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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原上草(马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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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5: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

  一

  河水泛滥时期形成的南沟子河,顺着地势,蜿蜒向东流。

  河沟南面的垃圾场,是三仙观遗址。传说鼎盛时期,那道观里游僧、住僧多得互不相识,庙宇大得要骑快马关庙门。满眼松柏常青,斗拱飞檐,三清大殿,琉璃盖顶,彩绘辉煌;围墙上骑着绿色琉璃瓦,溢彩滴翠。大殿供奉张天师,有三清圣像。庙产千顷,那地垄特别长,骡马一天只耕作一个来回,早晨下地插上耠子干活,中午干到地那头喂牲口,到晚上才能打个来回。灾年为贫苦百姓舍粥,一向禁绝邪恶,引人向善。

  所以颓败,是里边的僧道不守清规,骄奢淫逸。太阳未落关庙门,天黑他们越墙走,拿庙产做赌注嫖资。评书演员更把中原流传的故事:“搭小桥为母行孝,杀淫僧替父报仇”无梗添叶,说发生在这里。小桥,搭在南沟子河上,淫僧,出自这座三仙观。

  河沟北面这个小村叫寺头湾儿。因为村南有三仙观,北为上风口,得名寺头;村子与三仙观隔着弯弯的河沟,又给加个湾字,寺头湾儿便流传下来。

  四清运动时期,有两个青年人经人介绍处对象,男青年叫信含仲,女青年叫靳葆芜。伟大领袖毛主席号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初中毕业虽然算秀才,但必须回村种地撸锄杆,他们各回各村,成了有文化的新一代农民。

  那时候,信含仲生得浓眉大眼,小牛犊子似的壮实。个头不是出众的高,干庄稼活却是好手。从上初中起,家里自留地的活就全是他的,大麦两秋还跟爹妈下地忙秋。自小在地里摔打,到真正参加劳动时便是轻车熟路。尤其麦收时节拔麦子,没人是他的对手。

  那会儿不兴小垄密植,讲究“苗稀秀大穗”。平垅播种,“土碰土二尺五”,小麦行距在二尺五左右,小满后,夏至前,黄澄澄一片麦海,麦子全都齐腰高。农谚说:“男人愁的拔麦子,女人愁的坐月子。”黄色笑话说农村有四大累活:“打堤、脱坯、拔麦子、cao bi。”

  麦秋的清晨凉爽,露水挂在麦叶上,麦芒也不怎么剌人,拔麦子出点汗,身上似乎松缓。可是太阳一升起来,这种凉爽就不见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炙热,令人难耐。麦芒经太阳一烤,都变成梅花针,硬得刺人,不停地在胳膊上扫,一会儿就红肿胀痛,细看,都是剌出的一道道小口子,汗水一浸,格外杀疼。麦芒扫着脸,又刺又痒,不小心扫进眼里,马上就红,打了眼,一个麦秋都好不了。麦秸上的灰土飞起,直往眼睛、鼻子、嘴里钻,吐一口唾沫,都是黑的。火辣辣的太阳在头上晒着,汗刷刷地往外淌,流进眼睛,流过麦芒扫过的脸,说不出的难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脊背上涌出层层叠叠的汗碱。半天下来,麦秸把手勒得通红,火烧火燎。不会使劲的手心打了血泡,钻心地疼。人受罪不说,赶上熟大了的麦子,掉头、掉粒影响产量。于是,起五更拔麦子成了首选,世代流传。

  拔麦子不单是力气活,还要讲究技巧。腰、臂、腕用力要协调,哈下腰,左脚前,右脚后,左手在前面一揽,从上面把麦子搂到裆下,右手在下面与之合力拔起,左脚的重心同时移向右脚,随手中的麦子连根拔起,顺势迅速向前甩出泥土,并抬脚迈步,拔到两三把,直起腰放在打捆的要上。前边人负责打要(放好打捆的麦子),后面人负责拾要(打捆)。到太阳钻嘴儿的时候,麦海夷为平地,大小均匀的麦个子全都撂倒在地上。

  因为村子小,四清工作队没专门派队长,由公社总队队长兼任。为指挥“三夏”战役(夏收、夏种、夏管),他只眯了一个小觉,天不亮就跟着人们下了地。检查质量,月黑天看不见,他拿着手电筒在地皮上照,看谁拔得干净,谁落的麦穗多。

  星光淡去,东方出现白里泛红的晓霞,他看清了,两个小白褂一起一伏,像远处海面上两片白帆一样,把大伙远远甩在后面。尘土飞扬中,人们都灰头土脸,泥猴一样。那俩人却像天外来客,小白褂上土星儿没有,透出来干净利落。穿小白褂拔麦子已经少见,还要不粘土,那是传说啊。他跑过去看那活儿,地下几乎不落一个麦穗,小麦个子捆得瓷瓷实实,匀匀溜溜,全离那么远,活干得像上过秤,量过线一样。他一打听,是信含仲和他父亲老打头的。他叫来公社广播员,深入开掘写报道,大力宣传。

  通过访贫问苦的开掘,四清工作队长知道了老打头的十三岁没了爹娘,当小半伙,干一年挣3吊钱,还让他哥哥拿去耍钱输了。他立志单干,留心各样庄稼活,十八岁当上打头的。拔麦子一绝,传说小白褂不粘土,人能跑到那溜烟儿前头去。儿子含仲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干革命,还搜集俗语农谚,立志三十岁时写成百万字鸿篇巨着《农村俗谚初探》。他看完材料就一拍桌子,脱口叫道:“这家伙了不得呀,农村藏龙卧虎。这孩子必须重点培养,起码是公社书记的材料……”

  好马配好鞍,好心人把炕上地下全行,过日子一把好手的邻村姑娘靳葆芜介绍给他,俩人谈恋爱。但葆芜家境寒苦,初中没念完,上学时还尽耽误课,今儿个家里让干农活,明儿个妈让给瞧孩子。

  “隔河如隔山”,“隔山不远隔河远”,是交通落后年代的俗话,说的是跋涉之苦。葆芜的父亲年轻时家境不好,娶的葆芜妈,娘家自然远些,二十里外,还隔着一条到雨季就泛滥成灾的河。葆芜在家排行老大,按说是大姐,可是家里八个孩子,父母没有能力给她女孩的待遇,严格地说,很早就把她当成了奴隶和工具。家里地里活不必说,过河接姥姥伺候妈妈做月子也是她的事。她的第三个弟弟出生时,她还不满七岁。正是雨季,那条负心河涨水河发,河水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她去接姥姥,小船成了鸡蛋壳,被浪头打得一会儿歪,一会儿进水。坐船人吓得不时惊叫,小葆芜更是觉得每一个浪头都会把她埋葬,沉下去就再不能浮起。她没有勇气面对汹涌的波涛,合着眼心里在默念:干了,完了,这回甭指望上来了。艄公使出全身解数,人们战战兢兢。船到对岸的时候,她吓破了胆,下船就跑,连环顾一下周围的勇气都没有。十多里地不知怎么过的,一身白毛汗,进门趴在姥姥怀里,哇哇痛哭,再也不敢回来。怎奈模范妈妈又给她生了四个弟弟,接姥姥的重任没有因为她的胆战心惊旁落。

  半伙小子,吃死老子,穿死老子。家里一堆男孩子,衣服,上身就脏;鞋子,穿穿就坏。每隔两年就生一个孩子的娘,怎能驾驭这繁重家务?当老师的爹不够挑费,吃上顿,没下顿,土炕半张席,孩子一个个小脸蜡渣黄,窘迫得五脊六瘦。十二岁那年她还在上小学,娘正打袼褙,孩子哭个没完。

  打袼褙要先在平木板上抹好糨糊,然后将破烂布头(铺陈)往上一层一层地粘,粘够层数,晒干揭下来,袼褙才算打好。娘刚干第一道工序,两手糨糊,等洗完手奶孩子,孩子已经从土炕掉到地下。她默默接过娘的糨糊,开始裱糊袼褙。这一年,她还学会了打麻绳,因为这是纳鞋底的主料。从那时开始,娘就一个劲儿教导她:“俺像你这么大,都该找主嫁人了,拿不起针线,一辈子受憋。”她家紧巴,乡邻也不富裕,只能把穿到不能再穿的破衣烂衫扔给他们,让这娘儿俩撕铺陈,打袼褙做鞋。

  袼褙从木板上揭下来,比量着鞋样剪鞋帮、鞋底子。做鞋帮省手,一层袼褙,沿上口条,手指带个顶针,不用锥子扎,直接穿针引线。开始娘让给闺女做,一来二去,闺女手熟了,这活还归母亲,女儿纳底子。这活是先把袼褙剪成和鞋底形状大小一样,然后把毛边用白布条包边,再把几块鞋底重叠起来,用麻绳密密地纳在一起,形成铁板一块,走万里路脚不疼,踢倒山不走样。

  卖力气男人的脚吃重,鞋大,用好铺陈打袼褙,层数也多,给男人纳鞋底称为抱大底子。她用一个木制的等腰三角形的夹板把没有缝过的鞋底夹住,再用自己的双腿把夹板夹住,然后用锥子扎穿又硬又厚的鞋底,再把穿着麻绳的大针给引过来。麻绳要勒得特别紧,针脚要排列有序,受力均匀,看着美观,穿着舒服。这需要细心、耐心,胳膊和手都得有劲。那年秋后,弟弟们傻跑一天,睡觉蹬腿踹被子,母亲挨个去掖,夜特别静,除了鼾声就是绳穿过鞋底吃楞吃楞的声响,为不打搅熟睡的父子,她把煤油灯端到外屋锅台,一直干到灯干油尽公鸡唱。

  男孩子费鞋费脚,到她初中毕业那年,有的弟弟鞋漏脚趾,有的时候不得不光脚上学。娘儿俩起五更爬半夜做活,可是物料贫乏,少布无线。母亲又穷急生疯,告诉乡亲谁拿材料,白给谁做鞋,以工赚料。铺陈、好麻换新鞋,活又细致,人们自然乐意。为了一双双新鞋,娘儿俩飞针走线,忙乎得“燕儿不下蛋儿”,落个“寸百针”“扎遍村”的绰号——每寸鞋底要纳一百针,给全村的人纳。

  这娘儿俩愿意以此为业,但生产队的制度是除了雨雪天,必须下地。雨雪天要推碾子上磨,拆洗被褥。春天做酱,秋天腌咸菜,自留地要打理,她们每天都像被追赶。她见缝插针,把针线笸箩搬到地里,抓打中歇工夫做针线活。队里严令:打中歇的工夫不许回家,不许给自家割草找菜,不许做针线活。只许喝水、解手、看书学习读报纸。她和母亲又把私活装进书包,上边盖本书当幌子。打中歇儿的时候,打开书本做活,书上的字看也不看。法不责众,妇女都这么干,时间长了,队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把打歇儿变成打麻绳。纳鞋底儿的麻绳是用“拨浪锤”打成的,“拨浪锤”是用牛的前腿小骨头做的,在骨头中间钻个眼,再用一根带倒枝儿的竹棍儿(或铁钉)插在眼里,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打麻绳的物件。打麻绳的时候先把麻线缠几圈在“拨浪锤”上,再挂到竹棍儿上用手朝一个方向转动“拨浪锤”,“拨浪锤”飞快地转动,把麻线拧上劲了。麻线拧到一定长度,再缠到“拨浪锤”上,随续麻继续转动“拨浪锤”,一条单股的麻纰便打成了,再用“拨浪锤”把两条单股的麻纰拧到一块儿,一条结实的麻绳才算打好。在家里打,好麻(黄麻)吊在房梁上,坐炕上就办了,可葆芜的麻绳儿全到地里打。

  牛前腿骨做的“拨浪锤”显大,她弄个小驴腿骨的,与好麻一起装进书包。一说打歇儿,她喊声解手去啦,便钻进青纱帐。几棵高粱秆或几棵棒子秸一捆,她给做成三脚架,好麻上面一吊,劈把叶子垫在屁股下,顶茬续麻,抻一根续一根,轻盈灵巧,干净敏捷,麻经像长了眼一样反应迅速。 “拨浪锤”随着她指令娴熟地转动,在蝈蝈蚱蜢的喝彩声中,每天都有炫目精彩。

  早晨中午打钟上班前,抓紧时间打袼褙;晚上吃完粥,上炕,照鞋样剪出鞋帮鞋底。精力都放在鞋上,生产队活越干越差劲。大秋掰棒子的时候,都是先砍倒棒子秧,一铺一铺地掰,葆芜不顾质量,干活跑糙,竟然落下半铺没掰。以粮为纲,那是政治问题。四清工作队不依不饶。

  未来的公社书记,怎能要这么个媳妇?满脑子私心杂念,将来轻则扯后腿,重则给革命事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工作队长越想越严重,他要试图阻止这门亲事,找到含仲父亲,得到回答是:“那孩子忤窝子调儿,知道什么?您说什么是什么,跟您掉腰子,耍花招,您就给他几个耳刮子。”

  吃到这颗定心丸,他给做思想工作。年轻人,要队长还是要对象?可是,什么公社书记,小伙子根本没那奢望,要写百万言巨着不过是戏言。他想的是娶个媳妇,踏踏实实过庄稼日子。而且,男多女少,小穷庄没人爱来,摊上这个人已经念弥陀佛。不让搞这个对象,他头忽地大了许多,盘腿坐在炕上,嘴唇干哆嗦说不出话。只是抓旱烟卷大炮,一根接一根,抽得满屋子烟气腾腾。他不明白,我招谁惹谁了,搞对象怎啦?干嘛就这么难为我?

  谈不拢,工作做不通,第二天晚上,工作队长叫来了本村书记、队长、妇联主任。到后半夜,烟抽得呛人,大家困得哈哧流星。完不成政治任务,妇联主任干脆说瞎话:“你是一个童蛋子儿,二异子(两性人),就知道抽烟,嘴都抽木了还抽。她是石女,罗汉体,妇女有的她没有,女人能给你的,她给不了你,不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不打鸣不下蛋你要她干嘛?俺知道学校里你有心上人,那闺女叫胡凤莲,咱不能背叛人家,你深更半夜送人回家咋回事?你让人家怎么做人?传出去不好听啊。”

  鸡叫了,天亮了,他昏昏沉沉,知道不答应下来,消停不了。拿过工作队长的纸笔,艰难写下了《再别康桥》的开始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对象吹了,葆芜心里熬糟。她没哭没闹,没有莫名其妙地去想象,趁天黑直接走进寺头湾儿村,把一双亲手做好的男人千层底大鞋,扔进含仲家的小院,似乎鞋帮鞋底每个针眼都纳着恨字。

  出村回家的小蚰蜒道上,她也没觉得窄,没觉得黑,没觉得坑坑洼洼。只有波澜一直在胸中激荡:你不要我,非得嫁到你们村去,二癞子我都嫁,过日子过出样儿来:小两口,五间房,玻璃窗,木板床,油炸馒头蘸白糖。到时候,姑奶奶过天堂日子,你你你王八蛋还在地狱!后悔,把你肠子悔青了,哭瞎你眼,看你是要队长,要书记,要公社书记,还是要我——能过日子的好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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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5:25 | 只看该作者
  二
  
  那年头儿穷,村里光棍多。一个姑娘有嫁过来的意向,那就是公主抛彩球选姑爷。听说信含仲这事黄了,光棍们纷纷托媒,一天到晚踢破葆芜家门槛子。葆芜娘见女儿身价这么高,也端起了架子,凡是媒人上门都是一句话:孩子还小,不忙不忙。
  
  含仲有个远房哥哥,比他大一岁。人口单净,家中除了爹娘,就一姐姐。哥儿一个,生的娇,小名却取得怪怪的——卵子。小伙儿实心眼,父亲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属上等人家。左托媒人,右找说得进话的人,盯住了葆芜。由于过度生育与劳累,葆芜娘得上不知名的病,不死不活,多少大夫看不好。卵子爹鬼得眉毛都通气,他断定葆芜娘没大病,就是营养问题。物资紧张,白糖只供应吃商品粮的,每人一季度半斤,凭本划证。他提前盘货,季末25号没买的他给人家作废,自己买下,送给葆芜爹。收购鸡蛋,每份儿都让秤头儿高点,聚少成多,贪污下来的也送过去。但农民都指望卖鸡蛋钱换盐吃,买布票的布,盯得很紧,也不好做手脚。他又玩鬼吹灯,骑车下乡收购半架筐鸡蛋,孩子正放学,他以躲闪不及为名,顺势翻在沟里。想不到事故,公家报损。他把磕破的,硌窝的又都送到葆芜家。天助人愿,吃了鸡蛋白糖,葆芜娘病体痊愈。虽说吃人嘴软,使人手短,可毕竟有新的婚姻法,葆芜并不乐意。对娘说:“太草率了吧?”
  
  “哎哟,孩子哎,什么叫草率啊?找爷们儿,就是掏大粪的进茅房,见黄的就下勺子。兴什么样的就得找什么样的:土改以前门当户对,解放后找军人,马上是贫下中农根红苗正德,咱就得找红的,见红就嫁吧,挨个儿扒拉着挑,轮不上咱这样的,再说那主儿也配得上咱。”
  
  “那也不是红的黄的呀,搞对象结婚要跟掏大粪一样,人不成屎壳郎啦?”带着这个疑问,在四清工作队撤离,文革脚步走近之际,她成了卵子媳妇。
  
  穷乡僻壤飞来金凤凰,嫁过来的葆芜成了香饽饽。仓库保管员、畜牧防疫员、记工员,集三职于一身。但活儿并不多,队里穷,库里大半年没粮食,仓库保管员只忙大麦两秋。没粮食,养不了多少猪和大牲畜,畜牧防疫员也是一天“三上朝”,早中晚应名儿点卯。只有记工员,每天收工前下地记下人名。有的是工夫帮娘做鞋缝衣,他娘说:嫁出去比在家还划算。
  
  四清工作队长没把含仲培养成公社书记,委以的重任是:生产小队副队长。但他确实迷上了农谚:什么“庄稼不过铁,长得歪不裂”(意思是松土、中耕、锄草很重要)。什么“数伏不亮荚,十年九不打”、“芒种芒种不可强种”要人们不违农时)。什么“风刮东南不过三,不是下雨就阴天”(讲天气变化),他都认真研究,记下×年×月实例。可人们说他就是“歪不裂”,通古至今哪有记录农谚这一行的?
  
  田间地头,聊天总讲这套,文革时就成了生产压革命的典型。什么叫“庄稼不过铁,长得歪不裂”?就是锄社会主义的草,滋润资本主义的苗,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极其尖锐的一种表现形式。大批判的活靶子是谁?非他莫属!革命洪流谁带头?唯有扎根于光棍林里,缺衣少食荒村破落的,金凤凰新媳妇靳葆芜称职!
  
  腊月二十三夜晚,批斗会如火如荼。人没到齐,革命动力与革命对象同在小学校一个教室里 “备战”。戴红袖标的工作队长突然宣布大会取消,骨干留下。一时间把人们装进闷葫芦罐,街坊家饺子不知啥馅,大眼瞪小眼。那造反派的队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气得额头发亮,电灯下曝出的血管都在跳动,冒火的双眸直视着小队长“歪巴裂”,像被激怒的野狮般吼道:“什么叫阶级斗争啊?你们看,马上就要挨批斗了,他还邪念丛生,根本无视无产阶级专政!”
  
  “不,我,没邪念。”青春年少的歪巴裂急忙辩解。”
  
  “没邪念,大伙没注意,我全看见了,你眼瞪新媳妇把手伸进自己裤裆里,说,干什么啦?”
  
  “这,这……”
  
  “这什么?打!打完送公安局。”
  
  “别,别,我有虱子,实在,实在痒,痒得受不了……”当时,歪巴裂已经没有母亲只有父亲,在那两条光棍之家,有虱子再正常不过了,可运动哪管这些?
  
  “你就是心里痒!给他脱了,新媳妇,拿这个,给他解解痒!”工作队长说着,抻过一根老榆木的四棱凳子腿儿。同时令人扒下歪巴裂裤子,把他下边那吓缩了的小东西放在凳子角儿上,新媳妇羞怯地扭过脸。
  
  “不敢?我把着你手,砸!”工作队长就要抓新媳妇手腕。新媳妇本能躲过,即刻板起脸,右手握住凳子腿儿,左手一掌推开工作队长,道:“畜牧防疫员,骟驴劁猪都干,现在结婚了还怕什么?”
  
  见她声音冒火,横眉立目,走上前来咚咚作响,小队长歪巴裂立即魂飞魄散。心想,革命洪流中,人家这是新仇旧恨啊!他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你老实点,睁眼看看我是谁?”只听一声响,新媳妇手里的凳子腿儿当地磕在凳子面上,随即抬手一扔,教室玻璃被打碎,哗啦啦掉一地。她手中的老榆木四棱凳子腿儿飞出窗外,根本没往下砸,一颗颗悬起的心像,当年伽利略的铁球一样同时落地。
  
  小队长却应声瘫倒在地上,他自幼晕针,晕血:患病西医不能打针,中医不能针灸,见自己出血多了时甚至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像抽羊角风。此刻,随着声响,他二目紧闭,胳膊腿僵硬,人们傻了眼。工作队长摸摸他冒凉气额头,见不像装的。又故作镇静吩咐道:“你们继续革命,我再查查十六条,要文斗不要武斗,哪儿写着啊?”
  
