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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大野地人(武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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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八通小山
时间:
14-10-9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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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地人(武怀义)
之一 :屈管理
这荒谷有一伙铺铁路的人,屈管理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位,可他又不是铺铁路的,是食堂的管理员。这食堂是专门给铺铁路那伙人开的,一天三顿,也只有他们来吃。食堂有两个做饭的、三口肉猪、一个菜窑、一个米池、一个面池,还有一套稳在灶口常年不动的大锅笼。这些,屈管理一个人全管。
屈管理脸很白,却不胖,是个很斯文的瘦白脸,根本不像是原来种过地,在乡下戏班子唱耍孩的人,倒的确像个管理员。说是管理员,其实食堂里需要屈管理去管的事并不多。屈管理又不是正宗的国家干部,只是个头脑精明的一般工人,当然像屈管理这样的工人比铺铁路的工人就要强出没影去。
屈管理就住在紧挨食堂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就住他自己,收拾得干净,铺盖放在后炕,白天滚溜圆个卷用块红塑料布包着,炕上只丢下块羊毛毡。炕头靠墙又摆了个漆成红色的木箱,箱顶放了面圆镜和一个空罐头瓶,瓶里插着两支羊毛笔和一支竹笛。木箱是用几块红砖架起来的,里面锁着钱、粮票和用黄纸印制的饭票。箱底用砖架起的空间,常有一张报纸挡着,屈管理来不及洗的袜子、裤衩,全往里头藏。
屈管理每天都起得很早,开了食堂门,就挨个找做饭的两个人。先走到老王珍门下,不喊,用拳头砸或手掌拍。等应了声,他又绕过食堂进女宿舍院,走到门下,也不喊,先是听,若真的没什么结果,或是院子里又有人出来,屈管理便立刻站出老远,扯开嗓门喊那做饭的女的“快起,要不稀饭又煮不熟了”。那女的姓冯,是姑娘,人样不坏。
开饭的钟是由屈管理去敲。钟是一块连接钢轨的铁夹板,由一根铁丝挂在电杆上的,声音不好听,也不亮。屈管理敲钟有气无力,声音就更小了,尽管这样,满院人还是能听得见。
食堂有两间房,一间伙房,是红砖垒的,外面又套一间用毛毡缝的蒙古包。从蒙古包进伙房有一道门,门口卖饭时挡一张方桌,买出的饭要还烫手,人们就可以放在桌上等等再端;买饭的人要是一下子多了,人们还可以把碗在方桌上摆成一行排队。方桌是伙房里的,平时放在米池边,葱姜蒜和一些小零碎常在桌面切,于是这桌面老有股刺激食欲的味,有人又专猛吸几下鼻子,好香,再一看锅里又是白菜煮山药,“操他妈,球十六年能煮出个好菜。”屈管理不还话,也不抬头,直把接来的碗往冯姑娘跟前放。冯姑娘管菜,老王珍管饭,屈管理只管接空碗、收饭票,约定俗成,天天如此。
到了月底,屈管理就去镇上买粮、买菜,买好的粮、菜由一辆卡车送回,月月如此。
屈管理有条母狗叫四眼,养了一年就长成很大个。屈管理很疼爱四眼,不知谁有一次把它推进茅坑,屈管理很生气,领着四眼挨个宿舍转,也没查出个结果,最后屈管理只好在茶炉房停下,捂住鼻子给四眼洗了一下午。卖完饭如果没人找屈管理换饭票,他就叫了四眼上山捉田鼠。山上野菜也很多,屈管理回来总要捎两把扔在猪棚里。
一次,屈管理买粮带去了四眼,老王珍说给人们镇上粮站有条大洋狗,屈管理是给四眼去配种的,据说粮站还要了屈管理五斤现猪肉,说是给大洋狗补身子吃。
屈管理懂书法,常临《兰亭序》,笛子吹得尤其拿手,《二泉映月》、《南泥湾》、《化蝶》,吹得人们都能哼出调子来。屈管理吹笛子很晚才睡觉,一段时间忽然不吹了,人们都奇怪,是不是笛子出了毛病。后来有人看见冯姑娘很晚才从屈管理的屋子出来,老王珍不信,说他俩连话也不多说,冯姑娘还少他十五岁,不成,不成。
