“得了吧,老爷是我的,凭什么让你给老爷捋,老爷还留着让我给他吹箫呢。”
  
  金简拍着妓女的小脸蛋儿说:“瞧瞧,还是柳絮会伺候人。”
  
  这时候,夏雨轩知道了金简怀里的妓女叫柳絮。让他奇怪的是,妓女们对这两位五品大官不称大人,而称老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金简和许良年跟妓女打情骂俏,夏雨轩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许良年已经看出了夏雨轩“娼道”不深,打不开局面,怕委屈了夏雨轩,便将自己怀里的妓女拎出来:“去,你去伺候夏老爷,上点儿骚劲儿,让那个雏儿来陪我吧。”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甩搭甩搭地扭过来,紧挨夏雨轩坐下来,藤萝似地往他身上攀缘着。
  
  夏雨轩一边躲闪着,一边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藤萝般的妓女软软地说:“回老爷,我叫杜鹃。”
  
  金简一听,高声叫起来:“哎,你不是叫小鹌鹑吗?怎么又叫杜鹃了?”
  
  杜鹃调皮地说:“我就叫杜鹃。”
  
  金简问:“那你不是叫小鹌鹑了?”
  
  杜鹃说:“不是,就不是。”
  
  金简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那盘鹌鹑蛋说:“这是不是你下的蛋?”
  
  杜鹃说:“要是我下的蛋,也是老爷您的种。”
  
  金简夹起一个鹌鹑蛋,举到杜鹃面前:“来,自己下蛋自己吃,这叫作骨肉还家。”
  
  杜鹃躲闪着:“我不吃,还是老爷您自己吃吧,您吃了说不定还能下一窝儿小鹌鹑蛋呢。”
  
  许良年说话了,像是下命令:“跟金老爷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快伸嘴把鹌鹑蛋接过来。”
  
  杜鹃果然非常听话,张开鲜红的小嘴唇,接金简送上的鹌鹑蛋叼在嘴里。
  
  金简说:“你要是不想吃,就给夏老爷吧。”
  
  杜鹃立刻心领神会,伸过叼着鹌鹑蛋的小嘴唇,冲着夏雨轩的嘴边送过来。
  
  夏雨轩实在不好意思,狼狈地躲闪着。
  
  杜鹃却锲而不舍,扳着夏雨轩的肩膀,非要把嘴里的鹌鹑蛋吐进他的嘴里不可。
  
  餐桌上一片哄笑。
  
  夏雨轩突然心里一动:小鹌鹑这个名字怎这么熟呢?像是不久前有人向他提起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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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25:35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一章 开漕仪式1
  
  铁麟的乳瘾又犯了,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心烦意乱,开始的时候还想吃奶,想他吃过的一个个或雪白或粉红或微黑的,想留在他记忆中的各种各样的。到后来,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烦躁,心里像长满了荆棘。再到后来,他呼呼地冒虚汗,大口地喘粗气。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孙嬷嬷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给他抚胸,给他捏背,给他擦汗,没有用。他后来连孙嬷嬷都厌烦起来,把她赶走。孙嬷嬷急得起了满嘴燎金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时候他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孙嬷嬷也劝他:“算了,何苦呢,还是再找一个奶妈吧。吃了大半辈子奶了,怎能说戒就戒呢?戒烟戒酒都那么难,何况戒乳?”
  
  他心中有一个堡垒,这个堡垒是他用决心和意志建造起来的。这个堡垒为的是保全自己,固守自己,也为的是考验自己。当然,这个堡垒也是为皇帝和朝廷建造的。他要把对皇帝的忠心和报效朝廷的宏图大志保留在里面。有时候,他觉得这座堡垒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座堡垒脆如堆雪,顷刻即化。譬如现在他听孙嬷嬷劝他的时候,有多少次他都要脱口说让孙嬷嬷去办。但是,话到舌尖儿他又想起了皇帝,想起了朝廷。
  
  孙嬷嬷不厌其烦地劝慰着他:“忠不忠皇上,干不干大事,不在于你吃不吃奶。忠臣也有眠花宿柳的,奸臣也有洁身自好的。男人嘛,谁没有点儿喜好。有喜烟的,有喜酒的,有喜女人的,有喜相公的,这都不是毛病。再者说了,这奶人人都吃,谁不吃?不过有吃的时间短的,有吃的时间长的。不能因为你吃的时间短就笑话吃的时间长的不是?”
  
  任孙嬷嬷怎么说,铁麟就是不开口。他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似听非听,渐渐的竟安静下来。连他自己也奇怪,孙嬷嬷这些有悖于他誓愿的话却听着顺耳,丝丝入扣。
  
  孙嬷嬷每天就是这样在他床边摸摸索索、絮絮叨叨,他入不得睡,孙嬷嬷也上不得床。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夜里陪伴他,白天还有那么多的家务要做,又加上甘戎丢了兰儿,来来往往闹得鸡犬不宁。孙嬷嬷终于病倒了,先是感冒,咳嗽,流鼻涕,昏头胀脑,后来竟发起了高烧。铁麟急忙让曹升给她求医煎药,精心调理。留在京城里的夫人听说了,又派来了两个丫环,一个夏草,一个冬梅,再加上甘戎的丫环秋叶也来了。仓场总督的后宅一下子人丁兴旺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糊糊地睡着的,今天要开漕,昨天晚上为了睡觉,他喝了一大碗枣仁汤。睡是睡了,可是脑子却一时一刻也没有休息,不停地做梦。说是做梦,其实与醒着无异。梦中套梦,梦外有梦。什么皇上在东暖阁接见他和林则徐呀,什么王鼎大人的和阗羊脂玉胡桃呀,什么沙竹巷的小院呀,什么唐大姑呀,什么小鹌鹑呀……还有兰儿,甘戎在疯疯颠颠地寻找兰儿……还有夏雨轩,那张大红请柬……潮水,汹涌澎湃,淹没了漕运码头,淹没了通州城,淹没了仓场总督衙门,淹没了他的暖烘烘的土炕……不是潮水,是声音,一股潮水般的声音,悠远、恢弘、气势磅礴……是钟声,暮鼓晨钟,钟声悠缓地响了起来,这种悠缓的声音要响17次。授人以时,催人早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进来的是冬梅,据说这是儿子甘瑞三年前从湖南衡阳买来的小丫头,买来时刚刚12岁。跟她同时买来的还有一个叫秋叶的丫头,比她大一岁,13。冬梅有点儿调皮,任性,但是细心勤快,会体贴人,被夫人留下了;秋叶天性活泼,身子灵活,又能歌善舞,被甘戎要去了。天知道甘瑞到湖南衡阳干什么去了,更难揣测当时他买这两个小丫头时的真实意图。反正回来以后便被夫人和女儿瓜分了,狼叼肉喂了狗,白忙活了。
  
  冬梅小心地叫着他:“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听到了,却没吭声,他是无需吭声的。无论多么大的官,除非皇上和王爷,在家里都一律称老爷。
  
  冬梅见他没吭声,站在炕前不敢动。她没有伺候过铁麟,甚至也没有伺候过男人。她跟铁麟不熟,见到他连头儿都不敢抬。叫他起床,伺候他穿衣服肯定是孙嬷嬷吩咐她的。
  
  鼓楼上的钟声加快了,属于中速,中速要响18次。冬梅又叫了一声,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无奈,只好哼了一声。
  
  冬梅过来,将该换的衣服放到炕沿上。铁麟没动,冬梅也没动。两个人一个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一个站在炕前,低着头。
  
  冬梅不知道该怎么给铁麟穿衣服,病中的孙嬷嬷只是告诉他去给老爷穿衣服,却没有告诉她怎么给老爷穿衣服。真是的,还用得着告诉吗?她当丫环的,难道还不会给主人穿衣服吗?她当然会,她来铁府三年了,每天都给夫人脱衣服、穿衣服、还要换衣服,这一套她熟悉极了。可是,那是夫人啊。夫人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给女人穿衣服不必避讳什么。而老爷是男人呀,她能像伺候夫人那样伺候老爷吗?
  
  冬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又试探着叫了一声:“老爷,您起床吧?”
  
  铁麟又嗯了一声。
  
  冬梅还是束手无策。她看出来了,老爷是在等着她给他穿衣服,老爷绝对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尽管她是个女人,还是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黄花姑娘,但是老爷却没有把她看作女人,只是把她看作下人。下人在老爷的眼睛里是不分男人女人的,无论男女,都是惟命是从的奴仆。她看到,在给老爷抱进来的那一套衣服中,有长袍,有马褂,有马甲;也有衬衣,夹衣;还有贴身穿的亵衣。那么,躺在被窝儿里的老爷穿没穿衣服呢?要是穿着衣服,怎么给他往下脱呢?
  
  鼓楼上的钟声开始敲起了急促的18响,铁麟有点儿急了,抬眼看了一下冬梅。
  
  冬梅慌了,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慌乱地走到炕前,像伺候夫人那样,轻轻地掀起了铁麟的被子。铁麟穿着睡衣和睡裤,冬梅伏下身子,小心地解着睡衣上的钮扣儿。铁麟那白花花的肥厚的胸脯露了出来,冬梅的脸发起烧来。她不敢看那胸脯,可又不得不看。她慢慢地脱掉睡衣,又用两只颤抖的手开始往下褪着铁麟的睡裤。这次,她的眼睛必需避开了。她扭着头,凭着感觉和伺候夫人的经验将两手往下移动着,紧张得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越是紧张,越是出乱子。老爷毕竟不同于夫人,夫人的睡裤很好脱,往下轻轻一拉就下来了。可是老爷的睡裤是紧贴在身上的,中间还隔着一团不可逾越的障碍。冬梅的两只手碰到了那团障碍,她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一使劲闭着眼睛,终于将铁麟的睡裤褪到了脚边。
  
  脱掉睡衣睡裤,该给老爷穿衣服了。按照规矩,自然先要穿内裤,可是穿内裤,冬梅的双手还要经过那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时候的冬梅,似乎是被推进了枪林弹雨中的战士,向前冲是死,往后退还是死。既然必死无疑,也只能是跳河一闭眼了。你算什么女人,你是黄花闺女又如何。你是下人,下人天生就是伺候主人的。不要说给主人穿衣服,不要说看见主人光身子,主人就是要你扒光了衣服,你敢不扒吗?主人就是要你的身子,你敢不给吗?
  
  想到这些,冬梅平静下来。她不再回避,既然回避不掉的,干嘛还要回避呢?她的脸也扭过来,眼睛也睁开了,拿起铁麟的内裤,沉着地从脚上往上拽,拽过膝盖,拽过大腿,拽到了那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处。她没有扭头,也没有闭眼,甚至还漫不经心地朝那地方看了一眼。没有什么,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看清,只觉得有些丑陋。男人怎么会长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这么丑陋的东西也居然有资格惹事生非?
  
  越过这道障碍,下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铁麟从仓场总督衙门出来,坐粮厅的两顶蓝呢大轿已经在门前恭候了,这是金简和许良年的轿子。
  
  见铁麟出来了,金简和许良年急忙下轿向铁麟施礼。铁麟还礼后便迈进了自己的那顶绿呢大轿。
  
  绿呢大轿在前,蓝呢大轿在后,后面还有骑马的、乘车的、步行的。走在轿子前面的是开道锣,当当当响彻整个通州城。开道锣后面便是头戴黑红帽、手执蟒鞭的衙役,他们狐假虎威地吆喝着,挥鞭驱赶着路边的百姓。在衙役的后面,则是旗、锣、伞、扇、日照、顶马、官衔牌。跟随在两旁的是响班,也就是吹鼓手。笙、管、笛、箫、云锣、唢呐、铙钹、小鼓。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火朝天。从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出发的队伍,缕缕行行,不见首尾。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如潮似涌,冲冲撞撞,此起彼伏……到了闸桥附近,夏雨轩乘坐的蓝呢大轿也从鼓楼后面迎过来,跟在了坐粮厅蓝呢大轿的后面,连同他的随从、衙役,使这支队伍更加宏伟壮阔。
  
  从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出发去土石两坝,要经过半个通州城。街道两旁的店铺门脸儿,家家张灯,户户结彩。门盈上贴着滴着墨香的对联,比过年过节还要隆重非常。当然,这也是商家一个招财进宝的极好机会,哪一家店铺都不会坐失良机的。
  
  与此同时,大光楼前也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光楼俗称楼坝子,在石坝的收粮场上,面向大运河,背靠通州古城墙。两层楼阁,飞檐翘脊,吻兽雕龙。上层窗开东西南北,八面来风。下面一层前方临河开放,尽收万艘千帆。这个大光楼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前面的对联。前面敞开,却有左右两根门柱。左边的门柱上雕刻着一副楹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而右边的门柱上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据说明嘉靖年间修建好大光楼之后,巡仓御史吴仲题写了这么一副上联。下联空着,为的是让后人续对的。这不是一副绝对,后来有人对了出来: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对是对出来了,可是从内容到气魄都无法跟上联骈俪。当然,还有一些对得更令人不满意的,所以下联总是空着的。
  
  每年的开漕时节,都是漕运码头上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除了漕运官吏、码头百行、南北商贾、通州市民以外,还有来自四面八方专门来看热闹的人。于是,码头上未收粮先收人,河下是满载着漕粮的船只,河上面则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大光楼楼檐上,挂着8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都有磨盘那么大,红通通地悬在半空中,即使不点蜡烧烛,也透出了红火和喜庆。楼前还扎起了一个彩色的牌坊,都是绸缎丝锦扎制起来的。红花彩带,随风飘舞,与那8个大灯笼相映生辉,蓬蓬勃勃。牌坊的两边,摆下了8面大鼓,每面大鼓周围,都站着4个年轻英武的鼓手。鼓手们穿着白布坎肩,扎着白头巾,着双臂,挥动着鼓槌上下翻飞。敲出了忽紧忽缓的节奏。鼓声雷动,震得人心旌激荡,搅得大运河碧浪翻腾。
  
  大光楼的左侧,用漕船捎带来的楞木和松板搭成了一个仓廒。说是仓廒,不如说是戏台。大小高矮都要比实际的仓廒小得多,仓廒里也没有粮食。只不过开漕仪式上要进行漕船入廒的表演。一只粗笨的廒梯直通廒顶,仓廒上下也是披红挂彩、闪光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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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二章 开漕仪式2
  
  陈天伦虽说已经多次见过了开漕时节的壮观,可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观看的。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了一名年轻的军粮经纪,成了一名参与者和当事人。一大早,他就带着斛头、督管来到临清卫山东前帮。陈天伦穿着开气长衫,系着腰巾,踩着千层底布鞋,手里拿着军粮经纪密符扇。再加上他新刮的头皮,白里泛青,越发显得雄姿勃发,意气昂扬。
  
  临清卫山东前帮停泊在石坝南侧,齐刷刷64只漕船依次排列开来。漕船上飘着彩旗,首船上挂着坐粮厅颁发的虎头牌。陈天伦下了石坝,径直朝临清卫的船队走来。到了岸边,陈天伦带着随从刚要踏上过板,却被几个运丁拦住了。
  
  一个年长的运丁说:“先生请留步,领运官徐守备有令,任何人不许登上漕船。”
  
  陈天伦将手里的军粮密符扇一晃:“在下是军粮经纪陈天伦,请通知徐守备,我奉命来取粮样儿。”
  
  年长的运丁一听陈天伦说自己是军粮经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忙赔着笑脸说:“先生请稍候,我去把徐守备喊来。”
  
  陈天伦只好在岸边等候,不大一会儿,徐嘉传果然来了。这个领运官今天也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神采飞扬。陈天伦见了,急忙上前行礼:“在下军粮经纪陈天伦参见徐将军。”
  
  徐嘉传也笑脸相应,礼貌地还礼,就是不提请陈天伦上船的事。
  
  陈天伦只好说:“请徐将军行个方便,我要带人到船上取粮样儿。”
  
  徐嘉传说:“陈先生来晚了一步,粮样儿已经取走了。”
  
  陈天伦吃了一惊:“取走了?谁取走的?”
  
  徐嘉传说:“是马经纪取走的。”
  
  陈天伦问:“您说的是马长山?”
  
