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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侉子
沈侉子每日去东小门口卖泥唿哨。
东小附近有自来水管,有公共厕所,有小百货商店。东小门口有卖麻糖的,有吹糖人的,偶尔还有卖气球的,还有个卖纸人的,还有个卖花生米的,又有个卖发面饼的,又有修钢笔的。即使这些人早早把东小的门口把满,沈侉子去了也不着他们,找一个闲静处蹲下,嘴里吐出泥唿哨便吹,玩玩玩,玩玩玩。
泥唿哨装在一只柳条筐里,筐底垫一张报纸,有时报纸破了,泥惚峭从筐里掉出一个两个,沈侉子不知道,只顾伸了脖子吹,玩玩玩,玩玩玩。掉出来的泥唿哨落在沈侉子脚下,周围站下一圈想买没钱的学生,眼尖的看见了,急急弯腰拾起,站出好远去吹,玩玩玩,玩玩玩。
泥唿哨是红土捏的,温水和好泥,不先捏,先放在太阳下醒,太阳烈时醒两天,多云天则醒一星期,若遇上打雷下雨,泥唿哨就干脆不能捏了。
醒好的红泥,要揭去表皮干烈的部分,挑出心里粘手的捏。捏成猴子,兔子,鸽子或别的什么动物,这样泥醒到家再捏,才烧了不裂。捏好的动物还用铁钉铁丝掏孔,上面掏一个,或下面掏一个,通了,中间还要多掏些泥来,这样吹起回风大,也响亮。
孔掏好了,先去阴凉处风干。还不停地往泥唿哨上洒水,为的是防裂。泥唿哨一裂烧出来就漏风,吹出来的声音也沙哑。洒过几次水,等泥唿哨表皮有了韧性,才能上炉去烧。这样出来的泥唿哨表皮不裂,落地不碎,声音清脆。
泥唿哨出了护,便能用嘴吹,却不能就去卖,还要彩绘一遍,猴子用赭石染,面部、屁股抹一笔朱红。兔子、鸽子染白色或灰色,太阳下晒干了,就能出去卖了。或三分或五分或七分,价钱不等,按泥唿哨的工艺粗细来定。身上钱多的小学生自然要买高价的,高价的看着好看,却不一定吹着响亮。
彩绘泥唿哨,旧时民间艺人相当讲究,颜料不要买来的纸包装或锡管袋,要自个儿上山去采,回来加工。相传常熟虔山的石块磨颜料最好,那山里葬一位明朝画家叫黄大痴,他墓旁的石块能加工出上等的赭石和朱红,因为黄大痴本人作浅绛山水名重一时,且传说总归是传说,其实北方山里石块也能磨出颜料,在磨完的水里稍加植物颜料便成了,这样磨出的颜料风吹日晒都不会褪色。
沈侉子的泥唿哨也彩绘,却粗糙,有时手下只一种颜料,猴子,兔子,鸽子便染成一色,全是红的,或全是白的。沈侉子彩绘的颜料全是买来的,或水彩色或煮衣颜色也都是极便宜的。沈侉子用颜料极不规矩,有时干脆用广告色染,腰包里装钱的小学生买了,放了学路上吹,玩玩玩,玩玩玩。等回了家,染泥唿哨的广告色都脱在嘴巴上,红嘴的,黑嘴的,家里大人并不斥责,任孩子们拿小小的黑手抓起饭吃。
按当地风俗,每年五月端午,孩子们都在身上佩带鸡蛙蛇图符,讲究的人家,都去和沈侉子买来泥烧的给孩子拴在胸前或背上。不讲究的人家,就用五色纸叠了,有时干脆用三色纸,照样缝在孩子胸前或背上,一样去邪,一样吉利。
沈侉子和东小的校长老师都惯熟,沈侉子去东小卖泥唿哨,东小的校长和老师都和沈侉子打招呼,有时点点头,有时说句话,有时干脆只笑一下。逢了每年端午,沈侉子便把过节用的图符包好,给校长一包,给东小所有的老师一包,老师们都挣不多工资,也很看重这些玩意。东小还有个看门的老头,沈侉子照例也给他一包,否则那老头会挑出许多理由,阻止沈侉子去东小卖泥唿哨,如哨上那颜色有毒小学生拿嘴吹有害身体,又如哨吹出那声音属噪音干扰小学生上课听讲。
沈侉子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只一人过日子,一人担泥唿哨,一人去卖。
沈侉子会拉二胡,和东小白老师常有来往,白老师有时干脆把沈侉子请去,让沈侉子拉一段在音乐课上给小学生们听,小学生们听不懂沈侉子拉出来的曲调,却极爱看沈侉子前倾后仰醉一般的模样。
沈侉子还能用泥唿哨吹出许多曲子,小学生们在教室里背书,沈侉子吹出的曲子悠悠扬扬飘入教室,小学生听见了,就耐不住了性子,趁老师出去解手,出去闲聊,便从腰包摸出泥唿哨,也学着沈侉子吹。尖尖声音出来,老师就听见了,前后查一遍,揪吹泥唿哨的小学生出来,除去没收泥唿哨,还罚站一天。
东小的老师,爱天大都穿凉鞋,有的穿着袜子,有的没穿袜子,沈侉子蹲在东小门口卖泥唿哨,还爱看女老师的脚。沈侉子更爱看老白师的脚,白老师没穿袜子,脚很白。
东小距云岗石窟,只两里路,遇上东小放暑假放寒假,沈侉子就背了泥唿哨去云岗卖。
有一年暑假,沈侉子去云岗卖,路上拉煤车出了祸,一次撞死三个人,一个是云冈石窟的青年干部,一个是拾炭的寡妇,另一个便是沈侉子。东小的校长出面,把沈侉子的遗物变卖,在东小后山上挑一块地,葬了沈侉子。
后来,东小换了几任校长,换了几任老师,跟了社会进入八十年代。于是东小也出现了小学生早恋。也成立了各种协会。其中校友协会办了展览,把沈侉子照片装入展墙,陈列柜里还展了一堆泥唿哨,都是过去小学生和沈侉子买的又赠送给东小的。那些小学生都成了大学生,成了国家干部,成了工人,成了卖牛仔裤的个体户。他们都能记起沈侉子的模样,都能记起沈侉子看白老师脚的眼睛。而现今东小念书的小学生,每日说唐老鸭米老鼠,放了学回家玩电子琴,摆弄积下的邮票,沈侉子和泥唿哨对他们来说像鲁班一样陌生,出土陶器一样古老。
其实沈侉子葬入东小背后那山上还不过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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