后来冯姑娘的肚子的的确确比过去大了一圈,屈管理还叫了老王珍帮他吊死四眼,说是结婚那天煮了吃。那阵子四眼的肚子也正大了。
后来冯姑娘搬进屈管理的屋子睡了,老王珍没听成几天房也退了休。
后来屈管理得了儿子,又养的母狗也生下一窝狗仔。
人们觉得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只是屈管理也进伙房做饭了,两支羊毛笔和竹笛全扔了,剩下那空罐头瓶给儿子作了尿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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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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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何老二
何老二不老,虚岁不过三十二,叫老二只是他上头还有个种地的哥。何老二不种地,他现在当了铺铁路工,手下还管着一把人。何老二技术好,一切大工程都由他领那把人去干,那把人很听他的话,又叫他何二爷。只有比何老二大出几岁的人才叫他何老二。何老二又黑又壮,力气大,年年当劳模,人们心口都服。
在这荒谷做工的铺路工很苦,只有逢年过节食堂才煮一大锅肉,人们买了放肆地吃。他们平时吃菜很简单,指头粗的山药棒煮白菜,只放一点素油和几个红尖辣椒。这些菜买的时候极便宜,五元钱能从镇上拉一卡车。拉回的菜多半入食堂的菜窖,少半卖给人们。买这菜的大都是月月给家寄钱的人,尽管食堂的菜一毛钱一大碗,可他们还是不愿花那钱。何老二不吃食堂,他买了菜自己起火,这样一个月下来也省不少的钱。何老二在钱上从来不和人有来往,他也不乱花一个钱,月月去镇上邮所给村里的老婆如数寄回。
何老二老婆细看长得不丑,也很勤快,只是结婚八年没能生下娃子。烧茶炉的老白旺说是不顶事,胸脯平的连“妈妈”也没有,咋能生娃。何老二倒不嫌他老婆,心还跟她贴得很紧,后来何老二也觉着等不上了,不如先把别人的养活一个。正好村里有人盼女生下儿子,何老二急匆匆赶回家,一咬牙,用五百块钱把那人的儿子换回家里。老白旺又说长大还不准是个啥东西,何老二一下发了火:“寡你妈的,反正是姓了何。”
何老二能抽烟,还能向别人讨着抽,人们也都愿意给他抽。何老二也不尽抽别人的,凡发下工资的钱有了零头他都买烟抽,若全是十元一张的,他从来不因为买烟去破开。何老二抽的烟都不贵,两三毛钱一包,别人没人和他讨烟抽,说那烟点火也旺不了,其实他们抽的烟也是极便宜的。
何老二睡得早起得早。如果晚饭多吃了,他就挺一上午肚子等中午吃,中午多吃了又能挺到第二天,有人说他省钱的方法不对,时间久了会闹病。老白旺让他把老婆接来吃个正顿饭,还说他有福不会享,何老二一想,也对。
不多时,何老二就把老婆接到这荒谷,还让人从镇上捎回一套《看图识字》,老婆说他神经了,娃子才过一周岁,懂个啥。
又不多时,何老二老婆竟有了喜,当然这消息是老白旺最先说出去的(老白旺常听何老二的房事)。何老二等不及娃子生下就先大酒大肉请了客,钱是他白出的,所有的铺路工都沾了光,老白旺还得了条很像样的烟。何老二请客,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后来有人又要调何老二回机关当个宫,何老二死活不去,说这荒谷是块福地,要是往后不管的话还想要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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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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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荒谷轶事
1. 这荒谷的铺铁路工多半是城市人,少半是雁北各县农村的,青一色的姑娘、后生,岁数都不大。