  徐嘉传说:“对,正是马长山马经纪。”
  
  陈天伦说:“在下是临清卫山东前帮的军粮经纪,按规矩这粮样儿该由我来取。”
  
  徐嘉传朝陈天伦弯了弯腰,算是表示歉意,却没说什么。
  
  这时候,军粮经纪马长山却在他身后的船头上出现了。徐嘉传闪了闪身子,马长山走上前来,客气地对陈天伦说:“今日是开漕第一天,第一天开漕验粮很是关节,我怕兄弟初任军粮经纪,不大熟悉码头上的规矩,就替兄弟前来支应一下。”
  
  尽管马长山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是陈天伦也不敢轻易就范。在漕运码头上,收兑漕粮事关重大。军粮经纪更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出了问题可是流放杀头的罪过,谁能担待得起呢?尽管马长山的说法是出于对陈天伦的负责,甚至是出于好心,可是陈天伦能领这好心吗?
  
  然而,马长山是“盈”字号军粮经纪,是军粮经纪的老大,是首领。一百名军粮经纪,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按说,该是“天”字号排在第一位。可码头上讲个吉利,列“盈”字号为首,大概是取“盈余”之意,漕船盈余,粮仓盈余,国库盈余,图个吉利。陈天伦是“宿”字号经纪,排列在第14位,从码头上的规矩来讲,是绝对要服从马长山的领导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又是老大,谁敢不服从?
  
  马长山见陈天伦犹豫不决的样子,从漕船上跳上岸,来到陈天伦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信不过我马哥吗?打从你爹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收兑漕粮,经常是相互提携、相互照应。对了,陈大叔的脚伤怎么样了?我一直说去看望,总是抽不出工夫来,穷忙,越穷越忙,也别说,不忙更穷了。放心吧兄弟,马哥不会害你的,等今日验完粮样儿,这漕船你该怎么收还怎么收。”
  
  陈天伦依然是半信半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光楼那边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8面大鼓敲得更加起劲,喇叭唢呐也提高了声调,人群潮水一样地朝大光楼涌去……
  
  马长山催促说:“开漕仪式马上就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陈天伦愣着没动,马长山却甩开大步朝大光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黑衣女人像个幽灵似的飘了过来,贴在了陈天伦的身边。土石两坝的人都涌向大光楼了,一时间岸边显得格外的清冷空旷。陈天伦和一个斛头、两个督管站在漕船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上船人家又不允,像几捆在市场卖不出去的秫秸一样干戳着。那样子一定非常尴尬,非常可笑。
  
  黑衣女人已经离陈天伦很近了,她那蓬松的发梢儿已经扫在了陈天伦的脸上,连口中的气息他都嗅到了。陈天伦一惊,扭过头来:“唐大姑,怎么是您?”
  
  唐大姑冲着他神秘地笑着,只是不说话。
  
  陈天伦问:“您来干什么?找我有事吗?”
  
  唐大姑还是微微笑着,两只神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天伦。
  
  陈天伦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在这漕运码头上,唐大姑自称是半神半仙、半人半鬼、半巫半医的角色,她的诡秘的行为和疯疯颠颠的语言,谁都觉得有点儿神经紧张。
  
  陈天伦说:“开漕了,您还不去看看?”
  
  果然,唐大姑又说起了那近似谶语的疯话:“开漕开漕,一网打不尽,二网没捞着,三网四网把命逃……”
  
  陈天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唐大姑,您说什么呢?”
  
  唐大姑说:“开漕啊,我在说开漕呀,你不是军粮经纪吗?经纪经纪,有惊有悸,经纪验粮,前面是虎,后面是狼……”
  
  陈天伦问:“唐大姑,您是说我将有灾祸,是吗?”
  
  唐大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里埋着福,福里藏着祸,要想躲过祸,快点儿查出错……”
  
  陈天伦今天也真有点儿走火入魔,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唐大姑是来帮助他的。他虽然听的是一片疯话,却在努力领会,细细琢磨。他觉得今天事情很蹊跷,蹊跷事肯定会遇上蹊跷人,蹊跷人肯定会有蹊跷的办法。马长山突然替他取粮样儿,他总觉得是一个大陷阱。可是他又不知道这陷阱里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陷阱有多深多浅。凭着他多年在码头上耳濡目染,也凭着他多年受祖父、父亲的言传身教,有一条警戒在时时提醒着他,那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事情突然又紧急,他来不及回家跟父亲商量,旁边也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既然唐大姑来了,他一定要在唐大姑这里讨到教益和办法。
  
  陈天伦急切地问:“唐大姑,求求您了,您快告诉我,错在什么地方,到哪儿去查错?”
  
  唐大姑却走了,走得也像来时那么飘渺而神秘。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息,走的时候也没留一点儿踪迹。说走就走了,说消逝就消逝了。
  
  唐大姑虽然走了,可陈天伦却不能走,第一次当军粮经纪,第一次抽签验粮,即使不干个漂漂亮亮,也不能招惹灾祸。唐大姑说让他快点儿查出错,错在哪儿?错在马长山取的粮样儿吗?
  
  陈天伦在想着,我该怎么办呢?
  
  甘戎是骑着快马赶到漕运码头上来的。兰儿找不到,她只好先把兰儿的父母亲送回去了。回到京城,她连家都没有回便连夜往回赶。她就是为了看开漕来的,开漕仪式她一定要看。不仅仅是为了看开漕仪式,兰儿就是在一个大庙会上丢的,开漕比庙会还热闹,什么人都可能出现。说不定能找到那个劫持兰儿的人,或者发现一些什么线索。这些天甘戎急是急,可是却没有失去理智。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寻找着兰儿。
  
  她赶到大光楼前面的时候,正好赶上开漕仪式开始。仓场总督的衙役见甘戎飞奔而来,忙上前替她牵过马。于是,甘戎气喘吁吁地钻进人群,朝大光楼前面挤去。
  
  外面围着看热闹的百姓,里面站立着数百名大小官吏。大光楼前已经没有甘戎的立足之地了。她朝四下看了看,竟然悄悄地溜进大光楼,上了二楼。
  
  二楼四面都是窗户,放眼望去,前面是大运河,河面上万船骈集、桅帆蔽日。脚下便是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拥拥挤挤,看得清清楚楚。而大光楼的后面,则还有两处非常醒目的建筑。靠近一些的是通惠祠,由于它是纪念吴仲的,当地人都叫它吴仲祠,祠堂不大,像一座小庙。
  
  原来的漕运码头在张家湾,元代郭守敬引昌平白浮泉入瓮山泊,再沿长河入积水潭,引一条闸河直通张家湾。南来的漕船可以直接驶进积水潭,舳舻相继,万艘朝宗。元世祖忽必烈欢喜异常,遂将这条闸河命名为通惠河。到了明嘉靖年间,水路淤湮,河道废弃。巡仓御史吴仲重修通惠河,设五闸,建二坝,将漕运码头移至通州。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大光楼的后面修了这座吴仲祠。
  
  吴仲祠的后面,耸立着著名的燃灯宝塔。书载宝塔建于北周宇文氏年代,至大清道光已经一千二百余年。宝塔共分13层,塔上连珠直指蓝天白云。传说漕船过了沙古堆,便可“三望燃灯塔”。先有燃灯塔,后有通州城。燃灯塔是通州城的象征,后有通州知州王维珍诗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认通州。
  
  甘戎站在大光楼上,左瞧右看,非常快活。这是她自从丢失了兰儿以后第一次露出笑模样。
  
  开漕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站在仓廒下的执事已经不年轻了,一缕银须飘在胸前的彩带上,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将一只手拢在嘴边,朝着大运河的方向高喊着:“开漕喽……”
  
  一声高呼,发自丹田,底气充盈,恢弘饱满。这声音迎着初升的太阳,响彻云霄,在整个漕运码头上飘荡,经久不绝。
  
  执事又一声呼道:“请坝神……”
  
  呼声一落,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声鼎沸。随着令人心颤的喧闹声,坝神出现在高高的廒顶上。这个坝神,青布裤子,白汗?儿,纳帮鞋,新剃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青幽幽的光亮。人们冲着坝神欢呼起来,坝神也张开双臂向人们致意。
  
  随着鼓乐声,从大光楼里面出来4个扛夫。扛夫个个是彪形大汉,却是半裸着。这是码头上的规矩,扛夫上船,要赤着膀子,脱掉裤子。裤子脱下来以后,往腰间一围,两条裤腿扎在后面,前面遮住了羞处,后面却是整个蛋子都裸露着。脚上的两只鞋一脱,往后腰上一插,腰板绷得笔直。大运河素有讲礼的街道不讲礼的河道之说,到了夏天从河道到码头就是男人彻底解放的地方。几千个扛粮食的老少爷们都光着准确地说,是光着,不是光着身子),女人还怎么到这里来。所以,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少到河边或码头上来的,不得已从这儿路过,也是当个睁眼瞎,不东张西望就是了。穷人家的女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码头上是穷人觅食活命的地方,不来行吗?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娘们来缝穷,就是带着针线来缝补破损的麻袋,每天也能挣十来个铜板儿。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太太手脚不灵活,上不得船,端着簸箕来扫街,叫作扫街,实际上是扫洒在地上的粮食,如果运气好,一天也能扫到斗八升的粮食。至于梳着小抓鬏儿的姑娘,也都撒着欢儿地往码头上跑。她们主要是来抓粮食,说抓好听一点儿,实际上就是偷。抓的方法很多,钻进水里溜进漕船,想抓多少抓多少;哪个麻包掉在地上,她们就一拥而上,抢个精光;更有甚者,扛夫扛着麻包在前面走,她们追在后面用铁钎子扎麻包,粮食从麻包里洒出来,她们就趴在地上呼撸……这些女人无论老幼,都不会怕光着的男人。她们见怪不怪,那些缝穷的女人最爱跟扛夫们打情骂俏,玩笑开大了她们敢撩起扛夫们的裤子给他们彻底曝光。扛夫们也乐得她们到码头上来,疯打疯闹,扛起麻包来有劲儿。
  
  开漕仪式上,来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其中也少不了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公开场合,人多势众,上来4个光着的扛夫大家非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新鲜,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法不责众,礼亦不责众。扛夫们扛着200斤的麻包如婴儿在肩,腰杆挺得笔直,还跟着鼓乐节奏扭来扭去。扭到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还故意转过身子,加大了摇摆幅度,在她们面前晃动着结结实实的小。甚至还极力地弯下腰,企图将前面被裤子遮盖的丑陋之物从后面隐约暴露出来……这时候,男人则哄笑,女人则嗔骂。有脸皮儿薄的小女子急忙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往外看。
  
  4个扛夫舞动着,表演了一个周遭以后,便朝廒梯上爬去。先爬上去两个,仍然是边爬边扭动着,爬得越高,那看见的人也就越多。两个扛夫爬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同时伸出双臂,抓住了扛夫肩上的两个麻包。身子往下一蹲,扛夫的肩膀往上一耸,一眨眼工夫,两个硕大的麻包已经扛到了坝神的肩头上。坝神挺直了腰杆儿,两脚分开站好,松开双手,两个麻包便稳稳当当地直立在了坝神的肩头上。仓廒下,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这时候,另外两个扛夫也扛着麻包爬上廒梯,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将双手伸过来,抓住了麻包。两个扛夫也是把身子往下一蹲,那两个麻包竟结结实实地夹在了坝神的腋下。这时的坝神,真正成了大力神,肩上两个麻包,腋下两个麻包。800斤的份量压在身上,却脸不红,气不喘,腰不弯,腿不软,昂首矗立在仓廒上,雄风四射,豪气冲天。大光楼前沸腾起来。
  
  执事又高呼起来:“拜坝神……”
  
  大光楼前,仓场总督、坐粮厅满汉厅丞、通州知州、顺天府东路亭、两仓两坝监督、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的大小官吏、各船帮的领运官押运官头舵老大、以及军粮白粮经纪斛头督管,一干人等都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在了大光楼前。仓廒前已经摆好了供桌,香烟缭绕,蜡烛高燃,还有干鲜水果四样点心。
  
  在铁麟的带领下,众官吏都撩起官袍,向坝神跪拜……
  
  就在拜坝神的同时,甘戎绕过人群,挤近仓廒,欲攀上廒梯,登上廒顶。
  
  仓廒上的人拦住了她:“闲杂人员不许上廒。”
  
  甘戎说:“我来看看坝神。”
  
  廒上的人说:“看坝神到下面去看。”
  
  甘戎说:“不,我要到近处看看。”
  
  廒上的人说:“近处有什么好看的?”
  
  甘戎说:“我要看看是真是假。”
  
  这时候,下面跪拜已经完毕,坝神转过身来,双臂一松,腋下的麻包掉在廒顶上,接着又将腰一弯,肩上的两个麻包严严实实地摞在那两个麻包上。
  
  甘戎抬头一看,这坝神年纪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愣头大脑。身上那一疙瘩一块的腱子肉挤在一起,像河滩上的石头蛋。甘戎两只手扒着廒梯,廒上的人拦着不让她上来。坝神听到刚才甘戎的话,便对廒上的人说:“别拦着,让她上来。”
  
  甘戎身子一蹿,狸猫似地上了廒顶。
  
  坝神问:“你刚才说什么?看看是真是假?你是怕我这坝神假呢,还是怕这麻包假?”
  
  甘戎说:“当然是怕麻包假。我就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力气,4个麻包800斤呢。”
  
  坝神说:“这麻包要是假的,下面能有那么多人给我磕头吗?”
  
  甘戎上前,用脚踢了踢坝神扔下来的麻包,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里面装的是粮食。但是她还不放心,弯下腰来用手扳了扳。
  
  坝神嘲讽地笑起来:“你一个小女子,能掂出这麻包的分量?就算是假的,你也掂不出来呀。”
  
  甘戎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假的我就能掂出来。”
  
  坝神问:“你怎么掂?”
  
  甘戎说:“当然是用手掂了。”
  
  坝神又笑起来:“小姑娘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吧,你要是能把这4个麻包搬起来,摞在一起,我给你磕三个头。”
  
  甘戎认真起来:“此话当真?”
  
  坝神说:“我骗你干什么?”
  
  甘戎说:“我是怕你说话不算数。”
  
  坝神说:“那就让这几位大爷给做个证。”
  
  在仓廒上帮忙的都是坐粮厅的役胥,没有人认得甘戎。但是突然间跳出来一个小姑娘敢跟坝神较劲儿,怕也不是一般的女子。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怂恿鼓劲儿。
  
  甘戎冲着众人说:“你们可得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齐说:“不会的,不会的,坝神哪儿能说话不算数呢?”
  
  甘戎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袖口捋起来,弯下腰,一只手抓住了麻包的一角,往上试了试又放下了。
  
  坝神得意了:“不行吧?快回家玩吧,别到这儿来逞能了,你要是能……”
  
  坝神的话还没说完,甘戎已经将那只麻包拎起来,直起腰,朝前走了两步,摞在了另外两只麻包上。这样,三个麻包便摞在了一起。紧接着,她又拎起另一只麻包,往那三只麻包上摞着。转眼间,4只麻包摞得整整齐齐,不偏不歪。众人惊异起来:“哎呀,真是个奇女子……”
  
  甘戎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抬头找坝神,坝神已经不在了。她正要发火,却只听得下面的执事又一声高呼:“赏坝神……”
  
  甘戎往下一看,坝神已经站在了仓廒底下的供桌前面。
  
  铁麟上下打量了一下坝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说:“小伙子,好身板,好力气,好威风。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坝神惟惟诺诺地回答说:“我姓杨行八,大伙儿都叫我杨八,没有名字,通州土人。”
  
  铁麟笑着说:“杨八这个名字就很好嘛,怎么说没有名字?”
  
  一个衙役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仓场总督铁麟的面前,托盘上摆着4吊铜钱。铁麟双手拿起铜钱,举到坝神面前。
  
  执事高呼着:“仓场总督铁大人赏钱4000文……”
  
  甘戎突然跳下仓廒,一把抓住了坝神:“等等,你还欠我的三个头呢,快磕完了再领赏。”
  
  铁麟见了女儿,厉声说:“甘戎,你来捣什么乱?快躲开!”
  
  甘戎只好松开坝神,坝神弯腰接赏钱。
  
  甘戎在后面悄声警告着:“告诉你,你这三个头不还我,我饶不了你。”
  
  坝神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的主儿,可是一个小女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趁着总督大人在场,他把赏钱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
  
  甘戎火了,紧跟着追了起来。
  
  人群拥挤,要往外跑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坝神慌里慌张地往外冲撞着,大家都认识他是坝神,便主动让开。甘戎往外追就难了,她不好意思像坝神那样粗野地在人群里冲撞,再说都不认识她,没有人给她让路。光天化日之下,她竟让坝神跑掉了……
  
  大光楼前,拜完了坝神,就该准备验粮了。执事刚要往下进行,却见夏雨轩匆匆地将铁麟拉走了。众官吏也觉得奇怪,知道是出了大事。于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自作惊恐地猜测着。
  
  铁麟跟着夏雨轩走到大光楼里面,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夏雨轩说:“出了大事,把皇上都惊动了。”
  
  铁麟问:“是漕运码头上的事吗?”
  
