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很多年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是否曾经和您说过“爱”这个字。

 

从小我就不是一个嘴甜的孩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一路向着不惑奔去了，您还是时常心有不甘地对我碎碎念着：“嘴不甜，无人惜。”

可是我想，我已经无法改变自己了。

记忆里，我没有和您撒过娇，没有吻过您，甚至不曾象大姐小妹那样很热乎地和您骶足而眠，也许更从未和您说过“爱”这个字。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二十多年间，总是无休无止地争吵抬杠。

哦，也不对，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们是和谐的、相安无事的。

 

我刚升小二那年吧，我们终于在厦门落户了，您和我们仨姐妹。一家五口人在异乡团圆了。

可以说，完全是因了您的抉择和努力，孩子们才得以从山沟沟里走了出来，第一次跨入了城市的校门。

代价也是昂贵的，您失去了公职，放弃了晋升县干部的机会，只能随了爸爸这个国企小职员，成为单位食堂里干杂活的临时工。

要知道，家乡的那个升迁机会，是您从务农、赤脚医生、乡村民办教师、镇妇女干部一步一个脚印辛辛苦苦换来的，是您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侍奉着年老体衰的曾祖父、多年来忍受着寂寞煎熬换来的。

那时候，您也就三十三岁吧，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

 

临时工的地位是卑下的。洗洗涮涮、切菜、拖地、倒泔水，一天下来，头发缝里都氤着暧昧的油污味。

有一回下了学，我路过食堂，抬眼看见一个胖女人正对您使粗口，一根肥硕的手指头在您的眼前指指戳戳，几个围观的人很安静。而您，低着头挤着笑脸。

我跑开了，不是完全不懂得您的辛酸，只是因为害怕和羞怯，我做贼似地跑开了，，，

那个深夜，我和姐妹蜷在温暖的背窝里，薄薄的门板之外，隐约传来您嘤嘤的哭声。

只有我知道，您为了什么。

 

一家五口人挤在仓库改造的大通间里，中间用三合板简单地一隔，外间白天是吃饭间，晚上是三姐妹读书睡觉的地方，内里一个小小条间是父母的卧房，烧饭在门口露天，方便和冲澡就上宿舍楼公用卫生间。

这样的家，再怎么遮遮掩掩也是缺乏隐私的。

我们听得见，好多个晚上，您就那么伤心地哭泣着，偶尔也冲爸爸发火。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那就是您为我们所付出的牺牲。

 

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是新鲜和快乐的。

库房旁有一大片荒芜的地块，您每天起早摸黑，扛上锄头，把地整得一畦畦象豆腐块儿、方方的、高高的，等着日头晒得松松的，就撒上应季的瓜果蔬菜种子。有的时候，您也差使我干点小活，拔去垄间的杂草或者找寻那躲藏在绿叶下的菜青虫，或者扯几根葱、摘几粒熟透的西红柿回家。

以后，您又放养了一大群鸡。捡鸡蛋成了我每天放学回家的首要任务。扔下书包，我就钻进鸡儿们喜欢遛跶的废料堆场里。运气好的时候，一会儿能找到一大窝，两只手都抱不拢。您接过蛋，一边笑眯眯地夸我：“还是老二能干。”

再后来，您甚至养了一头羊。这样，订不起牛奶的我们喝上了新鲜羊乳。您每天早起挤羊奶，用纱布进行简单的过滤，煮沸了再打两鸡蛋进去。有的时候，端上来的羊奶里还漂浮着一两根羊毛，眼尖的我就闹着不喝，撒腿便跑。您就飞快地把毛捻掉，然后端着碗四处撵我，嘴里笑着骂：“死Y头，你跑哪跑，你看看，你看看，哪有毛哪有毛啊”。

 

您知道吗，那些围在您身前身后跑来跑去的时光多么欢乐。

欢乐，都在我的记忆里。

 

即使是那样的时光，我可能也没有和您说过“爱”字。

我想，我的个性里，有着比爸爸更笨拙的内敛。

 

 
 
究竟从哪一天开始，我开始躲着您了，慢慢地、我们从熟悉走向了疏离呢。

 

也许是从那个酷热的夏天的黄昏开始。老师突然来家访。

您刚从公共粪池里挑了一担粪水回来，担子还在肩上，背后汗湿透了。

面对这样的您，年轻的老师露出了诧异的目光。您匆忙搁下扁担，抹了把汗水，向老师伸出您的手。我清楚地看见，我敬爱的老师迟疑了、往后退缩了。

妈妈，那一刻，我没有心疼您，我只知道羞愧、无地自容。

 

也许是因为那年暑假，姐姐喜欢的那几枝美丽的孔雀羽毛不翼而飞了。

姐姐说：“肯定是大妹拿去送人了。”我气急败坏地申辩着。您没有安慰我。

又过了多久，您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孔雀毛安然无恙地躺在装饰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姐姐当即说：“说不定是大妹又拿回来的。”面对我的愤怒，您还是没有宽慰我，只是淡淡地说：“就算你姐说错了，姐姐说你几句也没啥大不了的。” 

 

也许是因为那个黑色的夏天，我高考意外落榜了。

您说：“哪有钱让你再补习一年啊，当初人家要保送你上师大，全校唯一的名额都留给了你，你还不要。你啊，心比天高，唉！”

接着，您奔波着动用各种关系，终于把我塞进了一所热门的财经中专。录取通知书到达的那天，您喜笑颜开。而我看也没看，把它丢在了您的脚下。

 

也许，也许，，，，，，，

我渐渐长大了，却更不听话更不懂事了，敏感、倔强，软弱而虚荣。

我用我所学到的菲薄的知识攻击您，和您对抗，挑唆年幼的妹妹帮我助威。

我抱怨您看不懂我写给您的赞美的诗句，抱怨您偷看我的日记象小偷一样可耻。

我总是抱怨您给姐姐和妹妹的爱更多一些，而我只是一块夹心饼干的馅，可有可无。

我总是抱怨你把美丽给了姐姐，把温柔的特质给了妹妹。

，，，

 

妈妈，

其实，恰恰是我，继承了您最重要的个性，一样的急躁、任性、骄傲与虚荣，一样的外表坚强内心柔弱。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一直战斗着。

就象一个人的一生也总是在自我矛盾自我否定，以及和自己的缺点战斗着。

 

妈妈，我不是您最心疼的，您最心疼的是妹妹，我也不是您最满意的，您最满意的是姐姐。

曾经我是您最操心的，因为我总是不肯选择您为我选择的路。

后来，我又成为了您最放心的，因为您以为我最坚强，总能够一次次地跌倒后爬起来，您又忽视了我内心的脆弱。

我们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交错而过。

 

这些年来，家里一遇到大事，您总是第一个拨通我的电话，小心地征询我的意见。

其实，妈妈呀，您的二女没有您想象的坚强和周全，好多时候，她也很想，静静地抱着您，就这么地，让您温暖的胸怀重新接纳她片刻，片刻也好。

可是，我咽下了这些话，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妈妈，我知道，您真的老了，您已经需要我的肩膀来依靠了。

 

妈妈，

其实，我还是非常非常爱您。

虽然，我还是从来不和您讨论我的愿望和心事。

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只和您聊花花草草、头疼脑热、以及那些关于童年的欢乐记忆。

虽然，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再也没有说过我爱您。

 

但是，妈妈，

我真的还是非常非常地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