  新媳妇没理会这些,低声命令丈夫:“卵子,给我背家去!”
  
  新房里,她按兽医用量在凉开水里放半斤白糖,一大把食盐,浓浓沏了一铝盆。把小队长信含仲肚子灌得滚圆,控制不住地往外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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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5:42 | 只看该作者
  三
  
  靳葆芜过日子是把好手,对公婆,对邻里,都没有小家子气的尖酸刻薄。尤其对婆婆好,这是家庭的关键,婆媳和,父子没有后院起火的忧虑,做事痛快顺手,过日子有心成,越过越有劲儿。公爹一个人掌管一个供销点,做点小手脚,弄点儿小偷小摸小贪污,填补家用,也让小日了过得舒心、富足。难得的是,葆芜在运动中红得发紫,在人人自危的日子里,独占鳌头。但那是多事之秋,寺头湾儿不能幸免,葆芜家也不能独善其身,首当其冲全怪她公爹。
  
  虽然在物资匮乏的岁月,可春节的年味总是抹不掉的。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起,公爹的供销点便忙乎不过来。日子松缓的人家买年货,量花布,购鞭炮。农业户口,分不到红的人,也要把家里的养的猪、兔、老母鸡,破铜烂铁,甚至旧鞋破袜子一一送到供销点,换成元、角、分。一年啦,让家里人感受一下。吃商品粮的,平常舍不得买的定量供应的食糖、麻酱、粉丝、要在这个日子口儿购齐。定量的本儿、证儿绝不转借,谁也不因没钱让定量作废。
  
  为解决供销点人手,照顾军属,领导给他找一个现役军人媳妇到点儿里帮忙。每天补助两毛钱和半斤粮票,晚上加夜宵。夜宵并不是白吃的,白天紧忙一天,晚上关门要结账盘点,一干就得下半夜。回不去,住在店里,肚子咕咕叫,又冷又累再不得觉睡,铁打汉子也受不了啊。
  
  这年农历腊月是二十九天,二十九就是除夕,业务特别多,晚上结账结到十二点多。年初一开始,供销点关门休息,帮忙人辞退,葆芜公爹关门睡大觉。天亮后,他俩短暂愉快的合作就要结束,配合默契的搭档马上各奔东西,全有些依依不舍。葆芜公爹破例当着外人,给白酒坛里兑了一大碗凉开水,把掺糠使水得来的酒二人享用。粮食少,也没有酒菜,葆芜公爹又抻来两条咸带鱼,放炉台上烤好。两位嚼鱼品酒,形成了酒后的孤男寡女。越喝越美,谁也不能心无旁骛。帮工的年轻媳妇踱步到衣服货架前,指指当时流行的红色秋衣秋裤,自语道:“哎呀,囊中羞涩啊!”
  
  美人陪酒,葆芜公爹脑袋已经喝大。顺口说道:“没,关系,我有工资。”
  
  “不,不合适。”年轻媳妇一语双关,想要,说对方给钱不合适,但又可以解释为我穿着不合适。葆芜公爹把酒一饮而尽,连忙给了台阶:“你挑一身合适的,春节,我也有补助,送你,今年留个念向,明年你还来。”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年轻媳妇拉下她早就垂涎欲滴的那身衣服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灯下美人映入葆芜公爹眼帘,腰身一扭,道:“好看不?”岂止好看,那是美得让人窒息啊!他吹掉煤油灯,鬼使神差的把女人压到身下。俩人充满鱼水之欢,情深处,他们忘乎所以。
  
  军人是没有春节的,越是节日,越要战备。偏巧这位执行的是另一任务,借出差,顺便回家。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败露。但那时法制不健全,对葆芜公爹的处理只能是开除公职,哄回家,戴上黑五类的帽子批斗。公爹出了这种事,婆婆一气之下,没缓过那口气,气绝身亡。葆芜两口子一夜之间成了黑五类狗崽子,头上红色光环变成黑色代号。“三员”拿掉,下地干活,劳动改造。
  
  与此同时,寺头湾儿的老队长也成了里通外国分子。他小姨子从香港寄来一封信,被查出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正月十五晚上,老队长、葆芜公爹俩人同台挨斗。戴红袖标的造反派头头一声令下,二人押上台来,刚“喷上”(土飞机),刮起一阵狂风,现场一片混乱。
  
  “着火啦,着火啦,场院着火啦!”撕心裂肺的喊叫传出难言的恐惧,人们全都慌了神,没经过事的造反派头头更是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没有主张。
  
  火场就是战场,“快救火呀!”“陪斗”队伍中炸出一声雷,信含仲一跃而起,推开造反派头头,厉声命令道:“打电话,火警电话,报警!”随即转身挥动双拳,大声疾呼:“共产党员,冲!贫下中农,冲!基干民兵,冲!男劳力,挑水筲,女劳力,打火道,跟我来!”边喊边跑,他像出膛炮弹一样高速弹入了机井房,咔咔几下压上水,顺势推上电闸,井水汩汩汩地涌上了反水池。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凶猛的烈焰冲破浓烟,转眼间照红半边天,场院边的大草垛瞬间化为灰烬。由于气候干燥,火苗子肆无忌惮地流淌,流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焦土。这一带全是荒草,大风刮来的旋风柴禾,谁也上不了前,人们抱头鼠窜,哭号得令人心颤。
  
  男人们奔跑过来,他们挑起满筲的水,飞步如梭。女民兵来了,她们挥舞铁锹钢叉,在火头上扑打,撇土。突然,火势猛增,火场风向突变,大火直接吞噬了信含仲,他变成火球,头发、皮肤烫伤了,散发出烤肉的气味,他滚动着,跳到人们泼出的水里。
  
  一旦让大火继续燃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远处就是场房,连接在一起的是牲口棚、库房、饲养室、队部;下风口还有新打的“大锅锥”机井的机井房;机井房前是木头垛、小学校,小学校放假没人,火烧连营,一切将不复存在。消防车还没到,人们已经筋疲力尽。含仲又跳了起来,连骂带喊:“都他妈打起精神来,火场前没有尿堆的,来呀,都来,上来,拼啦!”
  
  大火扑灭了。可老队长被揪出,队里没人打钟,没人派活。造反派头头驾不起这个辕,上报了一个美丽的神话:信含仲出身贫农,英勇救火。可以在工作中改造,将功赎罪,代理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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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6:06 | 只看该作者
  四
  
  春寒料峭的夜晚,葆芜家钻进一个女人。她是那个军人的媳妇,怀孕了,手续也批了下来,她给人家休了。想着没有活路,口袋揣上农药瓶,来找葆芜公爹,要死在这个家。她要告诉人们,完全是这王八蛋害得她!
  
  葆芜没在家,她趁天黑钻进含仲家。在那个动乱时代,处在他们这样境地的人表面不来往,不说话,有时还要当众批判对方,但的确惺惺相惜。含仲感恩葆芜,同情葆芜,牛替不了羊死,他心中替她谋划。但毕竟自己还站在悬崖边上,时刻都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葆芜也懂得这形势,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其隐蔽的的流露。不过她真的受不了啦,话简单明了:“你不要我,我当卵子媳妇,我也不恨你。你在最背运的时候,我没有落井下石,救你,我那也是顶着雷!这会儿,你官复原职了,我们还是狗崽子!”
  
  “我心里没磊大土坯,你不说,我也要找你。”
  
  “找我?踩地里头去,再跺上三通脚?”
  
  “不,你必须划清界限,反戈一击,造反有理,不跟你公公在一锅吃饭,把他赶出去。你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是唯一的路,必须走这步。保全自己,不能让人黄瓜茄子一起数。”
  
  葆芜明白这话的内涵,但还是使了性子:“不,公公我不赶出去,我也不当狗崽子,你看着办!”说完,一甩袖子,怒冲冲转回家门。
  
  葆芜公爹这人色大胆小,见那女人进来,赶忙躲进女儿的屋子,黑了灯,大气不出,关紧门,爷儿俩不出来。
  
  卵子正要哄着三个月大的小女儿睡觉,屋里闯进不速之客,又听说这种情况,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心里话:你把我家害得还不惨啊?家破人亡,我爹一落千丈,后半生都完了;我妈为此急气交加,搭上性命,死啦!你来苦苦相逼,我们还有活路不?他沉下脸,一改平时的窝囊相,严厉说道:“你走,别在这儿捣乱,我叫红卫兵啦!”
  
  “走?甭想!”那女人指指自己腹部,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这儿有你们家的骨血!”葆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不知所措,那女人又嚎啕起来:“只要你们下得去,今儿我就横着出去。”说着,打开那瓶剧毒农药。
  
  葆芜从头凉到脚,用身子挡住炕上的女儿,一把拉过卵子道:“跪下,叫妈。”同时自己头点地,脆生生叫道:“妈!”那女人也没经过这阵势,忙俯身相搀。卵子根本没跪,他挣脱葆芜,一溜小跑去找信含仲解围。煤油灯下,两个女人四目相对,葆芜看着对方,虽然目光呆滞,但梳妆打扮一新,从头到脚,也都换好新装。这就是要死啊!一打愣,二人全认清了对方,她们是小学的同学。但葆芜不敢奢求这层关系,没有起来,依然跪着叫道:“妈……”
  
  “别、别,我不是……”小学的同学本来心乱如麻,面前跪定自己同窗不起来,拉也拉不动,只好抹眼泪。
  
  “怎不是我妈呀,你肚里揣着我的小叔子,就是我的婆母娘,我就要一辈子孝顺你。”
  
  说到这儿的时候,卵子拉来了信含仲。含仲也要做出姿态,猛推一把卵子道:“把你爹拉来,有本事捅娄子,就别缩王八脖子,缩着就不剁啦?出来!给人家一个明确交代。”
  
  这公爹成了落水狗,跪在地上,头点的像鸡啄米,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说全赖我,全赖我。还把自己成黑五类,挨斗挨打的委屈说出来。末了,夺下那农药,道:“我不是人,没脸活啦,我先走。”
  
  含仲手精眼快,一掐胳膊腕,给拿了下来。待平静后,他道:“谁的命也不是盐换的,干嘛动不动就死?遇上坎子,跳过去,都说说,怎么办?”
  
  经过半天折腾,葆芜已经想出注意。她对那女人说:“你去找我表姐,是我舅舅闺女。他们两口子都在中苏边境大油田,听说那里没搞运动,你到那儿把孩子养活了,自个儿卸了载,回头再做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不行,那里要边防证,查得紧着那……”卵子一劲儿摇头。
  
  “边防证好办,只要咱这头开信,那边儿我表姐夫道儿宽着那。我给他们写信,就说是我爹救命恩人……”
  
  “关键是咱这头,信没法开。”含仲面露难色。
  
  “有什么难,大戳子就在你手里,破被窝你还叠起来了呢。”
  
  “怎么写,你说。”含仲下定铤而走险的决心。
  
  “是呀,怎么写,你说。”卵子爹忙向儿媳妇讨教。
  
  “就说我这妈生活困难,到那保密单位投亲,治病。”听说用这个办法,头一直扎在裆里的公爹突然还了阳。他听说那边不搞运动,心里比什么都向往。运动对于他,就是圈进笼里,生拔毛,活烤猪啊。脱离牛鬼蛇神境地的欲望,给了他无比巨大的勇气,他瞪起眼直愣愣说道:“要这样,我也去,千里迢迢,她一个小女人走,我不放心,我不能伤天害理,不能一错再错,我得照顾她。”
  
  这一说,提醒了含仲,他想,公爹出逃后,就可以说葆芜在家造反,反戈一击给打跑的,那样,起码减轻她的罪名。于是不假思索说道:“那我就写俩人,父亲带女儿看病。”
  
  “不行,没了紧箍咒,野鸟放生,两口子眉来眼去谁看不出来呀?再说,我这妈说话就显怀,不显怀走道儿也不一样啊。”
  
  “那怎么写呀?”
  
  “这点账还用扒了袜子算?你开两张,爹这张写找弟弟,妈那张写找爷们儿。”
  
  介绍信偷开出来,要连夜送俩人上火车。可卵子自幼过惯爹妈含在嘴里怕化,顶在头上怕摔得日子,学游泳,怕淹死,练骑车,怕受伤。他不会骑自行车,含仲葆芜便一人带一个,送那俩个“有情人”上了火车。
  
  列车一声高傲的长鸣,私奔的二人顺利出逃。出了火车站,已是下半夜。没钱吃饭,葆芜、含仲俩人也无心浏览寒星冷月,看站前不死不活的灯火。自行车轮在早春石屑路上滚,发出刷刷声响。葆芜似怅然若失,似突然感到轻松。她失落的是:物资匮乏,是公爹冒着风险,在自己每月的那几天,不明不白地搞来红糖,治好难忍的肚子疼。嫁过来之后,给娘家做活,针头线脑,从不发愁。抱大底子,再不用通宵跟拨浪锤较劲,打麻绳。公爹回来,腰里围着奢望已久的白花花、匀实实,爽滑结实的小线……而今,这样的日子结束了。轻松的是,黑五类家属、狗崽子,人家干一条垄,你得干两条垄,人家挣10分,你挣7分,的日子,怕也快要终结了。
  
  骑车带人跑路,他俩累得通身是汗,只是由于从未有过的紧张而没有觉察。肩上石头落地,冻硬的棉袄打肩背,刷刷刷的透心凉。手冻木,脚冻麻,手脚生疼,腿都僵直了。不行,再不下车,屁股就要冻在车座子上了。俩人想下车推着跑几步,怎奈人已经到极限,就像拔麦子的人倒在麦海里,饥渴交加,腰酸腿疼手打破,每挪动一步都靠意志。
  
  从寺头湾儿到火车站,六七十里,夜路,顶风,上坡,海拔高度相差二百米。还是带人的重车。葆芜公爹虽然弱些,但好道时,可以和她轮流换班,含仲是老和尚吹管子一气儿憋。但那时仓皇出逃的紧张,使他们顾不上行路难,觉不到累与寒。人走车卸载,他们像皮球泄气,再也蹦达不起来。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赶回到距离村子二十多里路的地方,这里路边有一个一个向阳背风的场院。尽管含仲想早晨打钟前赶回去,给社员派活,可是全身血液都像注了铅,无比沉重和僵硬。饥饿劳累,再也坚持不住,他们必须在这儿打一个歇。
  
  场光地净季节,四周空旷得吓人,场房里却堆有柔软的柴草,对于无比疲惫的他俩,这无疑是总统套房的待遇,都一歪身子卧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为防止睡着,他们奋力拉起眼皮,与对方对视。含仲想抽一袋烟,但这环境无异于放火。他板住烟瘾,缓缓神儿,对葆芜说:“你公爹和这小婆婆的事就算过去了,在外边,你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大骂些天,向大伙表明,你转变了阶级立场,造反啦。我也好替你说话,赶紧从黑五类堆里爬出来。”
  
  “什么公爹小婆婆,乱爬秧!老揿头拍子,没垄没背儿(没伦没辈),我要不管那小骚B叫妈,她就得死我那儿。”
  
  “这我知道。你家日子,不都靠你一人儿吗?当务之急是得把你解放出来!”
  
  “解放出来?”葆芜做梦都在盼望那一刻,在寒冷的五更天,含仲这句话无疑是最大的慰藉,她瞪大双眼,注视着对方。忽然想起心头还有个扣儿,她说,“咱俩的事,其实你真别赖我。工作队轮番轰炸呀。说心里话,一百个卵子,顶不住你一根汗毛,可是他们说我,政审不合格。”
  
  “当初就是我,没顶住啊。”
  
  含仲也为那分手痛心疾首,但心里明白,那分手意味着今生不可能再聚首。他又深深叹口气;“这道儿是走不回来呀。真是赖我,那天儿就不该那么耳软心活。”
  
  “我倒是不想耳软心活呢,可他们说你要提干,我破坏以粮为纲,没有当干部家属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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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6:24 | 只看该作者
  五
  
  难得的时光,难得的聆听,难得的一吐为快。连搞对象,谈恋爱时的树荫流水,俩人都没有此刻的感觉。不是春恩恨夜短,胜似绵绵新婚夜。
  
  喝口凉水赶路吧,俩人推动场房外的水车,清亮的井水被嘎嘎作响的铁链子搅上来。刚刚上路,星星月亮就被浓密的彤云覆盖,米糁子雪枪砂般打下来,再不紧蹬快跑,就要困在冰天雪地中了,自行车又吹起冲锋号。老天没容他们跑到家,离村子五里地时,积雪阻力超过人的作用力,米糁子雪变成了棉花套。他们进村的时候,正好是一联古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雪幕一挂就是三天三夜,开始上边下,底下化,可随着气温下降,再也不化,铺过门槛,压到窗台。人们都出不了屋,只能在家忙内务,听小喇叭。含仲是不能呆在家里的,他要查看库房、棚圈。村里土坯房居多,压得坍塌,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雪越大,他的心越提到嗓子眼上。夜晚,他睡到了饲养室,那是大伙半拉家底,砸死牲口没法交代呀。刚躺下,牲口棚咚咚响,时大时小,像是刨槽,像是跺地。他和老饲养员李二把提着桅灯,到槽前细看。李二把一抖桅灯,叫道:“不好,菊花青不对劲儿。”
  
  菊花青是县政府照顾给穷村的新疆伊犁大骒马,专做繁殖后代的种母马用的。它前蹄刨地,回头视腹。嗳气伸腰,像要排粪,叼着李二把的衣袖往自己肚子那边指。马通人性,依李二把经验,这是肚子疼。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病。喝呛水,闹肚子,不至于呀?莫非是结症?那就麻烦了,他知道,这病特别危险:由于肚子疼,牲口出于本性,急起急卧,摔破肠子,定死无疑。按照传统方法,把手从肛门伸到肚里掏,碰破肠子也是死。灌泻药,药力不到,排不下来还是死。去兽医站,二十多里路,好天气怕也来不及,何况大雪封路,北风呼啸,天气比三九季节还冷。
  
  寺头湾儿堪比王国藩穷棒子社,穷棒子社二十三户贫农三条驴腿,寺头湾儿二十七户,比人家多一条驴尾巴,许多人对骡马十分陌生。老饲养员李二把解放前给人家赶大车,说他懂牲口习性,他就跟村里人吹:“大骡子大马,爷爷我捭阖过,你们他妈见过骡子毛吗?”因为这句话看不起贫下中农,还差点定个二地主成分。含仲见他没辙,心里也打起鼓。怎么办?情急中他想到当过畜牧防疫员的葆芜。对,让她来,缓解一下,赢得时间,再做道理。于是他对李二把说:“我盯着,不让这菊花青卧下,您去找靳葆芜,就说我说的。”
  
  李二把虔诚地敬畏兽医,在他心目中,这一行是神圣的:面对哑巴畜生,不会说不会道,靠四诊八纲,人家隔皮断瓤,药到病除,那是高人。为什么找靳葆芜,他根本不知道,一梗脖子翻翻白眼道:“深更半夜,找她干么?”
  
  “运动开始前,葆芜在县兽医站实习,成绩优秀。”
  
  “她,她,她?”老饲养员跺起脚来,一下面红耳赤,道:“你也捂着耳朵偷铃铛,自个儿蒙自个儿啊?自古以来,兽医哪有女人干的?让她干防疫员那是拿小媳妇给运动添彩,政治摆设,任务花瓶,那些人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你会看不出来——她没这金刚钻儿,我不去!”这的确是他最中肯的话。在他印象里,葆芜不过是个野腔无调的小娘们,根本没有文化素养。不要说中药的十八反、十九畏,那脊背朝天玩意儿一尥蹶子,她就得吓得闭眼抱头叫妈,一溜跟头,还甭说她根本不敢上前!
  
  “不行,现在出不了村,必须让她想办法,临时缓解症状,找去,马上,”
  
  “她是坏分子的儿媳妇,就这身份儿,弄不好,你俩都得戴上帽子。”
  
  “命屈情不屈。不能眼睁睁看着菊花青倒在槽底下!”
  
  “咱两条腿儿比四条腿儿值钱,两条腿儿栽在四条腿儿上,不值呀!”
  
  听这话,含仲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想到被专政的日子。但菊花青又一次刨地,同时,死死咬住他破棉袄的衣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队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啊!他皱皱眉,一拨楞脑袋,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敲钟,基干民兵集合,群众作证。”
  
  靳葆芜带着红十字大药箱来到饲养室,李二把满心不愿意,看着众人顺口说道:“腰掖死耗子,假充打猎的嗨。”葆芜还没看牲口,自幼嘴不饶人,也朝众人说道:“假充打猎的比假充老娘婆子好。本姑娘不像那假充老娘婆子的,口称一辈子接生,听养活孩子的嗷嗷叫,不敢上炕。”
  
  含仲心里躁急的火上房,见靳葆芜若无其事,张口呲她一句:“别净能哏儿嘴上,快看牲口。”
  
  菊花青高过葆芜一头,有实习时雄性种马那么高,她打个寒战。兽医治疗大牲口,必须要有四柱栏保定,否则,它轻轻一脚,就能把兽医弹个腿折胳膊烂哪。葆芜没有上前,也没往这儿说,直接冲人们点破她的担忧:“医家规矩素来是包治不包好,可是眼下我要治不好,菊花青死了,我轻则反革命,重则进监狱,信含仲也要戴帽子,这个老饲养员李二把也要追查责任,查他祖孙三代!我空怀报国之志,没那胆子啊。”
  
  “我们不能那么没良心,没好人走道儿的地方啦?”
  