  夏雨轩说:“是漕运码头上的事,也是通州地盘上的事。一个外国传教士叫安东尼,从浙江搭乘漕船过来的,到了张家湾一带,丢了一只皮箱子。他没找地方,也没告码头,直接找朝廷去了……”
  
  铁麟气怒地说:“这外国人也忒狂得没边了,屁大的事也找皇上。”
  
  夏雨轩说:“皇上还认真了,命咱们限期破案。”
  
  铁麟说:“真是添乱。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夏雨轩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铁麟说:“他人呢?”
  
  夏雨轩说:“在州府衙门,我让金汝林和张典史陪着他呢。”
  
  铁麟又问:“哪国的传教士?”
  
  夏雨轩从腰间掏出一个黄缎子包儿:“据说是意大利的。这案子是从刑部直接转过来的,这是皇上的手谕,请您看看吧。”
  
  铁麟只好弯腰拱手,诚惶诚恐地把皇上的手谕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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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27:37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三章 敲山震虎
  
  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前,开漕仪式继续进行着。
  
  人们看完了坝神的表演,兴趣顿时失去了大半,纷纷离去。大光楼前没有那么拥挤了。跪拜坝神的供桌也撤掉了,换成了案桌,后面摆上了一把太师椅,铁麟坐在案前,开始打样验粮。这时候,再大的神也没有用了,最威风的还是人。还是掌握着漕运码头生杀大权的仓场总督。也许就是为了一睹新任仓场总督的风采和威严,许多看热闹的人便还继续留在大光楼前。实践将证明,他们留下是对的,这里确实将有一场热闹好看,即所谓好戏还在后头。
  
  执事高声呼叫:“传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头戴水晶顶的花翎,身穿石青色绣熊补服,腰间挎着佩刀,一副英武之气。他疾步向前,向仓场总督行礼:“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参见仓场总督和各位大人……”
  
  铁麟坐在案桌后面,也是头戴珊瑚顶,身穿绣锦鸡补服,尽管一夜睡眠不足,依然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徐嘉传滔滔不绝地向他禀报着:“本帮帅漕船64艘,运丁640人,兑运夏津、武城、馆陶、临清、利津、蒲台六州县漕粮,正兑米22000石,改兑米8000石,小麦4000石,黑豆2000石,黄豆2000石,行月口粮6500石,土宜17000石,漕粮土宜共计61500石。另有芦席25000张,松板1800片,楞木1200根。请大人查验。”
  
  铁麟最怕听的就是这些数字,那天许良年向他禀报河南漕船情况的时候,他就被这些数字搅得晕头晕脑。可是,他知道,作为漕运总督,又必须跟数字打交道。他曾经下决心将漕运的账目找来,背诵着上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他知道,如果你对数字马虎,他们就会用一些虚假的数字糊弄你。这些数字,他不听也得听,不但要听,还要认真地记住,并且要分析这些数字可能出现的舛误之处。
  
  铁麟等徐嘉传禀报完毕,朝四下看了看,众官吏都在看着他。于是,他底气很足地说了一声:“开关打样。”
  
  执事按照总督的旨意,高声呼喊着:“开关打样……”
  
  随着执事的一声呼叫,人们都纷纷散开了。可以说,开漕仪式到此已经结束了。站在铁麟面前的大小官员也移动着脚步,准备离去了。可是抬头一看,铁麟并没有动,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案桌前。看热闹的人走了许多,官员们却一个也不敢动了。
  
  按照规矩,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应该是亲自查看粮样的,由经纪从漕船上舀一巴斗粮样,双手托举到他们面前,由他们验看漕粮成色,是否潮湿霉坏,有无沙石杂质等,如无差错方准开关过斛。
  
  但由于漕弊日深,官习日惰,逐渐演变成了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都不再亲自验粮,经纪呈上来的粮样直接交给坐粮厅下面的经承和两坝上的监管,经承和监管也是草草看过,便由执事宣布开关打样。而此时的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即可打道回府,其他的官员也可以坐在大光楼或监所里喝茶聊天了。
  
  这套陋规铁麟当然知道,他就是要改一改,让所有的漕运官员都知道,我铁麟当仓场总督,就是要破一破这一陈规陋习。于是,执事只好继续高喊着:“托塔呈验粮样……”
  
  双手高举巴斗的经纪叫作“托塔”,今日充当“托塔”的本该是陈天伦,可是现在将粮样呈上来的却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
  
  对于铁麟的为官与为人,坐粮厅大概已经研究许久了。他们应该会料到今日出现的局面,所以他们还是有所准备的。执事刚一呼完,社人便将一巴斗粮样递给了马长山。马长山双手高举,走到铁麟面前,跪下呈送粮样:“‘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请大人验看……”
  
  铁麟站起身来,走到马长山面前,示意站在两边的金简和许良年跟他一起验看粮样。
  
  金简向前挪了挪那笨重的身子,伸出那只熊掌也似的胖手,从巴斗里抓起一把粮样,放在手心里扒拉着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咬了咬,说:“颗粒饱满,无杂物。”
  
  许良年也赶紧凑过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粮样,高举过头,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然后迎着风向洒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内行的姿势,如果米里有糠就会被风扬起来。没有见到糠皮,他又将粮样仔细地看了看,说:“干圆白净,无潮湿。”
  
  两位坐粮厅厅丞都验看了,该铁麟一槌定音了。铁麟的手朝“托塔”伸过来,刚要抓粮样,人群外便响起了急切的叫喊声:“大人,请等一下。”
  
  紧接着,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托着一巴斗粮样跑上来,跪在铁麟的前面,气喘吁吁地禀报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请大人验看。”
  
  一下子,无论是漕运码头的官吏还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惊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帮漕船验粮,怎么出了两个军粮经纪,怎么上来两个“托塔”?
  
  铁麟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托塔”,奇怪地问:“你是谁?”
  
  陈天伦这会儿喘过了气,底气十足地回答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铁麟沉吟着:“陈天伦……,这粮样你哪儿来的?”
  
  陈天伦答道:“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
  
  这时候,站在铁麟旁边的许良年看出了关节,上前跨了一步:“大胆陈天伦,你怎么竟敢私自上漕船取粮样?”
  
  陈天伦沉着地说:“回大人,卑职有军粮密符扇,凭扇可以直接上船取粮样。”
  
  许良年呵斥着:“大胆,就算你有军粮密符扇,今日是临清卫山东前帮验粮,你来胡搅什么?”
  
  陈天伦更加冷静,说出话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回大人,按坐粮厅掣签结果,临清卫山东前帮的漕船本该由卑职收兑,可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说卑职初任军粮经纪,怕有疏忽闪失,由他来呈送粮样,由卑职过斛兑粮。”
  
  这时候,满厅丞金简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眉目,急忙冲陈天伦吼叫起来:“放肆,既然说好了由‘盈’字号任‘托塔’,你为什么又来画蛇添足?”
  
  陈天伦说:“卑职以为,收兑漕粮乃朝廷大事,仓储一关全在验粮,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便从漕船上重新舀一斗米,请大人查验。”
  
  夏雨轩这时候已经完全看明白了,对于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他应该不算陌生了。他想起了那大红请柬,想起了天河楼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味佳肴,还有依偎在他怀里风骚放浪的小鹌鹑……这里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徐嘉传的漕粮里要是没鬼,他凭什么花那么大的本钱请客?那餐饭幸亏铁麟没有去吃,否则吃人家嘴软,现在还怎么说话?令夏雨轩懊丧的是,那餐饭吃完以后,竟然没顾上跟铁麟禀报。这不是他的疏忽,他知道事关重大,他本应及时禀报的。一是忙,那二呢?夏雨轩首先觉得自己吃人家嘴软了……
  
  铁麟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分析能力和想象能力,飞速地判断着这突发的一切。看到举着巴斗的年轻人英勇果决、一副正气凛然,看到刚才的军粮经纪马长山的脸上已经淌出了汗水,看到金简和许良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着,还看到站在后面的夏雨轩向他使着眼色……凭着直觉,他断定这里面必然有弊。这是一个关口,一个契机,这正是要他明察秋毫、匡正除弊的时候。他试探着走到陈天伦的面前,从巴斗里抓出一把粮样。说实在的,对于漕粮的优劣,他还没有专业的判断水平。他有点儿后悔,应该在此之前找个行家请教一下。但是他不能露出自己的无知,他要谨慎从事,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抓起粮样,没看,没尝,也没像许良年那样迎风抛洒,而是直接把粮样交给了许良年,然后,两只眼睛便紧紧地盯在了许良年的脸上。他知道,这里面真懂的是许良年,连金简也是不懂装懂。
  
  这一招儿果然见了奇效,许良年傻了。当许良年从铁麟手里接过那把粮样的时候,不用看,不用尝,也不用抛洒,凭着手感他就知道这是掺了糠兑了假的劣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光天化日之下,他能把劣米说成好米吗?就说是金简能认可,铁麟能蒙蔽,别人能瞒得过吗?特别是这个陈天伦,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能善罢甘休吗?许良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并不一定没态度。他的脸首先阴沉下来,在徐嘉传和马长山看来,他可能是生了陈天伦的气;在金简看来,他可能是对铁麟不满;在铁麟看来,也许这粮样确有问题。就这样,他把手里的粮样又交给了金简。
  
  金简傻吗?别看他长得脑满肥肠,事事马马虎虎,事事无所用心的样子。真要是那样,他能在官场混吗?能熬到坐粮厅厅丞吗?平时他装糊涂也是难得糊涂,世界上都是因精明而死、而败、而家破人亡,没听说过因糊涂而死、而败、而家破人亡的。他知道许良年老奸巨猾,明明知道这米有问题,却不说,把球儿踢到他这儿来了。得罪人的话让他去说,伤人的事让他去办。哈哈,这回你这老奸巨猾可想错了,你没见铁麟那脸色吗?你没见这舍得一身剐的小经纪陈天伦吗?这事能逃得过去吗?你不说,好啊,正好证明你心里有鬼。你不是要让我说吗?我说,我一说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金简做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仔仔细细地验看着粮样。突然,他把脸一沉,冲着陈天伦厉声问:“这米是哪儿来的?”
  
  陈天伦说:“回大人,确实是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的漕船。”
  
  金简顿时怒发冲冠,叫嚷着:“领运官徐嘉传,这是你船上的米吗?”
  
  这一下可把徐嘉传闹糊涂了。他知道,金简和许良年都是他喂肥了的,到了关键时刻都会替他遮掩,为他说话的。可是,金简这么一问,他该怎么说呢?说这米是他船上的,追究起来怎么说?说这米不是他船上的,总督大人要是让人重新取样,不是还照样露馅吗?
  
  徐嘉传支支吾吾,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铁麟却说话了:“金大人,您看这米……”
  
  铁麟说完,又像盯着许良年那样,紧紧地盯住了金简的眼睛。
  
  金简已经决定了讨好铁麟的战略,便怒不可遏地说:“这米……这是什么米?又干又瘪,又潮又湿……”
  
  铁麟回过头来问许良年:“许大人,你看呢?”
  
  许良年急忙见风转舵:“还用看吗?这明明是造了假的米。”
  
  铁麟心里有了底,突然转过身来:“‘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我问你,你这米是从哪儿来的?”
  
  马长山立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我这米也是……也是……从临清卫的漕船上……”
  
  铁麟嘿嘿冷笑了一下:“这就怪了,一帮漕船上怎么出了两样米?马长山,你给本官说实话,你这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马长山只好交了底儿:“是……是领运官徐嘉传给卑职预备下的。”
  
  铁麟暴怒地大喊一声:“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急忙匍匐在地:“卑职在……”
  
  铁麟走到徐嘉传的面前,他的脚已经触到了他的头顶上:“徐嘉传,这两种粮样都是你漕船上的吗?”
  
  徐嘉传带着哭腔说:“大人,卑职不知道‘宿’字号经纪上船采米。”
  
  陈天伦分辩着:“禀告大人,今日一早卑职到临清卫的船上取粮样,被他们拦着不让上船。还是后来开漕仪式开始以后,卑职打着您的旗号才将粮样取来的。”
  
  铁麟压低了声音问:“徐嘉传,这么说你是弄虚作假,以次充好,以劣充优,蒙混本官了?”
  
  徐嘉传急忙捣蒜般地磕头:“大人,卑职不敢……”
  
  铁麟咆哮起来:“你还说不敢,你简直是目无朝廷王法,狗胆包天!来人啊,给我拉下去杖责40!”
  
  两个皂吏上来,拉起徐嘉传,朝大光楼里拖去。徐嘉传高喊着:“大人,饶命……饶命啊……”
  
  铁麟又转向马长山问道:“‘盈’字号经纪,你可真敢瞒天过海呀,说,临清卫给了你多少好处?”
  
  马长山也捣蒜般地磕起了头:“大人,没有啊……”
  
  铁麟朝他伸出了手:“有与没有,待查清后再说,交出来?”
  
  马长山抬起头,困惑地看着铁麟,不知道他在要什么。
  
  铁麟嚷着:“把你的密符扇交出来!”
  
  马长山不敢违抗,从腰间解下扇袋,交给铁麟。
  
  铁麟从扇袋里抽出密符扇,嘁喳卡卡,将密符扇撕碎,又将碎扇片使劲摔在马长山的脸上:“你这个漕运的败类!从今天起,你的军粮经纪被除名了。陈天伦,你的字号是什么?”
  
  陈天伦吃了一惊,急忙回答:“回大人,卑职是‘宿’字号。”
  
  铁麟扳着指头默颂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么说你排列在第14位了?”
  
  陈天伦答道:“是的大人,卑职在军粮经纪排列第14位。”
  
  铁麟说:“从今天起你是‘盈’字号,排列在第一位。”
  
  金简和许良年见徐嘉传被拉下去杖责,并没有感到诧异,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铁麟会如此惩治马长山。这可非同小可,如果削去了马长山“盈”字号经纪,就如同砍掉了他们在码头上的一只手臂。
  
  许良年终于沉不住气了,企图挽回局面,凑到铁麟面前,低声说:“铁大人,这……恐怕不大合规矩吧?”
  
  铁麟冷冷地问:“什么规矩?”
  
  金简见许良年挺身而出,也想助他一臂之力,便接过来说:“这密符扇是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下来的,不好轻易变更,这是多年来漕运的规矩了……”
  
  铁麟没有理睬许良年,却冲着金简问:“金大人,是漕运的规矩大,还是朝廷的规矩大?”
  
  金简张口结舌了:“这……”
  
  铁麟追问着:“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金简只好低头服输:“不不……当然是朝廷的规矩大了。”
  
  铁麟不依不饶:“既然你知道是朝廷的规矩大,那么我告诉你,本官是当今圣上亲简朝廷命官,言随法出,从即日起陈天伦就是‘盈’字号军粮经纪,统领漕运码头上100名军粮经纪,废掉原来的那个‘盈’字号,现在还有99名。这有什么不妥吗?”
  
  金简结结巴巴:“啊啊……没有……”
  
  铁麟又转向许良年:“许大人,你看呢?”
  
