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武怀义）

　　老无祖籍山东，二十岁来山西做工人，后来就在山西娶妻生子了。

　　老无干的是泥瓦工，钱不多挣，却能糊口。岁月如逝，六零年、七零年、八零年，转眼九零年，老无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六十岁该是退休的时候了，领导却看重老无的品质，留下老无给施工工地看场子。钱虽比泥瓦活少挣些，却总比让退在家里好多了，再说还是领导的心意呢。主要还是领导的心意呢，领导俺一辈子，没忘记俺，这领导就不错了。老无这样想了许久。

　　看场子多是上夜班，也有白班，老无独不爱上白班。上夜班，一则领导放心，二则老无情愿。正是深秋的季节，午夜后就冷起来，老无用碎木碎炭燃一盆火，之后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喝。火在寒夜里跳得有些挣扎，却把四周照得很亮，老无绕着火盆缓缓地走，好像一个哨兵。其实老无就是十分警觉的，什么地方码着什么材料在老无心里都清清楚楚。

　　火苗渐渐地伏下去，老无觉得酒也喝了不少。人活着还是不错的，老无每次喝完酒脑里都闪出这种看法，老无以为他这种看法是很实惠的。

　　天亮起来，上班的工人来了，白班看场子的青年人也来了，老无和那青年人说一声：夜里没事的。就回家了。

　　夜复一夜，老无就这么活着。

　　楼要交工使用了，是一幢教学楼，一幢白色的教学楼——在秋天的阳光下悲壮地耸立着。早在给这幢楼刷白色的时候，老无就去找领导，说：不好看不好看，红的绿的都行，非刷个白色，晦气得很呢。

　　领导笑着说老无：把场子看好就行了。

　　验收之前，要把教学楼用水洗一遍，此时才发现主体下水井堵塞。据说剪彩要来中央的领导，底下的领导便格外地重视起来，即刻组织力量查堵塞原因并旋即订出处理方案：派老无和另一看场子青年争取用半天时间把主体井内的杂物掏出来。

　　老无和那青年人领了任务，就往井口去了。老无觉得这个任务十分光荣，这种想法使老无纵身一跃就跌入井里，那青年一旁吸着烟，探下头啧啧地夸老无。老无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青年人洋气得很，衣裤挺挺的，他的工作在他看来既轻松又愉快。他把一只生锈的铁桶从井口坠下去，然后把老无掏出的砖瓦扫帚盘碗衣帽吊上来。这样的工作在那青年人做起来几乎是连腰都不用弯曲的。

　　傍晚的时候，那青年人心血来潮改变了主意，他决意要下去亲自掏几桶，换老无上来吊。

　　老无上地来，除去几缕淡弱的阳光把他的双眼晃得有些不适之外，周身被微风吹得痛快极了。老无点燃一支烟，刚刚把火收入衣袋的时候，井底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待老无直起身，井口的水已漫上地面了，一些杂物涌上来，朝四周热烈地散去了。

　　楼上有人向老无兴奋地大声喊：下水通了啊。老无应着，也朝楼上喊：快救人呢，井底有人呢。

　　一听喊救人，领导们迈着肥厚的步子赶来了，看着井口的水像平地鼓起浪，纷纷喊干事的：给环卫打电话，来些抽水车。

　　环卫的车来了，伸下管子抽井水，当然他们也希望能把人抽上来。环卫干部也来了，围在井口一同感叹着。

　　天黑下来，井水渐少了，有人打着电筒说：露出胳膊了。众人答：就是胳膊，快捞吧，或许还活着呢。有胆壮的，探出手去捞，复又说：捞不应，好像卡在闸门里去了。环卫干部说：下去捞下去捞，不能把胳膊折断了，家属来了要胳膊谁赔呢。又有环卫干部问：谁敢下，谁能冬泳下去捞一捞。围在近前干事的一下退后了。

　　有人一下想起老无来，摇着电筒喊：老无呢老无呢。有个干事的很快在一堆废砖里发现老无了，像捉住一个坏蛋似的急切地答：在这呢在这呢。环卫干部把电筒的光束定在老无的脸上，亲切地说：谁是老无，快来呢。老无从人群中直起身，说：我不下，水激死了。又有干事的围上来，说：老无爱喝酒，酒能解寒气，快给老无买瓶酒。老无说：不喝酒，喝酒也不下。环卫干部围上来，都穿着灰制服，说：老无灰啥呢，平时还喝呢，今天我们给您买瓶酒就不喝了，您老家是哪的，为啥这么不好处。老无说：俺是山东的。环卫干部接着说：我听您这口音就是山东的，山东的对不对，为啥宋朝的好汉都往您们山东的梁山泊上聚呢，我们山西也有山，不就是您们山东人讲义气，好处，您看您，来山西就不像个山东人了。

　　旋即有人买回酒，说：想买好酒呢，好酒都假的，买了高粱白，也能消寒气。老无一旁说：茅台也不喝，死人了，俺哪有心思喝酒呢。干事的又说：饮酒祭英雄，酒壮英雄胆，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喝喝。人群里喊：这人能喝呢，多给人家买几瓶，人家才下去呢。环卫干部搂着老无的肩说：老无咱们初见面，酒的事您放心，把人捞上来，给您搬一箱酒。老无犹豫着，上来个干事的，伸出酒瓶口往老无嘴上搭。又有干事的，已去帮老无脱衣服。老无头一昏，大声喝出来：你们给俺让开呢。环卫干部笑着夸老无：还是义气人，到底是山东人，不愧是喝酒人。老无喝下一口酒，提着短裤下井口，环卫干部安顿老无说：慢慢下，下急了腿抽筋。

　　众人围在井口看，电筒照得如白昼。老无片刻就要上，干事的说：上来吧，喝口酒下也是不迟。老无喝口酒，身子不停地抖。环卫干部说：再喝一口快下吧，看喝醉得找人打捞你。老无抖着嘴又喝一口酒，满身散着怪异的味。环卫干部说：下下下，看冻感冒呢。老无又喝一口酒，心想人活着还是不错的。死了哪能喝上酒。

　　老无又下去了，终于把那条肿大的胳膊从间门里抽出来，上边胆壮的早把绳索抛给老无了。老无把绳索套在那青年当腰里，干事的上前拉，把尸横在地面了。领导们又安排说：裹起来通知家属来，并盖封好了，收拾现场吧，明天还剪彩呢。于是干事的又忙起来，没等老无爬上井就争着去盖井盖。老无爬上来，摸了好半天，才找见衣裤，抖缩着套起来。

　　环卫干部不知几时已散光了，老无一下有些失落感，老无觉得领导们应该和他说句话再走。老无又摸起酒瓶子，幸好还有不少呢，老无喝一口酒，隐隐地忆起环卫干部还答应给他买一箱酒。老无笑一笑，他想，领导们大概忙得忘记了。

　　远处的天阴起来，一些潮湿的石头砖瓦在脚下泛着极弱的光，老无借着这些光一心一意往家走。老无又想起他自己这辈子也亏欠了不少人情呢，譬如领导留下他看场子，老无觉得这些人情该是报答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