  “治,大伙半拉家当,治死了我们担着。”
  
  “不碍事,天塌砸众人。”
  
  “要那样,治死也不许吃肉,文件规定,病死牲畜,一律不得食用。”葆芜又瞪了李二把一眼,看看含仲火火的眼神,拉过菊花青,把牲口棚柱子当成独龙桩,用缰绳把它头和脖子固定住。二尺来厚的积雪,把世界映得白亮了很多,她掰开嘴看,完全是教科书讲的:口腔颜色较桃花色稍深,津液较少,触摸门齿有干燥感。舌质增厚,无明显舌苔。拿起听诊器听:肠音减弱,有继发肠徽气,心跳加快,她暗自庆幸,结症初期。
  
  “怎么样?”她还没摘下听诊器,周围人已经急不可耐。
  
  “结症,前结和中结,灌完药,要遛十公里”
  
  “好办,大伙先把场院周围清出一圈。”含仲像心里有了底,吩咐众人道:“回头轮班,转着圈遛。”
  
  葆芜小心翼翼拿起投药器,她脸上发涨,心跳加快,手控制不住地抖,感觉就是土郎中进皇宫。她深深知道:由于牲口暴躁,加上有病,不能配合治疗,再怎么小心,也避免不了失误。而一旦失误,就是致命的。实习的时候,一位大哥掏结,没控制住那牲口,结果,肠子破了,威风凛凛枣红马就倒在兽医站院子里。在兽医站,是四柱栏保定,钉掌的还用两柱栏,而自己面对的,只是独龙桩,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根柱子!
  
  她尽力平静自己,定下心,拍拍菊花青的头,嘱咐道:“别急,不疼,一会儿就好。”青骒马果然没有闹,她思绪清晰起来。北京部队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兽医李留栓,实地讲课情景历历在目。按照当时的程序,她高声诵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取出自行车条,消了毒,对准菊花青腰背,猛刺两下,随即猛捶。小拳头咚咚作响,像在擂战鼓,奏凯旋。但每一拳都敲在老饲养员心上,这是干嘛,有这么治结症的吗?菊花青死定了,他不敢设想后果,闭上眼,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人们只顾看女兽医操作,都没注意他,到有人发现,他已四肢僵直,吓得晕死过去。抬到屋里,也未苏醒。
  
  针刺猛捶后,葆芜给马往胃里投盐水,这要手艺,要经验,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把一根一米多长手指粗的胃导管,从马的鼻孔插进去,到咽喉部时随着马的吞咽动作,就势把胶管插进食管内,如果插进了气管,一大盆药水灌进肺脏,那就不是治疗而是屠宰了。为了确定胃导管在食道,没进气管,葆芜足足确认十分钟,才敢屏住气,慢慢投饲。
  
  经过六小时的痛苦煎熬,菊花青腹痛消失,排出粪便。她从场院雪地跑回饲养室,无比自豪,高门大嗓:“盐水治结,经济又方便;赤脚兽医,心红胆壮艺更高。”可是没有一个人喝彩,个个蔫头耷脑,脸面比这冰雪天还要冷。青骒马得救了,老饲养员李二把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能为人们的命运瞻前顾后,为牲口的安危起五更爬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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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风后暖,雪后寒,罕见的暴雪,使气温降到五十年来同期最低值。埋了李二把之后,村里找不出懂得大牲口习性的合适人选,葆芜便临时受命,接替饲养员。马无夜草不肥,夜里要喂两遍牲口,她和喂猪的饲养员藤子妈一同住进饲养室。这天后半夜,东南风挺大,老辈人说,这种天气牲口爱闹毛病,她便起来给菊花青加饮一遍水。忽然发现队部窗户发红,她还沉浸在刚刚过去大火的恐惧中,因为奶奶说过,火神爷也认地方,着过一把火的地方,常常还着第二把火、第三把火,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雪地里人忽地进屋里,眼前一片漆黑,吓得含仲在炕上喊:“谁?”
  
  “我。”
  
  “干么呀,你?灯也给我吹灭了,吓我一跳。”
  
  含仲划火点着灯,葆芜这才看清,含仲上身裹着破棉袄,腿上盖着破棉被。被子上压着矮腿炕桌。桌子上有纸笔,他蜷缩着,双手捧在嘴前,不住地用哈气暖。葆芜明白了,他在写材料,窗户纸发红是小煤油灯照的。那时候写的东西,多半是整人材料,葆芜顺口问道:“又给谁戴帽子?”
  
  “保密”
  
  “悠着点儿,缺德大发劲儿,养活孩子没屁眼子。”
  
  “不是黑材料。”
  
  “有心上人了,要请我吃喜糖,小情书写得通宵达旦。”
  
  “胡说什么呀?睡觉去,刚想一好词儿,让你给搅忘了。”
  
  “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您那是绝密文件,不够级别看不了?”又一阵风吹来,含仲本能护住小瞎灯。葆芜拾起吹落纸片凑到灯下,她看清了:“毛泽东思想指航程,土兽医雪夜治结症。独龙桩胜过四柱栏,农家女挑战高精尖。一,钻研业务,以李留栓、叶洪海为榜样,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二贫农出身,受牵连,公爹在外边搞破鞋,带上坏分子帽子。三,反戈一击,彻底决裂,赶出门去,下落不明。四,文化大革命实际需要,大牲口半拉家底,偏远小村没这么个人不行。五,红色土专家来了,她是革命好同志,”
  
  这是鼓吹我,为我通宵达旦,煞费苦心那,有生以来,从没有有人这么拿我当回事呀!葆芜伸手摸摸破炕席,冰凉冰凉。火灾后,含仲就住在这儿, 为节约柴禾,自己冰屋子冷炕,不着一把火,全然不顾个人,她含着泪花奔出门,抱来烧猪食用的柴禾,填进灶膛点着火。柴禾噼啪噼啪地燃烧,红红火光映照她感激涕零的目光。看炕上那吸手哈脚的汉子,凝眉苦索,写了划掉,划掉又写,着实于心不忍,她站起身,道:“你睡觉吧,甭写这鸡巴玩意儿啦,没人听你的,你费九牛二虎之力,人家当擦屁股纸,不瞧!”
  
  “不,你有孩子有大人,要住家里的暖床热被,不能老在这儿喂牲口。”
  
  “不是替班吗?”
  
  “不,我要让他们认识你,不是狗崽子,不是坏分子家属,要恢复你‘三员’职务,你是革命好同志。”
  
  她没话了,俯下身,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禾。心里突然产生异样感觉:现实将美梦击碎,命运吧我们两个人分开,没有同床共枕。可是现在,他坐炕头我烧火,我苦他知,他冷我寒,不同样是男耕女织吗?
  
  她又站到炕沿下,颊上现出红晕,欲言又止,像有一肚子话倒不出来。就在这时,外面鸡叫了五更。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语无伦次道:“我这日子真他妈没法过,他那姐姐,一天到晚像蔫蛆,一句话没有,脸儿老耷拉的水儿似的。下班不出屋,饭来张口,吃完碗一推,抹抹嘴儿回屋。还跟人家说:‘大姑子半拉婆婆,不端架子摆谱管不了兄弟媳妇’。我是该你家的欠你家的?”
  
  含仲放下笔,又哈哈手,道:“那好办,开春耠地让她看鸡去。”那时人抠鸡屁股过日子,鸡散养,都指望小鸡子下蛋钱换盐吃,天一亮就把鸡往地里轰。为保苗防鸡害,村口的地必须派人看管。看着那活不用背窝驮拽,欢快轻松,可天长夜短,人跟太阳走,一天到晚着不了家。含仲这主意,实际是让她俩减少摩擦,以后大姑子嫁人,也就没事了。
  
  “那我也不回家住。”
  
  “就这几天,找好人你就回去,说的是替班。”
  
  “你耳朵让打野猫的枪震啦?我说的是不回去,找着人我也不回去。”
  
  含仲以为葆芜撒娇,欲擒故纵。有解释道:“刚分开这么两天,不至于的,你再克服克服。”
  
  “你糊涂呀!为要儿子,回去就他妈黏糊,非得说‘没儿子不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姑娘家怎能顶门立户’?‘小子不吃十年闲饭’,没这样的,儿子迷!”
  
  对于没结婚的含仲,这话就像玻璃碎片在耳膜上划,格外刺痛,真想跳出窗外躲到乌云后,但又无术分身。不能缓解对方痛苦,也不允许麻木。他张口结舌,只是无奈地哈手,房间里也似乎阴冷起来,风大了,院子里飘飞着刷刷声响,仿佛这真的不是适合繁殖生长的季节,一切都在凋零。
  
  他沉默无语,继续哈手写字。葆芜脱鞋上炕,扯过他的半边破被子盖上腿,坐在他身边,娓娓细语。原来她是汲取自己父母子女之苦,她告诉他自己母亲就是让爹给害了,若不是嫁给爹养活一堆孩子,当不了教授也是学者。她说:夜里在家做活,娘告诉她,自己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姥姥让她猜高雅谜语:穿青挂绿本皂白,兵不血刃美髯埋。本以为谜底是关公,结果打的是大葱。她还说,姥姥给娘一包袱花样,可剪可绣。一张一张地给她讲:过年剪“戟磬”鲤鱼红窗花,意在吉庆有余。清明节,侍女荡秋千,挂飘带,意在鬼节上坟,祈祷千秋万代。七月七乞巧节,喜鹊登枝。中秋兰花、桂花,意在兰桂齐芳,玉兔献吉祥,明月共此时。冬至,丹凤朝阳,凤凰、太阳,三只羊是三阳开泰。老人祝寿,剪猫、蝴蝶、牡丹,意寓耄耋富贵。结婚花样最多:龙凤呈祥,必定如意,用木笔(玉兰),银锭、如意;天助如意,用天竹,如意,葫芦;福禄如意,用葫芦,如意;多子多福,用(百子)石榴、童子。
  
  大批判岁月讲这些,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隔窗有耳,两个人马上就要被打倒,踏上一万只脚。但她的思绪像河堤决口,他根本制止不住。他几次想伸手捂住她的嘴,但腊月二十三的老榆木凳子腿立即浮现出来,弄得他不寒而栗。可她依然无所顾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危险。她继续说:“姥姥在这方面多知多懂,村里红白喜事的知客刁难她,当众问姥姥:有一特别讲究的白事,你有多少花样?姥姥说:一档子少点儿,我有的你拿不走,七天七宿说不透。剪个白鹤晾翅,驾鹤西游;剪南极翁,剪八仙人儿,那是极乐天堂。七侠五义保老包,阴曹地府的判官一样铡,二十八宿,七十二司,一切明明白白,阴阳两界,公平公正。”
  
  葆芜还要说,逼得含仲动了怒,拿起笔帽敲桌子,道:“这跟我没关系,我要给你解决问题,我不听。”
  
  “那我说,你别费这个劲了。我爹说善欲人知非真善,恶恐人晓为大恶,上县里培训我去了,回来我就应该效力。毛主席告诉你,不要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大吹大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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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7:11 | 只看该作者
  七
  
  乍暖还寒季节,午后阳光和煦,寺头湾儿大队部门前飞来一辆新飞鸽自行车。车上下来一个英武干练的小伙子,身着正装,一脸严肃。进门就喊:“含仲同志,葆芜同志!”他是公社广播员卜秋穆,前来采访靳葆芜。含仲把写的材料分成三份,一份报公社革委,一份寄到县革委,一份寄到省委机关报。不知哪路神仙显灵,要一份像样的材料,公社的笔杆子卜秋穆自然要来下一番功夫。
  
  为躲避卵子和他姐,葆芜完全住进饲养室。因为就在一个大院,听见陌生人喊,抱孩子出屋。按当时规矩,得体地念一句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答道:“我是靳葆芜,信含仲派完活下地了,春耕开始了,找他你上南边寺头湾儿河边。”
  
  “为人民服务,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你的英雄模范事迹上级很重视,派我来搞材料,可少不了打搅啊。”
  
  “材料信含仲都写啦!”
  
  “哎呀同志,这么重要的材料,怎么能不政治挂帅呢?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发展畜牧业的指示信,只字未提嘛!”
  
  卜秋穆这是原则,葆芜腿打了一下软,紧紧抱住孩子,声音低了八度,道:“那就当没写不成吗?”
  
  “对,他写的是要作废。你得告诉我,你是怎样学习毛主席关于发展畜牧业的指示,认清了农林牧三者互相依赖,缺一不可,而热爱上畜牧业的?你是怎样以先进人物叶洪海、李留栓为榜样,活学活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实践,一根独龙桩,胜过千百年四柱栏,雪夜治结症,为畜牧业做贡献的。”
  
  这都什么呀?又行又不行的,写一份材料那么多道道?葆芜不理解,又怕说走嘴,拍拍孩子道:“我闺女困了,我得先把她奶着了睡,回头我想想,再给你回话。”
  
  “我还得采访贫下中农那,按照我说的,你好好想啊。”
  
  “按照我说的,你好好想”,好在没用葆芜想,也没用卜秋穆问,靠闷坐西游的工夫,材料就报上去了。寺头湾儿被评为红旗畜牧大队,卜秋穆当上包村干部,被派来协助工作。葆芜官复原职,重新当上原来的“三员”。为了让她回家住,含仲找个靠谱的光棍当饲养员,趁机提拔她为铁姑娘队长、妇女队长。
  
  她很快就发现,卜秋穆话里话外总夸含仲,还找机会上他那家不家业不业的土房子里去。葆芜自然也不能全顾娘家,抽空得帮这两条光棍之家洒扫一下。这天,她刚收拾完要走,卜秋穆进了屋。葆芜代行主人之宜,随后说道:“没老娘儿们,就是不像家。你这大干部,眼皮儿杂,认得人多,得机会给咱队长踅摸一个呀。”
  
  听这话,秋穆略一沉吟,坐在土炕沿上,似乎很认真问道:“这么能干的人儿没目标,条件高吧?”
  
  “高什么呀?你看看,不就他妈这揍性吗?”
  
  “喔,”秋穆又一沉吟道,“还真有合适的。”
  
  “你说得进话?”
  
  “我妹妹,卜秋程。我俩都是孤儿,爹妈早就让还乡团给打死了。”
  
  “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我替他做主。”
  
  “我们相依为命长大,如今我成家立业,儿女双全,进屋暖哄哄。她呢,本是教师,运动中打成黑帮,剪头发批斗,新婚爱人因为家庭出身自杀,她苦苦寡居,还背着恶霸地主儿媳的罪名,更难听的是有人公开叫她‘黑帮’、‘小地主婆’。”
  
  “都这么叫——嫁过来不就改了吗?”
  
  “那,拜托你,拿话儿探探信队长。”
  
  “放心,一头儿包村大干部,一头儿大队长,我做媒,胡秃子备驴,没跑儿!”
  
  “不,我那妹妹脸黑。”
  
  “黑,不牙碜!”
  
  “黑在脸上啦!我头一回见,都不敢相信,白里透红的小蛋脸会变这样。”卜秋穆认真提醒道:“她挨斗正赶上例假那几天,毒气都扑在脸上了。”
  
  “这路黑我见过,没关系。我拍胸脯,墨斗儿掉炕洞里他都得要。”
  
  “嗯——不是,”秋穆又踱步道,“她还落下一毛病”
  
  “老太太顶针儿啊,除窟窿眼儿没别的啦?”
  
  “不,不是,这事你得跟人说明白,她不会说话。”
  
  “哑巴呀?哑巴还能当老师,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给啦?”
  
  “不,她这语速比结巴快点儿有限,慢性子的,听不见下文。”
  
  “哪儿有你这哥哥呀?活活鲜鲜大姑娘,给说成又黑又牙碜的地主婆啦。”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葆芜选择最先到含仲干活的地块记工。没记工,先把含仲拉过来,告诉他这特大喜讯。含仲用一只脚在地上画圈,低吟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对,从头越,我马上去找卜同志,让你和秋程见面。”
  
  “我说的是你,从头越的是你,公社革委决定,让你代表贫下中农,管理公社兽医站、配种站,我正琢磨让谁接替你。”
  
  “那个我干不了。眼皮子底下的事是你找媳妇。”
  
  “那——先搁搁吧。养得起猪砌起圈,娶得起媳妇管做饭。我养不起人家,别活受罪啦。”
  
  葆芜以为他嫌二婚,面子过不去,不好意思。但的确是好事,便展开攻势。可是横说他横拦,竖说他竖挡。气得葆芜撂下脸,直巴巴挺出一句话:“就他妈你这穷家破业,还找天仙织女?有那命吗,你?晚上给我回话。”
  
  管理公社兽医站、配种站,将来那是吃皇粮的差使,离开土坷垃,捧起铁饭碗,小鲤鱼跳龙门,大鹏鸟一飞冲天,多少人梦寐以求啊。葆芜一个干不了,就把无限光明的前途葬送了,含仲受不了。晚上下班没吃饭,就过来找葆芜,他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着眼未来,克服困难,把那副担子挑起来。
  
  卵子听说让媳妇走,登时急了眼,冲着含仲吼道:“你什么呀,你?我找这么个媳妇容易吗,我?走了,飞了,你给我找啊?”
  
  两口子都不愿意,含仲也没辙,拿出那张表,扔在炕上道:“我的意思是去,想好填表。”
  
  “填你爹的蛋!”葆芜拿过表儿,看也没看,扯个粉碎。随后猛推一把含仲肩头,道:“坐那儿,说,你嫌人家秋程姑娘什么?”
  
  “我说啊,就你俩知道,烂在肚子里也别说。”含仲卷上旱烟,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跟这户做亲我心里没底。”
  
  “人家苦大仇深,哥哥是革命干部,公社管宣传。”
  
  “什么革命干部?他给我讲《搭小桥替母行孝,杀淫僧为父报仇》。”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到。他说那淫僧就是河对岸三仙观的,那母子就是寺头湾儿的。
  
  “我没听说过这故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给你说,这可是黄色的,犯法啊,别传。”
  
  含仲讲的是这个版本:三仙观有个淫僧,缠上寺头湾儿的小寡妇。孩子小不知其详,后来念书跟学伴儿犯口角,学伴儿骂他你妈养活小和尚,养活小老道!孩子留了心,果然在夜里看见亲娘起身打扮后出门去,就偷偷尾随看个究竟。他跟随到一个小河边,看见母亲脱掉衣物涉水过河,进了河对面的三仙观。天亮前从庙里出来,又脱衣涉水回来,回到家里后,将裹在裤腿里的一些谷子倒在粮缸里。他明白母亲是干什么去了,但妈妈是为养活自己呀!他只是将此事藏在心里丝毫不表露出来。由于心疼母亲常常赤身涉水,他就一声不吭地在母亲过河处修建了一座小桥。小桥修好后,母亲不再涉水过河了,孩子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 孩子十五岁那年,母亲患病不治离开了他,他啼哭着在河边埋葬了母亲。他拆掉了小桥,用修桥的石料为母亲砌了一座精美坟墓。完工那天夜里,他手提一把尖刀,潜进小庙里,杀死了那个淫僧。
  
  葆芜理解,这故事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间就该有死有嫁,你弄若干篱笆,圈高墙,养肥狗也挡不住啊!你不开窍,拿故事引导你,你怎这么理解?什么老爷们,咋这样啊?她忽然觉得他可怜,可憎,抱起女儿道:“你不同意,死活不行,滚吧,我哄孩子睡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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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7:32 | 只看该作者
  八
  
  “豌豆大麦不出九”,顶凌下种。卵子姐姐被派去看鸡。不亮天往外赶,这位姐姐到了,新播种的庄稼都让它们挠进半截垄,一大片的地没了种子,出不了苗。为了掩人耳目,不说她失职,她找来种地覆土的木盖,压上石头,拉出盖花,消灭鸡刨狗咬的痕迹。同时骂了一通街。
  
  但无济于事,没过三天,她看的地块给挠个遍,她正生气,爹那小情人落下的剧毒农药映入眼帘。她拌了毒饵,庄稼人鸡死一片,冷心疼热心疼,全找来大吵大闹。卵子还说是闹鸡瘟,根本不是她给毒死的。越骂越激昂,姐姐被挤进死胡同,她干脆捡起毒饵,吞到肚里,说:“我让你们瞧瞧,是鸡瘟还是我毒的。有机磷农药啊,没一个时辰,她便在医院里香消玉殒。痛失姐姐,卵子哭得死去活来。葆芜用那个年代特有的冷静安慰他:“你丫挺的是站着撒尿的爷们不,睁眼儿是泪合眼儿是泪,你还跟她去是怎着?连看鸡都不会,赶明儿找主结婚也是磨汉子精!还革命,哭死了,我看你拿什么当本钱?”这话传承至今,村里人,她的儿子儿媳孙子都拿来做笑柄,但她却不笑,而且满盘子满碗的道理:“我说啦,怎的啦?再写《女儿经》的时候,这话就得写上去,这是经典,你们懂吗?”
  