  许良年也只好惟惟称是:“大人处置得极是,整顿漕弊,是该从收兑开始。这验粮经纪又是收兑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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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28:09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四章 挨打的托
  
  大光楼里传出了劈里啪啦的挥杖声和撕裂人心的求饶声,铁麟再看看身边的几位坐粮厅大员,天气不热,却一个个地在用袖子擦汗……
  
  陈天伦初任军粮经纪,陈日修果然放心不下。他的脚伤还没有好,走不得路,便让本家侄子陈小虎找来一辆排子车,拉着他来到了漕运码头。
  
  跟着陈日修到漕运码头上来的还有夏雪儿。
  
  夏雪儿是夏雨轩的宝贝女儿,今年16岁,是一个文静淑贤、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夏雨轩任通州知州以后,便将妻子和女儿接到州府后宅去住了。可是夏雪儿在州府衙门里住不惯,说是天天看着那些呼幺喊六的衙役心里不舒服,便常常跑回陈家来。夏雪儿到陈家来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说是陈伯伯脚受伤了,陈伯母的身体又不好,来帮助他们干干家务。凭着两家的交情,夏雨轩和妻子都没有理由阻止夏雪儿到陈家来。可是,夫妇两个心里明白,女儿是不宜常往陈家跑的。
  
  这里面另有个原故。早在夏雨轩将妻子女儿从老家接来住进陈家以后,陈家夫妇就非常喜欢雪儿,常常夸奖雪儿聪明漂亮,将来谁要是娶了她,就是一辈子的福气。夏雨轩知道,陈日修夫妇喜欢雪儿是真心的,他们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稀罕女孩儿是肯定的。夏雨轩也有自己的想法,陈日修有个儿子,而且儿子也很有出息,科考通过了院试,又进了国子监读书,将来肯定会大有前途的。如果能将女儿许配给陈天伦,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是可报陈日修的大恩大德,二是给女儿找个可靠的郎君,三是由金兰之交到姻缘亲家,两家便合成了一家。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来开口,毕竟他是女方家长,结亲也要陈日修托人来求亲才好。
  
  其实,陈日修夫妇也早有打算,天伦性情耿直,志向远大,男人要成就大事,非要有个贤内助不可。两口子早就看上了雪儿,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骨肉。小户人家过日子讲究的是家庭和睦,要是天伦娶一个不通情理的媳妇进来,闹得夫妻不和、婆媳不和,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儿。想是这样想,可是陈日修夫妇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是人家夏雨轩毕竟是翰林院的官员,前途无量,说不定能出将入相,成为朝廷重臣。就算你跟他交情再深,但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将一个朝廷命官的千金娶进一个军粮经纪的小院,不是太委屈孩子了吗?就算这件事两厢情愿,外人会怎么说?知道的会说他们的交情不浅,不知道的准会说陈日修巴结名门大户。陈日修是好脸面的人,陈家祖祖辈辈在通州城活得都非常体面,没有让人家戳过脊梁骨。第二个难处更要命,陈天伦比夏雪儿大8岁。就算是婚姻不论年龄,那也要看什么家门什么人。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小秀才,凭什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小8岁的姑娘做老婆,这不是欺负人吗?
  
  基于这两点,陈日修夫妇虽然喜欢夏雪儿,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也只好互相劝慰着,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陈家夫妇不开口,夏家夫妇又不好开口,这件事就这么干着、晾着、呜涂着。
  
  这一天开漕,差不多全城的人都来到了码头上。夏雪儿也想来瞧瞧热闹,母亲不能带着她来,知州的妻子怎能随便抛头露面呢?找个衙役带她来吧,又不方便,毕竟是知州的千金小姐嘛。母女俩不能到码头上来,在衙门后宅呆着又没有意思,便到陈家串门来了。母女俩进了陈家的门,正好陈小虎拉着排子车要送陈日修到码头上来。陈日修见了雪儿,便主动要带她来,这正合母女俩的心意。于是,雪儿的母亲留在陈家陪天伦的母亲聊天,陈日修便将雪儿带到漕运码头上来了。
  
  陈日修替儿子担心,果然越怕鬼越招鬼。他坐着陈小虎拉着的排子车,刚刚来到石坝上,就听着人们一边乱哄哄地议论着,一边争着抢着往大光楼跑去他心里一阵惊悸,感觉像是出了什么事。他拦住了一位老者打听着,老者告诉他,新任军粮经纪陈天伦把天捅破了,漕运码头上要出大乱子了……陈日修一听,脑袋立刻大了。
  
  人太多,陈小虎拉着的排子车被人撞得东倒西歪,挤近大光楼是不可能了。陈日修急得心如火燎,恨不得跳下车跑过去。他见不到大光楼前的情况,便想找到夏雨轩。只有见到夏雨轩才能了解到真实的情况,陈天伦正在扛着塌天的灾祸,也只有夏雨轩能够帮助他。他让陈小虎把车子放下,跑到大光楼前把夏雨轩找来。可是陈小虎天生是个怵窝子,平时怕见生人,怕跟人说话,连到油盐店打个醋都发愁,更不要说让他去找一个堂堂的知州大人了。他一听陈日修吩咐,就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夏雪儿见陈小虎如此发怵,便说:“大伯,让我去吧,我把父亲找来。”
  
  陈日修死活不同意,前些天陈天伦带兰儿看病被劫持的事情他还余悸未消,怎么能放夏雪儿到人群里去呢?尽管夏雪儿已经大了,可她毕竟是女孩儿,而且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树大招风,要是被人家盯上,被人家劫持走,那可就更要命了。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甘戎过来了。说来也巧,甘戎是去找杨八的。她在仓廒上搬了两个麻包,杨八说话不算数,把她惹火了。她一定要找到杨八,让杨八当众给她磕三个响头不可。她明明见到了杨八的影子,是在大光楼上看见的。她见到常书办把杨八拉出了人群,朝吴仲祠的方向走来了。她认得常书办,这些天在码头上转,也认识了一些人。她急忙跑下大光楼,到吴仲祠这边来追臭不要脸的杨八。杨八却又像泥鳅似地溜掉了,她正在扫兴,见人们又纷纷朝大光楼跑去,知道又出了什么热闹,便也随着人群跑过来。跑到半截,便看见了一辆横在路边的排子车。
  
  甘戎天性就是热情洋溢,爱多管闲事,看见这排子车上一个坐着的老者,车前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车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你们是来看开漕的吧?怎么不到前面去?”
  
  夏雪儿说:“我大伯脚上有伤,车子过不去,能麻烦你叫一下我父亲吗?”
  
  甘戎见三个人中倒是这姑娘先说话了,便觉得有点儿不快。这莫名其妙的不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冷冷地看了夏雪儿一眼:“你父亲是谁?”
  
  夏雪儿说:“我父亲姓夏,是通州知州。”
  
  甘戎的语调提高了一点儿:“噢,是夏叔叔呀,我认识。你找他干什么?他正忙着呢。”
  
  听说话的口气,陈日修便知道眼前这位姑娘不是等闲人物,便接过话茬儿说:“是老朽让叫的,姑娘,要是方便就麻烦您一下,就说我有急事。我姓陈,是新任军粮经纪陈天伦的父亲。”
  
  甘戎一下子热情起来,夸张地叫道:“呀,您就是陈天伦的父亲?您好啊。我认识陈天伦,听说您脚受伤了,好点儿了吗?”
  
  陈日修见这非凡的姑娘对自己如此热心,受宠若惊般地说:“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甘戎说:“我叫甘戎,我父亲是仓场总督,也是新任的。”
  
  陈日修惊惶地说:“哎呀,原来是总督大人的大小姐,老朽失礼了。”
  
  甘戎说:“您别客气,我马上把夏叔叔给您找来。”
  
  果然,甘戎去后不久,夏雨轩便来了。
  
  夏雪儿见到父亲,忙打听陈天伦的情况。
  
  夏雨轩把陈天伦在开漕后的情况向陈日修说了一遍。
  
  陈日修听了,连连搓手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夏雨轩安慰说:“陈兄请放心,我认为,天伦做得对,做得有理,看样子铁麟大人非常赏识他,让他当上了‘盈’字号军粮经纪。”
  
  陈日修听了,更是急得不得了。虽说陈日修当了半辈子军粮经纪了,可陈日修的处世为人跟陈天伦截然不同。陈日修生性谨慎,谦虚让人,好结交,好面子,最怕的就是得罪人。可以说,在漕运码头上,陈日修是最有人缘的。他早就发现了陈天伦与他的不同,陈天伦自幼饱读诗书,崇尚的是“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格言。他志高心大,忠君报国,想建功立业。可是他并不了解天下,不了解世情,更不了解漕运码头。当陈日修将军粮密符扇交给陈天伦的时候,曾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谨慎,得吃亏处便吃亏,能让人处便让人,万万不可逞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怎么今日刚刚上任,就把这些至理名言抛之脑后了呢?
  
  夏雨轩知道陈日修担心的是什么,一个劲儿地宽慰着他:“陈兄不必担心,我看贤侄做事是蛮有操守的。何况如今铁大人下决心要整顿漕弊,贤侄脱颖而出大合时宜。英雄施展才干,总是需要个机遇。说不定贤侄在铁大人的提携下,能在漕运码头上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陈日修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我看是凶多吉少,弄不好会大难临头。”
  
  夏雨轩跟陈日修说着话,顺便看了雪儿一眼,雪儿急切地问:“父亲,天伦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夏雨轩笑了:“我在这儿陪你陈伯伯说话,你跟虎子到那边看看吧,热闹得很呢。”
  
  夏雪儿笑了,催促着陈小虎朝大光楼那边跑去。
  
  陈日修在后面叮嘱着:“小虎,看好雪儿,一步都不要离开。”
  
  大光楼前面又重新围满了人,铁麟还在发着雷霆之怒,金简、许良年等人惶惶不安。大光楼里面皂吏们正在挥杖惩罚着徐嘉传,一阵阵叫喊声和杖板声传了出来。
  
  甘戎突然跑过来,对父亲说:“父亲,错了错了,打错了。”
  
  铁麟冲女儿嚷了起来:“你来捣什么乱?谁说错了,快一边去。”
  
  甘戎急着说:“父亲,打错了,打错了。”
  
  铁麟生气了:“别瞎说,打的就是他。”
  
  甘戎更急了:“父亲,告诉您,他不是……打的不是徐嘉传。”
  
  铁麟说:“不是徐嘉传是谁?我打的就是他。”
  
  甘戎急得直跺脚:“哎呀,您怎这么糊涂呀?您快看看去吧。”
  
  铁麟火了:“你快给我滚开,不知道我在办案吗?”
  
  甘戎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陈天伦却听明白了,凑到铁麟耳边悄悄地说:“大人,大小姐说得对,可能是有人替徐嘉传挨打。”
  
  铁麟一愣:“什么?有人调包?”
  
  陈天伦说:“这种事情是常有的。”
  
  铁麟的眼睛直了,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二品大员面前,居然有人敢蔑视大清王法,干如此胆大妄为的勾当。他看了看金简和许良年,大喊一声:“来人哪……”
  
  几个衙役急跑过来,立在他面前。
  
  铁麟命令着:“把那徐嘉传给我带上来!”
  
  衙役们应了一声“喳”便朝大光楼里跑去,紧接着,便拖着一个人出来了。那个人似乎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了,耷拉着脑袋,软塌塌的身子,被拖到铁麟面前,一滩烂泥似的伏在地上。
  
  铁麟大喊着:“抬起头来。”
  
  那人卧在地上不动,像是死了。
  
  铁麟又喊着:“把头抬起来。”
  
  那个人还是不动弹。
  
  铁麟火了:“把他的脑袋提拉起来!”
  
  两个衙役一齐向前,抓住地上的人的辫子,往上一拉,那个人的真面目便露出来了。
  
  让铁麟大吃一惊的是,这个被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坝神杨八。
  
  连站在一边的甘戎都大吃一惊,找了半天杨八没找到,原来他跑到这里替人家挨打来了。
  
  杨八见他被认了出来,知道蒙混不下去了,急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大人……”
  
  铁麟只觉得又可气又好笑:“杨八,你刚才还是坝神,还是英雄,还是大力士,怎么现在又来替人挨打?”
  
  杨八无言以对。
  
  铁麟说:“杨八,你告诉我,替人家挨一次打,争多少银子?”
  
  杨八还是不说话。
  
  金简冲杨八吼了起来:“混蛋,大人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杨八抬起头来说:“回大人,临清卫给我300两……”
  
  铁麟冷笑着说:“300两,那可比当坝神划算多了。我问你,你分给这些衙役多少?”
  
  听铁麟这么一问,立在两边的皂吏首先慌得魂不附体了。
  
  杨八磕着头说:“没……没有……”
  
  铁麟说:“没有?哼,把裤子脱下来!”
  
  杨八一时没明白。
  
  铁麟又吼了起来:“把杨八的裤子脱下来!”
  
  不但杨八不明白,许多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特别是看热闹的人,一听说要脱杨八的裤子,都向前拥挤着,想看个究竟。
  
  两个衙役上来,拉起杨八,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
  
  铁麟嚷着:“趴在地上。”
  
  两个衙役使劲一搡,将赤身的杨八摁在地上。
  
  铁麟走过去,指着杨八的问:“你们这40大板打在哪儿了?这怎么连个红印都没有?”
  
  刚才执杖的两个皂吏吓得急忙跪下来,喊着饶命。
  
  这便是皂班的功夫,皂班又被叫为狼班。是官员坐堂的时候站在两边喊堂威的,喊起来狼嗥一般,吓得魂飞胆散。行刑是皂班的职责,也是皂班的特权。塞好处买人情全仗着皂班的手下留情。在大堂上,同样是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几杖下去,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几十杖打下来,也许就能丝毫无损。这些猫腻,几乎所有的官吏都知道,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深究过。今日铁麟发现杖责有弊,便连同衙役一起追究起来。
  
  铁麟高喊着:“来人啊,把杨八连同这两个狗才一起拉下去,每人40大板,打完之后我要亲自验伤。”
  
  几个虎狼一样的衙役将三个人拖进了大光楼,杖责声和求饶声又传了出来……
  
  金简、许良年面面相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铁麟又喊道:“把徐嘉传押上来!”
  
  两个衙役立刻押着徐嘉传跪在铁麟面前。
  
  铁麟气得眼睛都鼓胀起来:“徐嘉传,你可知罪?”
  
  徐嘉传忙捣头:“卑职罪该万死……”
  
  铁麟说:“你身为卫所军守备,穿着五品官服,吃着朝廷的俸禄,领运漕粮弄虚作假,本官念你历来考绩不错,原想从轻发落,没想到你却藐视朝廷律法,花钱买身替罚。为整顿漕弊,清肃法律,来人啊,给徐嘉传戴上枷号,在码头上示众一个月,然后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随着铁麟的命令,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摘去了徐嘉传的顶戴,脱去了他的官服,给他披戴上木枷……
  
  这时候,铁麟才长出了一口恶气,用舒缓的声调喊着:“陈天伦……”
  
  陈天伦急忙上前答应:“卑职在。”
  
  铁麟命令说:“给临清卫山东前帮挂虎头牌,开关验粮。”
  
  陈天伦还未及答应,执事却高叫起来:“开关验粮……”
  
  这喊声让陈天伦为之一震,他浑身的热血顿时奔流起来。他撩起长衫,手执军粮密符扇,大踏步地朝漕船走去。他刚走出人群,便远远地看见了那辆排子车,看见了排子车上的父亲,还有父亲身边的夏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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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28:42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五章 仓长总督的基本工
  
  为了侦破洋人皮箱的失窃案,夏雨轩将刑名师爷金汝林派到了铁麟的身边。
  
  按照一般的规矩,侦察盗案匪案理应是地方上的事情。可是通州这个“地方”不同于其它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天子脚下。皇帝打个喷嚏,通州就得患感冒;哪位王爷或六部首领打起了呼噜,整个通州城就别想睡觉。上有顺天府管辖着,旁边还有东路亭看管着,这都是直接的顶头上司。仓场总督、坐粮厅往通州城这么一礅,连燃灯塔都显得矮半截。别的地方的百姓,见个七品芝麻官都难,可是通州人出门上趟茅房兴许就能见到几个顶戴花翎。大地方人小地方狗,都是不害生不怵阵的主儿。通州的百姓见多识广,敢到衙门门口吆喝王致和的臭豆腐,敢拿朝廷的命官开涮。要不怎么说京官难当呢?这桩案子发生在通州地方,人家洋人直接找到了朝廷,皇上一道手谕,就命令铁麟领衔破案,谁让人家是二品大员呢?而夏雨轩作为通州知州,便只有协助办理的份儿了。
  
  一大早,金汝林就到仓场总督衙门来报到,门房将他带进了会客厅。还是在大光楼的开漕仪式上,金汝林见过铁麟。当时他穿的是二品官服,戴的是珊瑚顶戴,一副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进了客厅,金汝林却发现里面有一位老人,便装素服,一条垂腰发辫儿,正弯着腰看些什么。再一看,客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笸箩簸箕,笸箩簸箕里又放满了形形色色的葫芦瓢。金汝林认不清这位是不是仓场总督铁麟,那个老人很专著,显然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带他进来的门房也没有禀报,金汝林犹豫了一下,立即跪下来行礼,宁肯跪错也不能失礼:“晚生金汝林拜见大人。”
  
  果然是铁麟,人在身上马在鞍,素装的铁麟显得不大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虚弱。他转过身来,和蔼地问:“你就是夏大人的刑名师爷金汝林?”
  
