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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东小的故事(武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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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八通小山
时间:
14-10-9 12:39
标题:
东小的故事(武怀义)
白老师
东小这所小学很小,一至五年级各有一个班,每个班的人数也相差很多。最多的一个班是一年级新收来的七十多个小学生,这些小学生先学拼音,后汉字,等到能写通话了,就有的退学不上,有的让校方开除,还有的是生病辍学。所以到了五年级,一个班只剩半数学生了。
东小的老师都不年轻,大都有了丈夫和妻室,白老师是东小最年轻的一个,她有了丈夫,没生过孩子。
白老师是东小的音乐老师,东小只一个音乐老师,一至五年级都教。
教一年级先从多来米开始,白老师在黑板上画一个像运动员领奖的台子,两边各有一排台阶,然后又在台阶上写下1284567?7654321这几个数。小学生们每日念a,o,e 念一九得九,早腻味了,自然很欢喜白老师的音乐课。小学生很听话,没人捣乱,手齐齐背在身后,吼一般跟着白老师唱:多—来—米—发—索—拉—西—道。完了,白老师挨个考察一遍,先让前排坐的学生起来,顺背一遍,倒背一遍。小学生记性好,竟都记住了,白老师说:“这七个数,记好了能当作曲家。”
小学生不知道作曲家,又没人敢向白老师问,每日放了学在路上吼:多—来—米—发—索—拉—西—道。男学生吼,女学生也吼,尖尖一片声音,白老师在后边听见了,心里很是得意。
教五年级,白老师用不着费劲。有男学生早早把脚踏琴抬好。等铃声响了,学生们钻进教室,白老师才慢慢站到教室门口,不进,只朝里看,学生们哗啦一片站起,喊:老师好。白老师回了身去,用手朝下摆摆,学生们坐了。四周再没半点响动,
白老师这才进来,把右手的书放下,开了脚踏琴在椅上坐定。和学生们一起吼着唱开了:
金达菜,英雄花,
迎风斗雪放光华,
朵朵花儿开不败,
英雄的鲜血染红它。
完了。白老师又教新歌,在黑板上写下词曲。学生们都抄,有的学生已在黑板上抄下厚厚两本歌曲。都会唱。东小周围住的大人们也会哼学生们本上抄的歌了,他们都认识白老师,知道这歌是她先唱出来的。
白老师常穿一件白衬衫,很白。皮凉鞋也是白的,很白。到了雨天,教语文、算术的老师都穿了凉鞋,袜子有黑的,有蓝的。白老师却不穿袜子,脚也很白。老师每天都有一节到两节课,完了就没其它事情了。白老师自己有一间办公室,很乱,脚踏琴放在里面。脚踏琴也很破了,有一只踏板常掉,白老师常修。白老师还懂绘画,墙上常换着贴很多画,有雷诺阿的油画,闻一多的速写,还贴一些版画。小学生们课间休息,有的上茅房了,有的拉开皮筋跳,有的叠了纸飞机飞,还有很多学生,都挤在白老师办公室窗下头,白老师在里边用块纸挡了,仍有学生相互抬起腿往里瞧。瞧什么呢?小学生们也无目的,只觉得老师很有意思。白老师发现了,叫偷瞧办公室的学生罚站,白老师出了门去上课,那些学生偷偷操起乐器耍。
白老师除去踏脚踏琴,还会拉小提琴,拉二胡,拉手风琴。白老师还常拉出很多怪异的曲子。学生们听见了,都急急跑去听,逃了学在窗户下听……
白老师每日教音乐课,每日有很多孩子学新歌。
东小的学生渐渐都长大了,和老师一样高了。比白老师高了。东小的蓝砖墙也变灰了。东小的桌椅修好了又破了。白老师的皮凉鞋也破了……
白老师每日教音乐课,每日有很多孩子学新歌。
白老师老了,不再和学生一齐吼着唱歌了,每日还拉出很多怪异的曲子。
白老师有病死了。
东小一直没添音乐老师,东小的学生每天重复旧歌唱。渐渐,都忘光了……
东小有好几年没听到歌声。
作者:
八通小山
时间:
14-10-9 12:40
沈侉子
沈侉子每日去东小门口卖泥唿哨。
东小附近有自来水管,有公共厕所,有小百货商店。东小门口有卖麻糖的,有吹糖人的,偶尔还有卖气球的,还有个卖纸人的,还有个卖花生米的,又有个卖发面饼的,又有修钢笔的。即使这些人早早把东小的门口把满,沈侉子去了也不着他们,找一个闲静处蹲下,嘴里吐出泥唿哨便吹,玩玩玩,玩玩玩。
泥唿哨装在一只柳条筐里,筐底垫一张报纸,有时报纸破了,泥惚峭从筐里掉出一个两个,沈侉子不知道,只顾伸了脖子吹,玩玩玩,玩玩玩。掉出来的泥唿哨落在沈侉子脚下,周围站下一圈想买没钱的学生,眼尖的看见了,急急弯腰拾起,站出好远去吹,玩玩玩,玩玩玩。