  死了人,包村干部卜秋穆首当其冲,开大会评论,开小会讨论。中心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死人事小,社会主义道路事大。上纲上线,批得庄稼人半年不敢放鸡。
  
  含仲挨了老爹的骂:“死羊眼,庄头上不兴种点儿麻,种点儿棉花,不怕鸡的作物,非得种豌豆大麦,那不就是喂鸡吗,还赖人家呀?”
  
  挨骂长能耐,含仲照爹的意思调整了种植计划。为了安慰卵子,照顾他卖不了大力气的管儿痨身子,让他当农业技术员,活儿不累,人体面,工分儿不少挣。
  
  有老打头的后台出主意指挥,寺头湾儿庄稼比各村都好,社员夸他:这地就得这么种。入伏后树林里知了唱,树林外满目青纱帐,庄稼郁郁葱葱,人也有了心成。葆芜过自己的日子,一天也没逃过娘家拖累。娘见面就唠叨:“你大兄弟给孩子瞧病,四毛七分钱借半拉庄。”弄得她愁了这头愁那头,恨不得一时长出八只手。这季节,她五更天儿钻坟圈子,打回一大捆青草,晌午嘴嚼饭下地劈叶子。为的是秋后晒干卖钱,贴补娘家把布票买了,老老少少穿棉衣。
  
  早棒子似定浆没定浆,正是烧着吃煮着吃的当口。人们缺粮挨饿,都要趁早中晚没人时偷几个果腹。含仲怕看青的不负责任,不但早晚检查,中午也不在家歇晌儿。干活他要带头,保质保量。趟青锄四遍钻大棒子地,又热又累。他出门大嚷大唱造声势,让人觉得地里庄稼有人看。折腾一阵,也钻进高粱地,劈抱叶子一躺,尽享清香,又凉快又解乏。
  
  高粱没了牛,就该劈叶子通风,让它长粗、长壮。老辈说,劈叶子如同刮胡子,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看着就带横实劲儿。眼下已有有一人多高,绿海中尽显勃发的态势,微风拂过,腰肢轻摆,发出飒飒的声响。
  
  葆芜自幼羡慕人家在蝉鸣的晌午,坐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将这晒得半干的高粱叶子编成长长的大辫子,然后扎成带着花边儿的蒲团。那蒲团大小高低各不同,每家都有七八个甚至十几个。晚饭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矮炕桌周围摆着蒲团,喷香喷香的小米水饭,在里白外黑的大碗中凝成一层油皮;高粱箭杆编的浅子里,码着金黄的玉米饼子;酱红的老咸菜,丝条油亮;黄瓜菜浇上蒜汁香油摆在中央,黄豆酱、芝麻酱陪衬左右;小葱、尖椒、水萝卜,悉数上桌。一家老小,五六口、七八口甚至十几口,头上星月、桌边菜畦,呼呼的喝粥声与咔咔的嚼葱声鸣奏餐桌小夜曲。但她家人口多,负担重,吃饭历来风卷残云,速战速决,有人没到,还得提醒,留一人的饭,不然,连桌子皮都得给吃了。
  
  娘家、婆家两家人的重担驱使着她,她不敢轻松怠慢,挥臂到极致,只要高粱不折就咔吃咔吃地劈。劈到叶子挤胳肢窝,夹不住了,就把那抱放在地上,接茬劈,一个歇晌工夫,她要劈牛腰粗的一大捆,百八十斤,背回家去晾晒。
  
  地里怎么有人唱戏?她一激灵,停下手,侧耳细听,《小女婿》里陈快腿唱段:“想起我当家的,真叫我心里恼,他也不好说,他也不好笑,就知道干活吃饭睡大觉。头几年看他还挺好,这几年越看越懊燥,只要有了好对象,我一定跟他打罢刀,打罢刀!……”听出来了,是含仲,这家伙,戏迷,真是好这口。上河边挑沙筑堤,一人一天二十个土方的活,晚上回来他也在道上哼:“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河边的绿草配着大红花呀。河里的青蛙它呱呱呱地叫哇,树上的鸟儿它是唧唧喳喳……”她走过去,只见他光着膀子,四脚拉胯,边唱边鼾,拿打呼噜当伴奏。
  
  人家睡着了撒癔症,都那么舒心,我他妈也不干啦!下辈子还托生这儿来呀?她心里动起无名火,扔了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模仿赵丽蓉《花为媒》唱段,大声唱起来:“……三月里开桃花清明以后,后甥子去上坟哭他的舅舅,四月里开梨花大雨没下透,下不透种高粱尽出些稔头……”
  
  含仲被吵醒,一骨碌爬起身。知道葆芜在劈叶子,说道:“又劈一大捆,背不动了吧,回头我给你扛回去。”葆芜心里一咕攘:这话,本该自己的爷儿们卵子说呀,可他,鹰嘴鸭爪子,会吃不会拿,干什么都不成,他妈过继儿子指不上!
  
  含仲不知她心里抱怨卵子,抬头伸手一指道:“那儿有个稔头。”葆芜抬手撅下,剥出一个白白“小粉笔”,填到他嘴里,道:“高粱地规矩,谁先瞅见归谁。”
  
  小粉笔叫“稔头”,是高粱穗感染了一种菌,没有发育成高粱穗,长成像蘑菇那一类的东西。孩子们生吃,大人用柴锅蒸熟,或煮熟后,蘸酱吃,困难时顶一顿饭。“稔头”不能长老,露出头来变成黑粉就不能吃了。高粱打苞时,它跟高粱苞一样,但必须凭肉眼区分出来,打稔头不能抠高粱苞。含仲爹会找,半天儿能打半篮子。他说早年脚驴子驮脚,睁眼就得看出小月份孕妇来,打稔头跟那一样。
  
  含仲嚼着稔头,故弄玄虚,道:“破你个闷儿,南边来个白大白,骑着白马敞着怀。北边来个黑大黑,骑着黑马带黑盔。”
  
  “问你姥姥去,冒坏!什么他妈白大白,骑着白马敞着怀。黑大黑,骑黑马带黑盔,不就是配人吗?”
  
  含仲脸通的红到脖子后,急忙辩解,“我说的就是这稔头,嫩的时候能吃,白大白,老了一堆灰——黑大黑。荤谜素猜,你,素谜荤猜。”
  
  含仲这一脸红,更显憨态。葆芜看着那坚实臂膀,脸上也泛起红晕,忽然觉得:这人本来就是我的。当年我就该穿着大红嫁衣,坐上花轿,抬到他们家。白天前来道喜的宾客拱手作揖,大盒小礼,络绎不绝。夜晚月上枝头,宾客们告辞,他掀开帘子,用这一双臂膀,伴随我水汪汪的大眼睛。
  
  眼前高粱地,缥缈透明的青纱帐,把这地方给严严实实地罩住,正是让我圆梦啊。稔头都骑马敞怀,卵子爹还弄个小美人,恬不知耻地远走高飞,我怕什么?我是老虎!我急哦,她甩下左大襟破褂子,酥胸前带着汗味儿的双峰贴近含仲。眼不见,嘴不馋,他心里痒痒,欲火喷涌,像斗牛场上被红布引逗急了的公牛,嘴里说,要干什么?不,你还有闺女,大手却一把将她掼在铺好的高粱叶子上。
  
  可是,他那有用的东西不听使唤,不管心里怎冲动,下身那宝贝就是没电,起不来。他也记不清有多久了,自己突然没有了男青年正常生理机能:晨勃,遗精。他意识到这也许是病,但羞于启齿。为掩盖自己的无能,他不敢答应卜秋程的亲事。此刻,他也必须掩盖尴尬,他忽地跳起来,狂奔出去,呐喊道:“我,我要结婚,和秋程结婚!”
  
  喊声唤得葆芜忽然清醒,难道我要出轨,犯天条,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让我娘家一大家子人灰头土脸吗?她慌忙拾起破褂子,系上扣道:“你说的,我这就去办,谁要反悔他妈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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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八月秋风阵阵凉,一场白露一场霜。”那一晚,冷幽幽弯月挂上树梢,在寂寞的忙碌和烦恼的乐曲中,葆芜又要开始年复一年的劳役。打麻绳、抱大底子,给娘家人预备过冬的棉鞋。拨浪锤刚刚转起来,小院里飘进一个女人,长睫毛,大眼睛。长发紧束,好像一个影子。杨柳细腰,款款而行。星星般眨眼,月亮般微笑。黑黑的脸面颊带着和善,青春逝去,饱满的额头绽出岁月镂刻的皱纹。
  
  “秋程,怎不言语?含仲不说人话,撒尿不是地方,冲着咱姐妹儿了吧?”
  
  “他没着家呢,让人家传信儿,派我的紧急任务,这不赶紧执行来了吗,”
  
  “什么紧急任务,狗屁!你们的紧急任务是他打鸣踩嫆儿,你抱窝不下蛋儿。这得抓紧,多长日子啦,一点儿动静没有。这几年一晃就过去,生也不好生啦,大人也不爱管孩子啦。你们得珍惜缘,缘就是关系,关系就是马上扣上盆(怀孕),壮上窑。 珍惜好心情。有好心情,就有一切。”
  
  秋程知道她说的是怀孕生孩子,脸色有些不自然,马上说:“不,不是,真有紧急任务。她说话慢,这会儿,她的下文就真被一阵稀里哗啦的破自行车声音给搅了。下车进屋的是个带着孩子模样的小伙儿,斜背着一只上了补丁的褪色军用背包,皮肤黝黑,干练机智。衣衫不整,露出强健发达的肌肉,尽显彪悍的男性线条。腥红的眼睛仿佛有光无神,一脸疲惫,一脸辛酸,似乎憔悴的无奈,逢人便要告求。
  
  他是葆芜的三弟,小名石砘子。这小名虽土,但有来头。生他大哥的时候,父亲说要结实,起名石碌碡。第二个小子落生,仨孩子了,老娘婆子就说,大碌碡,小压地滚儿,他这儿是砘子。挨肩儿的是双胞胎俩小子,地里石头农具没了,不能叫地界的石头桩儿啊。老娘婆子又说,干脆磨棚里找,一个碾砣儿,一个磨盘儿。过一年又生一个,老娘婆子说还哪儿找石头去呀?葆芜爹说有,岑参诗云:“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叫老斗,老疙瘩,再不要了。可是过一年,又投奔一个来,老娘婆子问,你还有诗吗?葆芜爹说有,曹孟德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咱不叫碣石,叫碣柱,结住,不要了。学校老师却说:“靳老师,要吧,没事儿,有词儿。昆仑、珠峰唐古拉、红岩、赤壁、丹崖、石林、石笋、喀斯特,翡翠玛瑙,生吧,生他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都有词儿,哪个也离不开石头。”
  
  玩笑归玩笑,给予孩子们的是一天吃半饱,破鞋破袜破书包,大一点儿就扔下破书包,拿起镰刀割猪草。日子过得不如猪圈里的猪。有的孩子十三岁砍人,有的十五六岁参加群殴被劳教。给予大女儿葆芜的不仅是劳役,还有替弟弟分忧的精神犒劳。破自行车带来的犒劳是父亲病危,医院要钱。含仲要秋程马上过来,也就为说这事。
  
  父亲安危,一直钳着葆芜的心,她把女儿交给丈夫,嘱咐道:“瞧孩子看家。”又拉过秋程,说:“先跟我去医院。”披上外衣,俩人蹬车奔城里。
  
  姐姐强势,姐夫窝囊,丈母娘奉行的原则是大的让小的,老实的吃点亏,奸诈的合适点,嫁出女顾娘家,上下和睦,庄稼日子好过。结果,让小舅子们都不拿他这名正言顺的大姑爷放在眼里,他也腻味他们。在卵子眼里,列位小舅爷来了都是生拿硬要,逮什么拿什么,不给就翻脸。他无暇顾及他们的模样,只知道他们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脑门儿上都印着字,扫营儿的。
  
  姐姐出门,小石砘子拿眼在堂屋扫。昏暗灯光里,见案板上有个倭瓜,说:“这个孝顺你丈母娘。”抄起来扬长而去。姐夫知道,这小舅子在造反的革命熔炉中,练就的不懂人事、不说人话的狗怂混蛋,看也没看他,心里话,你爱拿不拿。
  
  葆芜风风火火来到医院,父亲在急救,儿子们都被挡在门外,她听到的头一句话是:“儿子永远比闺女强,儿子火上房,闺女没事人儿一样。谁说治,医院办手续。要是没钱,预备骨灰罐,八毛钱,砸锅卖铁,我出了。”
  
  秋程看看这帮人儿,一个个小要饭的似的,心中不快,没言声。又站出来两个小伙子,严肃地申斥葆芜:“老爷子这样了,你也不闻不问。家有长兄国有大臣,你是大姐,老爷子最疼你。我们给送来了,这回爹的命就攥在你手心里啦!”说完,准备走。秋程看不过,拦住他们,慢吞吞说道:“嫁出女,泼出水。你们,都是站着撒尿的,进那茅房都写着男字。男字代表男子大汉,顶天立地,八毛钱骨灰罐就打发爹,是不是过于凄惨呀?”
  
  “长能耐了嗨,带保镖了。”
  
  “别臭贫,都走!”葆芜一挥手,一如既往,担当大任。银钱是硬货,一文钱憋倒英雄汉,这么大一笔开销,她也不知哪儿去找。但她绝无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犹豫盘桓,话既然说了,那就豁出命也得干。她钻进了热灶火膛。
  
  夜幕低垂,秋程眼含泪花,打贴身衣兜摸出一百块钱,拍在她手里说:“真救不了你,太少了,拿不出手,别笑话我抠抠索索。”然而,在那个年代,这就是天文数字!大劳力干一年,镚子儿不见,一点儿不新鲜。不要说百元,就是一元,也是雪中送炭那!穷光棍富寡妇,这不定是人家吃多少苦攒下来的。葆芜声音一下低了八度,几乎是在嗓子眼里咕哝:“盼着吧,等我缓缓,磨扇子不压手的时候,我不能白花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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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8:01 | 只看该作者
  十
  
  城关河边桥头,小风刺骨寒。葆芜跳下自行车,蹬车的热汗倏地一扫而光,她打个寒噤。气温一夜间降低十度。五更天起来的时候,西北风还一阵一阵地刮,她真的不想来了。丈夫心疼地嗫嚅着:“天下小刀子你也去呀?”
  
  “就这命,没遇上有能耐的爷们儿。冷死也去——”
  
  这里是退休老人偷偷聚集的地方,是他们仅存的一方乐土。在那个年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养鸟爱好者只能偷偷在屋里养。有人发现这块宝地,无异于世外桃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鸟市。但运动给它的定论是黑市,属四旧,资产阶级情趣。大伙都担心,怕抄。他们的暗号是:长眼。稍有异常,便罩上鸟笼,四散而去。
  
  但毕竟都是老工人,有的养鸟传辈,一天不伺候那小玩意儿就心里长毛,没着没落。而且都是熟人,人又多,管不了,抄过来,运动不太紧的时候,就派几个人监管,严防买卖,投机倒把。天气好的时候,这里又是鸟鸣一片,清脆婉转,悠扬高亮,梦幻般的叫声让人飘飘欲仙。画眉、百灵、鹩八、靛颏、老锡儿、黄雀,各种鸟儿都有。有的装在笼里提着遛,有的挂在树上。
  
  是活物儿必须吃喝,鸟娇气,吃食有许多讲究,有鸟市就得有鸟食。它们吃苏子、花生、核桃、葵花籽、蚂蚱、苇子虫、玉米虫、螳螂子。葆芜到医院看爸爸,抄近道儿路过这里,见有人偷偷的卖,一小酒盅苏子就卖一块钱。这吃食家里都有啊,这是钱哪!她动了心。可家离那儿好几十里地,人生地不熟,要抓投机倒把典型,自己准没跑儿。不干,没钱,到爹出院的时候,不能干瞪眼没辙啊。干,就可能挨批挨斗,跟公爹一样,戴上黑五类帽子。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剜肉补疮,干!她狠下心,对丈夫说:“你窝囊,到哪儿都可怜巴巴的,就说媳妇治病,苏子、花生、葵花籽当药引子,给我收购,我卖去,”
  
  葆芜年轻,虽不是美女,但有人缘,老人见她都跟吸铁石似的。她说话口无遮拦,一看实诚,假话也当实话。当过土兽医,凡带毛的都懂,大到骡马驴牛,小至鸡雏鸭苗,饲养管理,防疫治病,一说就是裉结上。为拉买卖她让丈夫剥玉米秸里钻心虫,白送给买鸟食的。她跟他们切磋议论养鸟注意事项:不缺食、不缺水,不吹风、不受冻,不雨淋、不暴晒,不喂凉、不喂补、不喂剩。她向养鹩八的请教好鸟鹩哥的标准,人家告诉她有几看,看头型:要顶毛薄,顶沟深。看眼睛:要大眼有神。看耳朵:要小耳朵。嘴型:嘴有弧度、嘴为鹰勾。腿色:腿脚白嫩。胸廓:胸廓大。腔:站腔挺立,毛紧。声音:洪亮,有底气,不惊不怕,不闹笼,食欲好。到这北风呼啸的季节,她熟悉了他们,鸟食生意也算做开了。
  
  这一天,含仲正在公社开会,卜秋穆把他拉了出去,在没人地方低声说:“这秋程怎么回事,吃错药啦?投机倒把,倒卖花生瓜子,紧俏商品,让人抓啦。”含仲挠挠脑袋,皱皱眉猜出八九,道:“哥,我去,你甭管啦。我要是回不来,生产这摊子你先盯着,不通经儿地方,问老爷子。”说完,骑车直奔卵子家,盯问葆芜去向。
  
  被抓的不是秋程是葆芜。运动时刮节日风,元旦将至,上边说资本主义抬头,要狠狠杀这股风。葆芜以为自己混熟了,没有及时逃脱。关在市场管理所,她为脱险,反复权衡三个男人,看谁最合适。秋穆,自己给他妹保媒,“地主婆”嫁给贫下中农,帮了大忙。他官大牌亮,说话管事,可是万一办砸,他的铁饭碗就没啦!让自己爷儿们卵子来,不会说,不会道,三脚踹不出一个屁,一准办砸。最后她把希望寄托在含仲身上,说自己是他媳妇。
  
  含仲明白葆芜有难,蹬车到了市场。一进门,葆芜先发制人,说:“这人是俺孩儿他爹,都是他让我干的,要办你们办他。”她设计的走向是,这样激怒含仲,他一定不承认是夫妻,自己再跟他胡搅蛮缠,俩人打起来,演一出苦肉计,结果是批评教育,放人了事。
  
  含仲不知她这番用意,直接承认,道:“她娘,真让你受罪了,都赖我,他妈无能。”说着,使劲抽自己嘴巴。没顺自己道儿走,葆芜尽力往这边拉,一把鼻涕一把泪:“甭他妈猫哭耗子假慈悲,拿我扔火坑里,你一边儿躲心静儿,没门,谁的胡子谁理,大不了黄瓜茄子一勺烩……”
  
  含仲偷眼看戴红胳膊箍的要笑,忙转过身,对他们苦笑道:“都是贫下中农,几位高高手,我们就过去了。她家里有孩子吃奶,批斗,斗我。俺包里有花生,大冷天,哥儿几个也不易,就着喝口酒。那苏子你们分,打死我也不说,烂在肚里不说,我要对不起良心,出门撞汽车。”
  
  几个人见两口子挺实在,松了话口,问道:“怎么个情况啊?”
  
  “嗐,说出不怕您笑话。这不干一年了吗,分不着红,连吃咸盐的钱都没有。快到年啦,她爹还在医院躺着,自留地花生,换个三头五块的,瞧瞧老爷子去呀,谁想这不许可呀。”
  
  “这么回事呀,一个战壕战友。往后,躲着点儿我们,给摘摘眼罩,都是贫下中农,何必呢?”
  
