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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难得的时光,难得的聆听,难得的一吐为快。连搞对象,谈恋爱时的树荫流水,俩人都没有此刻的感觉。不是春恩恨夜短,胜似绵绵新婚夜。
喝口凉水赶路吧,俩人推动场房外的水车,清亮的井水被嘎嘎作响的铁链子搅上来。刚刚上路,星星月亮就被浓密的彤云覆盖,米糁子雪枪砂般打下来,再不紧蹬快跑,就要困在冰天雪地中了,自行车又吹起冲锋号。老天没容他们跑到家,离村子五里地时,积雪阻力超过人的作用力,米糁子雪变成了棉花套。他们进村的时候,正好是一联古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雪幕一挂就是三天三夜,开始上边下,底下化,可随着气温下降,再也不化,铺过门槛,压到窗台。人们都出不了屋,只能在家忙内务,听小喇叭。含仲是不能呆在家里的,他要查看库房、棚圈。村里土坯房居多,压得坍塌,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雪越大,他的心越提到嗓子眼上。夜晚,他睡到了饲养室,那是大伙半拉家底,砸死牲口没法交代呀。刚躺下,牲口棚咚咚响,时大时小,像是刨槽,像是跺地。他和老饲养员李二把提着桅灯,到槽前细看。李二把一抖桅灯,叫道:“不好,菊花青不对劲儿。”
菊花青是县政府照顾给穷村的新疆伊犁大骒马,专做繁殖后代的种母马用的。它前蹄刨地,回头视腹。嗳气伸腰,像要排粪,叼着李二把的衣袖往自己肚子那边指。马通人性,依李二把经验,这是肚子疼。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病。喝呛水,闹肚子,不至于呀?莫非是结症?那就麻烦了,他知道,这病特别危险:由于肚子疼,牲口出于本性,急起急卧,摔破肠子,定死无疑。按照传统方法,把手从肛门伸到肚里掏,碰破肠子也是死。灌泻药,药力不到,排不下来还是死。去兽医站,二十多里路,好天气怕也来不及,何况大雪封路,北风呼啸,天气比三九季节还冷。
寺头湾儿堪比王国藩穷棒子社,穷棒子社二十三户贫农三条驴腿,寺头湾儿二十七户,比人家多一条驴尾巴,许多人对骡马十分陌生。老饲养员李二把解放前给人家赶大车,说他懂牲口习性,他就跟村里人吹:“大骡子大马,爷爷我捭阖过,你们他妈见过骡子毛吗?”因为这句话看不起贫下中农,还差点定个二地主成分。含仲见他没辙,心里也打起鼓。怎么办?情急中他想到当过畜牧防疫员的葆芜。对,让她来,缓解一下,赢得时间,再做道理。于是他对李二把说:“我盯着,不让这菊花青卧下,您去找靳葆芜,就说我说的。”
李二把虔诚地敬畏兽医,在他心目中,这一行是神圣的:面对哑巴畜生,不会说不会道,靠四诊八纲,人家隔皮断瓤,药到病除,那是高人。为什么找靳葆芜,他根本不知道,一梗脖子翻翻白眼道:“深更半夜,找她干么?”
“运动开始前,葆芜在县兽医站实习,成绩优秀。”
“她,她,她?”老饲养员跺起脚来,一下面红耳赤,道:“你也捂着耳朵偷铃铛,自个儿蒙自个儿啊?自古以来,兽医哪有女人干的?让她干防疫员那是拿小媳妇给运动添彩,政治摆设,任务花瓶,那些人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你会看不出来——她没这金刚钻儿,我不去!”这的确是他最中肯的话。在他印象里,葆芜不过是个野腔无调的小娘们,根本没有文化素养。不要说中药的十八反、十九畏,那脊背朝天玩意儿一尥蹶子,她就得吓得闭眼抱头叫妈,一溜跟头,还甭说她根本不敢上前!
“不行,现在出不了村,必须让她想办法,临时缓解症状,找去,马上,”
“她是坏分子的儿媳妇,就这身份儿,弄不好,你俩都得戴上帽子。”
“命屈情不屈。不能眼睁睁看着菊花青倒在槽底下!”
“咱两条腿儿比四条腿儿值钱,两条腿儿栽在四条腿儿上,不值呀!”