  金汝林忙说:“夏大人命晚生前来伺候大人。”
  
  铁麟高兴起来:“快请起,以后再见面就不必客气了。”
  
  金汝林起身,等待着铁麟的吩咐。
  
  铁麟说:“汝林啊,听说你在码头上也呆的年头不少了,这粮食你懂不懂呀?”
  
  金汝林一时没有明白:“不知道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铁麟说:“譬如说,给你一把稻谷或小麦玉米什么的,你能看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差,哪个是优,哪个是劣,哪个是新,哪个是陈吗?”
  
  金汝林自信地说:“晚生在坐粮厅当过书办,也在两坝上当过书手,后来又当过坐粮厅漕科经承,再后来成了稿门的书办。跟粮食打了8年的交道,还算是内行。”
  
  铁麟高兴起来:“太好了,来来来,你过来,随便抓一把什么粮食,考考本官。”
  
  金汝林走近一看,那笸箩簸箕里的葫芦瓢都装着各种各样的粮食,葫芦瓢上还贴着纸条儿,上面写着一年陈谷,二年陈谷,五年陈谷,湖州粳米,江夏糯米,长沙小稻等等。金汝林困惑地问:“大人,您这是……”
  
  铁麟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做什么生意学什么经。本官既然奉朝廷之命,掌管仓场,不懂得粮食怎么行?来来,你随便抓一把什么,考考本官。”
  
  等铁麟背过身去,金汝林抓起了一把稻谷:“大人,请您过目。”
  
  铁麟把那稻谷接过来,放在掌心里,用手指头扒拉着查看起来,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行家似的。过了好半天,才说:“这是两年陈谷。”
  
  金汝林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那么是三年陈谷了?”
  
  金汝林又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不会是五年陈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为什么总说是陈谷呢?”
  
  铁麟问:“难道是新谷?”
  
  金汝林说:“是新谷,而且是湖州新谷。”
  
  铁麟问:“既然是新谷,为什么没有新谷的清香?”
  
  金汝林说:“新谷却是新谷,不过是在运载途中兑了水了,所以这谷中有一种霉气味道,但这霉气味是新鲜的,不是陈旧的霉气味儿。”
  
  铁麟茫然了:“这霉气味道还分新与陈?”
  
  金汝林说:“就是靠这霉气味道中的新与陈,来判断是新谷还是陈谷的。”
  
  铁麟说:“看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我原来想得很简单,将各种谷物分门别类地比较一下,就能分出优劣新陈。”
  
  金汝林说:“判别粮食是要有窍门的,大人这样比较虽然也能辨别真伪,但是毕竟是皮毛表面。真正的行家,有一整套查看粮食的规矩奥妙。”
  
  铁麟求知若渴:“哎呀,你快给我说说。”
  
  金汝林说:“比方判别稻谷,先不用眼睛,而是先用手。把手伸进粮仓或粮袋,一是感觉温度,二是感觉干潮,三是感觉粗细。把米抓出来以后,不是先用眼睛看,而是先用耳朵听,搓一搓,听听声音,好米声音清脆,沙沙作响,劣米声音艰涩,嚓嚓作响,当然这里面的区别是非常细微的,需要仔细鉴别才行。用耳朵听完以后再用牙嗑,轻轻的,用槽牙嗑,不要用门牙嗑。因为嗑的时候要听,槽牙在里面,声音直接传到耳朵里,不容易受外界杂音的干扰。用牙嗑的时候,除了听声音,还要感觉它的硬度和破裂时间的长短。一般来说,好米坚实,破裂的时候很干脆,像爆炸一样。最后才是用眼睛看,看什么呢?首先看光泽度,新米都有一层很明显的光泽,放的时间越长,光泽越暗淡。其次是看米壳是否整齐完整,有无破损,破损的程度如何。当然,有些造了假的米识别起来就有点儿难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
  
  铁麟说:“你别比如了,你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脑袋都听炸了。我现在算明白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不谬。看来,我真要弄懂这些,凭自己琢磨不行了,我得拜你为师了。汝林啊,你可得收下我这个徒弟呀。”
  
  金汝林忙说:“大人说哪儿去了,您懂的是治国安邦的方针大略,我说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铁麟说:“可不能小看这雕虫小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雕虫小技要是忽略了,往往在大策大略上要出漏洞。无论有多难,我也得把这雕虫小技学到手。”
  
  金汝林说:“大人业精于勤,不耻下问,实在是晚生的楷模表率。”
  
  铁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交我验米吧。学习也要循序渐进,你说,我先从哪儿学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去察访洋人的皮箱一案吗?”
  
  铁麟想了想说:“也罢,咱们定个协议,白天办案,晚上做功课,可以吧?”
  
  金汝林试探着开着玩笑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都怪晚生刚才多嘴了。”
  
  铁麟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反正你不把肚子里那点玩意儿给我掏出来,就甭想离开仓场衙门。”
  
  金汝林说:“晚生听大人吩咐就是了。”
  
  有了皇上的手谕,铁麟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他对洋大人告御状颇有微词,可是皮箱还得给人家尽心尽力地去找。这一天,他扮作一个南方来的丝绸商人,在金汝林的陪同下又来到了漕运码头上。出任仓场总督以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官越大越须放下架子。官服、顶戴、绿呢轿都是吓唬人的,让人家怕并不难,有权威风在,丢了权便威风扫地。可这权是身外之物,不是你的真本事。通州人有一句话:把顶戴花翎扣在猪脑袋上,连屠夫都得给猪下跪。
  
  铁麟尝到了微服私访的好处,这不是他的发明,他只不过是忠实的实践者。
  
  侦察盗案,须到下三烂的地方,这是金汝林告诉他的。想想也有道理,溜门撬锁、偷鸡摸狗的能有几个像模像样的?除非大盗,大盗即匪,那是出没在山林之间的。
  
  土坝附近的东关小市,堪称是藏污纳垢之所,伤风败俗之地。一走进这地面,便觉得乌烟瘴气、丑恶不堪,连空气都是恶浊难忍的。在这里游来荡去的,多是衣衫褴褛之辈,蓬头垢面之徒。满街都是露天的摊贩,一摊紧挨着一摊,杂乱无章,犬牙交错。饭摊上卖的都是廉价的菜饭,有贴饼子、蒸窝头、血豆腐、熬白菜,还有大饭店收集来的折箩;估衣摊上卖的都是破衣烂衫,商贩一边抖落着估衣一边高声叫卖,衣衫上的灰尘虱子都洒落在旁边饭摊的汤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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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六章 一是赌,二是嫖
  
  小市上有一种小押,这引起了铁麟的兴趣。这实际上是一种微型的典当行,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可以到这里来典押。押期短、价钱低、利息重,解的就是燃眉之急。码头上四五千名扛夫,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苦力。他们像季鸟一样冬去春来,没有一文本钱,本钱就是一身的力气。腑内空空的扛不了麻包,有力气也得靠肚子里的东西撑着,人是铁饭是钢嘛。也不能说扛夫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身衣裳。扛夫的衣裳很简单,一条裤子,一个汗?儿。裤子是不能当的,因为裤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老百姓叫作“硬山搁”。除了裤子,没有别的了,只剩一件汗?儿了。汗?儿是大运河边一种男人很流行的服装。实际上是由三块儿白布拼凑起来的,后背一大块儿,前胸两小块儿。大块儿和小块儿之间用绊子连结着,胸前的纽扣则是一排算盘疙瘩。这种衣服一是省布,二是凉快,三是脱穿方便,很适合于劳作之用。尽管如此,劳苦人也觉得干活的时候穿着衣服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长期得不到温饱的中国人是非常崇尚节俭的,穿衣服的目的非常功利,一是御寒,二是遮羞。在不需要御寒和遮羞的时候再穿衣服便是浪费,所以夜间钻进被窝儿睡觉和夏天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干活是不该穿衣服的,一丝一缕都是多余。码头上还不能说没有女人,所以遮羞还是必要的,那么裤子脱下来往腰间一围权作遮羞之用。汗?儿便可以抵押出几枚铜板,换回两个烧饼。把烧饼吞进去就可以扛麻包了,扛了麻包赚了钱再把汗?儿赎回来。余下的钱有两个去处,一是赌,二是嫖。
  
  这里的赌也让铁麟大开眼界,地上画个圈儿就是赌场,铺块席头便很奢侈了。赌的形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押宝、抽签、骰子、牌九、四虎、纸牌、黑红翘……聚在这里的赌徒多是刚喝完酒的扛夫、车夫、纤夫和地痞流氓,一个个呼幺喊六、张牙舞爪、拼死拼活。
  
  铁麟正在漫不经心地走着,金汝林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朝前面努了努嘴。铁麟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拄着一根枣木棍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赌徒们都呼啦一下子散开,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那汉子扔掉枣木棍儿,噗地一坐在地上,占去了一大块地盘,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大把铜板,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来呀,有种的都给我上。”
  
  金汝林低声说:“这是杨八。”
  
  铁麟也认了出来,说:“看来打得不轻。”
  
  金汝林说:“要不要把他叫过来问问?”
  
  铁麟说:“别理他,咱们走。”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去,前面便是“鸡窝”,土娼野妓都集中在这里。仨一群儿,俩一伙儿,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两只眼睛却像家雀儿一样在人群里飞来飞去。看着这些野妓,铁麟心里又难受又好笑。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妇女,几乎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打补丁的。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上却涂着厚厚的白粉,是那种很廉价的掺着香料的窝头儿粉。脸上抹得挺白,脖子却黑得像根车轴,大概一冬天都没有洗澡了。有的女人在铁麟看来,根本就没有资格干这一行,又老又丑,再加上扭捏作态,恶心得人直想吐,谁能找她们呢?
  
  看得出来,这些野妓的家都在附近,或许是从附近租借的房屋。她们逮着一个客人,便三五成群的一齐上来,连推带拉,往小栅栏门里扯。大概是看到铁麟和金汝林穿戴得太体面了,这些野妓们看着他们过来,竟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搭讪。
  
  衣服还是很重要的,人在衣服马在鞍嘛。要不,为什么朝廷规定出九品文武官服呢?
  
  铁麟突然想起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她们这一行很有关系。铁麟大胆地朝两边野妓看了看,这些人虽然没敢冒然轻佻,却一个个用眼睛死勾着他们,好像他们倒成了什么新鲜物件。铁麟随冲着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野妓问道:“请教大姐,跟你们打听一个人。”
  
  众野妓一听都笑起来:“哟,这位官人还挺客气,打听谁呀?是不是相好的呀?”
  
  铁麟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有个叫小鹌鹑的你们知道吗?”
  
  众野妓又笑起来,比刚才更放肆了:“小鹌鹑呀,我们也在找小鹌鹑呢,你那裤裆里不是就有一个小鹌鹑吗?还不赏给我们玩玩……”
  
  有一个年轻的野妓更加放肆,撩起了衣襟,露出了一对饱满的房说:“瞧瞧,您是不是找这个小鹌鹑呀?我这儿有两只呢。”
  
  看见这对房,铁麟像触了雷电似的,差点儿被击晕。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睛却没顾得从那两只离去……
  
  年轻的野妓见铁麟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放浪得出了格,捧着两只,冲着铁麟一挤,两股白浆闪电般地喷射过来。铁麟下意识地往后躲着,险些喷到他的脸上。
  
  金汝林急忙拉着铁麟说:“快走,别理她们。”
  
  铁麟被金汝林拉着,走出了好远,还听得见那群野妓开心地笑着、喊着:“别走啊,把您的小鹌鹑留下来吧,我这儿有个鹌鹑窝。这窝里可暖和了……”
  
  铁麟使劲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挥赶不去那一对饱胀的和那两股闪电般的乳汁……
  
  穿过东关小市,搭船过河,再向前走8里路,便是通州古城,亦即潞县故城。这里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铁麟微服私访不可不到之处。所谓古城,便是通州的旧址。早在西汉初年便已在此设县,始称路县,东汉时改路为潞,县从水名,渔阳郡亦曾设置在此。先是编篱为城,后又筑土为城。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在应天府即南京建立了大明王朝之后,大将徐达、常遇春统帅诸军北上,占据了通州,直逼元大都。据说,后来的通州城便是徐达、常遇春修建的。
  
  古城左右村庄密集,道路宽阔,路两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小饭铺的幌子是一个箩圈儿,下面垂着面条儿似的穗状装饰物,红色是汉民馆,蓝色是清真馆;小客店的幌子白天是一串笊篱,晚上是一盏纸灯,门上的匾额上写着店名;皮货店的幌子是一件杂毛皮袄,风吹日晒已经破烂不堪,很不雅观;铜件铺的幌子是摆在门前的一块大木板,上面钉满了门环、拉手、合页等铜制品;木梳店的幌子是一个十字架,四端各挂着一串木梳,叮呤当啷随风摆动;筛子铺的幌子是一只大筛子,下面挂着一个幌条儿;麻袋铺的幌子是一条麻袋,上面写着“麻袋发庄”四个字;卖麻的店铺则只是一缕白麻,鼓店铺的门前也只挂着一串小鼓儿……
  
  金汝林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两个人进了一家叫作小角落的酒馆。小店的小伙计不像大饭庄那样讲究规矩、训练有素,但是见了两个穿戴体面的买卖人还是非常热情。他们在临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小伙计立即端来了茶壶,摆上了茶碗,茶刚沏好,需要闷一会儿再斟。小伙计则恭恭敬敬地站在桌边,等着他们点菜。
  
  金汝林客气地问:“东翁,想用点儿什么?”
  
  铁麟说:“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金汝林说:“这里都是家常菜,但做得很地道,您不妨尝尝乡间土味儿。”
  
  铁麟说:“那你就瞧着点吧。”
  
  金汝林先要了两个下酒菜,一盘豆腐丝儿,一盘?吱盒儿;又点了两个热菜,一盘京酱肉丝,一盘烧鲶鱼。小伙计随即朝后厨喊着:“京酱肉丝一盘,烧鲶鱼一盘,马前哪您哪……”
  
  金汝林又问:“喝什么酒?”
  
  铁麟说:“还是听你的,我是力笨头摔跤,给嘛吃嘛。”
  
  金汝林说:“您喝过湾酒吗?牛堡屯烧锅出的,红高粱酒,味道很醇,却醇而不烈。”
  
  铁麟摇了摇头。
  
  金汝林进一步解释说:“许多南方来的商旅和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喝不惯北方的烧酒,嫌烧酒劲儿大,一般都喜欢喝南方产的米酒。可是北方的人又嫌米酒太薄,不过瘾。所以逢到南北方的朋友聚在一起,便很难选酒。这湾酒就是兼顾了南北两方的口味,用上等高粱精致酿造的。它有南方酒的清洌,又有北方酒的醇厚;柔中有刚,烈而不躁;既是杏花春雨江南,又是骏马秋风骥北……”
  
  铁麟笑了:“你把湾酒说得如此神奇,那就让老夫尝一尝吧,别光这么逗老夫的馋虫了。“
  
  金汝林说:“别忙,您再听我说。这湾酒的酿造非常精致讲究不说,主要的功夫就是靠窖。也同南方的状元红、女儿红一样,窖的时间越是长久,味道越是悠长缠绵。拿到市场的湾酒,至少是5年的,还有10年的,12年的,15年的……所以湾酒又叫作通州老窖。”
  
  铁麟点了点头:“行了行了,无论是湾酒还是通州老窖,你就别卖关子了。”
  
  于是,金汝林点了一瓶10年湾酒,让小伙计用壶烫上。这湾酒也同烧酒一样,都喜欢热着喝。
  
  两个人刚倒上茶,小菜便上来了。小伙计端着酒壶,给他们斟上酒,说了声“慢用吧您哪”,便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转悠了半天,又累又渴又饿。铁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果然舌尖一颤,味道非常。一股清淳立刻浸透心脾,令人周身畅快,又回味绵长不绝。铁麟说:“嗯,味道不错。”
  
  金汝林得意地笑了。
  
  品过了酒,铁麟想到自己身上的差使,又有点儿灰心了:“咱这样海里捞针,会有结果吗?”
  
  金汝林说:“东翁放心,我今天带您出来,主要是陪您散散心,瞧瞧码头上的景致。要找到洋人那东西,当然不能这样没头的苍蝇瞎撞了。”
  
  铁麟说:“合着咱遛了半天馊腿,是瞧西洋景儿哪,你心里没谱儿呀?”
  