  就这样,干到春节,葆芜接父亲出院。一问病因,二滚子要媳妇,女方知道这家男孩多,招倒插门养老女婿。这头爹是教师,有工资,得照娶媳妇办大事。小子无能,更名改姓,你招姑爷,应当你办事。我们出人搭钱,没这条理。父亲连急带气脑出血。出院时大夫说,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惹靳老师生气。但这怎么可能,没出正月,他从这道儿走了。儿子们又把美丽的花环献给了葆芜:“革命不分先后,赡养爹妈不分男女。当初就应当把爹接你家养病,死在家里,你不忠不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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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8:18 | 只看该作者
  十  一
  
  那是口粮定量年代,有一个关键词叫度春荒。意思是过罢春节,家家户户的粮食缸就都见了底儿。从正月到麦收,几个月期间粮食奇缺。像葆芜娘家那样的困难户,杨柳一吐絮,便要靠树叶果腹,野菜充饥,吃的人印堂冒绿气。他们伸长脖颈,往麦田里瞅,盼了麦子拔节盼抽穗,盼了杨花盼灌浆,等啊等,盼啊盼,每一天都跟几个世纪一样长!他们说:“麦子黄梢,饿得罗咕腰。”
  
  寺头湾儿人盼着盼着,南沟子河解冻了。早晨还是一层冰凌碴子,中午一河清水了。蒸气从河面上冉冉升起,凫水寒鸦悠悠漂在岸边。这天午后,上班钟声刚刚响起,卜秋程披头散发跑进村,气喘吁吁,外衣已经甩掉,急扯白脸跟含仲打手势。看那急劲儿,含仲知道有紧急情况,扔下敲钟锤,投来急火火的目光。秋程腿快嘴迟,学生时代,是学校里唯一能跑三千米的女生。可要说点事,慢悠悠的劲儿得把人急死。含仲急中生智,想起口吃的人唱歌不结巴,大声嚷道:“你唱着说!”
  
  “葆芜跳河啦,河水都染红啦!”
  
  葆芜不是轻浮莽撞想不开的人啊。下水?春比冬冷,春扎骨头秋扎肉,冰冷的春水,寒气入骨!在场人谁也顾不得多想,一阵风似的全奔到了南沟子河。葆芜已经上岸,手里紧紧拉着水中的绳子,头发、衣服滴水湿裤子裹住腿,秋程撩起裤管,腿腕子竖着大口子三寸长,殷红色的浓血汩汩地冒。那张脸冻成一张白纸,身躯蜷缩,猫着腰,还在吃力地从河里捯绳子。
  
  “快,背她回家先换衣服。”含仲示意秋程。
  
  “没事,我先把鱼耙子网”拉上来。葆芜勉强冲秋程苦笑道:“我爹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回,南沟子水冷,我他妈先知!”风吹来,水面泛起波纹,她浑身哆嗦,但依然拽着绳子不放。
  
  这几天,她一直抓中午下班工夫,到南沟子河来打鱼捞虾。用的是她的鱼耙子网。这个网杆是木制的,有五六尺长,挂网有兜,网兜前有水车链子,刚开化,鱼还不爱动,碰起来又苶又傻,正好入兜。葆芜从这边儿找好角度下网,然后拉起网杆上长长的粗麻绳,顺小桥绕过岸,慢慢把水里鱼耙子网拉过去,人在岸上捯绳,耙子网在水下走,所到之处,鱼虾尽收网底。
  
  这一网,葆芜捯到河正当中,就拉不动了,觉得特别重。她正闹病害口,一阵翻心,咚咚倒退几步,仰面摔倒在河岸上,再看手里,只攥着断了的空网绳,网掉在河里了。不下水拉不上来。她自幼在这南沟子河摸螺蛳剜蚌,了解水情,不是汛期,急忙脱光脚下水,不知怎么划破了小腿,心急也没觉察。假阴天,天空灰不溜丢,阳光隐隐约约,风有点凉,水面冒着阵阵寒气,身子漏在上面比在水下凉许多,为找耙子网,她不时泅到水下。上学孩子不知情,哭着喊着跑回村。
  
  打鱼不是女人的活儿,若不是豁出去母子两条命,孕妇更不可能这么干。可是葆芜就不同了。她父亲去世还没过三七,卜秋穆将半昏迷的小砘子背来了。葆芜这个弟弟拿打架当吃蜜蜂屎,说话一天不捅娄子就觉得皮紧。武斗由批斗黑五类演变到到两派武斗。小砘子说话尖刻、恶毒,做事不知深浅,肆无忌惮。那天被人一棍子打断小腿腓骨,后背还挨了两菜刀。秋穆知道他家里没条件养伤,弄到这儿连治带养。
  
  在姐姐家,不但有人为他的营养操心,还省了家里口粮。只不过给姐夫添位造反司令。那是革命得不能再革命的岁月,不容许兄弟营养,也不容许姐姐怀孕反应。想吃一口差样儿的,根本没地方弄去。葆芜又出现了怀上女儿的感觉。那时候,南沟子河里的螃蟹、乌龟、小鱼、小虾什么都有,她特爱吃螺蛳、蚌,简直成了异食癖,跟毒瘾发作一样,没它过不去。“三月螺四月蚌,到了五月嚼不动。”是说这个时节的螺蛳还未繁殖,最为嫩鲜肥美,而且肚子里没有子、没有小螺蛳,口感最清爽,到了旧历五月麦秋口,螺蛳繁殖了,蚌肉也老得象胶皮一样嚼不动。
  
  也是春荒,她没条件把自己当孕妇。天暖的时候,大胆下河摸蚌,也顾不上弄成泥母猪。有一天运气好,踩到两条鲤鱼。炖出来香喷喷的,她没舍得动嘴,给病中的爸爸端了去。爸爸吃的抹蜜香甜,妈妈将剩下的鱼头鱼刺放些野菜煮汤,泡半碗饭充饥。从此,她留心上了鱼耙子网打虾捞鱼。日出时分,人家河边下网,把渴望留在碧波中;金色的朝霞里,他们收网,虾肥蟹壮,鱼儿活蹦乱跳。除了鱼,人家还收获欢乐的歌唱和强健的体魄。
  
  细细一打听,织鱼耙子网片就用一斤线,摘秸子棉都能纺线织网,连纺线带织网,一冬天拿下来了。猪血料料,上锅蒸蒸,拴上就使。她太需要这张网啦,春天没处捡棉花去,东西是完秋时按人口分的,即使有钱也没有卖的。一狠心她拆掉了一直没舍得盖的陪嫁被子,从娘家拿来纺车,用那棉花纺线织网,凭她特有的快手,当年晚秋,鱼耙子网下了河,一直干到小雪前后,河里见冰凌,人手冻得像红胀虫,挡腿的围裙和鞋一层冰,走路嚓嚓响。但她总是吃蚌、螺蛳、螃蟹、虾,鱼都给爹送去。也是这丰收歌,孝敬曲唱的,怀重孕的时候都能拉鱼,觉得没事,女儿生产也是难得的顺利。
  
  听说姐姐跳河,痊愈了的小砘子,登上那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会叫唤的破车,来到河边。人们已经帮忙把网拉上岸,这一网碰到鲇鱼窝,滋溜滋溜的满网兜,全是鲇鱼。打鱼人说鱼眼儿有火。打不着鱼时,又冷又饿,什么病都来了。看见鱼儿肥,虾儿鲜,精神头一下就上来,跟抽了大烟一样,什么渴饿累,一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小砘子见姐姐的薄铁皮煤油桶捡了多半下,都快满了也不理他,从破车上抻下装化肥的麻袋,蹲下就从桶里往麻袋抢,桶里都没几条了,他还嚷嚷:“爹死了还有妈呢!”
  
  葆芜还没吃午饭,冷、饿、累加妊娠反应,早没一点劲儿了,没看他也没言声。不料黑脸的高挑女人踩住麻袋口,慢声说道:再抢,车我给你扔河里去,你妈,一老太太吃得这么多?你姐姐,炕上有叫妈的崽儿,肚里揣着娃,你们一窝狼似的大小伙子,不照顾她,还吃她,那东西打脊梁骨下去呀?秀改透你给我走之。”小砘子起身瞪起眼,见是自己初一时的班主任卜秋程,不由得造反性起,心说我剪过她的头发,这是明显阶级报复。一个黑帮敢管我红卫兵,反了你?挥起拳头便打过来。
  
  含仲和乡亲一样,早气得鼻子眼冒烟,只是碍着葆芜面子,说不出来。媳妇开了头炮,混小子还要动手打人,他的粗胳膊硬手一把掐住小砘子脖颈,同时把他另一只手拧到背后,熟练地将他做了最流行的喷气式,道:“要是我小舅子,今儿我揍你腿折胳膊烂!你一个5?16的打砸抢分子,跑这儿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来啦,滚蛋!”被推出小砘子见周围都是愤怒眼神,像黄鼠狼丢下刚刚咬住脖子的鸡,带不走,又馋得滴血。葆芜心疼弟弟,把鱼口袋系上口,杀在他的后衣架上。分开众人,道:“给妈吃啊。”
  
  在鄙夷的目光和唏嘘唾骂声中,破车高调唱起——嘎啦啦,向小桥另一端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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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二
  
  从前,有个人生了九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偏疼儿子,总觉得女儿没有用。后来他死了,如何埋葬父亲呢?九个儿子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拿钱出来买棺材,也不愿费力操办后事。女儿哀哀地哭着,她很穷,置办不起棺木。于是她去割荆条,削去刺,一根一根编起来,打成一具荆条棺,装殓了父亲。她的手指被剌破,血染红了荆条,又怕泥土腐蚀荆条,便又背又推,把荆棺送上峡壁,搁在岩石石凹处。几经辛苦,把荆棺安置妥当,耗尽体力,堕江而死。这个典故流传下来,叫《九子不葬父,一女打荆棺》。
  
  葆芜不是打荆棺,但借钱葬父。农村借债,浮摘浮借,欠账不能过春节。说腊八捎信儿,要命的关东糖(腊月二十三),躲不过的年三十,都是还账的日子,一关紧似一关。到年三十还不还,便是赖账,就要留下“摘借如白捡,沾手一溜皮”的美誉。
  
  葆芜这一年生活从未宽松,特别悲摧。小砘子是娘的心尖子,抢鱼受了委屈,妈在心里给她录一笔账,说她变坏了,跟娘隔着心。她自己身子越来越重,做什么都是心有余力不足,一天到晚悠悠荡荡。早早出现妊娠水肿,腿脚尤其厉害。小砘子养伤,吃掉她家口粮,过五一就断了炊,整整缺俩月的粮食。孕妇不能光靠树叶野菜充饥。麦穗一灌浆,她就瞅个没人的空儿,钻进麦棵里,小心翼翼地揪下麦穗,用双手搓,把嘴凑近了一吹,麦糠飞出去,赶紧往嘴里捂,狼吞虎咽地把生麦粒咽下去。有时候吃着麦芒,卡在喉咙里难受半天。生麦粒子下肚也不老实,叽里咕噜折腾。实在没法,她揪生麦穗,回家时放在灶膛里,可那东西一烧就散发出了好闻的清香味,结果东窗事发,让人大会批,小会点。不是含仲暗中保护,说好话,还得罚工分。但她就是受不了,饿,饿得上树挠墙,见什么都想往嘴里搁。没到大秋,玉米还未熟,顶着花花线儿的珠子粒,她就偷着啃。到苍皮回线,又偷回家,吃烧棒子。
  
  熬到大雪天,她临盆了。没钱去医院生产,丈夫请来老娘婆子接生。农村老娘婆子没进过学校,大多集几“婆”于一身:巫婆,她们明目张胆地装神弄鬼;香婆,每月初一、十五烧香,迷信;媒婆,保媒拉纤儿要好处;还会点儿医道,头疼脑热扎针放血。有句话说“比老娘婆子多八出戏”,就知道这路人多能折腾。干哪样,她们都“吃人”。尤其接生,遇上顺产婴儿,她山吹鬼叫,说她给带来的福分,如何一帆风顺,如何大富大贵,简直就敢说是她养活的。当天要好处,三天请她吃喜面,完事要谢礼。赶上难产,她也没注意,产妇只能听天由命。
  
  葆芜就是这样,一大早请了老娘婆子。听说上一胎是顺产,那位抽烟喝水,自在逍遥,山吹鬼叫,又是秧歌又是戏,比借东风的诸葛亮还神气。可是到了快天黑的时候,给她预备脸盆的热水凉了换,换了凉,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见动静。她的话也少了下来,站地下拧上一袋叶子烟。对卵子说:“一天了,你家苦哈哈也没油水,给我逮两只小鸡子,我得先回去看看啦。”屋里没别人,卵子还拿她壮胆。忙说:“那我也得先找个人去。”说着奔了含仲家。
  
  含仲把手搁到门把手上时,突然感到不妥,忙躲到秋程身后。老娘婆子见状,对他说:“大老爷们,你养活过孩子吗?也不怕晦气,坐锅台上。”秋程听说折腾一天了,意识到情况严重。板起黑脸,慢言慢语道:“咱农村讲究,愣在叔公腿上坐,不从大伯子眼前过,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走吧。”随手把含仲推进屋。
  
  葆芜头发散乱,两眼紧闭,脸色惨白。胸脯急剧起伏,两肋猛烈抽动,拼命喘气,不住地哆嗦。灵魂像是马上就要窜出去,临死的人一样可怕,满屋就像遭到雷劈,肃杀的惊悚。听到含仲、秋程的动静,她奋力翕动,指甲抠紧丈夫手腕,哽咽交织,沙哑嗓子,嘴巴似张似闭,使出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对丈夫说:“你害的我,阴曹地府饶不了你。八毛钱给我买一骨灰罐,把我扔到永远没人去的地方。”
  
  丈夫赶紧捂住她的嘴,泣声道:“不,真有那天,我也要留着你,就放枕头边,天天闻,吻,让你看闺女,喂她奶,哄她玩。”说着,一头扎到土炕上。
  
  “你……别,别告诉她姥姥,别让她伤心。再别理那帮小混蛋,不让我娘伤心。”葆芜的嘴还在动,秋程立到炕沿下,道:“有我,你你慌什么?振作起来,想开些,忍耐点儿,用力。”
  
  接生婆子嘬着烟袋,顺口给自己找台阶:“她不知使劲,这本是孩子大人一起使劲儿的活儿。”没人理她,葆芜拉紧秋程,声音微弱无力,眼角滚出泪珠:“孩子交给你,你俩给我带……”话没说完,她没有了力气,但却平静许多,仿佛后事完全办好,只待无常引路跟着去。丝毫没有祈求与茫然。
  
  天全都黑了,人已经给折腾得不见气息。老娘婆子对卵子说:“甭怕,有希望,脸色不那么苍白,还有叹息声。”说着,把他拉到堂屋,压低嗓门:“我腿都跑细了, 腰累得直不起,两把叶子烟、两只小鸡子就打发啦?都一天水米没打牙了,来的没外人,你弄点菜,喝两口酒,咱桌子上等喜讯儿。”
  
  这男人没言声,从褥子下摸出一把毛票,递给接生婆。便绝望地扑到炕上,头埋进破被,抽泣起来。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爪子,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
  
  人就这样没了吗?含仲子两眼冒火。见老娘婆子收了钱,更是怒不可遏。他听人说过,有一个女婴,奶奶极其重男轻女,给了她钱,她拎着刚出生的婴儿就往茅坑而去。就在女孩奶奶跟她说“难为你了老姐姐”的时候,孩子爹一跃而起,二目杀气腾腾。簸箕大的巴掌打雷似的扇过来,打得她本能地用一只手捂住疼痛的脸,。还没来得及躲闪,又一个耳光扇到另一边脸蛋上,血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她踉跄坐到地上,连滚带爬,磕头求饶:“饶我老婆子这老命一条,再下手我就过奈何桥了。”
  
  屋里,棕色渔网,葆芜父亲黑色的遗像,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入含仲眼帘。他的心像暴风雨里挣扎一样。终于凶恶疯狂起来,绝望中现出本来的丑陋,对秋程道 :“好,让她喝咱家那瓶白兰地,拿来,带上旱烟老母鸡,上革委会,让红卫兵给她做,做喷气式!”
  
  这就是抓她当黑五类呀,老娘婆子腿一软,跪倒在地:“哟,大爷,您是红卫兵,造反闯将,我这双瞎狗眼,饶了我,您修好积德,修你们两口子五男二女。”
  
  “我修七个小瞎子,滚蛋!”他怒吼着,奔进雪地。不知过了多久,大拖拉机在门前响起,他连人带被,将葆芜一卷,放进大拖后斗,拉秋程上车,直奔县医院。卵子带着哭腔在雪地上喊:“死马当活马医。”
  
  “看孩子,照顾家!”突突突的引擎声淹没了秋程的回话。
  
  含仲把产妇背进急诊室,四十里路剧烈颠簸,她诞下一个死胎,生命垂危,体征不稳。医生一边做抢救,一边叫含仲:“你是孩子爹?过来签字。”
  
  为赢得时间,秋程过来就写。大夫劈手夺了过去,目光严厉:“你是干什么的?”不知大拖长途颠簸的恩赐,还是经历生离死别紧张情绪的神奇疗效,口吃般的秋程突然拭去了病根,恢复了常人的语速,她挡住含仲,面不更色,理直气壮地诓骗道:“我,我是他大姨子,病人的姐姐。”
  
  “人家有丈夫,你掺什么乱?”护士申斥着,让含仲以丈夫名义签了字。与此同时,那边护士又喊道:“还有一个,是小男婴,半死不活,也要抢救,爹就先别看啦。”
  
  “双胞胎啊,怪不得这么难。”秋程又一次上前,掩饰他们的谎话,但双双被赶出抢救室。葆芜醒来,时针指向第二天午后三点,窗外的阳光分外明亮,天上的白云,映成了垛垛棉山,周围格外静谧。秋程坐在葆芜病床前。一指蓝天白云,用常人语速说道:“那棉花,还得你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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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三
  
  峥嵘岁月,收音机把《元旦社论》传送到祖国的每一个角落。高亢,热烈的播音,铿锵有力,字正腔圆。鼓舞人心的政治气氛,营造得轰轰烈烈,气吞环宇。但葆芜却怎么都不为豪放的激情感染融化,相反,她听不进去,感觉不到它的灯塔和指南针作用,更体会不出其中的韵味与美感。在医院走廊里,她来回走溜,新生的小儿子也已康复,一会儿医院上班,她们就要出院了。她思念女儿,思念丈夫。想秋程,想含仲,是这两口子,雪夜中,拯救了她们!今天接她出院的,肯定是含仲,秋程也会同来,该怎样面对人家呢?见面头一句话,说什么呢?不能总让人说自己“砍天射地”、“天上一脚地上一下”、“二百五”、“没星秤”啊!她苦苦思索。
  
  那年头,没有出租车,除了马车,自行车是最快捷的代步工具,可是卵子不会使唤。含仲来了。葆芜把小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露一点点风。她想好一肚子话,要跟这两口子说,但含仲告诉她,秋程没有来,失踪了,走了,决计离婚。
  
  对于命运,秋程已经不敢奢求。第一任丈夫自杀后,她已绝望,生活道路又使她和含仲相遇。可这与她的期望相去甚远。这人从不会哄人,一天到晚,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与《小女婿》里那“吃饭干活睡大觉”的傻陈二一样。到了夜晚,人家夫妻男欢女爱,他却形同陌路,不是累就是忙,仿佛就是一根木头桩子,睡在身旁,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给含仲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玉人怜,残花瘦,弯弯冷月下,鸳鸯各一方!莫非你饮了她的红,她暖了你的胸?她令你寸断柔肠,我惊你春梦,纷扰伉俪不成双!”
  
  她想:那个葆芜,你无微不至,百般照顾:别的孕妇当“窑驴”:烧砖壮窑,那小坯子,人家脊梁背进窑门,每趟十六块,百八十斤。有时还要背上坯子,顺着小窄道,盘旋上到窑顶。砖烧好,出窑的时候,人不如驴,热砖怎么烫脊背不说,热气穿透厚鞋底把脚板烫掉皮。窑灰里,人跟小鬼一样,不张嘴看见牙不知道是人。嗓子眼里烟熏火燎,又干又烫,出气儿都难。
  
  你派她在屋里选豆种,筷子扒拉豆粒,说说笑笑,悠哉游哉。群众有意见,你却说,“窑驴”没有流产的,选豆种是保护革命干部。大牲口是大伙半拉家底儿,葆芜出问题,责任大如天!她偷偷烧棒子,烧麦粒吃,怕人发现,你在地里给她挖不冒烟的坑。你俩亲事告吹,她从墙外扔进的那双家做鞋,你当传家宝珍藏。出河工,你到旧货市场买三毛钱一双的旧解放鞋,大冬天把脚冻得流水儿,那鞋你却不上脚。你说一针一线都浸满你俩的心酸泪。上冬时,她要给你做一双鞋,你说,你手做过的活,比“茶花女”拍卖品还多。那是阿尔芒对玛格丽特的情感!你这话,比那还炽热!劈叶子,她爷儿们不管扛你去扛,你们俩人高粱地做了什么?你让她当铁姑娘队长,妇联主任加三员,寺头湾儿的官不够她一人当。敷衍我,你瞎话说得比王八蛋圆全;看见她,你心滴血,你俩是啼血紫鹃!大伙说,你俩就跟吵吵闹闹两口子一样,有时闹离婚,有时抹脖子上吊,寻死觅活,到头来还是谁离不开谁。我干嘛非得剃头挑子,一头热,离开男人活不了?这满腹苦水哪里倒?
  