听这话,含仲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想到被专政的日子。但菊花青又一次刨地,同时,死死咬住他破棉袄的衣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队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啊!他皱皱眉,一拨楞脑袋,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敲钟,基干民兵集合,群众作证。”
靳葆芜带着红十字大药箱来到饲养室,李二把满心不愿意,看着众人顺口说道:“腰掖死耗子,假充打猎的嗨。”葆芜还没看牲口,自幼嘴不饶人,也朝众人说道:“假充打猎的比假充老娘婆子好。本姑娘不像那假充老娘婆子的,口称一辈子接生,听养活孩子的嗷嗷叫,不敢上炕。”
含仲心里躁急的火上房,见靳葆芜若无其事,张口呲她一句:“别净能哏儿嘴上,快看牲口。”
菊花青高过葆芜一头,有实习时雄性种马那么高,她打个寒战。兽医治疗大牲口,必须要有四柱栏保定,否则,它轻轻一脚,就能把兽医弹个腿折胳膊烂哪。葆芜没有上前,也没往这儿说,直接冲人们点破她的担忧:“医家规矩素来是包治不包好,可是眼下我要治不好,菊花青死了,我轻则反革命,重则进监狱,信含仲也要戴帽子,这个老饲养员李二把也要追查责任,查他祖孙三代!我空怀报国之志,没那胆子啊。”
“我们不能那么没良心,没好人走道儿的地方啦?”
“治,大伙半拉家当,治死了我们担着。”
“不碍事,天塌砸众人。”
“要那样,治死也不许吃肉,文件规定,病死牲畜,一律不得食用。”葆芜又瞪了李二把一眼,看看含仲火火的眼神,拉过菊花青,把牲口棚柱子当成独龙桩,用缰绳把它头和脖子固定住。二尺来厚的积雪,把世界映得白亮了很多,她掰开嘴看,完全是教科书讲的:口腔颜色较桃花色稍深,津液较少,触摸门齿有干燥感。舌质增厚,无明显舌苔。拿起听诊器听:肠音减弱,有继发肠徽气,心跳加快,她暗自庆幸,结症初期。
“怎么样?”她还没摘下听诊器,周围人已经急不可耐。
“结症,前结和中结,灌完药,要遛十公里”
“好办,大伙先把场院周围清出一圈。”含仲像心里有了底,吩咐众人道:“回头轮班,转着圈遛。”
葆芜小心翼翼拿起投药器,她脸上发涨,心跳加快,手控制不住地抖,感觉就是土郎中进皇宫。她深深知道:由于牲口暴躁,加上有病,不能配合治疗,再怎么小心,也避免不了失误。而一旦失误,就是致命的。实习的时候,一位大哥掏结,没控制住那牲口,结果,肠子破了,威风凛凛枣红马就倒在兽医站院子里。在兽医站,是四柱栏保定,钉掌的还用两柱栏,而自己面对的,只是独龙桩,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根柱子!
她尽力平静自己,定下心,拍拍菊花青的头,嘱咐道:“别急,不疼,一会儿就好。”青骒马果然没有闹,她思绪清晰起来。北京部队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兽医李留栓,实地讲课情景历历在目。按照当时的程序,她高声诵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取出自行车条,消了毒,对准菊花青腰背,猛刺两下,随即猛捶。小拳头咚咚作响,像在擂战鼓,奏凯旋。但每一拳都敲在老饲养员心上,这是干嘛,有这么治结症的吗?菊花青死定了,他不敢设想后果,闭上眼,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人们只顾看女兽医操作,都没注意他,到有人发现,他已四肢僵直,吓得晕死过去。抬到屋里,也未苏醒。
针刺猛捶后,葆芜给马往胃里投盐水,这要手艺,要经验,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把一根一米多长手指粗的胃导管,从马的鼻孔插进去,到咽喉部时随着马的吞咽动作,就势把胶管插进食管内,如果插进了气管,一大盆药水灌进肺脏,那就不是治疗而是屠宰了。为了确定胃导管在食道,没进气管,葆芜足足确认十分钟,才敢屏住气,慢慢投饲。
经过六小时的痛苦煎熬,菊花青腹痛消失,排出粪便。她从场院雪地跑回饲养室,无比自豪,高门大嗓:“盐水治结,经济又方便;赤脚兽医,心红胆壮艺更高。”可是没有一个人喝彩,个个蔫头耷脑,脸面比这冰雪天还要冷。青骒马得救了,老饲养员李二把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能为人们的命运瞻前顾后,为牲口的安危起五更爬半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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