这伙女铺路工刚进这荒谷时都很苦闷。她们生得好看,又都爱干净,脸上擦的油也好闻。她们收工后的时间全让唱歌和洗衣服给占去了,这当然不光是因为还有一伙后生每天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她们或许生来就这样干净。她们唱的歌多是软的,鬼里鬼气,十多人和在一圈里唱,声音很大。后生们一般很少唱歌,他们堵钱,二三十人稳稳当当地围成一个大圈,用纸牌赌。女的们唱歌有时声音过于大了,后生们心就痒痒得不行,无论赌到哪种火候,他们都扔下纸牌跑出来站到女宿舍门下,也鬼里鬼咽气瞎唱一气,劲完了,又各行其事。
女的们还喜欢看书,如果有人从城里买回几本闲书,她们都抢着看。她们胆很大,能把关于性方面的书和黄色手抄本带到工地旁若无人地看,这荒谷看黄色书没人管,好像也根本不值得去管。她们还喝酒,若真闷得不行了,也们也常会取出从城里带来的白酒喝,她们都会碰竹筷猜棒拳,喝酒的气氛也很热烈。她们和男的一样,醉了酒也骂人,也去门外伸展脖子吐。
2. 大凤是十九岁时从城市进这荒谷做的铺路工,她和这荒谷所有的女的一样,很年轻,也爱干净,也看黄色手抄本,只是醉了酒不骂人,没完没了哭她爹妈,她爹妈是遇了车祸一起离开她的,她是个孤儿。
大凤生得宽大,却不很胖,皮肉细黑,常穿一件灰色短裤,她还有一件绸质的蓝短袖衫,很薄,穿着能看见里头一个白颜色的胸罩紧裹着她的乳部,走起路一挺一挺的,很好看。大凤忌讳过大小节日,尤其是春节,大概是孤儿的缘故。要不是太寂寞了,她让人从城里捎回两包香烟,一捆二踢脚,点着了夹在手指里响。大凤的性情比这荒谷所有的女的又更野一些,这荒谷能惹得起大凤的人没有。
她们每天都扛着锹镐去工地做工,四五十人手没闲下的,稀稀落落在沟沿上走。走累了,她们就开始戏着对骂,如果有一天骂不成,她们就觉着少去点什么快活的事。骂的时侯总先有一个开头的,开头先说:“操他妈,受了半天拿不上个好钱花,还不抵进城游街去。”后头接上,“你游住个街也不会多拿夜钱的。”等开头的又接上,就不是一个人了。她们很快成群地对骂起来,句句皆血。后生们走在后头,听着她们对骂倒也顺耳,多不过拣起松软的土块往前扔些,被击中的女的很少红脸,也不生气,只是嬉笑着回头骂几句,就全然了事。
3. 一天,大凤被后生们扔来的土块击中头上,扔这土块的竟是猴子。猴子也是城里人,叫猴子是因为他身量比正常人小了一些。猴子看不上铺路工,三天两日跑回城鬼混,得来的钱亏又全花在别人手里。尽管猴子很讲义气,人们还是不把他当人看,因为人们总在担心自己的东西,会不会有一天也被猴子抄去了。好在猴子从不偷这伙人。
大凤确实被猴子用土块击中头上,人们喊着让猴子快跑,看让那家伙脱去你的短裤。大凤发狂了,当真追上路基压在猴子身上,猴子只穿一件短裤,短裤一般不系裤带,两胯上着松紧带,中间用钮扣锁住,这裤子极好脱。大凤头热着,心很急切,几下脱开了猴子的短裤,猴子的东西瞬间坦露出来。尽管猴子来回翻滚,努力遮掩自己不让大凤看见,却无济于事,大凤还是真切地看到了,大凤的神经紧绷起来,她吓傻了,把手慌忙抽出转身跑下路基。看热闹的人们还没来及翻上路基,见猴子也下到铁路上了,不知为啥,猴子哭了,猴子过去从没哭过,人们不知其然,猴子跟人们说是让大凤打了两个巴掌。
4. 这夜大凤没睡。她后悔极了,心里也慌得不住,把被子捂在头上来回翻滚,总觉着欠下了猴子什么。她过去讨厌死了猴子,也不拿猴子当人看,没想到今天竟同情起猴子来,她看见猴子从路基走下时哭了,样子很可怜,想着想着,大凤也哭了。
第二天,大凤一咬牙拿了主意,反正就是个这了,况且猴子还能变好了。她把猴子叫到村子里,猴子靠在树上一动不动,看去很拘谨。过了好久,大凤看着猴子不由又哭了,说:“你往后别往城里跑了,能好好上班,我跟你好了。”猴子猛地跪在地上说:“我听你的,我不跑了,不跑了。我跟你好好的,还好好的上班。”
大凤和猴子真的结婚了,猴子很听大凤的话,很长时间没再往城里跑,大凤不像过去了,也很顾家,还养了十只鸡婆,收下的蛋全给猴子吃,说要让猴子胖一胖。
5. 没过几年安静的日子,猴子又偷偷往城里跑。一天猴子回来很晚,说要带大凤到南面转转去,大凤不抬头,爬在炕头只是哭。天刚亮,猴子被人从被窝拉出逮走了,家也让搜了个遍。看茶炉的老白旺说这下子怕是轻不了,光看惊动那些三轮摩托就知道了。大凤听了好像是要疯,每天不进一口饭,有一天人们看见大凤被一根麻绳吊在林子里,身子都硬了。老白旺负责处理后事,还说女人家到底沉不住气。人们把大凤家锁死贴了封条,让把鸡婆给猴子留下,老白旺不同意,说鸡婆是大凤养大的,连颗鸡蛋也没舍得吃过,不能给那狗日的猴子留。