  金汝林说:“东翁您别着急,办法得慢慢地想。来,我先给您道个乏,敬您一杯。”
  
  铁麟苦笑了一下,一仰脖便把酒干了。
  
  金汝林问:“怎么样,还可以吧?”
  
  铁麟抿了抿嘴唇说,咂摸着滋味儿说:“还行,劲儿挺冲。”
  
  金汝林说:“您别瞧这酒劲儿冲,却不上头,那劲儿到哪儿就是哪儿,没有后劲儿。”
  
  铁麟说:“听说你是湖北江夏人?可怎么说一口京片子话?”
  
  金汝林说:“我进京之后便学京话,早把那九头鸟的腔调扔掉了。”
  
  铁麟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金汝林说:“18岁。”
  
  铁麟说:“那也不容易,有许多人小时候学的话,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金汝林说:“您别忘了我是梨园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吃开口饭的。”
  
  铁麟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读了不少书?”
  
  金汝林叹息着说:“读书再多管什么?还不是被考场拒之门外?”
  
  关于金汝林“身世不清”并立志要改换门庭的故事铁麟已经听夏雨轩说过了,他很同情这个饱学之士,可也没有办法帮他。他毕竟不是皇上,改变不了大清国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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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0:01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七章 青帮和周三爷
  
  两个人喝着酒,聊着天,消磨着时光。这时候进来一个人,三十多岁,一身长衫,进门就喊道:“喂,伙计,打半斤三西子,扯个旗子。”
  
  铁麟觉得奇怪,不知道来客在说什么,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金汝林。
  
  金汝林低声说:“他在挂牌子。”
  
  铁麟问:“挂什么牌子?”
  
  金汝林说:“您往下看就知道了。”
  
  那个客人在他们临近的一张餐桌上坐下来。
  
  小伙计给他端来一杯盖碗茶。
  
  铁麟注意到,那客人随即将碗盖取下,放在茶碗的左首,盖顶朝外,盖底儿朝里。这时候,小伙计将手里的一双筷子放在茶碗的右首。客人又把筷子拿起来,放在茶碗的前面。
  
  铁麟用眼睛问金汝林,这是什么意思?
  
  金汝林用筷子在杯子里沾了一点儿酒,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青”字。
  
  铁麟明白了,这是青帮接头时的联络信号。对于青帮,铁麟早就有耳闻,都是道听途说。青帮亦称罗教,即罗清所创。罗清为甘肃兰州府渭源县东乡罗家庄人,12岁中秀才,17岁中嘉靖恩科举人,后会试赐进士出身。历任监察御史,户部侍郎。他曾拜金纯为师,故推金纯为第一代祖师。金纯在明成祖时历任刑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职。因他有功于漕运,后来被青帮视为崇拜的偶像。罗清遭严嵩陷害,在狱中参悟得道,修五部经。时有外国使臣进呈天书,无人认识,朝廷发榜招贤。罗清在狱中请狱卒代为揭榜,入朝朗诵天书,并说自己所著的五部经乃天书的下卷。于是龙心大悦,要封赏罗清,罗清却看破红尘,离京至杭州结庵修行,收钱坚、翁岩、潘清为徒。
  
  历来漕运很不安宁,三千里大运河帮派林立、盗贼四起,让朝廷伤透了脑筋。雍正三年,皇帝通令挂榜招贤治理漕运。罗清便派钱、翁、潘三人下山去河南揭了皇榜。河南巡抚田文镜立即禀报雍正帝,帝心大悦,恩准开堂收徒,治理漕务。自此,青帮在漕运上渐成气候,势力也越来越大,成了大运河上不是朝廷的朝廷,不是总督的总督。
  
  小伙计问:“老大,贵姓?”
  
  客人说:“在家姓蔺,出门姓潘。”
  
  小伙计问:“老大,何处而来,何处而去?”
  
  客人说:“杭州而来,通州而去。”
  
  小伙计问:“老大,何处装粮,何处卸粮,经过多少地方?”
  
  客人说:“浙江杭州府装粮,直隶通州坝卸粮。一路经过三口三关三闸五坝五场,七十二个半码头,七十二个半小闸,九十九道半门槛子。”
  
  小伙计问:“老大,粮船有多少只,仓房有多少间,几大仓,几大廒?”
  
  客人说:“粮船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半,仓房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十八大仓,四大廒。”
  
  小伙计问:“老大,半只船在何处?”
  
  客人说:“山东省沂州府半只脚划子信船,归江淮四管理。”
  
  小伙计不再问话,冲客人笑了笑,便去了。
  
  铁麟和金汝林低着头喝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的样子。那客人独自坐在桌旁,喝起了茶。
  
  金汝林朝铁麟举了举杯。
  
  小伙计给蔺客人端来了两个菜,一壶酒,客人便自斟自饮起来。
  
  金汝林伸过头,小声地说:“看来跟临清卫有关。”
  
  铁麟心里一惊,临清卫的领运官徐嘉传刚刚被他枷号示众,准备发配古尔塔给披甲人为奴,难道青帮是来救他不成?他用眼睛朝金汝林询问着,到底他来干什么?
  
  金汝林说:“他好像是来找周三爷。”
  
  铁麟问:“周三爷是谁?”
  
  金汝林伸出了三个指头,铁麟明白了。大概是属于青帮的第三号人物,势头不小。那么第一、第二号人物是谁呢?铁麟开口又要问。
  
  金汝林怕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急忙冲铁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铁麟心里憋得慌,但是既然金汝林不让他开口,也只好忍下了。他使劲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菜,想把这股好奇心压下去。
  
  金汝林突然轻声地叫起来:“天呀,我怎么把他忘了呢?”
  
  铁麟问:“你说的是周三爷?”
  
  金汝林点了点头:“对,咱们也去找他。”
  
  铁麟问:“找他干什么?”
  
  金汝林说:“找洋人那只皮箱呀。”
  
  铁麟更糊涂了。
  
  金汝林从怀里掏出一个二两重的银元宝,叫过小伙计嘱咐说:“你去给我办几样礼:二斤茶叶,要明前茶;两瓶酒,要贵州茅台;一合点心,要大顺斋的;再加上一个果篮。把这些礼物买好以后,雇一个挑夫挑过来。”
  
  小伙计接了银子,跟另一个堂倌打了一下招呼,便匆匆走了。
  
  铁麟困惑地问:“你在搞什么鬼?”
  
  金汝林说:“一会儿再告诉您。”
  
  周三爷在大运河东边的小潞邑村,从古城向北,还要再走8里路。吃过了饭,金汝林雇来两头小毛驴,铁麟和他骑着驴,让挑夫挑着买来的4样体面的礼物,悠悠搭搭地朝小潞邑走来。
  
  潞邑村原来是河东一个很有名的古镇,西周实行井田制,“九夫为井,九井为邑”。兴盛时期,潞邑有千户之众。后来住户剧增,镇上无处建房了,便有些人迁移到了古镇南面的五里之处又建新村,称为小潞邑。
  
  潞邑古镇10天4个集日,江南塞北的商旅都到这儿来经商贸易,原本是个兴旺繁华之地。居住在古镇上的老户刘老大,见商旅们发财眼红,便聚集家族无赖之辈组成潞邑帮会,欺行霸市、敲诈商贾,巧立名目收取保护费、地皮费、交易费等等,把潞邑古镇闹得暗无天日。刘姓原本是个大姓,族人又多无正业,见如此来钱容易,便纷纷加入了刘老大的潞邑帮会。其他外姓人亦有好逸恶劳者,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潞邑古镇竟然正不压邪,让这些无赖之徒成了气候。
  
  里二泗佑民观清莲道士,多次到潞邑古镇找到刘老大,劝说他弃恶从善,至少要收敛一些。因为潞邑镇的名声已经影响了通州城,影响了漕运码头,甚至影响了张家湾古镇。刘老大天性恶劣,刘姓人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斜。在这股邪恶之风的笼罩下,善心变恶,好人变坏。清莲道士三进刘家,三次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且不算,更有甚者,刘老大还派人到佑民观,放了一把大火,幸亏里二泗村民奋力抢救,才使佑民观避免了回禄之灾……
  
  嘉庆二十三年四月初八,一场暴风来得怪异,尘埃四塞,漆黑一片,白昼亦须燃烛。大风接连刮了三天三夜,风平之后,潞邑古镇不见了,平地突兀一个沙山,长数里,高十来丈。后来迁移过来的小潞邑恰好在这座沙山的底下。据说,风沙埋没了潞邑古镇,幸存者甚少。
  
  沙山埋葬了刘姓家族的罪恶,埋葬了潞邑古镇的耻辱,却给小潞邑创造了一块风水宝地。小潞邑背靠沙山,面向大运河,仁义水甜,成了遐迩闻名的道德村庄。
  
  周三爷的家就在村后的沙山下面,院子里种着一架葫芦,葫芦长得茂盛,结得奇特,都称周家为葫芦小院。
  
  葫芦小院实在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庄稼院落,连道院墙都没有。院子外面,是荆条扎成的篱笆,木桩修成的栅栏门。推开栅栏门,就是一片菜园子。菜院子中间一口水井,一架辘轳。一个中年汉子正摇着辘轳从井里打水,金汝林走过去,向他说明来意,请他向周三爷通报一下。
  
  中年汉子说:“不用通报,你们跟我进去吧。”
  
  金汝林有点儿意外,连铁麟也感到有点儿奇怪,这么一个手握重权、如雷贯耳的人物,怎么连个看家护院的都没有,而且来了客人怎么连通报都不用呢?
  
  周三爷正在给葫芦浇水,葫芦秧已经趴上了架,吐出了细嫩的幼芽儿。
  
  中年汉子说:“三爷,有客来。”
  
  周三爷见客人已经进了门,急忙放下手里的水壶迎了过来。
  
  金汝林马上向前施礼:“周三爷,仓场总督铁大人来拜访您。”
  
  周三爷辫子盘在脑后,胸前一把随风飘扬的银须,精神矍铄,身板灵活健壮。见了铁麟,就要跪下行大礼。
  
  铁麟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您怎么能给我行礼呢?”
  
  周三爷说:“您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我一介草民百姓当然要行大礼了。”
  
  铁麟忙让挑夫把那礼品挑进来。
  
  周三爷说:“哎呀,你们来就来吧,干嘛还这么客套啊?”
  
  铁麟说:“上门打扰,实在是不成敬意。”
  
  周三爷忙向屋子里让着客人:“来来来,屋里请。燕子,快给客人沏茶。”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应了一声,从屋门里出来,又消逝在厨房里。
  
  铁麟和金汝林随着周三爷进了屋,顿时愣住了。这是五间正房瓦屋,扁砖到顶,雕廊画栋。屋子里一水的红木家具,镶着翡翠的硬木屏风,屋顶上吊着纱灯,地面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名画,堂案上熏着檀香。这陈设布置,连王府大宅也黯然失色。葫芦小院外面看那么不起眼儿,里面却富丽堂皇、别有洞天。再看看周三爷,一副庄稼人打扮,只是面料是丝绸的,显得又舒服又随意。
  
  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个同样是穿着随意的女人端着茶盘进来了。铁麟瞟了一眼,心里更是吃惊不小。这女人年方二十上下,美得有点儿令人心灵震颤。一脸春光明媚的笑容,两只星光灿烂的大眼睛,还有那脆生生的声音,使这华丽的堂舍更加辉煌。铁麟心里想着,这是周三爷的小女儿,还是他的小孙女?幸亏他没有轻易开口,周三爷一介绍,让铁麟如闻春雷。
  
  周三爷说:“这是贱内,叫燕儿。”
  
  铁麟颇感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三爷却爽快地笑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八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娶了个20岁的黄花丫头?燕儿,你给他们说说。”
  
  燕儿脸一红,掩饰地说:“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因为您对我好。”
  
  周三爷逗着燕儿说:“给客人说说,我对你怎么个好法。”
  
  燕儿的脸更红了,端着茶杯里的水都差点儿洒出来。
  
  铁麟打着圆场说:“周老前辈,快别难为夫人了。”
  
  周三爷说:“是这么回事。燕儿是山东荣城人,是我从大运河里把她捞上来的。我见这姑娘聪明伶俐,很喜欢,本来想收做女儿或孙女的,可燕儿不干,非要给我暖被窝儿。哈哈哈,也算我老来的福分吧……”
  
  也说不清为什么,铁麟见了这来历不凡的姑娘,心里顿生一种爱怜之情。他怕周三爷再说出什么让燕儿难为情的话来,便忙说明来意。没想到,表面上那么和气随便的周三爷,一听铁麟让他帮忙寻找洋大人的皮箱,立刻火从天降,怒从心起。
  
  周三爷的脸板了起来:“铁大人,您今日不来找我,我也惦记着改日要去仓场总督衙门找您呢。我就不明白,您刚刚上任,干嘛就拿我的孩子开刀呀?不错,我的孩子没出息,掺糠造假,坏了码头上的规矩,是该打,是该罚,是该发配为奴,您做得都不过分。可我就想问问您,这码头上,谁最恶,谁最贪,谁坏的规矩最大?您英雄,不错,武二郎一般的英雄。可您这英雄,不打老虎,干嘛偏偏冲着我们这些偷油的耗子抡拳头呀?”
  
  铁麟一下子明白了周三爷是在说他惩治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的事。同时他明白了徐嘉传也是青帮,甚至还是青帮的重要分子。他还明白了青帮的势力有多大,这是万万不可等闲视之的。
  
  可是,面对着周三爷的指责,铁麟能说什么呢?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金汝林这馊主意,寻找洋大人的皮箱,找周三爷干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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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八章 靠漕吃漕
  
  临清卫山东前帮惹了祸,让仓场总督和坐粮厅查出了掺糠造假,领运官徐嘉传受到了惩处,可是那64船漕粮还得交呀。怎么交?麻烦大了。
  
  首先要把那些漕粮卸下来,摊在晒谷场上晾晒,把水分晒出去以后,还要用扇车扇,去掉掺进去的糠土杂物。等整理合格了,再进行收兑。
  
  如此一来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一是因为他们漕粮短缺才掺糠造假的,太阳一晒,扇车一扇,肯定更少了。缺欠漕粮,大清律法对运弁运丁的惩处也是非常严厉的。缺欠一分,要杖30,要追比,要革职;缺欠二分,要杖40,要追比,要革职;缺欠三分,要杖要革职,要追比,追比仍不能完粮的,要发配充军;缺欠六分以上的,要杀头,要籍没家产,要押妻子抵还……二是这么一折腾,肯定要耽误时间。每帮漕船抵通和回空都是有一定的期限的。譬如河南和山东的漕船,就要在三月一日之前抵通。漕船交完,坐粮厅发了回单以后就要马上回船。来迟了或回迟了,都叫违限。违限不但要受到惩罚,而且还会招来更大的麻烦。运河上行船,下水要让上水,空船要让重船,违限的船只要让按时来去的船只。耽误了回空的时间,便失去了航行的河道。你只有等着别的船都过完了才能过,等来等去,大运河结了冰,将船只死死地冻在冰面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光楼前验粮引出的风云变幻,使陈天伦脱颖而出,一时成了漕运码头上的英雄豪杰。再加上仓场总督又授予他“盈”字号军粮经纪,更把他推上了一个大展宏图的舞台。码头上下,通州城乡,到处传播着陈天伦的名字,到处演绎着陈天伦的奇迹。交口称赞的多,但绝非众口一词,诋毁谩骂的也不在少数。当然,陈天伦不怕这些。他觉得,他做的是顺天理、合人伦的事情,他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己。何况他从来就是个志向高远的才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追求和理想。登科取仕可以实现远大的抱负,在漕运码头上成就一番事业不是同样可以垂大名于万世吗?
  
  踌躇满志的陈天伦走在漕运码头上气宇轩昂、前呼后拥、光彩照人。听说陈天伦来了,人们都争着抢着去一睹英雄的风采。如此声名浩荡,必定要引起非凡佳丽的关注。
  
  陈天伦到晒场上去收粮,总觉得身后多了一个影子。实际上他身边的影子很多,斛头、督管、小写、把头,还有像追赶着偶像一般的扛夫乡民,但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他身后的影子不是这些人,而是另外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谁呢?
  