泥唿哨是红土捏的,温水和好泥,不先捏,先放在太阳下醒,太阳烈时醒两天,多云天则醒一星期,若遇上打雷下雨,泥唿哨就干脆不能捏了。
醒好的红泥,要揭去表皮干烈的部分,挑出心里粘手的捏。捏成猴子,兔子,鸽子或别的什么动物,这样泥醒到家再捏,才烧了不裂。捏好的动物还用铁钉铁丝掏孔,上面掏一个,或下面掏一个,通了,中间还要多掏些泥来,这样吹起回风大,也响亮。
孔掏好了,先去阴凉处风干。还不停地往泥唿哨上洒水,为的是防裂。泥唿哨一裂烧出来就漏风,吹出来的声音也沙哑。洒过几次水,等泥唿哨表皮有了韧性,才能上炉去烧。这样出来的泥唿哨表皮不裂,落地不碎,声音清脆。
泥唿哨出了护,便能用嘴吹,却不能就去卖,还要彩绘一遍,猴子用赭石染,面部、屁股抹一笔朱红。兔子、鸽子染白色或灰色,太阳下晒干了,就能出去卖了。或三分或五分或七分,价钱不等,按泥唿哨的工艺粗细来定。身上钱多的小学生自然要买高价的,高价的看着好看,却不一定吹着响亮。
彩绘泥唿哨,旧时民间艺人相当讲究,颜料不要买来的纸包装或锡管袋,要自个儿上山去采,回来加工。相传常熟虔山的石块磨颜料最好,那山里葬一位明朝画家叫黄大痴,他墓旁的石块能加工出上等的赭石和朱红,因为黄大痴本人作浅绛山水名重一时,且传说总归是传说,其实北方山里石块也能磨出颜料,在磨完的水里稍加植物颜料便成了,这样磨出的颜料风吹日晒都不会褪色。
沈侉子的泥唿哨也彩绘,却粗糙,有时手下只一种颜料,猴子,兔子,鸽子便染成一色,全是红的,或全是白的。沈侉子彩绘的颜料全是买来的,或水彩色或煮衣颜色也都是极便宜的。沈侉子用颜料极不规矩,有时干脆用广告色染,腰包里装钱的小学生买了,放了学路上吹,玩玩玩,玩玩玩。等回了家,染泥唿哨的广告色都脱在嘴巴上,红嘴的,黑嘴的,家里大人并不斥责,任孩子们拿小小的黑手抓起饭吃。
按当地风俗,每年五月端午,孩子们都在身上佩带鸡蛙蛇图符,讲究的人家,都去和沈侉子买来泥烧的给孩子拴在胸前或背上。不讲究的人家,就用五色纸叠了,有时干脆用三色纸,照样缝在孩子胸前或背上,一样去邪,一样吉利。
沈侉子和东小的校长老师都惯熟,沈侉子去东小卖泥唿哨,东小的校长和老师都和沈侉子打招呼,有时点点头,有时说句话,有时干脆只笑一下。逢了每年端午,沈侉子便把过节用的图符包好,给校长一包,给东小所有的老师一包,老师们都挣不多工资,也很看重这些玩意。东小还有个看门的老头,沈侉子照例也给他一包,否则那老头会挑出许多理由,阻止沈侉子去东小卖泥唿哨,如哨上那颜色有毒小学生拿嘴吹有害身体,又如哨吹出那声音属噪音干扰小学生上课听讲。
沈侉子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只一人过日子,一人担泥唿哨,一人去卖。
沈侉子会拉二胡,和东小白老师常有来往,白老师有时干脆把沈侉子请去,让沈侉子拉一段在音乐课上给小学生们听,小学生们听不懂沈侉子拉出来的曲调,却极爱看沈侉子前倾后仰醉一般的模样。
沈侉子还能用泥唿哨吹出许多曲子,小学生们在教室里背书,沈侉子吹出的曲子悠悠扬扬飘入教室,小学生听见了,就耐不住了性子,趁老师出去解手,出去闲聊,便从腰包摸出泥唿哨,也学着沈侉子吹。尖尖声音出来,老师就听见了,前后查一遍,揪吹泥唿哨的小学生出来,除去没收泥唿哨,还罚站一天。
东小的老师,爱天大都穿凉鞋,有的穿着袜子,有的没穿袜子,沈侉子蹲在东小门口卖泥唿哨,还爱看女老师的脚。沈侉子更爱看老白师的脚,白老师没穿袜子,脚很白。
东小距云岗石窟,只两里路,遇上东小放暑假放寒假,沈侉子就背了泥唿哨去云岗卖。
有一年暑假,沈侉子去云岗卖,路上拉煤车出了祸,一次撞死三个人,一个是云冈石窟的青年干部,一个是拾炭的寡妇,另一个便是沈侉子。东小的校长出面,把沈侉子的遗物变卖,在东小后山上挑一块地,葬了沈侉子。
后来,东小换了几任校长,换了几任老师,跟了社会进入八十年代。于是东小也出现了小学生早恋。也成立了各种协会。其中校友协会办了展览,把沈侉子照片装入展墙,陈列柜里还展了一堆泥唿哨,都是过去小学生和沈侉子买的又赠送给东小的。那些小学生都成了大学生,成了国家干部,成了工人,成了卖牛仔裤的个体户。他们都能记起沈侉子的模样,都能记起沈侉子看白老师脚的眼睛。而现今东小念书的小学生,每日说唐老鸭米老鼠,放了学回家玩电子琴,摆弄积下的邮票,沈侉子和泥唿哨对他们来说像鲁班一样陌生,出土陶器一样古老。
其实沈侉子葬入东小背后那山上还不过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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