完了听说十只鸡婆和大凤一起在林子里埋了,是老白旺做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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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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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老白旺
老白旺不是此地人,也不会说此地话,却爱听此地人唱的杂戏。
杂戏出自内蒙凉城一带,唱杂戏的人都是没了眼睛的瞎子,男的、女的、姑娘、媳妇都有。瞎子会唱很多的戏,耍孩、爬山调、山西梆子,偶尔也喝几段京戏。瞎子的摹仿能力极强,唱啥像啥,词曲又都是自编的,《光棍哭妻》、《小寡妇上坟》、《田板女闹离婚》,大都很下流。瞎子使的乐器也很简单,一把音不很准的二胡、一把笙、一把唢呐、一根长笛、一根短笛,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里头大约装着鼓、镲,平时这些东西都用红布缝制的袋子包着,唱的时候解开袋子取出,别人动弹不上。
那个木箱也不知道有个什么具体的各字,反正瞎子们很少会用,一个杂戏班只有领戏的一个人能用得来。用的时候领戏的端正地坐在木箱顶,嘴手脚都不闲,嘴唱《光棍哭妻》,手里二胡也拉《光棍哭妻》,两只脚踏在木箱底伸出的木板板上,左脚管鼓,右脚管镲,唱到高潮处使劲一踏,哜咣、哜咣、哜咣咣咣咣,听着倒也红火热闹。
老白旺没多听过杂戏,也不知道瞎子们尽唱些啥词,就是记死了那调子,有事没事老哼哼。
老白旺长得很壮实,在这荒谷作茶炉工,专为铺铁路的那伙人烧开水喝。说是茶炉工,似又不是,老白旺还负责许多零零碎碎的杂活,看院子,扫院子,打扫男女厕所,老白旺一人全干。这荒谷没有吃水的井,七八十号人全靠两辆卡车送来的水吃。水是从城里拉的,或多或少,一进这荒谷里就由不得别人去干涉,老白旺一人全管。人们也都说不出什么,因为老白旺就是个管水的。拉来的水多一半存在茶炉房,少一半放在食堂的大池里。茶炉房不大,却很干净,靠后墙盘着一个大灶,灶上稳着两台茶炉,一台旧的,一台新的,交换着烧开水。右墙又躺了一个蓄水柜,放的是冷水,人们洗洗涮涮全用水柜的水。到了冬天,水柜常能冻冰,老白旺从灶膛把红炭铲出,放在水柜底消冰,茶炉房一下子暖和得很。平时不缺水,老白旺也不锁茶炉房的门,人们随时能打上冷水或开水。食堂养的猪和管理员养的狗常到茶炉房来,它们不用水,只躺在灶边的灰堆上睡觉,狗压在猪身上心安理得地睡着,猪不反抗,照样睡得很香,有时收工的人们也常进茶炉房瞎说,一伙人蹲在灶沿上几个时辰不出来,老白旺看见,他们常骂:“有窝不回,挨球啥。”(老白旺这样骂大概包括那猪狗)。
遇上打雷下雨,刮风下雪,送水车一连几日上不来,这荒谷的水就紧张起来,只有到这时候,人们才觉着老白旺还是有些权力的,因为也只有到了这时候,老白旺就死死锁住茶炉,不让任何人打水,队长、工人、姑娘后生都洗涮不成。不过老白旺还是通人情的,一些平时就很尊敬他的人照样每天洗涮。不管洗成洗不成,老白旺还是有个自己的老主意,万一炉底子炼了没人能担待起。
老白旺断断续续和三个女人睡过觉,三个老婆没给他留下后代就不跟他过了。老白旺也不在乎什么,说要那东西没多大用项,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往后有人给老白旺又说过几个女人,老白旺都没看上,说是她们都不能称他的心。老白旺和他第一个老婆最好,这个老婆是因为他当了兵才改嫁的,那年月兵荒马乱,女人这样做不为错。老白旺一直很惦记她,逢年过节,还去城里邮所给她寄些钱花。去城里邮所很远,大约有百八十里,老白旺天黑回来,躺在被窝里总要发顿牢骚,骂穿山沟的冷风吹得他腿疼,骂邮所长头发后生作怪难看,骂上次给寄的钱收没收住那女人也不回个信来。多会骂得不想骂了,哼哼几段杂戏的调子一扔烟屁股便能打起呼噜来。
有一年一伙唱杂戏的瞎子从内蒙进山西路过这荒谷,老白旺领他们到铺路工的院子唱了一晚上。有一个脸蛋板生生的老媳妇唱得很好,还会踏着木箱子唱,老白旺一打听,老媳妇孤身一人,至于没有眼睛是明摆着的。当晚老白旺去问那老媳妇,老媳妇竟答应了愿意和他过光景,只是那杂戏班子没了领戏的,木箱眼下也放着没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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