  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感觉。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晒场上,实在无暇旁顾。他朝晒场走,随从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他,多一个或少一个人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这个影子却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不可回避,就像阴天时的太阳,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光芒,却不能忽略她的存在。
  
  是微不可察的笑声使他警觉了,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睛将那个影子捉住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长得非常俊秀,又有点儿调皮。那么眼熟,又一时懵住了,莫非是国子监的同窗?不,他的同窗中没有这么一位小生也似的人物。
  
  影子又笑了,从那烂如春花的笑模样里陈天伦恍然大悟了:“你……”
  
  甘戎笑了:“我跟你走了大半个码头了。”
  
  陈天伦说:“你这身打扮谁瞧得出来?”
  
  甘戎说:“我喜欢穿男装,经常这样。”
  
  陈天伦说:“好啊,又一个花木兰。”
  
  甘戎大方地问:“你不喜欢吗?”
  
  大宅门里的孩子说话没遮挡,让陈天伦这个书生听了却脸红心跳。
  
  甘戎还在跟着他往前走。
  
  陈天伦说:“我正忙着,实在没工夫陪你。”
  
  甘戎说:“是我来陪你。”
  
  陈天伦说:“我来收粮,你陪我干什么?”
  
  甘戎说:“我又不要你的工钱,给你白帮忙还不行?”
  
  陈天伦说:“你不是要找唐大姑吗?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转转吧,唐大姑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
  
  甘戎说:“我又不认识唐大姑,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她?白天我帮你收粮,晚上你帮我找唐大姑,咱们以工换工,两不吃亏。”
  
  陈天伦看了看晒场上那些光着的扛夫:“这个地方,你来多不方便?”
  
  甘戎更加大方地说:“不就是男人的吗?看一个新鲜,两个新鲜,多了就不新鲜了,跟看驴马没什么区别。”
  
  陈天伦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只好随她去了。
  
  晒干扇净的稻谷堆积如山,山脚下围满了人。斛头开始监督收粮,装斛、刮斛、倒斛、唱斛,然后是装袋、扎袋、扛袋,人来人往,走马灯一般。
  
  陈天伦抄起一把木锨,使劲插进粮堆里,想查看一下这些经过处理的粮食是否表里如一。
  
  一个运丁急忙过来,讨好地说:“陈老板,您放心,我们绝对不敢再做假了。”
  
  陈天伦把从里面掏出的粮食看了看,还算满意。
  
  那个运丁将陈天伦拉到一边,悄声说:“陈老板,您晚上有空吗?”
  
  陈天伦绷着脸说:“有何贵干?”
  
  那个运丁说:“这几天您没少为我们操心,怎么着也得赏我们个脸呀,我们在天河楼定了一桌饭,您再找几位兄弟……”
  
  陈天伦严肃地说:“你们可别这样,千万别。我按照章程收粮,你们请我吃饭,我也不会少收你们一斛;不请我吃饭,我也不会多收你们一斛。我知道码头上的陈规陋习,你没见仓场总督铁大人正在匡正驱邪,力除漕弊吗?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别往枪口上撞。”
  
  那个运丁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犹犹豫豫地说:“您的为人我们都知道,可是……您手下还有许多兄弟呢……”
  
  陈天伦觉得运丁的话茬儿有点儿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运丁说:“您发个话,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请请几位斛官吧……求求您了……”
  
  陈天伦虽说是饱读诗书,可绝对不是书呆子。在读书求仕的学子中,书呆子确实有。但那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虫儿。这种人出在两种家庭,一种是一心望子成龙的土财主家,一种是要子承父业的官宦人家。这样的家庭仓里有粮食,柜里有银子,孩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无牵挂,只有读书。陈天伦不行,他不但要读书,还得要帮助父母维持生计;不但要在私塾学堂里读书,还得要到大运河边来读书;不但要读圣贤之书,还要读凡尘俗世之书;不但要研究四书五经之精要,还要探寻漕运码头之深浅。见运丁的神态和说话的口气,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于是,他撇开运丁,朝收粮过斛那边走去。
  
  他的影子也紧随在他的后面。
  
  可以说,漕运码头上,处处有机关,时时有奥妙。从仓场总督,到坐粮厅大小官吏,到两坝两仓,再到书办、监督、经纪,人人都有权,各自独霸一方,直到斛头、督管、把头,都不是等闲之辈,运丁们谁都不敢得罪,谁都得罪不起。单说斛头吧,按说收粮过斛,光天化日,还有什么营私舞弊之处吗?不但有,还大有关节。运丁把斛头喂好了,一船漕粮可以多量出几十斛、数百斛;运丁要是得罪了斛头,一船漕粮同样可以亏欠几十斛、数百斛。陈天伦深知斛头在这里所做的手脚。
  
  一斛五斗,两斛一石。斛是朝廷发下来的,底小口大,木制的。斛头为了多收粮食,就用刨子将斛帮斛底削薄,或用铁棍将斛撑大。单验一斛,可能只多出一两升来,要是几十万、几百万斛加起来,那数目便非常吓人了。再有,装斛、刮斛的时候也大有学问。要想多收粮食,斛头便穿上一脚能踢死牛的包头厚底纳帮靴。一斛稻谷舀起来,上面还尖尖的,当当两三脚一踢,稻谷便塌陷下去。这叫作脚踢淋尖,一斛又能多收两三升。刮斛的奥妙全在刮板上。稻谷装进斛里以后,上面尖了出来,用脚踢了以后,沉下了一些,但还是不平。这时候,就要用一块刮板沿着斛口轻轻一刮,斛平斗满。如果真的体现公平公正,那刮板应该是平直的。可是斛头手里的刮板,看似平直,实际上是月牙形的。他想多收你的粮食,将弯度朝下,这样刮出的斛面便是凸形的;如果他想少收你的粮食,便将弯度朝上,刮出的斛面便是凹形的……
  
  这就是高深莫测的漕运码头。
  
  甘戎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些的,她只觉得收粮很新鲜,她没见过,又觉得码头上很好玩儿,还觉得跟陈天伦一起很开心,便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他。跟着他当然也会增加不少见识,长许多学问的。
  
  甘戎当然没有听懂那个运丁跟陈天伦说的是什么,但是她看见陈天伦听完运丁的话以后,便急步来到过斛的地方,她也紧随了过去。
  
  陈天伦看了两眼,便走了过去。
  
  斛头见陈天伦来了,点头弯腰地向他讪笑着:“陈老板,您来了。”
  
  陈天伦沉着脸不言语,上前拿过斛头手里的刮板,闭上一只眼睛一瞟,厉声问道:“这刮板平吗?”
  
  斛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用的时间长了……难免会变形。”
  
  陈天伦厉声说:“废话,你骗谁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收粮过斛要把心放正,把斛校准,把刮板削平,可你们怎么干的?”
  
  斛头红着脸还想说什么,却见陈天伦卡嚓一声,将刮板撅成两截:“去,换一块合格的刮板来。”
  
  斛头无奈,刚要转身,又被陈天伦叫住了:“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似乎没听明白陈天伦说的话。
  
  陈天伦火了:“装什么傻呀?把你的两只蹄子褪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只好弯下腰,脱下了两只踢死牛的大头靴。
  
  陈天伦拎起大头靴,走到晒场边上,使劲一抡胳膊,就把那双大头靴扔进了大运河里。
  
  斛头心疼地看着陈天伦。
  
  陈天伦说:“告诉你们,从今日起,无论是到晒场上收粮还是到漕船上收粮,你们一律给我光着两只脚丫子,连袜子都不许穿。”
  
  斛头不言语,陈天伦气哼哼地走了。
  
  运丁紧追在陈天伦的后面,还一个劲儿哼哼哈哈地叨唠着什么。
  
  陈天伦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运丁为难地说:“您这样整治下属,我们佩服……也深知您的公正廉洁,可是……”
  
  陈天伦说:“有什么话就说,别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运丁说:“您整治了他们……他们当然不敢得罪您……可是……他们心里有气……我们更受不了了……”
  
  陈天伦说:“你听着,我向你保证,他们收粮,你就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不满意就跟他们提出来,他们要是敢难为你们,你们就告诉我,反正我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运丁看着陈天伦,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陈老板,您……好人啊……我当了半辈子运丁了,还没见过您这样收粮的,您不收钱,不要礼,就让我给您磕个头吧……”
  
  陈天伦急忙伏下身子,把那个运丁拉起来:“老哥,别这样……码头上原本就该这样收粮……过去经纪们敲诈你们,让你们受苦了,该磕头赔情的是我……”
  
  甘戎真真切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
  
  傍晚时分,石坝上已停止了过斛,陈天伦却没有走,他在晒场边上等着。这时候,几个缝穷的妇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陈天伦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们。
  
  缝穷的是向陈天伦来领工钱的。
  
  所谓缝穷的,就是自带针线到码头上找活儿干的妇女。装粮食的麻袋口袋破损是经常的,麻袋破了缝麻袋,口袋破了缝口袋,再有哪个扛夫的裤子破了,也顺便给他撩上几针。这笔工钱由经纪付,每天能挣二三十文钱,够一家人的嚼谷儿。缝穷的上码头,主要不是为了挣工钱,而是为了“拿”粮食。拿其实就是偷,但法不责众,码头上的规矩。大盗为偷,小盗为拿。三五升粮食,往裤裆里一装,能叫偷吗?叫偷也是小偷小摸,但是偷字毕竟不雅,所以叫小摸小拿。国家国家,国是咱自家的,从家里拿点儿东西还能叫偷?
  
  就是这样,凡是到码头上缝穷的都是穿着大裤裆的裤子,无论天气多热,男人光还浑身汗流,女人都是青布裤子大夹袄,看着又热又不利索。其实,缝穷的里面也有许多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媳妇,这身衣服一穿,个个像是逃荒要饭的半大老婆子。再有,如此穿戴除了“拿”粮食方便,还有一个好处,码头上都是光着的男人,女人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不是招惹是非吗?还是穿戴得又老又丑分不出男女最安全可靠。有孩子的妇女还常常抱着孩子来缝穷,孩子穿的衣服里都是兜儿,塞得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冷眼人根本看不出来。
  
  缝穷的到码头上来“拿”粮食,是多少年的规矩了。法理不容情理容,不合规矩合习俗,从来没有人管过。说从来没有人管过也不对,传说早先是管的,缝穷的每天上码头都要“净身”。有坐粮厅派的人专门把守着,妇女要把裤脚散开,把衣襟敞开,把里面的粮食抖落干净。还要把鞋脱下来,把鞋壳里的粮食粒也要倒干净,这样才能离开码头。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坐粮厅来了两位厅丞,一位姓毕,一位姓严。姓严的是个汉官,穷苦人出身,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一年到头,不就是指望着漕粮上坝的时候弄点儿粮食吗?你管得那么严干什么?哪一位官员少贪点儿,就足够缝穷的“拿”的了。从缝穷的身上搜粮食粒,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吗?于是,姓严的厅丞对姓毕的厅丞说:“得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容易,几斗米不够富人一杯酒,却能救穷人一家子的命。你姓毕,我姓严,咱俩就闭眼(毕严)吧。”
  
  谁知道,到如今陈天伦却不闭眼。他的身边放着一个大笸箩,几个妇女来了,他不提工钱的事,却让每个人都解开衣襟,散开裤脚,把身上的粮食都抖落在大笸箩里。
  
  这一下,缝穷的傻了。七八个妇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好像谁都没听懂陈天伦的话。
  
  陈天伦绷着脸等待着,反正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就甭想领工钱。
  
  缝穷的妇女有七八个,七八双眼睛都突突地瞧着冯寡妇。虾米小鱼儿都有领头的,到“盈”字号来缝穷的头儿就是冯寡妇。
  
  冯寡妇四十岁出头,身子骨壮实,性格也敞亮。敢说话,什么脏话、丑话、牙碜话都敢说,男爷们儿似的。冯寡妇见大伙儿看着他,便走到陈天伦的面前来:“我说天伦呀,你这是干嘛呀?”
  
  陈天伦说:“码头上的漕粮,是不远千里从大运河运来的,一颗一粒都是朝廷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占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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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1:15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九章 竹筹风波1
  
  冯寡妇说:“缝穷的往裤裆里塞巴点儿粮食,这是多年的规矩,连坐粮厅都不管。”
  
  陈天伦说:“别人不管我管,总要有人管。多年的规矩怎么了,规矩越老越应该破一破。”
  
  冯寡妇说:“天伦,你这是何必呢?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我还是你姑呢,算不上亲姑,可也不算远,你爷爷跟我爸爸可是堂兄弟。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天伦说:“您别提这个,我奉的是朝廷的令,收的是皇粮。您对我有多大的恩,多大的情,我单还您,单报答您。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掺和在一块儿。”
  
  冯寡妇没话说了,另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说:“陈经纪,你高高手我们就过去了。你爸爸当经纪的时候可不这样,我们跟着你爸爸干了这么些年了,是亲三分相,是火热成灰。别这样好不好?”
  
  陈天伦毫不妥协:“不行,我不能干那些对不起朝廷的事。我爸爸不管就已经错了,我不能再错。”
  
  这些妇女见陈天伦软的不吃,硬的不吃,都愤怒起来,纷纷说起了难听的。有的公开地说,有的小声嘟囔:
  
  “这是干嘛呀,犯哪家子病呀?不就是仓场总督赏了个‘盈’字号吗?至于的吗?”
  
  “陈日修多和善的人啊,见了咱乡亲总是不笑不说话,怎么生出这么个‘一根筋’呀?”
  
  “这种人啊,就靠着踩烂别人往上爬,六亲不认……”
  
  这些难听的话陈天伦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任这些缝穷的说三道四,反正他有一定之规,那就是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了,就甭想从我这儿领到工钱。
  
  没权的终归斗不过有权的,最后这些缝穷的没有办法,也只好按照陈天伦说的,敞开衣襟,散开裤脚,把粮食抖落在笸箩里……
  
  这些缝穷的算是被陈天伦制服了,龙王庙那边却出了事。闹事的是那些扛夫,最惹不起的人。
  
  如果要问,漕运码头上谁最厉害,那么就会有人告诉你,一是权力最硬的,一是拳头最硬的。权力最硬的且不用说了,谁硬也硬不过仓场总督。谁的拳头最硬呢?那要看在什么地方,河面上是运丁的天下,上了岸便是扛夫的天下,到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便是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天下了。这些人一是人多势众,二是不怕死不要脸,三是又大多有青帮支撑着,所以在码头上,包括权力硬的人也不大跟他们计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陈天伦怎么会把扛夫惹火了呢?原来这扛夫也有扛夫的规矩方圆,有形无形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组织。说组织也不大确切,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垄断了搬运业,号称把头。不是谁到码头上都能找到活儿干的。扛夫虽说是力气活儿,你不拜山头,不认把头,想当扛夫是不可能的。南来北往的扛夫在码头上被称作“闲待”,意思是闲着没事在码头上待着。每天由把头来雇用他们,而他们则要把一天用汗水换来的铜板的三成或四成给把头,否则你就在这儿闲待着吧。表面上看,码头上的扛夫缕缕行行,蚂蚁一般。他们却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归属,各有各的靠山。就算他们是蚂蚁,蚂蚁也分窝,蚂蚁也有首领,蚂蚁也有规矩方圆。要是哪个蚂蚁串错了窝,不被人家咬死也会被赶出去。
  
  这里的规矩陈天伦不是不知道,他在接手军粮密符扇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陈天伦年轻气盛,又得到了仓场总督的重用,他偏偏不信这个邪。扛夫是军粮经纪雇用的,就像地主们雇长工短工一样,是属于东伙关系。说白了,我是东家,你是伙计,你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工钱,可是你得听我的。我说用你就用你,说不用你就可以让你滚蛋。其实就一件事,在收粮之前,军粮经纪摆桌酒席,将斛头儿、小写、把头儿都请来,说几句客气话就行了。这顿酒席陈天伦没办,那几句客气话也没说,人家心里能痛快吗?
  