  出院后,葆芜千方百计找秋程,想得到的去处一个都没落,但都是一个结果,不知道,往后我们留心。直到年关,她也没踏实。
  
  又过了年,鸟市开张。为还葬父时的欠债,葆芜又来在市场,重操旧业。但一连三天,无人问津,开春了,正是壮鸟季节,需要营养,不应该呀,怎会这般萧条?她问老主顾根里情由,得到准确消息,鸟食人家都给送到家里,价钱便宜三成。有人呛行,夺我的生意?葆芜火起,她把老主顾聚到一堆儿,道:“给你们送货的是女的,你们不信,把她叫来,当众我把她抱女茅房。要是男的,抱不进去,你们帮我把他裤子扒了,你们说摸他哪儿我就摸哪儿。”
  
  哪有这么玩命做买卖的?养鸟人都为修身养性,谁也不惹气。他们说:“只要你价钱跟他一样,我们还买你的。”葆芜说:“不,那个人叫卜秋程,因为她出走,丈夫急疯了,哥哥嫂子一家人,上饭桌就泪泡心。除了我,这事谁都办不了,求求你们修好积德,不漏声色给我骗过来。买卖你们愿意跟谁做就跟谁做。”
  
  鸟市的人将信将疑,葆芜心里也没底。但是她分析:在这画地为牢的年月,秋程出走,怎么活着,哪儿吃饭去?就这鸟市有点缝儿赚钱,这条道还是听我和含仲说的。她脸黑个子高,跑得快,走路冲,说话用男声,不是侦查员谁注意?如果错了,都是老熟人,白送一把鸟虫,抹抹稀泥,谁会死死盯坑让妇女摸男人?她太想秋程了,一分之路也不能错过,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卜秋程果然上套,那养鸟老头儿把葆芜编的瞎话告诉她:先头卖鸟食那妇女生下的儿子不壮实,三天两头儿上卫生院,来不了啦。俗话说,河里没鱼市上看,市上人多,有大买卖。不上市,把鸟食送到人家去,万一碰上居心不良的,叫上造反派,抓你个现行,跑都没处跑。
  
  秋程女扮男装,戴着眼镜,走进鸟市。葆芜对她早已熟悉到扒皮认识骨头的地步,从背影、步态、身形诸方面都能准确无误地判定。她隐在暗处,待养鸟人将秋程团团围住时,突然挤进圈里,紧紧拉住她的手,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可见到你啦,你是真狠心哪,喜鹊老鸹报恩十八天,你连这机会都不给你儿子,我抱着他找不到他亲妈呀!”
  
  “这……我哪儿会有儿子?”秋程一惊,赶忙拉起葆芜。
  
  “你是他亲妈,生他那天不是你跟含仲,我们娘儿俩早变粪土啦,还有今儿个?你救我们家老,救我们家少,我爹抢救,一百块押金就是你拿的。你儿子我给起名叫仲程,一辈子忠诚!这仲字,用的是他爹的仲字,程字,取的是秋程的程。我要让小王八蛋永远记住,你就是仲程的妈,不是干妈,是亲妈!”
  
  “无功不受禄,我不孕、不养,不能抢你儿子。”
  
  “就是你的儿子,我孕、我养,不过借给你们肚皮使使,他是临时户口,住房的。你俩是亲爹亲妈。你马上跟我回家,到家头一件事,就是你们母子相认,痛痛快快亲亲你的乖乖宝贝。”
  
  人们听清根里情由,秋程也不好再去做生意,蔫头耷脑地回到寺头湾儿。凭女人直觉,葆芜明显感到她们之间的芥蒂,深信要打透秋程心里墙,必须把话说明、说透。而且,不能光两个人说,得有第三人,最佳人选是她哥哥卜秋穆。
  
  秋穆参加公社革委重要会议,会议精神是抓革命、促生产,以大寨精神,战天斗地,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改造薄碱沙洼,建设稳产高产农田。要求任何人不得请假,亲妈死了,自己不死,都不得缺席。散会以后,要扎扎实实抓落实。葆芜从中午等到天大黑以后,才得知他在河南岸,勾划寺头湾儿平地造地蓝图。
  
  月朗星稀,冷冷清辉映着早春的天空,麦苗未起身,大田没动手,村里一声狗叫都没有。葆芜拉上秋程,顺小桥过南沟子河,直奔三仙观旧址。秋穆含仲都在这里,稍许尴尬之后,立即进入正题。秋穆以老大哥自居,道:“夕阳坠落孤山下,弯月停留故土旁。这是谜语,打两个字。夕在山下扣一个岁字,月和土扣一个肚字。这两字的含义是我们在一起度岁月,过日子最重要是肚量,就像这月下河水,古人云,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
  
  秋程恼透了哥哥,心里说,你胳膊肘向外拐,冲我来,我的苦楚你是不知道啊!你知道他俩怎么回事吗?葆芜自己说的,她和含仲搞对象的时候,媒人给她介绍一个城里人。她跟媒人说,什么城里人?拿勺子盛吧,媒人说,片汤卧鸡蛋哪,拿勺子盛?她回答媒人说:你说那玩意儿还他妈不如卧鸡蛋哪!
  
  她看着含仲、葆芜,像讲课似的说道:“我怀疑他有别的女人,心里一直惦记,离不开、放不下,心贴得比我近,感情比我深,时间比我长!”
  
  三个人像挨了一闷棍,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葆芜和秋程对脸站着,感觉吐露真情,消除猜忌的时机已经成熟,平和地说道:“你说这我承认!可我俩是盆边盆沿,就是没到一个盆里,到了盆里也就没你卜秋程的今日。”
  
  “我觉得到盆里了,而且不是生米是熟饭。”秋程说得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对,我们钻过一个被窝。”
  
  “啊?”秋穆张大嘴巴。
  
  “但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们没有事,很清白。你们知道那天有多冷吗,大雪吞门口,没窗台,屋里一点烟火没有。为把我从黑五类中解救出来,他写材料,写一个字哈一次手,不哈钢笔就得冻得不出水。我抱柴烧炕,可一时炕热不上来,我才拿腿暖炕,搁你们,就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饱暖生闲事,人都快冻死了,你说能有什么事?”
  
  “人都说你俩钻高粱地!”秋程尖叫起来。
  
  秋穆一看动起真家伙,好友之情,顷刻间就要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忙说:“秋程——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你懂不懂?”含仲也呢哝道:“听王八叫唤不在河边住啦,有蝲蝲蛄不种地啦?”
  
  但葆芜没有回避,正言道:“有这回事,大晌午劈叶子,我爷们不管我,含仲帮我,我拉他下水,可是他没沾腥!而且我要告诉你,就是在那一刻,他跳起来喊,我要结婚,我要娶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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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9:24 | 只看该作者
  十  四
  
  这种事情,坦诚的结果是越抹越黑。葆芜想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交情,来个竹筒倒豆,毫无保留地说透。说破无毒,两家会亲上加亲。但她忘记了,人心之水深不可测,她没料到,说完之后,反倒加重了秋程的猜忌,准确说,更恨他们。在秋程心里牢牢镂刻这句话:这叫什么事?含仲两个媳妇,一明一暗;葆芜两个男人,一个做奴仆,一个时时处处关怀备至。
  
  可卖鸟食后路已断,除此无求生之地,再恨谁也离不开谁。她越看葆芜越不顺眼,尤其含仲珍藏的那双大鞋,简直如鲠在喉,留着别扭,扔了不是。她凭教师的思维逻辑和对待小学生的办法,让含仲给葆芜送回去,言明从此一刀两断,再无半点瓜葛。结果含、葆二人相对一笑,只作儿戏,都说四个字:小孩脾气。
  
  寺头湾儿大平大整三仙观遗址。岁月已经把当年胜景摧毁得惨不忍睹,再不能稼穑耕作。一片黄沙岗,最高点十层楼高,战争时期修的工事赫然在目。岗下是河水泛滥的杰作:索命的红眼窝,吃孩子的鲇鱼嘴,两大深潭。红眼窝年年淹死打鱼人,绑票的撕票要挟人就说填进红眼窝。鲇鱼嘴坡平缓些,夏天孩子去洗澡,常有上不来的。传说解放前牧牛人在晚霞的辉映下,带着牛群来这里饮水,那大鲇鱼悍然不管牛群和牧牛人,鱼须子缠住牤牛角,不是牤牛生猛,那个大鲇鱼就给吞了。鱼牛激战,水柱子搅起两丈高。
  
  岗东北离官道近,早年烧窑,取土摔小坯子,年长日久,留下一条长长的窑沟,沥涝季节,直通南沟子河。沟边盐碱地,冬春季节冒白碱。西北临道,砖头瓦块满地,垃圾、破烂臭气熏人。垃圾南,一片岗,人称王八坨,是这里第二制高点。蒿草丛生,狸子黄鼬偷鸡,就拖到这儿来吃。那年头,医疗水平低,麻疹、天花、传染病,死孩子多,河漂子、饿殍、屈死鬼、没人认的死尸,全往这儿埋,是有名的乱葬岗。
  
  平地造地战役打响了。工地上,喇叭高唱,红旗连天,秋穆亲手制作的标语口号大木牌,直插到制高点上。人手一条扁担,一副土篮,人们比着劲挑,摽着膀干。葆秋二人,构成一土一洋两道风景:葆芜是孩子娘,跑不起来,挑起担子喘吁吁,像个孵蛋鸡。反观秋程,可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一身蓝球衣,两腿修长,线条分明,往来穿梭,飞絮飘花般轻盈潇洒。但葆芜毕竟土生土长,挑、窝、背、扛都有基础,两天后,她也一身“戎装”,家做素花小褂束在裤腰里,腰带紧杀肋下,脚下步鞋柔软,脖梗上垫肩鲜艳。打歇的时候,她也不忘老传统,做针线活,套上袜板补袜子。秋成坐在身后,不屑地看着。家务轻的人打歇就休息,说闲话。有人便赞美说:“我看就是秋程葆芜干得欢。”
  
  葆芜也不抬眼,做着活,幽默地扔出一句话:“寺头湾儿不就瞧含仲这俩媳妇吗?多壮门面那。”姑娘媳妇谁都没憋住,一下乐得前仰后合,秋程脸刷地红到脖子根,目光正对葆芜,葆芜也不乐,看着秋程继续诙谐地说:“都这么说,不承认——脱离群众,给你喷上,让你撅着……哈哈哈……”
  
  如此轻松,哪里是农业学大寨?是消极怠工!公社革委检查,秋穆、含仲都挨了批。进度上不去,俩人一合计,实行小段包工。不分上下班时间,不分谁干,不管你怎么干,只要把沙岗子上的土,挑到红眼窝鲇鱼嘴,按土方记工分。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人们白天不干活,早晚儿全家出动,为抢工分,土不往红眼窝鲇鱼嘴倒,趁没人注意就近往窑沟挑。红眼窝、鲇鱼嘴平好要种水稻,稻种都联系好啦。秋穆发火,含仲没动声色。他找信用社主任贷款,凡是平地劳力,一人给买一个手推车轱辘。同时聚集木匠加班,锯倒村里老槐树,打小车。土篮子下架,一律车子化。一车顶三挑,人还吃轻。他又调动车把式,来个人畜齐上,进度很快赶了上来。
  
  凡事有阴差阳错。一头草驴反群(发情),另一辆车的叫驴死命追,那长套正把推车的秋程裹在里头,车前马后,最危险的地方。眼看秋程就要被裹倒,葬身轮下,含仲一个箭步飞了过去,死死拽住辕牲口,能跳擅跑的秋程,趁势弃车逃脱,油皮没蹭,跑开了。那头叫驴穷追不舍,驾辕的小马子活不好,没迫住,两辆车将含仲挤住了,不知伤在何处,动弹不得,被送进医院。
  
  与秋程不和谐,秋穆怀疑是他的问题。快出院的时候,秋穆假作漫不经心,道:“再查一下男女那方面的问题,有病也治治。”
  
  “我还哪儿有病啊?焦裕禄同志说,‘活着我没有治好沙丘,死了也要看着你们把沙丘治好’,工地这么火热朝天,我下得来吗?”含仲的话,比老布尔什维克还革命,秋穆的怀疑更重了,心里丝丝拉拉地痛,隐隐觉得当初根本不该促成妹妹这桩亲事。
  
  秋程执意含仲检查,而且要当葆芜面检查,让她知道结果。如果没毛病,那就是你插腿,破坏人家夫妻和谐,含仲对我冷,病就出在你身上,你永远愧对于我。如果有病,查出来正好治愈。她下了一个套,拉葆芜接含仲出院。快办手续了,她对葆芜说:“你是管妇联的,顺便检查一下他的生殖问题吧,老怀不上,我真着急。”
  
  葆芜也为两口子不育着急,本人提出,一百个赞成。但检查结果是没问题,而且大夫态度十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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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4:59:41 | 只看该作者
  十  五
  
  遇事看不开,犯轴,钻死胡同,自己苦恼,搞得别人也很狼狈。其实是费尽心机,以为得势,最让人反感,到头来什么没得到,有时还丢面子。医院给含仲的诊断,令秋程心碎,无言,她睡不着觉,冥思苦索好几天,结论就是一个:葆芜夺人所爱!她酿成一杯“美酒”,决计要这俩人喝一壶。
  
  春日的夜晚,难得的一天不加班,她把葆芜请到家里,说是庆贺含仲康复,一起坐坐。借口学戏,她对含仲说:“你戏唱得好,教我一段,赶明儿咱家也夫唱妇随。省的我肢体发达,头脑里缺少大彻大悟的配件。”
  
  “哪一段?我会吗?”含仲谦虚地自豪。
  
  “你最拿手啦,白派秦香莲,没事都哼哼。”说着掏出一个纸条:“唱词,我怕你记不住,这儿给你抄下来了。”含仲一看,不禁心中叫苦,这是发难哪,字条把原词改成这般:
  
  “皇姑就在辇上坐,观只见,两旁站的本是宫娥太监,千呼后拥甚威严。好一个美貌女婵娟,她好比是野花百般香艳,我好比无春婚姻缺半边。她好比临池杨柳多轻贱,我好比家里的梅花耐霜寒。她在你心中要比泰山重,我只是鸿毛一片替你遮羞挡风寒。她得到你万千宠爱还嫌不够,我不过是受苦受难小丫环。你只见野花笑不见亲人哭,你们摆摆野猫阵就在今晚!”
  
  看过纸条,含仲气得两手发抖,刺激得生理反应直想上茅房。他看一眼房柁上落满尘埃,装着二胡的旧蓝布套,真想拿下来,照定她的头顶砸下去,一闭眼,日子不过了。他屏住气,取下胡琴,在脸上做足功课,开始调弦,随着他两手配合,声音由刺耳变得好听起来。含仲慢慢试弦,边试边说:“为什么收起来不拉了呢,人家唱‘蚂蚱扁甩子在荞麦梗儿上’,让我伴奏,不对嘛,蚂蚱下子都是找硬地拿尾巴楔橛,地越硬它越往里扎,你们不知道,骂人说嘴比蚂蚱B还硬,就这么回事。”
  
  秋程听出来,这是骂她,可没容她骂出声,含仲又说:“那坚决劲儿,就甭提了,一直到下完子,死了。还有刀螂,晚上就大场边灯光交配,完了事,第二天早晨一看,母的把公的吃了。”
  
  “你这都哪儿搁哪儿,快唱戏!”
  
  “跟我唱,皇姑就在辇上坐,观只见,两旁站的本是宫娥太监,千呼后拥甚威严……”含仲盘起腿,弦声悦耳。
  
  “第二句,注意唱词的改动啊。”含仲给了葆芜一个眼色,随即唱道,“好一个美貌女婵娟,她好比是野花百般香艳,我好比无春婚姻缺半边。她好比临池杨柳多轻贱,我好比家里的梅花耐霜寒。”
  
  葆芜已经读懂含仲的眼神,她觉得:不这样唱,夹着、藏着、掖着,反倒显得有鬼,我大大方方唱出来,看你怎么收场?她不但跟弦唱,唱罢还补一句:“这小词儿改的,绝了。她好比临池杨柳多轻贱,我好比家里的梅花耐霜寒,村姑比皇姑啊。”
  
  秋程气得鼓鼓的,临近爆炸的边缘。含仲为葆芜感染,反倒踏下心来,继续拉弦。可就在这当口,门被推开了,卜秋穆领来一位穿白大褂的老人,说道:“秋程,舅妈来了,别唱啦,含仲,这是舅妈,叫舅妈。”
  
  舅妈干一辈子中医,周围没有亲人。因为运动中打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和秋穆兄妹也断了联系。这次秋程出走,在火车站徘徊,恰遇舅母。老人在北大荒改造,实在不能适应,遣返回原单位安排,秋程边卖鸟食,边照顾老人。其间,她听说了寺头湾儿。春暖花开,执行毛主席6?26指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为老人有个照应,下放改造来到公社。公社又核实又政审,左一部门又一门槛,来回倒腾那点事。天黑才到秋穆家吃饭,老太太惦记秋程心切,这会儿才到。
  
  葆芜也多个心眼,舅妈是中医。西医说含仲没毛病,就那么准吗?中医有时候比西医灵验。还是抓晚上,她借口月子里落下病,找舅妈求药方,来到含仲家里。这时节,秋程已经“戒备森严”,葆芜进门,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求人办事开笑颜,葆芜和舅妈拉家常,她有备而来,话题很快引到含仲的病根儿。
  
  舅妈按医生语言问秋程道:“是举而不坚吗?”含仲没想扯到自己,羞涩得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秋程答道:“什么叫举而不坚呀?根本就不举,歪巴裂,跟不知道那回事一样!”
  
  “那你就没做努力?”舅妈慈祥、耐心。秋程如实叙述症状:“我还要怎么努力,好几次,他肚皮都让我挠破啦。”
  
  “那,受过大刺激吗?喜怒忧思悲恐惊,比如……”舅妈依旧十分耐心。
  
  “没有啊?”含仲深思着,挠挠脑袋。
  
  “没有,人都让吓死了,还说没有?”不由分说,葆芜把老榆木凳子腿儿的经过,从根儿到梢儿详细叙述一遍,同时又对秋程表白,那一晚如何用公爹偷来的的白糖,自制生理盐水抢救的含仲。没听完,舅妈就摆手制止了她,沉吟道:“是这样啊?没少下功夫,去不少地方看吧?”
  
  “都搞文化大革命,没有正式大夫,也没人正经给治——这病也属于资产阶级低级趣味,腐朽、糜烂呀。”
  
  “不应当这么看,咱关上门,没有外人我跟你们说,物质生产是生产,人口生产难道不是生产吗?人类的错误也许就是把人口生产与感情、伦理、欲望,还有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捆绑在一起,混为一谈,这一点还不如动植物繁育后代的优胜劣汰。我相信,终究有一天,学术会证明我的理论正确。”
  
  “那这回算找到真人啦,您多费心吧。”葆芜十分真诚,老大夫却面露难色,踌躇地摇摇头,葆芜忙说:“费手是吧,不是外人,亲外甥女女婿,您就拿出压箱底的绝招吧。”
  
  “我搞了一辈子啦,扶本固阳、益精填髓、强腰健肾,不是拿手一抓,病就没啦。中医和西医不一样:西医凭先进仪器和生理指标,看有没有器质性病变,如果你的脏器长东西,它一目了然。但你那东西没坏,就是不好使,不给劲,属于功能性问题仪器和指标提示正常,可是去不了病。这方面问题,靠药物强刺激,出人命怎么办,影响一辈子健康怎么办?这都是医学难题。”
  
  “那就治不好啦?”
  
  “我这里没有理想先例,珍珠囊有训曰:用药之忌,在乎欲速,欲速则寒热温凉行散补泻,未免过当,功未获奏,害已随之。夫药无次序,如兵无纪律,虽有勇将,通以勇而偾事。又如理丝,缓则可清其续,急则愈坚其结矣。”
  
  秋程见舅妈说得如此严重,心中越发不安,直接道出自己的怀疑:“您说那一吓,能落下这病根儿?”
  
  “吓死的都有,没听说过吧?那种环境下,吓疯吓傻的多啦。”
  
  听着结论,三个人同时摇头。舅妈见他们不信自己的结论,又解释道: “我这是一孔之见,你们也不必当真,但也不可小觑。民间比喻人没记性,说跟耗子似的,撂下爪就忘,哪个耗子撂下爪就忘?从猫爪子下逃生就没事啦?学者说:耗子被猫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多少天不发情,让猫抓过的,许多终生丧失繁殖能力。耗子是高智商,智商越高,对危险的敏感度越高,运动中多少人自绝,留下多少精神病患者?”
  
  “谁像你,捂着卵子过河,假小心,一天到晚,蹀里蹀躞……”秋程狠狠捅了含仲一指头。转过脸,正对上哥哥茫然矛盾的眼神,又解嘲道,“这么晚了,我给你们做点饭吃吧。”
  
  “吃过啦,等你,不得明儿晌午呀?”
  
  权威的中医诊断,使秋程幡然醒悟。她想:人家葆芜那是用生命换来的儿子,一张嘴给了我们,为了我们儿女双全,还说不顾命,也要再给我们生一个女儿,这样人上哪儿找去啊?全是那西医害的我,你越疑神疑鬼,他越给火上浇油!她撒腿跑到供销社,砸开门,没问价,扔下钱和布票,抱上最鲜艳的童衣,亲手给仲程穿好。然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吻了又吻,那神情,恰似初为人母,更像一头母牛,爱抚地舔舐幼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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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六
  
  老话说“数伏挂锄”,意思是,伏天太闷太热,没法去下田劳动。锄头挂起来,在家避暑。但在火红的革命年代里,运动的滚滚洪流中,这属于资产阶级荣华富贵,安逸、享乐。不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高贵品德背道而驰,在彻底批判之例。
  
  于是,人们只得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在狗热得耷拉着舌头,喘不过气的大六月天,投入蒸笼般青纱帐那无比温暖的怀抱,给一人高的大棒子秧高培土。汗出得人跟水里捞出来一样,每天都有人中暑,有人热晕。唯独秋程,像不知道热,钻棒子地干活,神行太保一般快,每条垄都是她第一个干完到地头儿,时不时还来上一嗓子,《人说山西好风光》“你看那白发的婆婆呀,挺起腰杆也像十七八”—— 声音像高天的流云一般悠远绵长,让人想起清泉流淌,群山叠翠。
  
  她的肚子还是这般清闲?听这歌声,钻出棒子地的葆芜,打个冷战,直起鸡皮疙瘩。为治男人的病,在用舅妈方剂的同时,她们还找了偏方:红眼窝的水泡鲇鱼沟的鲇鱼,加在这两个深潭边烧香的香灰,掺在一起不间断地喝。早就见他们偷偷烧香,喝那呕人的水,白喝了,无济于事呀!
  
  羊马比君子,牲口人一理,葆芜是兽医,那理论里有:“生殖细胞的延续和繁衍,要为其选择提供最好存活条件。”想到这个理论,她的脑海像强大的脉冲电流冲击,心头像乌云般沉重,充满自责与后怕。就是那个乖戾可怖,阴鸷酷烈的小年之夜,涉世未深的小青年,瑟缩发抖地面对着我举起的四棱榆木凳子腿,落下的病根,活活毁成歪巴裂呀。高粱地艳遇,如火的激情前他突然逃遁,面对新婚妻子娇媚胴体,他无能为力,让人家渴望得挠破他肚皮……他面对的是终生没有男人尊严,没有自己后代,他是不变声的太监。我把秋程介绍给他,和《茶馆》中给庞太监买下农家女的刘麻子,有何不同?把孩子给他们,也不足以解脱我的罪责啊!但终归是补偿,抓紧,仲程壮实了,就送过去!
  
  高培土工作告一段落,开始正常上下班。午后打过钟,葆芜从门里往外走,小砘子来了,说肚子疼。她看不像,便没往屋里让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干活去吧,挣点工分,让妈少着点急,那么大岁数啦,别尽为你们操心。秋后分红,算盘珠子一扒拉,咱家又该钱,你说妈得多大急火?”
  
  “你这话,张口闭口都是妈,我呢?”
  
  “妈的日子好了,你们不也好啦吗?到将来,你们哥儿几个媳妇都娶齐了,那多威风,妈得多顺心,爹没看见这一天,还不让妈高兴高兴?”
  
  “你说这都是那老两口子的话,他们从小偏疼你,我念书爸都瞅着别扭!说你忠诚老实,对家里有贡献,你有狗屁的贡献呀,我们哥儿几个怎么不承认?”
  
  “说这没用,你上班干活去吧,啊。”
  
  “上班干活?不是起猪圈就是高培土,猪圈的猪粪臭得我哇哇吐;高培土,死不了脱层皮,队长说啦,社里剩下一个猪圈没出,都是我的事。你说我还有活的路没有?”
  
  “咱是一级劳力,大老爷们,男子,男子,不怕难,不怕死。”
  
  “你公爹不是男子?他跑东北去行,我为什么不行?他是四类分子,我根红苗正,干干净净。告诉你,就是爬,我也爬东北去!”
  
  “那我就不管你啦,我该下地啦。”
  
  “不管不成,管你公爹,就得管我,不然我上县里,省里,中央我也给你们捅了,保护黑五类,让你们都成黑五类,我过不好,谁也别他妈得好!”
  
  “哟,祖宗,千万别,你千万得好。”
  
  “给两张证明。”
  
  “你也不是本大队人哪,你的证明得你们大队出。”
  
  “不行,我费这么大劲,你不给办,一句不成就拿我打发啦?”
  
  “这事不合窑性。”
  
  “开不开?”
  
  “不行,办不了。”
  
  小砘子从妈嘴里听说姐姐的公爹去了大油田,轻轻松松,扔了土坷垃,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挨饿九个月农家日子。自己顿时想入非非,立刻来找姐姐。本想手拿把攥,没想姐姐不管。他压住火儿,又说:“凭你跟信含仲交情,弄两张证明使,算什么呀?那不就是吃棵小葱的事吗?”
  
  “大戳子不是咱家的,我不能左一右二逼人犯错误。你大了得成家立业,这么平白无故地跑了,没户口,成盲流,遣送回来,挨批挨斗。”
  
  “我还给你脸了呢!”小砘子早已失去人性,更没了理智。嘴里不干不净,揪住姐姐挥拳便打。葆芜没有防备,他顺势抓过姐姐头发,狠劲往水缸沿上磕她的脑袋。说时迟那时快,含仲、秋程上班正经过门口,两口子全都身手矫健,不知谁一脚飞踹,正登在小砘子腰眼上,两人随即上来,捆猪一样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秋程气得脸色蜡黄,她指着小砘子鼻子,怒斥道:“你父亲不在了,如果你还把自己当人,你应当晓得长兄为父。你家是长姐,她冒着生命危险接你姥姥,让你妈坐月子,让你们度过满月。你敢说你红口白牙吃的没有你姐的工分,你们闯祸没你姐姐替你们顶雷,你们的鞋鞋脚脚,都是她抓起早摸黑上班的空隙,干到三星落,干到鸡打鸣,一针一线扎的攮的!你知动手打她这叫什么吗?你灭天伦,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和师生五伦全不懂,这叫灭祖,枉披一张人皮!”
  
  “闭嘴!你是黑帮,没我姐,你有今天,当你的地主婆,挨批挨斗去吧!”小砘子骂秋程
  
  “违反十六条,剪头发,你欺师灭祖!今儿我就替老师、替你姐姐管管你”含仲说着啪啪打了他两个脖儿搂。
  
  “你小子有能耐别放开爷爷,解开绳我拿刀全捅了你们!”小砘子挣脱着捆绑,边骂边闹。越围人越多,卜秋穆赶了过来,问明情况,道:“你这叫打砸抢,必须批斗,打你姐姐,还是人生父母养的吗?不怕天打五雷轰?阎王爷不杀该账的,专讨缺德鬼。我们遵循毛主席教导,文斗不武斗。”说着,解开了绳索。
  
  葆芜挨了打,恨丈夫软弱无能,看妻子挨打,上前拉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她散乱着头发,一把搂住含仲,抹着眼泪甩鼻涕,道:“离婚,我跟他丫挺的离婚!你有腰子养活我们娘儿仨,跟秋程咱们一起过,你要忙不过来,别让人家年轻轻受抡打,我给她找一个相好的。你就搂着我睡,你知冷着热,就是给我焐被窝的……”
  
  卵子不明白夫妻间这种“默契”:在家男人强势,受委屈拿老婆撒气,在家女人强势,跟爷们儿怄气,他以为真要如何如何,急得跺脚尥蹦儿,带着哭音嚎叫起来:“跟我丫挺的离婚,你拍拍心口窝想想吧,天上有月亮,屋里有灯!俩孩子都跟我睡,你给你娘家做活,十天有九天,我做饭刷锅洗碗焐被窝,喂猪打狗你就没管过……”
  
  小砘子被捆挨打,想要报复,可慑于卜秋穆威严,那是公社干部,批谁斗谁,一句话的事。自知没好,深怕挨斗。他是斗人家的造反派,有几次不打人哪?趁乱溜之大吉。
  
  不管怎么打,怎么闹,葆芜就是耳根子软。她不放心小砘子,第二天晚上下班又去了娘家。得知这个弟弟连夜逃到山里,听狼小鬼似的嚎,看狼眼鬼火一般闪,吓得他拉一裤子屎,爬公社院里求人家救他。幸亏碰到父亲当年的一个学生在那儿当主任,派人给送了回来。葆芜赌着气,又跟娘撒娇说:“那不行,我们大队还要斗他呢,”
  
  娘听这话,体似筛糠,忙说:“别,千万别。你们是狗咬狗一嘴毛,一窝狐狸不嫌臊,臭是一窝,烂是一块。不行,还弄一张证明,让他投奔你公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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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5:00:20 | 只看该作者
  十  七
  
  潺潺绿水唱不断,青青杨柳舞婀娜。七十年代初期,许多人对运动有了疲惫的淡漠感。葆芜一双儿女也春苗一样起身,小姐姐领弟弟在院里玩,弟弟牙牙学语。葆芜出门,像带着幼雏的母鸡,总领着闺女,抱着儿子。
  
  一娘生九种,种种不同。选送工农兵大学生,小砘子倚仗他的造反派光环,户大兵多,神侃胡聊,使用黑道威胁拉票手段,夺下了村里的名额。娘家的大喜事,葆芜从箱底拿出来一身红秋衣,包得整整齐齐。那是平地时期和秋程争风吃醋买下的,可好几次都只是拿出来看看,没舍得上身。送给弟弟上大学,在当时算是贵重的贺礼。
  
  小砘子满心欢喜,但他记着在姐姐家两次受辱的仇恨,他当着众人说:“这叫什么你们知道吗?这叫人追有钱儿的,狗咬挎篮儿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人都这揍性,你不行的时候,踩咕你,打你,骂你,欺负你;等你行了,又狗颠屁股三儿地追你转。”葆芜满腹委屈,不好发作,只好向母亲求援,道:“妈,您看他这样说话,往后我们孩子大人还怎么来?”
  
  母亲瞪了葆芜一眼,一板一眼地说道:“村里老孙家姑娘,爸有新欢,爹妈离异。姑娘和后妈争执,爸爸失手打晕了亲生女儿。逢年过节,那个姑娘照样给亲爹后娘买礼物,平常还给钱。”
  
  “我就不信,那老东西吃进那东西不长噎膈,花闺女的钱不害臊……”
  
  “你别往下说了,咱这么着,往后,心里有妈你就送个脚印,心里没妈爱咋办咋办!”
  
  烧鸡大窝脖,送礼挨板子,她悻悻回家,拿丈夫出气。说得自然是连卖皮袄的都听烦了的老词:“你他妈就是支不起裤裆来,但得做点儿劲,我至于受他们老的少的这个吗?”说着说着痛哭流涕。
  
  这是非常晴朗的傍晚,她正在大闹。秋程迈着如平常一般极其流利的步子进了院子,见这场面,自然劝道:“整天抬杠拌嘴,鸡吵鹅斗,去病是怎么着?请你们来了,擦擦眼泪,洗洗脸,回头你们几口子全过去,两家吃一顿。”
  
  “哎哟,还真是,说仲程是你们的儿子,老没机会给你们两口子磕头,不知道的还得说我舍不得,打我这儿黄了,不行,今儿说什么也让他认爹妈。”
  
  “好,我也给他预备点儿东西,回头就过去啊!”
  
  含仲家里,收拾得格外整齐,葆芜心里说:还是有媳妇好不是?可是一抬头,舅妈、秋穆,含仲都不大对劲,完全没有团圆聚会的气氛,看神情都是阴天的日头,没光。秋程也失去往常的麻利快速,像是极力做作出来的平静和不慌不忙,她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她要装作若无其事,按礼节,要到舅妈面前打招呼,引见孩子叫姥姥。但老人只是点手示意他们坐,看神情,虽慈眉善目,但语气重了许多,像是教训秋穆:“为什么叫‘老人与海’,干嘛不叫‘老人捕鱼’?讲的是人类经过和大海的搏击,得到了骨头,骨头鲨鱼吃不掉,骨头抵御惊涛骇浪。它的意义远远胜过得到一船大鱼。如果奋斗的结果是鱼,那海明威就和我们一样了,懂不懂?”
  
  不懂,葆芜真的不懂。她把儿子放在炕沿上,扶稳坐好,轻轻拍拍肩头,冲含仲、秋程说:“今儿你们两口子是正香主,炕间儿上座,儿子是你们的了,我不能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满嘴跑舌头。来,仲程,我抱你下地,给爹妈磕头。”
  
  仲程在炕沿底下跪稳,她手指含仲,道:“这是你亲爸爸,你那仲字就是他的仲字。”随后,手指秋程,道:“这是你亲妈妈,你那个程字就是她的程字。孩子小,给爹妈一礼,磕!”说着,按住孩子脑袋往地上点。
  
  “不是你儿子了你就不心疼啦,哪儿能让我们真磕呀?”秋程推开她抱起孩子,亲亲小脸。抱向炕沿对面大墙柜,一拉葆芜,指着柜面小蓝包袱道:“是我儿子了,我也没有别的。这是一只明朝万历年间花鸟碗,留给咱孩子。运动过去,兴许就顶大用。”
  
  这真是万历年间花鸟碗,可以说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当地主婆的代价。女儿出嫁,按习俗,娘家妈必须给一个碗,意在永远有饭吃。秋程没爹娘,也不懂这妈妈论儿,结婚的时候,她的婆婆老地主婆越俎代庖,替母行事,送了她这只婆婆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老物儿。她一次没用过,运动开始,风声紧张,就给埋在靠篱笆根儿的桑树底下,嫁给含仲,带过来珍藏至今。
  
  坐定吃饭,大家都没话,葆芜又说:“我打算转过年,再给你们养活一个,丫头最好,和仲程是个伴儿。”
  
  “你们两口子呀,再生还是男孩。”舅妈接过她的话茬,说得板上钉钉,十分肯定。
  
  “您还会算命啊?”几个人目光同时集中到老太太脸上。
  
  “依据四诊八纲,望闻问切,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应,该准确,第六感觉也应该有谱,可是我这套没人信,说跟巫婆一样。”
  
  “我信,舅妈真的,我信,您说我多天儿能怀上姑娘?”葆芜这么实在,舅妈放下碗,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道:“这个你不用考虑啦,先带好这对儿女吧。”
  
  “仲程今天就过来,有他亲妈秋程带,我这屋子空也是空着。”葆芜拍拍自己肚子,讪笑道。但谁都没跟着笑。舅妈还做出了宣判:“不,秋程不能带,因为,我要带她走,她的这段婚姻画上了句号。”
  
  七度春秋,今朝两离散?葆芜没有异样的感觉,相反,她认为只有两个字诠释这个宣判,解脱!自己罪责解脱,含仲苦恼解脱,秋程的不幸解脱。这一天早该来,是什么样的荆棘路阻隔,令其姗姗来迟?含仲秋程写下:
  
  天上鸟儿,
  
  自由地飞翔;
  
  村前的河水,
  
  自由地歌唱;
  
  心中的花,
  
  尽情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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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5:00:38 | 只看该作者
  十  八
  
  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初期,“大批判”、“小评论”这些运动中的锐利武器失去锋芒。成了没苗的扫帚,上锈的铁锹,再不是扫帚一到,灰尘除掉;铁锹一举,挖沟百里。流行的关键词是:“包工跑,卯工(计件计时)泡,出一天工划一道。你也别嫌少,我也不吃饱。树底下,东边荫凉大,西边太阳少,屁股坐出膙子来,嘴里舌头聊起泡。”大锅饭,平均主义,干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完全主宰了生产队,人们上工为不干活,就图解闷。
  
  寺头湾儿虽是先进大队,但也没有逆潮流而动。有一天,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雨,含仲见是施肥的好时机,算计好,抓化肥,结果他被叫到公社开会,这群人坐地头侃大山,没人提干活。天黑了,整袋化肥堆在地头不成,拉回家明显没干活,埋在南沟子水边成为上策。夜里下雨,氨气挥发,一早晨泛河,鱼虾竟显跳龙门本色,浮头的浮头,上岸的上岸,都给呛出水来。
  
  整天闲聊,葆芜大度,都拿她抓哏、打糠灯,开玩笑。下地干活带针线,她旧习难改。有人说:“我说咱都啥年纪啦,还给娘家做活?跟你聊天,缝穷的撒尿,得抽冷子,别像年轻时啦,整天价让他们追赶,成慌张女人。”
  
  还有人说:“卵子这大号你还喊到死啊,你们闺女说话高考,妮妮是大学生啦,明儿把姑爷给带回来,你还卵子卵子的喊,俩五尺老丈杆子(岳父)没面儿,你也抹不丢啊。”
  
  “他小王八蛋管老娘?我都叫半辈子啦,不改。没进门给我立规矩?”
  
  “那东西儿就是‘四两黑’分量,你就该改口,叫他四两,他没涨行市,你也不掉价儿不是。”
  
  葆芜边缝边笑,接茬道:“谁家也离不开那东西,没那东西就没世界啦,行市都他妈一样,通通一般大!”
  
  玩笑归玩笑,但在葆芜面前,妮妮爹行市坐在那儿,永远上不去。这天下晚儿,她发现少了两只芦花鸡,脾气一下上了房,打着闹着,逼爷们儿出去找。可是找遍街、踏遍巷也没有。她还不依不饶,放狠话说:“找不到鸡,你人都别回来!”妮妮放学见爹又是一副惶惶乎不可终日的样子,问清原委,对妈说:“小砘子来啦,吃啦,鸡毛都吃啦。”
  
  “小砘子是你给你起的啊?叫的倒脆,跟你爹一样,没大没小。”
  
  “俺们家人没大没小,你们家人好,擦屁股棍儿都是金条。”
  
  “让你三舅听见,他揍你。”
  
  “揍我?不告诉你们我把鸡捂哪儿啦!”
  
  “哎哟,我的祖奶奶哎!那鸡捂死啦,你活活要妈的命啊!”
  
  “要妈命的是您兄弟,我真真儿做这么一个梦,小砘子来,吃了那两只芦花鸡,鸡毛都没剩,全吃啦!”
  
  “做梦也当真?”
  
  “我怕他真给吃了,从鸡笼掏出来,捂冷灶锅台里啦!”
  
  “还有点心眼儿,不像你爹,属猪的,一个心窟窿。鸡捂冷灶锅台里倒是死不了。”
  
  “还是闺女好吧?”
  
  “是,我闺女做梦都灵验。三舅明儿真来,人家不吃你鸡,当教授啦,坐小卧车来,给你老爷上坟烧纸,你上大学就指望他啦。”
  
  小砘子毕业后留校任教,靠批判“两个凡是”的文章占据校刊头条,捞到副教授职称。凭借两面三刀所必需的睿智前瞻,又将校办企业大权独揽。他如期而至,西装革履,谈吐不凡。透过白边眼镜的镜片,浅褐色眸子烁烁放光,四处游移。到墓地后,对着父亲的坟长跪不起,连磕了四个头后,大把烧纸,放声痛哭,说没能在父亲有生之年,当面悔罪,又说孩子没花过舅舅钱,他无颜面对父老乡亲。葆芜给他擦干泪水,他起誓发愿:今后一定要成为母亲和姐姐的依靠,一定要做家里的支柱,承担起他的责任和义务。
  
  其实,这都是演戏。主管校办企业后,他就成了多名女孩的护花使者,单腿下跪献花的白马王子。一束束的鲜花,女孩子都是喜欢。在鲜花喷泉美景前,他与美女用各种姿势拍照。夕阳里,在花海旁边的小路嬉戏,明月下在花海里狂欢,成了他的第一职业。他把自己当成香花儿,当成蜂蝶,尽享大自然的恩惠。姑娘多了他养不起,多人周旋他筋疲力尽,大量使黑钱,企业赔得稀里哗啦,他欠一屁股两肋的债。账主子堆门,处处无以应对,他想到到姐姐……
  
  回到姐姐家,他吹嘘自己脱毛鸡变凤凰,属不大不小的成功人士。待母亲百年之后,会选择一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让父母到大自然中去并骨。永远置身于没有忧郁,没有贫困,没有纷争,没有疲于奔命中。看水流汩汩,日出日落,云卷风舒,听群兽吟唱,鸟鸣悠扬。
  
  谈及姐姐,他说“点水之恩涌泉相报”。姐姐送的红秋衣,像神奇的魔衫,总给他带来好运。穿上大考,成绩名列前茅;穿上比赛,除了赢还是赢。大学难考,姐姐让他拉外甥女一把,他横打鼻梁拍胸脯,说上不了清华北大,但二类本科手拿把攥。好话说六骡子车,直到夜半。
  
  他以高校领导,大学教授名义住在村里“憋宝”,可是很快发现下不去笊篱。图穷匕首见,直接要姐姐拿出房产,理由是在企业入股。一家人都看出是做活局子骗人,只有葆芜让他迷魂汤灌得不知东南西北。卵子急火火,火山终于爆发,在屋子里扯开嗓子大叫道:“仲程几年就身长树大,没这窝窝,他怎么办,拿什么说媳妇?”
  