  不痛快就要找事,找到事就要闹事。有权力的可以统治有拳头的,有拳头的即使没有办法统治有权力的,跟你较较劲儿、捣捣乱、给你个好瞧总可以吧?追根寻源,龙王庙前面的事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原来这扛夫也是一天一结账,你扛一个麻包,由小写或者经办人发给你一个竹筹。到了晚上收工以后,扛夫们就拿着这些竹筹到龙王庙去换铜板。根据所扛粮食的远近不同,竹筹换铜板的比例也不同。有时一个竹筹换20文,有时一个竹筹换15文,道路近的也有时换三五文的。每一个军粮经纪都有自己的竹筹,是用竹片特制的,上面写着自己的姓氏或画着密符。说是特制的,其实加工制作是非常简单的,就是说仿制造假是很容易的,可是码头上却从来没听说有仿制造假的事。那时候的劳苦人用的是力气,不是心计。如果有谁干出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就会群起而攻之,再想凭力气挣口饭吃就难了。但是,这回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所有的扛夫一起干的。这一下性质就变了,防止造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给扛夫争脸。没屁眼儿的事变成了有脸儿有面儿,变成了众志成城的斗争。
  
  每天扛夫扛多少粮食,经纪要准备多少铜板,大体上是心里有数的。龙王庙只是一间很小的庙堂,两扇门一扇窗,里面供着龙王爷和龙王奶奶。由于多年废弃不用,早已经断了香火,从陈日修当军粮经纪的时候起,这里就成了陈家办公的地方。
  
  龙王庙门关着,只开了个小窗口,发钱的在里面,扛夫们在外面。这天发钱的是账房齐先生,也是陈家雇用的老人了。一发钱他就觉得不对,往日一个运丁最多也就领五六十文钱,可今天往窗口里递的竹筹都是整把整把的,每个人都领二三百文钱。怎么可能这么多呢?扛金了还是扛银了?还没发到一半,钱就快没了。齐老先生慌了,一边打发人去找陈天伦,一边停止了发放。
  
  这一停止发放不要紧,外面便山呼海啸般地吵闹起来。
  
  陈天伦匆匆赶来,还没进龙王庙,就被扛夫们团团包围住了。扛夫们举着手里的竹筹,吵着嚷着要换铜板。为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仓场总督撤消了军粮经纪的马长山。
  
  陈天伦看见马长山,心里咯噔往下一沉,觉得事态严重起来。马长山真可谓是能屈能伸,不当军粮经纪了,居然到码头上当起扛夫来了。按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军粮经纪,就算是没有积累万贯家私,恐怕也早已经是吃喝不愁了,至于到码头上来扛大个儿混饭吃吗?不为赚钱到码头上来干什么?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还是另有所图……
  
  马长山此刻正蹲在龙王庙的墙根下抽烟,围在他身边的是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之流,只是少了杨(羊)八。杨八在大光楼下挨了一顿板子,恐怕今年甭想再上码头上扛粮食了,他的伤没有半年痊愈不了。马长山低着头抽烟,陈天伦来了,他连眼皮也不抬。别的人都围着陈天伦吵闹,他好像局外人似的。
  
  陈天伦心里明白,这里闹的事肯定是马长山跟他的八大魔头鼓动起来的。在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他出于乡亲们的礼节,依然主动走到马长山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马哥,您也来了?”
  
  马长山抬头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我凭卖力气跟你讨碗饭吃,不行吗?”
  
  陈天伦赶忙说:“马哥看您说哪儿去了?兄弟不知道您在这儿,要知道您在这儿,怎么着也不能让您扛大个儿呀。”
  
  马长山说:“你不让我扛大个儿干什么?还要把‘盈’字号密符扇还给我?”
  
  陈天伦知道跟马长山说话肯定会碰钉子,什么难听的话他都有可能听到。可是没办法,这个钉子他还是非得碰不可的,谁让冤家路窄呢。
  
  陈天伦说:“马哥,您来了,可得帮衬我一把,我这儿出了点儿麻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您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瞧瞧。”
  
  马长山站起身来,指了指围在龙王庙前面的人说:“你瞧见了吧,这些人可受了一天的苦累了,一身臭汗还没下河洗呢,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米下锅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马哥呢,就把他们的工钱快点儿给开了,至于我那份儿嘛,愿意给你就给,不愿意给就当是给你帮了一天工。”
  
  陈天伦笑着说:“马哥看您说的,怎么能让您白帮工呢?谁的工钱不给,也得给马哥您的工钱啊。”
  
  陈天伦这句话本无大错,可却被人抓住了把柄。扛夫们一听,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什么?凭什么单给马哥工钱不给我们?我们扛的不是粮食吗?我们的肩膀不是骨头外面贴着肉吗……”
  
  陈天伦只好作着揖向扛夫们赔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谁的工钱都不能少……可是我得先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让一步,先请让一步……”
  
  陈天伦一边客客气气地向人们说着赔情的话,一边朝龙王庙里挤去。
  
  进了龙王庙,他问齐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先生说:“我怎么也闹不明白,今天怎么发出这么多竹筹呀?”
  
  陈天伦说:“把竹筹拿出来,我看看。”
  
  齐先生拉开账桌的抽屉,把一大摞竹筹掐了出来。
  
  陈天伦拿起竹筹仔细辨认着,登时呆愣住了,这竹筹里有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仓场总督铁麟和坐粮厅丞金简、许良年巡查来到这里,后面还跟着一些经承、书办和衙役,甘戎也跟在父亲的身边。见这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铁麟马上吩咐左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去的人是常书办,他很快就打听回来了,禀报说:“有人仿造竹筹,向收粮经纪冒领工钱。”
  
  铁麟问:“有多少人?”
  
  常书办说:“有一百多人,把龙王庙都围住了。”
  
  铁麟又问:“收粮的经纪是谁?”
  
  常书办说:“是新任‘盈’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铁麟一惊,忙问:“陈天伦是如何处理的?”
  
  常书办说:“陈天伦准备的钱快发完了,恐怕要闹出事端。”
  
  铁麟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便发现了许良年和他周围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微不可察的幸灾乐祸。铁麟明白了,这事端恐怕是有人在故意制造的。他转过身,问金简:“你看怎么办?”
  
  金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铁麟又问:“许良年,你说该怎么办?”
  
  许良年果断地说:“扛夫伪造竹筹冒领工钱,这是有意破坏漕运,应该严办。下官马上带人把这些闹事的扛夫抓起来,关进大牢,以正王法。来人啊,跟我走!”
  
  许良年一副英雄气概,马上就要去抓人,铁麟挥手拦住了他:“且慢,稍安勿躁。以本官所见,这是他们军粮经纪内部的纠纷,咱们还是少插手为妙。”
  
  许良年看着铁麟,铁麟却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他也只好跟在后面,心里犯起了嘀咕:陈天伦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盈”字号军粮经纪吗?怎么遇到难处他倒袖手旁观了?是老家伙在耍滑头,还是……
  
  铁麟趁机把甘戎拉到一边,伏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甘戎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龙王庙前面的事态越来越严重,外面嚷嚷着要钱,窗前门前都挤满了人。齐先生账桌里的铜板已经发光了,竹筹还一把一把地往里递。齐先生问陈天伦怎么办,陈天伦也束手无策,急得直转磨。呼啦一下子,龙王庙的小门被挤破了,扛夫们潮水般地涌了起来,吵着嚷着叫陈天伦开工钱。
  
  陈天伦粗脖子红脸,满头大汗。他毕竟第一次当军粮经纪,也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事情。他越让自己冷静,心里越是火燎鸡毛。他稳了稳情绪,冲着外面喊着:“马哥,马长山大哥,您过来,我跟您说句话。”
  
  面对着乱哄哄的人群,容不得他开口,他只能跟一个人说话,而这个人只能是马长山。不是擒贼擒王,倒有点儿像求贼求王了。他知道马长山不会帮助他,他甚至知道这事端就是马长山鼓动起来的,但是他还得找马长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想一点儿息事宁人的办法。
  
  马长山被人群挤在了外面。
  
  陈天伦伸着脖子叫着:“马哥,马长山大哥,请您进来一下。”
  
  这一招儿果然可以起到缓兵的作用,听到陈天伦叫马长山,没有人敢阻拦。
  
  马长山在外面说:“人太多,我进不去,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陈天伦知道,马长山这是故意将事情闹大。本来他想跟他单独谈的话,他却让他公开说,这不是把他往火堆上架吗?
  
  陈天伦说:“有人仿制我的竹筹,冒领工钱。马哥,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马长山不阴不阳地问:“谁呀,谁这么大的胆子,敢仿制你的竹筹呀?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在老虎屁眼儿上插棒棰吗?谁呀?兄弟,别怕,你说出人来,我给你做主……”
  
  马长山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谁呀,陈天伦能说出是谁吗?指出谁来谁不跟你玩命呀?再说,陈天伦也不知道是谁呀。要说知道,那就是谁的手里都有假竹筹,甚至包括你马长山。可是陈天伦能这样说吗?马长山的话音刚落,扛夫们便跟着嚷了起来:“你说是谁?谁在造假?谁冒领工钱?要是说不出人来,你就是栽赃诬蔑……”
  
  陈天伦冲马长山说:“马哥,您是当过军粮经纪的,一天收多少粮,扛多少包,谁的心里没数呀?怎么一下多出那么多呀?”
  
  马长山还是阴阳怪气地说:“是吗?有这种事?多出多少来呀?”
  
  陈天伦说:“比每天多出来两倍,您说这不是有人造假是什么?”
  
  马长山说:“那也不见得吧。大伙儿扛的粮食多,证明你收的多;你收的多,证明你能干。要不,仓场总督铁大人怎么会把我的‘盈’字号夺过来给了你了呢?”
  
  见到马长山的态度,扛夫们都不客气起来,吵闹着把整个龙王庙都要掀塌了。
  
  几个年轻人上来,一把薅住了陈天伦的衣襟,凶狠地问着:“你说吧,我们的工钱你到底给不给?”
  
  齐先生吓得一个劲儿地给扛夫们作揖:“众位众位,别动手,都乡里乡亲的,别动手……”
  
  有人已经开始挥起了拳头,直接朝陈天伦的脸上打来。陈天伦一闪没躲过去,立刻被打了个满脸花,从鼻子眼里往外喷血。一见动了手,扛夫们更起劲了,狂妄地叫嚷着:“打呀,打呀,码头上的规矩,要钱不打,打不要钱,他不给咱钱,咱还客气干什么?”
  
  扛夫们推搡着朝陈天伦涌过来,无数只拳头向他挥动着。陈天伦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一顿恶揍是躲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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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大城小事 发表于 14-9-30 17:31:54 | 只看该作者
  漕运码头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二十章 竹筹风波2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一声叫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这声音清脆响亮,惊心动魄。随着喊声,一个姑娘从人缝里挤了进来。本来这小庙里面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谁要是想从外面挤进来谈何容易?却见这个姑娘晃动着身子,往左边扛一下,往右边撞一下。挤在小庙里的人群像风吹芦苇朝两边歪去,有的人站不住脚,摇摇晃晃地往下倒,幸亏又被两边挤着的人群挡住了。姑娘的出现有点儿突然,再一看这姑娘又穿戴不俗,气质非凡,再加上她有如此的力气,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挤进了小庙。姑娘冲着陈天伦身边的人喊着:“闪开,都给我松开手!”
  
  一下子,众扛夫被这从天而降的女将震慑住了,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放开了陈天伦。
  
  马长山认出了这是仓场总督的女儿甘戎,开漕时他在大光楼下面见过她。后来他又听说她向杨八挑过战,是个有权势又有功夫的姑奶奶。
  
  更让大伙儿惊奇的是,姑娘手里拎着一个布口袋,挤到账桌前,嘭地往桌面上一墩,转过身呵斥着众扛夫:“你们瞎闹什么?不就是要工钱吗?姑奶奶把工钱给你们背来了,谁有竹筹都拿来,有多少兑换多少,一文一厘都不会少你们的。”
  
  甘戎说着,把手伸进了布口袋,抓出了一把铜板,哗啦啦地洒下去。见到铜板,扛夫们还有什么好闹的?
  
  陈天伦此时见到这情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一张口,就被甘戎制止了。
  
  齐先生又重新坐在账桌上,为扛夫们兑换起了工钱……
  
  甘戎看见陈天伦的脸上受了伤,从衣袖里掏出罗帕就要为他擦拭。陈天伦急忙躲避开了,甘戎不高兴了:“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一个小写端进来一盆清水,让陈天伦洗着脸上的血迹。
  
  甘戎兴致勃勃地看着齐先生给扛夫们兑换竹筹,觉得很有意思,就把竹筹拿起来观看着、把玩着。
  
  事情很快平息下来,扛夫们用真假竹筹兑换好了工钱,或心安理得或于心不忍地走了。齐先生收拾好账目,也走了。陈天伦这才有机会向甘戎表示感谢:“甘戎,谢谢你,今日要不是你,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了。”
  
  甘戎说:“有什么好谢的,不就是半口袋铜板吗。”
  
  陈天伦说:“谢归谢,可这钱我得还你。”
  
  甘戎说:“这钱不是我的。”
  
  陈天伦问:“谁的?”
  
  甘戎说:“我爸爸的。”
  
  陈天伦惊讶地说:“这么说,是总督大人让你来的?”
  
  这时候,铁麟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对啊,正是本官让她来的,解你的燃眉之急嘛。”
  
  见到铁麟,陈天伦马上就要跪下行礼,铁麟一伸手拉住了他:“不用了,乱子都过去了?”
  
  陈天伦说:“多亏大人救了晚生,这里面有人在暗中鼓动。”
  
  铁麟说:“是不是那个马长山呀?”
  
  陈天伦说:“就是他,他对晚生替换了他的‘盈’字号耿耿于怀。”
  
  铁麟说:“他耿耿于怀应该对本官来呀,怎么报复起你来了?真没气魄。”
  
  陈天伦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铁麟拿起了桌子上的竹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问:“这些竹筹有真有假,你能分辨得出来吗?”
  
  陈天伦说:“要是有时间仔细比较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只是扛夫们兑换铜板的时候都急得很,不容工夫呀。”
  
  铁麟问:“为什么要用竹筹呢?不能直接发铜板吗?”
  
  陈天伦说:“据家父讲,早先码头上是直接发铜板的,一是太耽误工夫,扛夫们肩上扛着麻袋,手里还要一个一个地数铜板;二是呢,也不安全,经常有一些人上来捣乱,抢账房先生身上的铜板。”
  
  铁麟点着头沉吟起来。
  
  甘戎突然说:“我有办法了。”
  
  铁麟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甘戎对陈天伦说:“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你不要再用这些竹筹了,把这些都填进灶膛里烧火吧。”
  
  甘戎说着转身而去,陈天伦困惑地看着铁麟。
  
  铁麟了解女儿,对陈天伦说:“你听她的没错,她说有办法,肯定主意还不错。”
  
  果然,第二天早晨,甘戎骑着一匹快马,径直来到龙王庙。陈天伦和齐先生早已经等在那里了。甘戎的身上又多了一个布袋,她把布袋往桌上一墩,从里面抓出了一把珠子。
  
  陈天伦和齐先生都愣住了,拿这些珠子干什么?
  
  原来,甘戎自幼习武,拜了好几个师父。其中有一位绿营的都尉,姓黎。此人是个广东的南蛮子,会一种轻功,在武林中属于岭南派的。他教甘戎的轻功能攀崖缘树,蹿房越脊。他还教甘戎一种镖功,能百步穿杨,弹无虚发。黎师父用的镖是一种花生米大小的鹅卵石,一个个溜光圆润,非常顺手。甘戎不想跟师父使用同一种镖器,一是镖功不精怕给师父丢脸,二是也想标新立异。正巧有一次,她到兰儿家去玩,见兰儿玩着一种小琉璃珠儿,便问兰儿的父亲惠征这珠子是从哪里来的。惠征说是琉璃厂专门烧制的,于是甘戎便托惠征专门为她烧制一批琉璃珠儿。这珠子的大小样式都是甘戎自己设计的,每一颗珠子都有樱桃那么大,上面涂着蓝色的釉子,还烧上一个戎字。那戎字固然代表甘戎,蓝色则代表着她是属于正蓝旗。她就是用这琉璃珠跟黎师父学的镖功,学成以后,她身上总带着几枚。不过一枚也没有出手过,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这一天,码头上传出了一件新鲜事。凡是到陈天伦这里来扛粮食的扛夫们,每扛一袋,便能从一个天仙般的姑娘手里领过一枚琉璃珠。这琉璃珠光滑圆润,闪光透明,蓝莹莹的,上边还有一个戎字。那一天,扛夫们就是凭着这琉璃珠到龙王庙去兑换铜板的。扛夫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巧漂亮的玩意儿,反复把玩着爱不释手。可是不释手又换不来铜板,更要命的是,任你再有本事,也难以仿造出如此精美的筹码。
  
  从那以后,马长山也没有再到码头上扛大个儿。他的兄弟牛六儿悄悄地收藏了一枚琉璃珠,拿给马长山看。马长山看后,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咱这码头,早晚毁在女人手里。”
  
  谁也没听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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