  “谁让你不老实,揍出他来的,还差点儿要我命哪!你的儿子你给奔,我闺女指望他拉一把上大学哪。”葆芜坚如磐石,谁也说不通。爷儿仨让含仲出面,他让他们去找卜秋穆。
  
  秋穆已经到县委宣传部高就。但心头罩着秋程离婚的阴影,尽量回避寺头湾儿人。妮妮忙于高考备战,卵子爷儿俩就在县委门外马路边等。盼秋穆下班出来,可一连几天也没找到。卵子愁得唉声叹气,站不住坐不宁,想跟儿子说:“爸帮不了你,爸惹不起你妈,对不住你。”可话又出不了口。他猛吸叶子烟,一次又一次拿烟袋往鞋底子上磕烟灰。这天下班前,他见一妇女领小女孩进了县委,门卫问都不问,如入无人之境。脚步这么熟悉?他紧追上去,扯开嘶哑喉咙,机械地喊了出来:“秋程,卜秋程——”
  
  谁喊我?秋程回转身。化妆品帮忙,她脸膛白皙了许多。长腿配半高跟皮鞋,如出水荷花亭亭玉立。领着小女孩,是幼儿园大班或小学年龄,模样和她极其相似。卵子判定这是她女儿,心中暗叹:有苗不愁长,含仲没这造化。
  
  “仲程,叫妈,快去,秋程妈妈!”上了中学的仲程早已一切明了,他礼貌地一躬到地,抬起头,无比挚诚叫道:“妈,妈妈,我是仲程。”秋程略一迟疑,认出孩子和他那受气包的爹。心想,真快,我出来时,这孩子刚刚学步,如今快成小老爷们了。她泪花闪动,蹲下身,使劲打量仲程。像是记起大事,突然说道:“妈给你留那碗,千万别出手啊。”
  
  “不能,决不能!”卵子也颤声落泪。
  
  秋程离开含仲,很快在城里结婚生女,今天就是来找哥哥,计议女儿择校大事。顺便把这爷儿俩带给了秋穆。出这么大的事,谁也坐不住,秋穆赶紧打电话,让公社派出所关照,回话说,遵照含仲意见,两天前赶走了小砘子,眼下难题是葆芜钻进死胡同,工作做不通。他们把秋程女儿送回家,决定利用晚上下班时间,一起来找葆芜叙旧,晓以利害。
  
  事情紧急,秋穆用的大屁股212办公室又给派了出去,他们抓个121小货车赶回家。不料葆芜大放悲声,哭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秋程赶紧给她擦眼泪,秋穆嘴爆豆似的劝:“有事好商量,哭不能解决问题嘛。”
  
  老友突然莅临,葆芜止住悲泣,道:“还商量什么,小砘子死啦!”
  
  “啊,死啦?”人们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卵子觉得话不对插关儿,忙说:“有事该咋办咋办,咱别咒人家。”
  
  “不是咒,爸爸。三舅带女朋友喝了许多酒,跌跌撞撞出来,到马路上真的让大卡车给碾啦!”妮妮解释。
  
  “那是三舅,得说遭遇不幸,怎能说碾啦?大姑娘家家,没这么说话的。”爸爸指教女儿。
  
  “就是,三舅那女朋友没拉住他,大卡车也没刹住,那司机真缺德,他怕撞伤得管人一辈子,又一把轮,倒回来,把人都给压烂了。”
  
  听闺女这么说,卵子赶紧假戏真唱,一拍大腿哭道:“兄弟唉,我的好兄弟唉……”
  
  “嚎什么嚎?一个个嘴甜辛苦!不是你们横拦竖折,小砘子成了短命鬼吗?赶紧就这车,把他姥姥给我接来吧——”葆芜喝叱着家人,同时让秋穆、秋程落座。一双儿女服务生般斟茶倒水,她又对秋穆说:“你们哥儿俩不能走,摘了老太太的心,她受不了,回头接过来,就指望你们劝,俺们家一堆废物,我这就做饭。”
  
  “那,我把含仲也叫过来吧?”丈夫见她不哭了,赶紧请示。
  
  “请你妈的屁,拿你娘儿们兑给他呀?别磨蹭,赶紧接姥姥去。”
  
  司机没动,秋程觉得不妥,道:“还接?爹妈就留下你一个人儿呀?他们一个个,娶媳妇、盖房,盖房、娶媳妇、你帮多少了,拿你俩血水都榨干啦,就一个老妈了,该他们了,轮班也该他们了,你现在是以精神安慰为主的阶段,为闺女儿子想想吧。”
  
  “不,这么大打击,我妈受不了,我是贴身儿小棉袄,不能真吃假哭白穿孝。”
  
  “不,我不是给你们姐弟拆生。大年三十,人家坐炕上吃饺子,你大肚子挺着在地下煮,他们吃着还咸了淡了的挑毛病。死鬼小砘子刮削你人,抢你产业不说,抓过你脑袋往水缸上磕,不是我练过田径腿快,今儿咱还见得着面吗?”
  
  葆芜不语,那个熟悉的镜头在她脑海闪现:那一刻,她头皮火辣辣地痛,上身向后倒下,头发散成乱麻,朗朗乾坤,眼睛里出现的是颠倒过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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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5:00:55 | 只看该作者
  十  九

  葆芜使尽全身解数,也没有保住含仲的婚姻。然后巧舌如簧,寻寻觅觅,同样没给他找到清淡寡欲之女。没有家,他祭起了三宗宝,烟、酒、戏。

  旱烟,一个人喷云吐雾,高兴时放飞思绪,疑难时运筹帷幄。躺在炕上,辗转难眠,两袋烟过后,飘飘欲仙,梦中玉人来,谋划明天。小酒,不醉心头不醉口,专门醉在山水间。几个人相对而坐,划拳行令,吹五吆六。喝美了,天上老大,地上老二,没有皇帝的玉玺,没有山重水复,没有祸国殃民。出了门,醉后失礼,醉后放肆,谁与醉鬼一般见识?云山雾罩,说什么都是真话,说什么都不负责任。

  戏他与生俱来,梆子评戏信口而出。突然他又对《牧羊圈》情有独钟,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人提话头,他便忘记了对毒草的批判,公然给人讲这出戏的故事情节。他说:

  《牧羊圈》也叫《朱痕记》。唐代西凉节度使黄龙造反,皇家招兵,朱春登叔叔装病,春登代叔应征从军。其婶母宋氏心毒手辣,垂涎春登之妻赵锦棠,一心要让自己内侄宋成霸占。宋成谎报春登战死。宋氏逼锦棠改嫁宋成,锦棠不从;她逼春登之母与锦棠终日在磨房碾面,锦棠仍不应允。她又令人家婆媳进山牧羊,不给吃喝,不给住处,羊吃草婆媳同吃同咽,到晚来与绵羊一处安眠。无法忍受,婆媳将羊赶散,锦棠寻夫。这时候,春登立功,封侯归来,问起母亲和妻子,宋氏假说已死。春登痛不欲生,去到坟茔祭奠,并搭席棚舍饭七天。无奈的锦棠婆媳前来讨饭,天寒手冷,婆母摔坏了名贵的粥碗。锦棠见侯爷是自己丈夫,打问根里情由,春登也不敢贸然相认,锦棠出示手上的表记“朱痕”,夫妻相认,母子团圆。宋氏缺德至深,投井而亡。

  讲这出戏,他完全是弹琵琶掉泪,替古人担忧。他挂记着秋程命运,笃信女人婚姻不幸,必多坎坷。甚至怕说“前程似锦”这个词,因为秋程名字里有程,锦棠名字的头一个字是锦,以为这是坎坷之兆,必须唱这戏,为秋程驱邪,祈祷,祝福。

  每每唱完说痛快,他又宽慰自己,秋程一个铁人似的,好像不太需要怎么挂牵。她是一个女人,孩子的母亲,体贴贤惠的妻子,勤于奋斗又顾家。做事总是风风火火,从无半点懈怠。她前程应该一马平川,我无须抓狂,我要释怀。我们有缘相逢、相伴走过一程,但可以说是拜把子分家,都为对方着想,微笑别离。淡然微笑,苍白忧伤,她幸福!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年景。看出好年景,天已经凉快下来,宝石蓝的晴空,万里无云,洗过一样纯净。又是一年赏月时,含仲遇到难题,心里格外憋闷,觉得比秋程离去还要悲伤绝望。他在小镇路边找了一个小酒馆,约好秋穆、葆芜,特意坐在了看得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们的僻静处。

  菜上齐了,天忽然下起雨来,雨点稀稀落落地敲打着窗户。他心里哼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啊,薛大哥几年运不通,他在那西凉路上受了苦刑。”他傻傻地晃晃酒杯,深深地嗅一下,一副未饮先醉状态,看着卜秋穆,问,“老兄,这酒非要喝?”

  秋穆、葆芜都明白,他问的不是酒,是该怎么办。他顶撞公社老书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天,书记说:“敢照你的想法办,我马上对你采取组织措施。”他说“谢谢,谁开除我,积了八辈子德,回头买一大猪头给您送家去。”

  “混蛋,无组织无纪律,我马上就开除你!”

  “好,您听明白,我是农业社社员,组织关系在农业社,开除农籍,我入工籍,给我铁饭碗,谢谢!”

  “我服了,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的老兵给你敬礼,拜你为师,祝贺你收下我这六十岁大徒弟。”肚里文墨不多的老书记给他气得直抖手,在屋里踱步,最后向上打了报告。葆芜知道情况严重,劝道:“枣树条子,桑木巴棍,也得打弯儿,宁折不弯不是好汉子。”

  “管他山崩地裂,惊涛骇浪,我都要和生产队并存亡。怎么地吧?”含仲一仰脖儿,满杯酒下肚,一跃蹲到椅子上,帮帮捶桌子。

  “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现在精神是生产队必须解体,而且分得越彻底越好。可是你死活不信,文件发了,不看,会开了,精神不传达,纯属逆潮流而动!”秋穆没有喝酒,拿筷子敲着桌子,说到重点处,一字一顿,想力慑含仲,促其改悔。

  含仲的酒量不怎么样,而且不稳定,高的时候二两足以,低的时候一小杯呕吐狼藉。秋穆如此严厉,他潸然泪下:“寺头湾儿只比三条驴腿的穷棒子社多条驴尾巴,发展到今天,容易吗?说毁就毁呀!学大寨,平地造地,我差点儿搭上命,你们都知道啊!”

  “不留生产队影子,彻底解放生产力,让大伙不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上朝跟着喊,干活合不着犯不上,要给自己干。”

  “你们就是要倒退回合作化以前!”

  秋穆不理解他对生产队的感情,认定他钻进牛角尖,死活不拐弯,油盐不进,决定改变方法。给葆芜夹菜满酒,卖山音道:“今天私人聚会,咱犯不着争论,红口白牙满嘴跑火车,咱不是那交情,说良心话,你们就告诉我:当队长难是不难?”

  对这句话,含仲没有共鸣。也不知为什么,还陷入反方向思维,沉浸在幸福的留恋、缅怀中:难?那是一级政府,是中国最基层政权!我们每一个成员,都在大家监督之下,谁也没有特权。干部除了外出开会,就是跟社员一块儿干活。干部家属派了轻活,或谁多记了工分,群众都会有反映。运动来了,都要受到惩罚。‘一把草也要见见斤’,我敢说,我们最廉洁,从皮到瓤,干干净净,没有黑的白的,黑的是瞒心昧血,白的是人家的洋钱!再苦再难,我心里干净。春季脱坯打炕抹房,社员互相帮工,管饭不付酬。往房上挑泥,一挑泥一百多斤,顺梯子挑上去,是农村最累的活,帮工的社员吃饭没事,干部吃饭有的就被打成四不清干部。检讨,挨批,可到选队长的时候,还轮不到别人。

  人们一个锅里抡马勺,透明度最高。地里分柴禾,都由统一抓阄排序决定。分白菜,分整玉米槌等等,按农户人口类别抓阄:3口人户和3口人户,1口人户和1口人户,5口人户和5口人户分别抓阄(3口人有10户,分好10堆东西,编10个号,10户抓阄排序,按所抓序号取分好的东西,5口人有15户,分好15堆东西,编15个号,15户抓阄排序,按所抓序号取分好的东西)。不许挑肥拣瘦,与大型国际赛事分组抽签一样。那干部当的,不亏心,挺得起腰,到阎王爷那儿也拍胸脯,哇哇叫,怎么叫难呢?

  天天见的学大寨文件说:解放前,大寨穷山恶水,七沟八梁一面坡,自然环境恶劣,群众生活十分艰苦。解放后,当地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以陈永贵、郭凤莲等为带头人的大寨人,决心改变落后的面貌,敢于战天斗地,艰苦奋斗,治山治水,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设了层层梯田,并通过艰巨劳动引水浇地,改变了靠天吃饭的状况。我们何尝不如此?那战天斗地的岁月,艰苦奋斗的精神,治山治水的实干,都是难吗?

  想到往日峥嵘岁月,含仲大口喝酒。同时秋穆中肯的态度也令他清醒了许多。他想:请秋穆也是革命手段,必须见刀见血,遭遇是必然。但有理不在嗓门大,吵得天翻地覆的反倒失了规矩,而且这儿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不如暂退一步,再听听风声,于是,平和了心态,征询道:“既然一定要分,第一个难题是分财产,合不到户均一份儿,可不可以自愿结合,成立小组,小组抓阄,财产分到小组。”

  “你这是大锅饭变成小大锅饭,换汤不换药,还是调动不起积极性,没有解放生产力。这种方案,县里也见过,县长明确表态:不行。”秋穆举杯,大大喝下一口。

  “那咋办?”

  “不要讨论形式,县里赞成拍卖,所有生产资料,一律公开投标,只要是本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谁给价钱高,卖给谁。”

  “那地怎么分?”

  葆芜又一次给他们满上酒,说道:“这不有道儿了吗?好地,近地,价钱做高点儿,薄地、赖地、远地,价钱做低点儿,自愿抓阄。”

  这叫什么方案?分明是河是井都要跳啊!含仲像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只管心里抽搐,不知酒菜香味。他无意再陪葆芜秋穆,偷偷付了饭账,提前离开。他们还都不知道,公社已经把材料上报,县里批示寺头湾儿分田分地工作由靳葆芜负责,含仲进学习班,解决思想问题。

  批示下达的时候,葆芜说:“别拿我搁灶膛烧行不行,非得填灶火里呀?”

  “不,你是共产党员,这是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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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八通小山 发表于 14-10-9 15:01:36 | 只看该作者
  二  十
  
  人生的第一个最大打击,莫过于大学梦破碎,葆芜女儿信妮妮复读三年,结果以三分之差落榜。那个年代,复读按上年高考分收复读学费,而且录取分数线要高于应届生。每位“落第举子”都会说,如果再给我一次从头来的机会,我一定拼命学习,只要能考上,不吃饭不睡觉都干。但规定就是那般残酷,妮妮的机会一去不复返,她已三年落榜,不许再考。小人儿瘦下一圈,终日魂不守舍。她爹本来蔫,这回更没了话。可是埋怨葆芜却振振有词:“考不上赖谁呀?病根儿在你,母亲的基因,心操。”
  
  “我心操,是傻是苶呀?我爹教书先生,出大学教授门风,不像你爹,破鞋坯子。”
  
  “你爹教书先生,不接她姥姥来折腾,让孩子整天整宿不得安宁,至于吗?妮妮纯粹是让她姥姥给吓的!”父亲一语中的,点到要害,妮妮心头的痛苦、委屈突然压抑不住,热泪奔涌而出,她大声号啕:“一群男子汉,站人群不比人矮,把他的亲妈推给闺女,那是没骨气,是自私,是兽性,是恬不知耻,一个个都该凌迟处死!”
  
  妮妮骂的是妈妈的弟弟们,自己的亲娘舅。可是这能怪她吗?姥姥就是在她复习的身边走的!那一刻,公鸡正打鸣,天光似亮不亮,通宵达旦复习的妮妮刚刚睡下,过渡思儿的姥姥忽然喘起粗气,眸子亮得吓人,用干柴棍一样冰凉的手,在外孙女身上乱摸,一边摸一边呢喃:“砘子,不疼,不疼啊,妈给你上药,忍一忍,啊……”
  
  糊涂的妈不听秋程姨的劝告,强行接来姥姥,还就安排在自己复习的寝室小东厢房里。老人日夜思儿,望眼欲穿,那些天从没合过眼。小砘子是她掌上明珠,他的死给了她巨大的打击,无限愁苦,思儿之念一分钟没有停止过。她精神恍惚,眼睁睁看窗户纸,从夜晚到天亮,又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哭泣就是那句话:
  
  “妮子,给姥姥拧一袋烟,等我这袋烟抽透了,你三舅该回来了……”
  
  窗外,夜浓,花睡,妮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回到书本,但耳边总是那声音:“妮子,给姥姥拧一袋烟,等我这袋烟抽透了,你三舅该回来了……”考外语的时候,考场似乎什么都没有,面对的只是姥姥临终的眸子与呢喃。
  
  再心操的母亲也理解女儿,葆芜噤若寒蝉,女儿泪水就是在质问她:“现在你要我干什么,我怎么活,怎么见人?”她感觉那声音惊天动地,翻江倒海,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震惊,足以淹没她儿时被瓢碴小船抛向浪底的惊悚。女儿悲痛欲绝的咒骂,她的慈母之心油煎火燎,心惊肉跳。
  
  她忽然想到那次去存公款,那位银行的职员,也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母亲,为儿子就业找门路,在柜台里纠缠一位老板:“你那么优秀,我们那儿子,到你那儿锻炼锻炼不成?你说话嘛,他妈什么都给你做的来。”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像抱小鸡一样把妮妮紧紧搂住,哽咽道:“行、行,考不上大学的多啦,咱不往心里去,全是妈的罪过。大学搞不定没事,明儿妈帮你把女婿搞定,那是女人的本分。”
  
  鉴于葆芜驾驭全局能力较弱,彻底解散生产队又是从未有过的的大事,县委派卜秋穆来“蹲点儿”,帮她工作。财产投标,她没钱,手扶、牲口没买到;分地,秋穆坚持党员干部及家属等群众安顿之后再抓阄的原则。葆芜、含仲都分到庙场边没人要的薄沙地。他们没有牲口,没有手扶拖拉机,成了典型清廉干部。
  
  葆芜不会银行职员搞定老板那套,她给女儿找的营生是在家骟鸡。那时村里人多是自己家孵小鸡,没有“鉴别雏”。小公鸡长到快打鸣,冠子发红了才看出来。条件好的人家宰了吃肉,条件次的人家拿出卖钱,因为淘汰的货,价钱自然很低。在这时候,如果去雄,变成骟鸡,价值就高多了。它不能在母鸡群中“打雄”交欢,一心贪吃,长肉快,个大、肉嫩。还有一种理论说,植物类食品是生长期越长越好,动物类食品是生长期越短越好。平日卖到城里,人吃,逢年过节当礼物送人,市场供不应求。
  
  骟鸡的时候,把要骟的鸡装在笼子里,一只一只地逮。绑好小鸡两腿和双翅,然后拔净翅膀两侧的毛。手术是在鸡的两翅下面,先割开大约一寸长的刀口,把一个弓状的器械放进去,使刀口张开,找到睾丸;再把用马尾做的套子(类似蒙古人套马用的套子)轻轻地放进去,把肾脏套住、勒紧,拉出来,用刀子割下,然后缝上刀口。用同样的方法取出另一侧的睾丸。尽管妈妈手把手地教,妮妮还是很不适应。她说鸡那么小,多疼啊,有时候听不了小鸡凄惨的叫声,她就交给妈妈,自己躲开,说那鸡太可怜。
  
  葆芜总觉对不起孩子,也不苛求。慢慢的她成了手术师,闺女就做做小鸡的恢复调养工作。可毕竟是什么大人什么孩子,有其母必有其女。妮妮喂小鸡像对待小孩、老人那样精心。水食应时,软硬适度,有时除了喂泡饼子,还去捉些蚂蚱之类的活食去喂它们。小鸡恢复得都跟没动过手术一样欢实。伤口长好,快速发个头儿,都比其它的同类鸡大一半儿,冠子变小,羽毛油光闪亮,粉红色小脸血气方刚,伶俐驯顺,妩媚俏美,俨然都成了美丽的少女。
  
  美味佳肴人人爱,母女俩骟鸡名声在外。小轿车载来一个专门储存副食品冷库的老板,开口就下5000只的订单。妮妮几次示意接不了,葆芜却若无其事,还冲那老板说,小菜一碟。5000只在我这儿属于一般客户。老板走后,女儿对她嚷:“这么大量,上哪儿找鸡苗儿去?合同完不成你得包赔人家损失!起码承担百分之十五的违约金,那营业执照的法人是我。”
  
  “鸡崽子有的是,孵化场昨天还找我,‘鉴别雏’下来的小公鸡子没人要。”“您又宰人家一刀。”
  
  “他伸出脖子,咱不磨刀对不起人儿。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防疫,只要控制住传染病,保证不大面积死鸡,银子就他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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